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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奇跡潛水艇

      2022-05-30 10:48:04金秀妍
      譯林 2022年5期
      關鍵詞:亞伯香農馬特

      〔美國〕金秀妍

      高壓氧法:在高于大氣壓的環(huán)境下施以氧氣治療。該手術在特殊艙房內進行,于三倍大氣壓下供應百分之百的純氧……高壓氧法易引發(fā)火災和爆炸性降壓,因此實用性受到限制……也稱作高壓氧治療。

      ——《莫斯比醫(yī)學詞典(第九版)》(2013)

      事故

      弗吉尼亞的奇跡溪

      2008年8月26日,周二

      當時丈夫讓我扯了個謊。不是什么大不了的謊言。他可能都不覺得那算謊言,我最開始也一樣。他囑托我的僅是小事一樁。警察剛剛釋放了抗議者,他準備出去看一看,確保她們不會再回來,其間我就坐在他的椅子上。替他打掩護,同事之間再正常不過的做法,以前我們在雜貨店就經常這么干,當我吃飯或是他出去抽根煙時。然而,坐上他的位子時,我就撞到了桌子,桌子上方掛的那張證書也有點歪了,仿佛在提醒我此事非同尋常,他以前從未讓我管過這里,一定事出有因。

      樸伸手將那張裱框證書重新擺正,目光落在了那行字上:柳樸,奇跡潛水艇有限公司,高壓氧認證技師。他說話時眼睛盯著證書,就好像是在跟它,而不是跟我說?!岸几愣?。患者在封閉艙,氧氣打開了。你只管待在這里就行?!彼戳丝次?,“就是這樣?!?/p>

      我望向控制臺,上面是些操控封閉艙的陌生旋鈕和開關,上個月我們剛把封閉艙漆成嬰兒藍色,放到這個谷倉里?!叭f一患者在對講機上找我怎么辦?”我問,“我會說你馬上回來,但——”

      “不,不能讓他們知道我不在這兒。要是有人問起,就說我在這里。我從頭到尾都在這里。”

      “可是萬一出了什么事——”

      “能出什么事?”樸不容置喙地說,儼然在下達一道命令?!拔铱烊タ旎兀麄儾粫趯χv機上找你的。不會有事的?!彼庾呷?,就好像這件事到此為止。但臨到門口,他又回頭看了看我?!安粫惺碌?。”他又說了一遍,這次溫柔了點,聽上去像在祈求我。

      等谷倉門砰地關上,我就恨不得大叫起來,他真是瘋了才會覺得今天不會出什么問題。今天明明已經出了那么多狀況——抗議者,他們的破壞計劃以及由此引起的停電,警察。他是覺得已經出了這么多事所以不會再出事了?可人生無常。遭遇悲劇并不會讓你免于今后的悲劇,不幸并非以公平的比例分散降臨;壞事會接二連三地降臨在你頭上,一簇簇、一撥撥的壞事,令人無從應對、身陷混亂。我們經歷了那么多,他怎么會還不明白呢?

      晚上8點02分到8點14分,我按他說的那樣一聲不吭地坐在那里,什么也沒做。汗水濕了臉龐,我想到被關在沒有空調的封閉艙里的六個病人(發(fā)電機只運行增壓、供氧和對講系統(tǒng)),謝天謝地,至少還有個便攜式DVD播放器能讓孩子們保持平靜。我提醒自己要相信丈夫,于是我等著,時不時看看鐘,看看門,然后再看看鐘,祈禱他趕在《恐龍巴尼》(美國的一部系列動畫片,同名主人公是一只頗受孩子喜愛的紫色恐龍。——譯注)放完、患者在對講機上要求換一張碟之前回來(他必須回來?。U攧赢嫻?jié)目放起片尾曲時,我的手機響了。是樸打來的。

      “她們還在,”他小聲說,“我得守在這兒,確保她們不會再搞什么。療程結束時你記得關掉氧氣系統(tǒng)??吹侥莻€旋鈕沒?”

      “看到了,可是——”

      “逆時針旋轉,一直轉到底,旋緊。定個鬧鐘你就不會忘記。那個大鐘8點20分的時候。”說完他掛了電話。

      我摸了摸寫著氧氣的旋鈕,一個褪了色的黃銅部件,和我們在首爾老公寓里那個用起來嘎吱作響的水龍頭一個顏色。它摸上去是那么冰涼,讓我吃了一驚。我把手表跟大鐘對好了時間,設好8點20分的鬧鐘,找到那個啟動鬧鈴的按鈕。就在我開始按那個小小按鈕的時候,DVD的電池沒電了。我嚇了一跳,放下手。

      現(xiàn)在我經常想起那個時刻。其后的死亡、癱瘓,以及審判——要是我當時按下了那個按鈕,這些是否本可避免呢?我知道這很奇怪,畢竟那天晚上我還犯下了更大、更應受到責備的其他錯誤,然而我反復回想的卻偏偏是這個小疏忽。或許正是因為這個錯誤很小,似乎不甚緊要,它才會威力十足,點燃了可能的種種后果。要是我沒有因為那個DVD而分神呢?要是我按得快一點,就快一微秒,趕在片尾曲唱到一半、DVD沒電之前打開鬧鈴呢?我愛你,你愛我,我們是快樂的一家——

      那一刻,一切陷入空白,所有聲響驟然消失,周遭的寂靜濃密而充滿壓迫感——它從四面八方涌進來,擠壓著我。終于有聲音傳來。有人在房間里砰砰砰地用指關節(jié)叩擊舷窗,我?guī)缀醺械饺玑屩刎?。然而叩擊聲逐漸加強,先是變成每次三下的拳頭敲打,仿佛在用暗號喊著放我走!,接著又變成不折不扣的全力撞擊,這時我明白過來:肯定是TJ在撞自己的頭。TJ是個自閉癥男孩,很喜歡那只叫巴尼的紫色小恐龍,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他一下跑過來緊緊抱住我。他母親驚呆了,說他從來沒有抱過誰(他厭惡肢體接觸),或許是因為我的T恤吧,顏色正好是巴尼小恐龍的紫色。從那以后我就每天穿著這件T恤,然后每晚手洗,堅持在他每次療程中都穿這件衣服,每一天,他都會擁抱我。所有人都覺得我人真好,但其實我這么做是為了自己。我渴望他緊緊抱住我。我女兒以前就是這樣的,但后來她開始躲避我的擁抱,抱的胳膊變得有氣無力。我喜歡親吻TJ的腦袋,他毛茸茸的紅色鬈發(fā)輕輕撓著我的嘴唇。而現(xiàn)在,那個我享受被擁抱的男孩正朝著一面銅墻鐵壁猛撞自己的頭。

      他并不是瘋了。他母親解釋說TJ因為罹患腸炎長期飽受痛苦,但他不會說話,所以痛得太厲害時,他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撞頭,用這種新的、劇烈的疼痛來驅散舊的疼痛。就像身上哪里癢得不行時,你會狠狠抓撓以至于抓出血來,那種痛感多好啊。她告訴我,有一次TJ甚至用頭撞穿了一扇窗戶。一想到這個八歲的男孩忍受著如此劇痛,甚至都要用頭猛撞鋼墻,我就心如刀絞。

      那痛苦的聲音,沉重的撞擊聲,一次又一次。它持續(xù)不斷,愈發(fā)決絕。每一次重擊都會觸發(fā)一波振動,回蕩不絕,筑成某種有形狀、有質量的實在之物。它流經我體內。我能感到它在我皮膚底下低沉作響,翻騰著五臟六腑,要求我的心臟跟上它的節(jié)奏,跳得更快、更猛烈。

      我必須讓它停下來。這就是我的理由。這個理由讓我飛奔出谷倉,丟下六個困在封閉艙里的人。我想要給艙內減壓,打開門,把TJ救出來,但我不知道該怎么做。此外剛才對講機響了,TJ的母親祈求我(準確地說,是樸)不要暫停吸氧療程,她會安撫他,但拜托了,看在上帝的分上,換上新電池,趕緊重新開始放《恐龍巴尼》DVD吧,就現(xiàn)在!電池就放在隔壁我們家里,跑過去拿只需要二十秒,而距離關掉氧氣還有五分鐘。于是我決定回去。我捂住嘴巴掩飾嗓音,模仿樸帶著濃重口音的低沉聲音說:“我們會換好電池的,稍等兩分鐘?!闭f完,我奪門而出。

      家里大門敞開,我一瞬間燃起希望——或許瑪麗在家呢,正在按我的囑咐打掃房間,那么這一天總算還有件事是沒有出錯的。但我走進屋里,發(fā)現(xiàn)她并不在。只有我一個人,而我根本不知道電池放在哪里,也沒有人能來幫我。其實這是我早已料到的情況,但那一秒鐘的奢望足以讓我的期待猛地飛上高空,接著又驟然落地墜毀。我告訴自己保持冷靜,接著在存放物品的灰色不銹鋼櫥柜里找尋電池。外套。工作手冊。繩索。就是沒有電池。我用力關上櫥門,柜子晃了一晃,單薄劣質的金屬表面輕顫著發(fā)出嗡嗡的低鳴,仿佛TJ撞頭的回聲不絕于耳。我想象著他的腦袋猛撞墻壁,然后像個熟透了的西瓜那樣砰然爆開。

      我搖了搖頭,甩掉這個想法?!懊牢醢?。”我用瑪麗的韓文名呼喊她。她討厭這個名字。沒有應答。我知道不會有,但還是因此火冒三丈。我又喊了一遍“美熙啊”,這次喊得更重,拖長音節(jié)使它們在喉頭摩擦生痛。我需要這種痛感來趕走TJ撞頭聲在我耳邊那亦真亦幻的回響。

      我找遍家里其他地方,一個盒子一個盒子地翻找。時間一秒一秒地過去,還是沒有找到電池,我越來越沮喪,還想起了今天早上和瑪麗的爭吵,我說她應該多給家里幫點忙——她已經十七歲了!她什么都沒說,摔門離去。我想起樸如往常一樣站在她那邊。(“我們放棄一切來到美國,不是為了讓她做飯打掃的?!彼傔@么說。“是的,那是我干的活?!蔽液芟脒@么說,但從來沒說出口。)我想起瑪麗翻白眼的樣子,她頭戴耳機,假裝沒有聽見我說話。我想東想西,只為了保持怒氣,填塞大腦,從而屏蔽那撞擊聲。女兒讓我生氣的感覺是那么熟悉,讓人舒服,就像一條用久了的老毯子。在它的安撫下,我的驚恐平息下來,轉化為麻木的焦慮感。

      我來到瑪麗睡覺的角落,翻出放在那里的一個箱子,把上面十字格的蓋布掀開,倒出里面所有的東西。凈是青少年的無用之物:檢過的電影票(我從未看過的電影),我從未見過的朋友的照片,還有一堆紙條,最上面一張匆忙地用潦草字跡寫著:我等你。要不明天?

      我真想大聲尖叫。電池到底在哪里?(在意識深處:那張紙條是誰寫的?男生嗎?等著做什么?)就在這時,我的手機響了——還是樸——我看到屏幕上顯示8點22分,這時才想起了警報、氧氣。

      接起電話時,我本想解釋為什么還沒關掉氧氣,但保證很快就會去關掉,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他有時還會把氧氣多開一個鐘頭,對嗎?但開口時我說出的卻是不同的話,就像嘔吐一樣傾瀉而出,控制不住?!暗教幎颊也坏浆旣?,”我說,“我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她,而她不在這里,我需要她,需要她幫我找到DVD的新電池,不然TJ就要把頭撞破了。”

      “你總把她往最壞的地方想,但她在這兒呢,在幫我忙,”他說,“電池在廚房水槽下面,但你不要離開患者。我讓瑪麗回去拿電池?,旣悾烊?,就現(xiàn)在。拿四節(jié)一號電池到谷倉去。我再過一分鐘就回——”

      我掛了電話。有時候還是什么都不說為好。

      我飛奔向廚房水槽。就像他說的,電池就在那里,裝在一個我以為是垃圾的袋子里,埋在沾滿泥灰的勞動手套下面。這副手套明明昨天還是干干凈凈的。樸干什么了?

      我搖了搖頭。電池。我必須馬上回到TJ身邊。

      我跑到外面,一股陌生的氣味迎面而來,像是濕木頭燒焦的味道彌漫在空氣中,刺痛了我的鼻子。天色暗下來,看不大清楚,但我認出了遠處的樸,他正在向谷倉跑去。

      瑪麗在他前面,正全速向前沖。我朝她喊道:“瑪麗,慢一點。我找到電池了?!钡€在飛奔著,不是奔向家里,而是奔向谷倉。“瑪麗,停下來。”我說,但她沒有停下。她跑著穿過谷倉門,到谷倉后部去了。我不知道為什么,但她跑向那兒,我嚇壞了,再次呼喊,這一次叫的是她的韓文名字,聲音輕柔。“美熙啊?!蔽液暗溃缓笈芟蛩?。她轉過身來。然而她臉上有什么東西讓我停了下來;那張臉好像光芒四射,肌膚被包裹在一種閃閃發(fā)亮的橘黃色暖光之中,仿佛她此時正站在將要落下的夕陽前面。我很想撫摸她的臉,告訴她:“你真美。”

      在她那個方向,我聽見一陣響聲。像是什么東西碎裂的聲音,但又更柔和、更沉悶,類似于鵝群離地起飛時的那種聲響,幾百雙羽翼同時撲展,輕快地飛向天空。我感覺我真的看見了它們,在風中掀起一簾灰色漣漪,越飛越高,掠過夜幕降臨前的紫羅蘭色的天空,但接著我眨了眨眼,隨即它們就都不見了,留下空蕩蕩的天際。我奔向聲音來源,這時我看見了——她看見而我沒看見的——她跑向的東西。

      火光四起。

      煙霧彌漫。

      谷倉的后墻著火了。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沒有狂奔也沒有尖叫,為什么瑪麗也沒有呢。我真的很想的。但我竟只能緩緩而行,小心翼翼,每次只邁一小步,一點點朝那里靠近,同時目不轉睛地盯著那橘紅色的簇簇火苗——它們撲閃、跳躍,還像踢踏舞舞伴那樣彼此交織。

      轟然爆炸那一刻,我膝蓋一軟,倒了下去。但我的目光從未從女兒身上移開。此后每個夜晚,我關燈閉眼準備入睡時,我都會看到她,我的美熙,定格在那一刻。她的身體如一只破布娃娃被飛拋而起,在空中畫出一道弧線。優(yōu)雅。脆弱。就在她伴隨著一聲溫柔悶響墜落在地的前一瞬,我看見了她的馬尾辮,甩得高高的,就像她小時候玩跳繩時那飛舞的發(fā)辮。

      一年后

      審判:第一日

      2009年8月17日,周一

      柳楊

      步入法庭時,她感覺宛如新娘。畢竟,上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她走進時所有人安靜下來、扭頭望著她的場合是婚禮。她走下過道,如果不是人們的發(fā)色有所不同,如果不是時不時隱約傳來的英語議論——“看,那個女主人”“他們的女兒昏迷了整整幾個月,可憐啊”“他癱瘓了,真可怕啊”——她或許真的會以為自己還在韓國。

      這間小小的法庭看上去和某座古老教堂甚至確有相似之處,過道兩邊是一排排嘎吱作響的木質長椅。她始終低垂著頭,就像她在二十年前的那場婚禮上一樣;她很少成為他人關注的焦點,這感覺不太對勁。謙恭、包容、低調,這些是身為人妻的美德,而不是惡名昭彰、艷俗招搖。新娘之所以蒙上面紗不就是這個原因嗎?保護她們遠離人群的目光,遮掩她們緋紅的臉頰。她朝兩邊看了看。在右邊的起訴席后面,她瞥見了熟悉的面孔,那是患者家屬。

      所有患者聚在一起的場合只有一次:去年七月,在谷倉外面舉行的介紹會上。當時她丈夫親手打開谷倉大門,向他們展示新漆好的藍色封閉艙?!斑@個就是,”樸滿臉自豪地說,“奇跡潛水艇。純氧。深壓。治愈。面面俱到?!彼腥硕紙笠哉坡暋D赣H們喜極而泣。此時此刻,站著同樣的一群人,神情陰郁,臉上已不見相信奇跡的希望之跡,取而代之的是在超市窺伺小報新聞時的好奇心。此外還有憐憫,對她還是他們自己,她不得而知。她以為會遭遇憤怒,但她走過時他們都在微笑,她不得不提醒自己,她在這里本就是受害者。她并非被告方,沒有人怪罪她引起了那場致兩位患者死亡的爆炸事故。她暗自重復著樸每天對她說的話——那天晚上并不是因為他們不在谷倉而導致了大火,即使他當時和患者待在一起,也無法避免爆炸的發(fā)生——并努力對眾人回以微笑。有他們的支持是件好事。她知道這點。但她感覺自己不配擁有這種支持,他們信她信錯了,這就好像用作弊的方式贏得了獎項,非但不能給她打氣,反而讓她倍感沉重,擔心上帝會見證并糾正這一不公,讓她以其他方式為謊言付出代價。

      她走到前面的木質護欄,極力抑制想跑到對面、在被告席坐下的沖動。她最終還是和家人一道在公訴人身后入座,邊上是馬特和特蕾莎,當晚奇跡潛水艇里被困者中的兩個。她很久沒見過他們了,自從在醫(yī)院里那次之后。但誰都沒開口問候。每個人都目光低垂。他們都是受害者。

      *

      法庭位于一個叫松木堡的小鎮(zhèn),毗鄰奇跡溪。這些地方的名字實在是很怪,因為實情與你想象的截然相反,奇跡溪看起來怎么也不像一個會有奇跡發(fā)生的地方,除非你算上當?shù)鼐用襁@么多年都沒憋悶到發(fā)瘋這一奇跡。當初正是“奇跡”這一名字和當?shù)氐臐撛谏虣C(加上地價低廉)吸引他們在這里安家落戶,盡管當?shù)貨]有其他亞洲人,或許壓根就沒有移民。這地方離華盛頓特區(qū)只有一小時車程,輕輕松松就能從杜勒斯機場那樣極其現(xiàn)代化的地方開到這里,卻給人一種距離文明世界都足足有幾小時車程的村子的荒涼,完全是一個迥異的世界。到處都是泥濘小路和牛群,不見汽車和混凝土鋪就的人行道。木質谷倉破舊不堪,不見鋼鐵玻璃的高樓大廈。就像走進了一部畫面粗糲的黑白電影。它散發(fā)著一種被人用完即棄的感覺;楊第一次見到這地方時,就有種恨不得把口袋里每一點垃圾都掏出來、丟得越遠越好的沖動。

      松木堡則是迷人的,盡管它名字平平,且就在奇跡溪隔壁,窄窄的鵝卵石小路兩旁是瑞典小木屋樣式的商鋪,每間都漆成各不一樣的鮮艷色彩。望著主街上鱗次櫛比的商鋪,楊想起了在首爾時最愛逛的市場,那里極負盛名的農產品成排鋪開:綠菠菜、紅辣椒、紫色的甜菜根、橘黃的柿子。這樣的描述或許本會讓她覺得花哨俗艷,但事實上正相反,這些急吼吼的顏色組合在一起仿佛削減了彼此,整體反而變得優(yōu)雅可愛。

      法庭位于一座小山腳下,兩旁是沿路種植至山頂?shù)钠咸褬洹缀尉€條上的精準性營造出一種恰到好處的寧靜感,這樣一座司法機構坐落于連排整飭的葡萄樹間,似乎也是相得益彰。

      那天早上,楊凝視著這座法庭,望著其中高聳的白色柱子,感嘆這真是距離她期望中的美國最近的一次。還在韓國時,在樸決定帶瑪麗移居巴爾的摩后,她曾去過好幾家書店,翻看美國的各種照片:國會大廈、曼哈頓的摩天大樓、巴爾的摩內港。然而來美五年,她還從未得見其中任何一處景觀。前四年她在一家雜貨店打工,那里離內港僅有兩英里,卻是人們口中的貧民區(qū),房子的門窗被釘上了木板,到處都是破瓶子。一方小小的防彈玻璃穹頂,便是那時她眼中的美國。

      說來可笑,當初她是多么不顧一切地想要逃離那個世界,但現(xiàn)在卻又無比想念那里。奇跡溪是個與世隔絕的地方,居民扎根已久(可追溯至幾代之前,據(jù)他們說)。她本以為他們是慢熱型的人,于是全心全意地和那些看上去尤為和氣的人搞好關系。但時間長了,她便意識到:他們并不是真的和氣;他們的禮貌之下實則是不甚友好。楊了解這類人,她母親便是其中之一。對于他們而言,禮貌不過是用于掩飾不友好的方式,就好比很多人用香水來掩蓋體味,體味越嚴重,香水用得越多。他們那種過了頭的僵硬禮貌——妻子臉上永遠掛著微笑,丈夫會在每一個句子的開頭和結尾都加上夫人——讓楊無法靠近,于是進一步固化了她只是外來者的地位。而那些最常光顧巴爾的摩雜貨店的客人雖然總愛找碴,對什么都要咒罵抱怨一番,不是嫌價格太高就是嫌蘇打水太溫、三明治里的肉片太薄,但他們的粗魯言行中有一種真誠,吵吵嚷嚷中有一種令人愜意的親近感。就好像老是拌嘴的手足兄弟。沒有什么要虛飾、掩蓋的。

      去年樸來到美國與她們團聚后,一家人曾在華盛頓特區(qū)一帶的韓國城安嫩代爾找過房子,那里離奇跡溪的駕車距離尚可接受。那場大火讓一切計劃戛然而止,現(xiàn)在他們仍然住在“臨時”住處。一座搖搖欲墜的小城里一戶搖搖欲墜的棚屋,書上照片里的所有地方都是那么遙不可及。時至今日,楊在美國到過最豪華的地方,就是爆炸之后樸和瑪麗躺了好幾個月的那個醫(yī)院了。

      *

      法院里很吵。不是來自受害者、律師、記者,或者天知道是誰的那些人,而是來自法官身后一邊一臺的老式窗式空調。它們在運作與中止狀態(tài)間切換時會發(fā)出割草機那樣的噼啪聲,而兩臺機器切換恰好又不同步,因此噪聲此起彼伏,先是這一臺,再是另一臺,然后又是這一臺,聽起來仿佛某種奇異機械怪獸的求偶信號。兩臺機器一起工作時,時而嘎吱嘎吱,時而嗡嗡作響,音調略有不同,讓楊聽得耳膜發(fā)癢。她簡直恨不得用小指頭從耳道深深鉆進大腦,抓撓個夠。

      大廳里的匾額上介紹這座法院是擁有二百五十年歷史的地標建筑,同時也呼吁人們向松木堡法院保護協(xié)會捐款。想到還有這么個組織,楊忍不住搖了搖頭,其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彰顯該建筑的歷史感。美國人對于擁有數(shù)百年歷史的任何事物都是如此自豪,就好像老舊這一狀態(tài)本身就是一種價值。當然,這種觀念并沒有延伸到人的層面。他們似乎未曾意識到美國之所以是世人眼中的寶地,正是因為它不老舊,而是嶄新的、現(xiàn)代的。韓國人與美國人截然相反。要是在首爾,就會有一個“現(xiàn)代化協(xié)會”致力于翻新這座法庭,用大理石和光亮的鋼材取代古色古香的實木地板和松木桌子。

      “全體起立。天際線縣刑事法院現(xiàn)在開庭,尊敬的弗雷德里克·卡爾頓三世任法官?!狈ň迹娙似鹆?。唯獨樸例外。他兩手緊緊攥著輪椅扶手,手背和手腕上的青筋都凸出來了,仿佛想用意志來讓手臂支撐起全身的重量。楊正欲起身幫助,但隨即制止了自己,她明白,讓他知道自己連起立這樣的基本動作都要人幫助,只會讓他覺得更糟,還不如壓根不站起來。樸向來相當在意自己的外在形象,總會遵照既定規(guī)則和他人期望。這兩者可謂典型的韓國特色,但奇怪的是,她卻從來沒有在乎過(是她娘家的優(yōu)渥家境給了她對此無感的奢侈特權,樸會這么說)。即便如此,她還是能理解他的難過。黑壓壓的人群紛紛起立,唯有他孤零零地坐在那里,這讓他顯得那么脆弱,像個孩子似的,她不得不克制住想要抱住他、幫他掩藏羞恥感的強烈沖動。

      “法院現(xiàn)在開庭。訴訟案件編號49621,弗吉尼亞聯(lián)邦訴伊麗莎白·沃德?!狈ü僬f完后敲響了法槌。如同計劃好一般,兩臺空調一齊停了下來,木槌敲擊木桌的聲音升至斜面屋頂又回蕩而下,在一片寂靜中經久不散。

      塵埃落定:被告人是伊麗莎白。楊感到胸中涌起一陣雀躍,釋然與希望如同某個沉睡已久的細胞一般綻放破裂,星星點點的電流瞬間傳至她的周身,將此前劫持了她人生的那種恐懼一掃而空。盡管距離他們釋放樸、逮捕伊麗莎白已過去將近一年,但楊還是不敢相信,她一直懷疑這是一個圈套,他們會在今天正式開庭時,轉而宣布她和樸才是真正的被告方。但如今這種懸而未決結束了,經過多日取證之后,公訴人說“有壓倒性的證據(jù)”證明伊麗莎白有罪,而他們則能獲得保險賠償,得以重建生活。停擺的生活將會重新開始。

      陪審員魚貫而入。楊望著他們,這些人總共十二個,七男五女,全都贊成死刑,發(fā)誓愿意投票支持注射死刑。楊是上周得知這一情況的。當時公訴人心情格外好,而當她問起為什么時,他解釋說因為最有可能對伊麗莎白表示同情,也就是反對死刑的那幾個法官已經被撤職了。

      “死刑?像絞刑那種?”她說。

      她一定是表露出了驚恐和反感,因為亞伯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安皇?,是注射,靜脈注射。沒有痛苦?!?/p>

      他解釋說伊麗莎白不是一定會被判死刑,這只是一種可能性;但楊還是一直害怕在這里看到伊麗莎白,害怕看到她無疑會寫滿恐懼的臉——她將面對掌握她生殺大權的那些人。

      此刻,楊強迫自己看向被告席上的伊麗莎白。她看上去反倒像是律師,金發(fā)盤起編成一個髻,穿一身綠色套裝,佩戴珍珠飾品,腳上是一雙輕便平底鞋。楊差點因沒認出她而越過目光,她看起來和從前太不一樣了。曾經的她總是扎著亂糟糟的馬尾辮,穿著皺巴巴的汗衫,腳上的襪子也往往不是一對。

      說來諷刺,在他們這里所有患病孩子的家長中,伊麗莎白是最不修邊幅的,但她的孩子卻恰恰是最聽話的。她的獨子亨利是一個彬彬有禮的男孩子,與別的患病孩子不同,他會走路、會說話,會自己上廁所,不會亂發(fā)脾氣。治療期間,那對患有自閉癥和癲癇癥的雙胞胎的母親曾經問過伊麗莎白:“冒昧問一句,亨利為什么要來這兒呢?他看起來正常極了?!碑敃r她皺了皺眉頭,仿佛受到了冒犯,隨即報出長長一串病癥——強迫癥、注意力不集中癥、感官和自閉癥譜系障礙、焦慮癥——然后又說她成天都在忙著研究各種實驗性治療手段,操碎了心。她好像完全不知道,置身于一群坐著輪椅、使用飼管的孩子當中發(fā)出這樣的抱怨,聽起來會讓人作何感想。

      卡爾頓法官請伊麗莎白起立。她本以為法官宣讀指控時伊麗莎白會失聲痛哭,或是至少羞紅了臉,低垂下目光。然而伊麗莎白卻直視陪審團,臉頰未有半點紅暈,眼睛也一眨不眨。她凝視著伊麗莎白的臉,只見那臉上一無表情,她不禁懷疑她是不是震驚到呆住了。但實際上她看起來并不茫然,而是安詳、平靜。幾乎可以說是快樂的。也許是她習慣了見到伊麗莎白總是愁眉不展,以至于后者現(xiàn)在眉目舒展的樣子已然像是心滿意足。

      也許報紙上說的是真的。也許是伊麗莎白一直都太想擺脫自己的兒子了,所以在他死了以后,她終于獲得了些許安寧。也許她自始至終就是個惡魔。

      馬特·湯普森

      只要今天能不出現(xiàn)在這里,讓他給出什么他都愿意?;蛟S給出整條右臂有點勉強,但右手上僅存的三根手指中隨便哪根都絕對可以。反正他早已是斷了手指的怪人,再少一根又何妨?他不想面對記者,他會失策地試圖用手擋臉,此時他們的照相機便會紛紛閃光。他那只右手到現(xiàn)在還像一坨慘白兮兮的面粉團,上面滿是表面光滑的疤痕組織,一想到閃光燈會打在那上面,他就感到不寒而栗。他不想聽到人們竊竊私語:“看,就是那個不能生育的醫(yī)生?!彼膊幌朊鎸V人亞伯,他曾經那樣看著他,頭側向一邊好像在思考什么謎語,問他:“你和珍妮想過領養(yǎng)孩子嗎?我聽說韓國有很多白人混血寶寶?!彼幌牒驼淠菽沁叺内w姓親戚搭話,他們每次看到他右手的傷都會不約而同地發(fā)出嘖嘖聲,同時低垂下目光;他也不想聽到珍妮斥責他們這種以任何顯在缺陷為恥的心理,她稱之為他們身上又一種“典型韓國人”的偏見和狹隘。不過說到底,他最不想見到的還是奇跡潛水艇的人,不想見到其他患者,不想見到伊麗莎白,還有他絕對最不想見到的柳瑪麗。

      亞伯站起來,經過楊身邊時,還拍了拍她搭垂在證人席護欄上的手,拍得很溫柔,楊笑了笑。樸咬緊牙關,亞伯朝他投來微笑,他只好咧開嘴唇,好像努力想擠出一個笑容卻未能成功。馬特猜想樸大概和他的韓裔老丈人一樣,都看不慣非裔美國人,而當今總統(tǒng)恰恰是一位非裔美國人,這在他們看來無疑是這個國家的一個巨大錯誤。

      他初見亞伯時很是吃了一驚。奇跡溪和松木堡兩個鎮(zhèn)給人的感覺是如此守舊,白人在這里占絕對主導地位。陪審團清一色是白人。法官是白人。警察、消防員全是白人。他料想不到這種地方會冒出個黑人公訴人。當然了,也沒人料想得到這種地方會有個韓國移民搞了一座號稱醫(yī)療設施的迷你潛水艇,但事實是確有其事。

      “陪審團的女士們、先生們,我是亞伯拉罕·帕特雷。我是公訴人,代表弗吉尼亞聯(lián)邦起訴被告人伊麗莎白·沃德。”亞伯(亞伯是亞伯拉罕的昵稱?!幾ⅲ┱f著用右手食指指了指伊麗莎白,后者愕然一驚,就好像才知道自己是被告人似的。馬特盯著亞伯的那根食指,想著要是亞伯和他一樣沒了這根手指的話會怎樣。截肢手術前,外科醫(yī)生曾對他說:“感謝上帝,你沒有因此斷了前程。如果你是鋼琴演奏家或外科醫(yī)生,想象一下。”馬特對此思索良久。一個人在被切除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后能不受影響地從事什么樣的工作?他原本會把律師歸到“不會斷了前程”這一類,然而此刻看到伊麗莎白僅僅因為亞伯指了指她就被嚇退的樣子,他不再確定了。那根手指給了亞伯怎樣的力量啊。

      “伊麗莎白·沃德今日為何還要出席?你已經聽到對你的指控了??v火,毆打,蓄意謀殺?!眮啿⒘硕⒁聋惿祝缓筠D身正對陪審團?!爸\殺?!?/p>

      “受害人就坐在這里,急不可待地想要告訴你他們身上發(fā)生了什么,”亞伯說著指向前排位置,“還有被告人下手最狠的兩名受害人:基特·科茲洛夫斯基,被告人多年的朋友,以及亨利·沃德,被告人八歲的兒子。他們都沒法親自出庭,因為兩人皆已死去。

      “奇跡潛水艇的氧氣艙于2008年8月26日晚8點25分爆炸,引起勢不可擋的火災。當時有六人在艙內,三人在爆炸位置。兩人死亡,四人受重傷,他們住院數(shù)月,癱瘓了,被截肢。

      “被告人當時本該和她兒子一起在里面。但她沒在,而是跟所有人說她生病了。頭痛,鼻塞,諸如此類。她請另一名患者的母親基特在她休息時幫忙照看亨利。她帶著事先裝好的酒來到附近一條小河邊。她當時抽的煙的種類和牌子同引起火災的那支完全一致,用的火柴和引起火災的火柴種類和牌子也完全一致。”

      亞伯看了看陪審團?!拔覄偛潘f的都是沒有異議的?!?/p>

      他打住話頭,停頓片刻以增強效果。“沒——有——異——議?!彼蛔忠活D、清清楚楚地說,就好像這四個字眼各自獨立。“被告人,”他說著再次用那根食指指向伊麗莎白,“供認不諱,即她是故意待在外面、假裝生病的,而當她兒子和她朋友在里面慘遭火噬之時,她卻啜飲著酒,劃著釀成大火的火柴,抽著釀成大火的香煙,聽著iPod里放的碧昂絲的歌?!?/p>

      *

      馬特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是第一個證人。亞伯向他解釋過有人先說一段概述的必要性?!案邏?,氧氣什么的,復雜得很。你是醫(yī)生,你有辦法讓每個人都聽懂。再說,你當時就在場,所以你是完美人選?!惫芩昝啦煌昝?,馬特都恨透了要第一個講話,陳述背景。他知道亞伯打的什么主意,因為潛水艇治療聽起來古里古怪,所以他想告訴大家:看哪,這里有一個正常的美國人,一個從貨真價實的醫(yī)學院畢業(yè)的貨真價實的醫(yī)學博士,他就是干這個的,所以這也不算那么瘋狂的事。

      “請將左手放在《圣經》上,然后舉起右手?!狈ňf。馬特把右手放在《圣經》上,舉起左手,然后直視法警的眼睛。就讓他以為他是個連左右都分不清的傻瓜蛋吧,總好過露出他那只畸形的手,看到所有人倒抽一口冷氣,眼神倉皇游移,好似垃圾場上方飛行的鳥兒,不知道該停落在哪里。

      亞伯從容開場。馬特故鄉(xiāng)(馬里蘭州,貝塞斯達),在何處上大學(塔夫茨大學),在何處上醫(yī)學院(喬治敦大學),在何處任見習醫(yī)生(同前),在何處獲研究員職位(同前),通過醫(yī)療委員會認證科目(放射科),在何處獲從醫(yī)認證(費爾法克斯)?!艾F(xiàn)在,我要問出當我聽說這場爆炸時想到的第一個問題。奇跡潛水艇究竟是什么東西,你們?yōu)槭裁磿诟ゼ醽喼葜胁?,一個四周都不靠海的地方建一座潛水艇呢?”有幾位陪審員會心一笑,好像得知也有別人對此好奇讓他們松了口氣。

      馬特咧開嘴擠出一個微笑。“那不是真的潛水艇。只是設計成了潛水艇的樣子,有舷窗、封閉艙門和鋼制墻體。它實際上是醫(yī)療設施,一座用于高壓氧治療的封閉艙。”

      “跟我們說說它是怎么運作的,湯普森醫(yī)生?!?/p>

      “你處于封閉狀態(tài)中,空氣增壓至正常大氣壓的1.5倍至3倍,你吸入的就是百分之百的氧氣。同時高氣壓能使你的血液、體液和身體組織中的氧氣溶解率提高。受損細胞的療愈需要氧氣,因此這種額外氧氣的深度滲透可以加速細胞的療愈和再生。很多醫(yī)院都有高壓氧治療?!?/p>

      “奇跡潛水艇并不是醫(yī)院里的診療室。它不一樣吧?”

      馬特想到醫(yī)院里的無菌診療室,在里面操作的都是身穿手術服的專業(yè)人員,繼而又想到柳家那間歪歪扭扭地建在一座舊谷倉里、表面銹跡斑斑的封閉艙?!安煌耆粯?。醫(yī)院里一般是讓病人躺進干凈的封閉管內,一次一人。奇跡潛水艇設施更大,因此可同時容納四名病人及他們的看護者進入其中,大大降低了使用費用。另外,其中還有私人中心開放治療醫(yī)院不予收治的特殊病狀?!?/p>

      “什么樣的特殊病狀呢?”

      “相當繁多。自閉癥、腦癱、不育癥、克羅恩氏?。ㄒ环N原因不明的胃腸道炎癥性疾病?!g注)、神經病?!瘪R特覺得當他說到那個病狀——不育癥——時,聽到了后排傳來嘖嘖聲,盡管他把它放在中間說就是為了盡量隱藏它。抑或那是他回憶起當初做完精子分析后,頭一次聽珍妮提到高壓氧治療時自己發(fā)出的笑聲。

      “謝謝你,湯普森醫(yī)生。于是你成了奇跡潛水艇的第一位患者。你可以跟我們說說具體經歷嗎?”

      好家伙,他當然可以。他可以事無巨細地從頭說起,珍妮是如何天衣無縫地策劃這一切的:邀請他去她父母家吃晚飯,事先只字未提柳家人,也沒有提高壓氧治療,或是最糟糕的部分——他們希望馬特做出的“貢獻”。徹頭徹尾的偷襲。

      “我是去年在岳父母家遇見樸的,”馬特對亞伯說,“他們是世交;我岳父和樸的父親是韓國同一個村子里的。反正,我就聽說樸在搞高壓氧治療創(chuàng)業(yè),我岳父給他投了錢?!碑敃r他們圍坐在餐桌邊,馬特走進來時柳氏一家三口立馬站起身來,就好像他是君主。樸看起來很緊張,拘謹?shù)男θ萃怀隽怂揪图怃J的面部輪廓,他過來跟馬特握手時,指關節(jié)凸出如嶙峋的群峰。他的妻子楊略一鞠躬,目光低垂。他們十六歲的女兒瑪麗簡直就是她母親的翻版,那雙大眼睛在精致細巧的臉上顯得有點突兀,但她笑得很隨意,帶著頑皮的意味,就好像她知道某個秘密,并且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他發(fā)現(xiàn)這個秘密時的反應,當然了,這正是接下來將要上演的事情。

      馬特一坐下來,樸就開口問道:“你知道高壓氧治療嗎?”這短短一句話仿佛是一場排練嫻熟的表演的開場暗號。所有人一下子圍聚到馬特身邊,以共謀者的姿態(tài)俯身湊近,然后不帶停頓地輪番講話。馬特的岳父大談這一技術在他的亞洲針灸客人中是何等受歡迎,日本和韓國的好多健康中心都有紅外線桑拿浴和高壓氧治療項目。馬特的岳母說樸在首爾時就有了多年操作高壓氧治療的經驗。珍妮則介紹說,近期研究表明高壓氧治療對于不計其數(shù)的慢性疾病是相當有前景的治療手段。

      “那你對這件事是什么反應?”亞伯問道。

      馬特看見珍妮把大拇指伸進嘴里,咬著指甲邊緣的肉。有時她緊張了就會這么做,那天晚飯時她也是這樣。毫無疑問她完全知道他在想什么。他們所有在醫(yī)院工作的朋友也都會這樣想。純粹是胡說八道。這不過是她父親提出的又一種整體性的替代療法,只有那些絕望、愚蠢又瘋狂的患者才會受騙。馬特當然從來沒聽說過這個,他的岳父趙先生本來就夠不待見馬特了,僅僅因為他不是韓國人。要是他知道馬特將他的整個職業(yè)、所有那些東方“醫(yī)學”都視作扯淡,會怎么樣?不。那可不妙。所以珍妮才會頗為明智地當著父母和父母朋友的面宣布這整件事。

      “所有人都很興奮,”馬特對亞伯說,“我岳父是個從業(yè)三十年的針灸師,他對此大力支持,我妻子是內科醫(yī)生,她也證實了它的前景。了解這點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珍妮不再咬指甲?!耙?,”馬特補充道,“她在醫(yī)學院時成績可比我好多了?!闭淠莺团銓弳T們都笑了。

      “于是你簽署了治療協(xié)議。跟我們具體說說?!?/p>

      馬特咬著嘴唇,避開了目光。他早就知道會被問到這個問題,也事先練習了該如何回答:以一種實事求是的語氣。那天晚上樸就是這樣對他說的:馬特的岳父投了錢,珍妮“被任命為”——說得好像是什么總統(tǒng)委員會之類的——醫(yī)療顧問,然后他們一致同意:“你,湯普森先生,一定要當我們的第一位患者?!瘪R特還以為自己聽錯了。樸的英語非常好,但帶有口音,還會犯語法錯誤。也許他把“主任”或“主席”說錯了。樸隨即補充道,“我們的大多數(shù)患者都是孩子,但能有一位成人患者是好事。”

      馬特啜了口酒,一言不發(fā),兀自思忖著,看在上帝的分上,到底是什么讓樸覺得一個像馬特這樣的健康男人會需要高壓氧治療,然后他想到了一個可能性。會不會是珍妮把他們的——他的——“問題”告訴了他?他努力不去想這個,把注意力放到晚餐上,但他的手在顫抖,根本夾不起韓國烤肉,小小滑滑的腌制肋條肉片在兩根細細的銀色筷子之間掉下來?,旣愖⒁獾搅?,幫他解了圍?!拔乙灿貌粊聿讳P鋼筷子,”她遞來一雙中餐館外賣給的那種木筷,“這種用起來簡單點。試一試。我媽說這就是我們說什么都得離開韓國的原因。沒有人會娶一個用不來筷子的女孩。對嗎,媽媽?”所有人似乎都被惹惱了,誰也沒說什么,但馬特大笑起來。她也跟著一起笑了,兩個人在皺著眉頭的眾人當中哈哈大笑,活像在一屋子大人面前調皮搗蛋的孩子。

      就在馬特和瑪麗笑得正歡時,樸說:“高壓氧治療對不育癥的治愈率很高,尤其適用于你這樣的——精子活性低的人?!敝链怂_定妻子不僅跟自己父母透露了病癥細節(jié)、個人細節(jié),還跟那些他素不相識的人和盤托出了。馬特此時感到胸口火辣辣的燙,就像一個裝滿火山巖漿的氣球在他肺部膨脹爆破,擠走了其中的氧氣。奇怪的是,他急于回避的不是珍妮的目光,而是瑪麗的。他不想知道,聽到不育癥、精子活性低那幾個詞,她會如何看他這個人。她之前那好奇(也許還頗有興趣?)的眼光現(xiàn)在是不是會摻雜著厭惡,或者更糟的,憐憫。

      馬特對亞伯說:“我妻子和我一直都沒懷上孩子,而高壓氧治療對這種狀況的男人有實驗性的治療效果,所以嘗試利用一下這項新技術也不無道理?!彼麤]有提自己一開始壓根沒有同意,甚至拒絕在那次晚餐的剩余時間里談論這一話題。珍妮顯然事先練習過當時說的那一套:如果馬特志愿當病人的話會如何助力這項創(chuàng)業(yè),如果有一位“普通醫(yī)生”(珍妮原話)在場的話會如何讓潛在客戶相信高壓氧治療技術的安全性和有效性。她似乎沒覺察到他根本沒有應答,而是目不轉睛地盯著自己的餐盤。但瑪麗注意到了。她注意到后一次又一次地給他解圍:笑他拿筷子的技術,還時不時插科打諢,開點關于葡萄酒里摻了泡菜和大蒜味兒的玩笑。

      接下來的四天里,珍妮一直煩他,大談特談高壓氧治療如何安全、用途如何廣泛,諸如此類。他不表示讓步時,她就試圖強加給他負罪感,說要是他拒絕的話,就等于確認了她父親之前的懷疑:馬特不相信他投的這個項目?!拔业拇_不相信。我不認為他所從事的算是醫(yī)學,你一開始就知道?!彼f完后,她拋出了最傷人的評論:“事實上,你根本就是反對一切亞洲的東西。你瞧不上?!?/p>

      看在上帝的分上,他可是娶了她啊。再說了,她自己不也是總抱怨像她父母那樣的舊時代韓國人種族主義有多嚴重嗎?他還沒來得及抗議她對他的種族主義指責,珍妮就嘆了口氣,用祈求的語氣說:“就一個月。要是成了,就不用試管受精了。難道不值得試一試嗎?”

      他從未答應過。她只當他沒應聲便是默許了,他也由著她這樣想。她說得也對,或者至少沒錯。此外,或許他的岳父會由此開始原諒他不是個韓國人。

      “你是什么時候開始接受高壓氧治療的?”亞伯問道。

      “他們開業(yè)第一天,8月4號。那個月交通不太堵,我想在八月完成四十個療程,所以簽訂了每天‘潛氧兩次的協(xié)議,上午9點一次,下午6點45分一次。他們每天總共有六個療程時間段,其中這兩個時間段是專門留給‘兩次潛氧患者的?!?/p>

      “還有誰也在‘兩次潛氧組?”亞伯問道。

      “另外三個患者:亨利、TJ和羅莎。加上他們的母親。除了有那么幾次碰上誰生病了,堵在路上了或是別的什么情況以外,我們全部都去了,每天,一天兩次?!?/p>

      “說說他們的情況吧。”

      “好。羅莎最大,十六歲吧,我記得。她得了大腦性癱瘓,坐在輪椅上,靠飼管進食。她母親是特蕾莎·圣地亞哥?!彼噶酥杆??!拔覀兘兴乩偕夼?,因為她人特別特別好,非常有耐心?!碧乩偕樕戏浩鸺t暈,每次別人這么叫她時她都會這樣。

      “還有TJ,八歲。他患有自閉癥。不會講話。還有他母親基特——”

      “基特·科茲洛夫斯基,去年夏天死去的那個?”

      “是的?!?/p>

      “你認得這張照片嗎?”亞伯把一張人物照放在黑板架上。一張擺拍的照片,基特的臉在正中間,儼然一朵格迪斯鏡頭下的嬰兒花(指著名兒童攝影大師安妮·格迪斯拍攝的嬰兒攝影系列,其中有的造型是將小嬰兒的臉置于花朵正中間?!g注),只是包圍她的是家人的面孔而非花瓣?;氐恼煞蛟谏厦妫ㄋ驹谒砗螅?,TJ在下面(他靠在她膝上),右邊兩個女孩,左邊兩個女孩,五個孩子全都遺傳了她的一頭紅色鬈發(fā)。一幅幸福的畫面。而如今,母親已不在人世,留下一朵缺了中間花盤的向日葵,周圍的花瓣失去了支撐。

      馬特咽了下口水,清了清嗓子?!笆腔?,和她的家人一起,和TJ一起。”

      亞伯又在基特那張照片邊上擺上新的一張。亨利。不是那種假里假氣的攝影棚寫真,而是一張略微拍糊的照片,他在陽光下笑得正歡,背后是藍天和綠葉。他的金發(fā)有點弄亂了,頭往后仰去,那雙藍眼睛幾乎因為笑得太用力而瞇了起來,畫面正中間恰好是他的豁牙,仿佛他是在向人炫耀似的。

      馬特再度咽了下口水。“這是亨利。亨利·沃德。伊麗莎白的兒子。”

      亞伯說:“潛氧時被告人會陪著亨利嗎,像其他母親那樣?”

      “是的,”馬特說,“她總是和亨利一起過來,除了最后一次?!?/p>

      “每次都在,而她唯一一次坐到外面時,恰巧屋里所有人都非死即傷了?”

      “是的。唯一一次?!瘪R特望著亞伯,努力不看向伊麗莎白,但他的眼角余光還是能看到她。她在盯著那兩張照片,嘴巴咬著緊抿起來往里吸的雙唇,把粉色口紅都磨掉了。看起來有點不對勁:她臉上化了妝,藍色的眼睛勾了眼線,臉頰上打了腮紅,鼻翼上掃了鼻影,但鼻子以下沒做什么,只有一片蒼白??瓷先ハ褚粋€忘了涂抹口紅的小丑。

      亞伯又在第二個黑板架上放了一張海報。“湯普森醫(yī)生,這張圖能有助于解釋奇跡潛水艇的物理構造嗎?”

      “是的,有很大幫助,”馬特說,“這是我對那塊地方畫的一張粗略地圖。它位于奇跡溪鎮(zhèn),距離這里十英里。奇跡溪是真的有一條溪,流經鎮(zhèn)上;所以鎮(zhèn)子才叫這個名字。總之就是,那條溪穿過治療谷倉邊上的樹林?!?/p>

      “抱歉,但你剛才說的是‘治療谷倉?”亞伯一臉疑惑,就好像他沒有幾千次見過那個谷倉似的。

      “是的。那塊地方中心有一個木制谷倉,高壓氧治療封閉艙就建在里面。走進去,左邊是控制臺,樸就坐在那里。還有寄存柜供我們存放各種不能帶進艙里的東西,像珠寶、電子設備、紙張、合成材質衣物,任何有可能導致爆炸的東西。樸制定了相當嚴格的安全規(guī)則?!?/p>

      “那谷倉外面呢?”

      “前面有個礫石路面的停車場,大小足夠停四輛車。右邊就是樹林和那條溪。左邊是一座小房子,樸一家人就住在里面。后面是一個倉庫和電線設備?!?/p>

      “謝謝,”亞伯說,“現(xiàn)在來跟我們講講一次標準潛氧的全過程。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們通過艙門爬進封閉艙里。我通常是最后一個進去的,坐在最靠近出口處。那里有個對講耳機,用來跟樸聯(lián)系?!边@個理由聽起來無可厚非,但事實是馬特更喜歡待在人群邊緣。媽媽們總喜歡聊天,討論治療方案,講述她們的人生故事。這對于她們來說挺好的,但他不一樣。首先,他是一名醫(yī)生,不相信所謂的替代性療法。其次,他壓根就不是家長,更不是某個特殊需求孩子的家長。他真希望自己帶了本雜志或什么文書工作過來,能擋開她們沒完沒了的發(fā)問。說來諷刺,他在那兒本是為了有個小孩,但跟四周所有人接觸下來,他只感覺,上帝啊,我真的想要孩子嗎?有這么多地方可能出錯。

      “接著,”馬特說,“就是增壓。它模擬了真實潛水的那種感覺。”

      “那是什么樣的感覺?畢竟我們大多數(shù)人可沒體驗過海底旅行?!眮啿f,有幾位陪審員聽后露出了贊賞的微笑。

      “就好像飛機降落。你的耳朵感覺很重,突突跳著。樸會慢慢增加壓強,以減少不適感,所以大概需要五分鐘。當艙內壓強達到1.5倍絕對大氣壓、跟處于海下十七英尺差不多的時候,我們就戴上供氧頭盔?!?/p>

      亞伯的部下遞給他一個干凈的塑料頭盔?!跋襁@樣的?”

      馬特接過頭盔?!笆堑摹!?/p>

      “這個怎么用呢?”

      馬特轉向陪審團,指著頭盔底部的一個藍色乳膠圈說:“這個地方跟你的頸部貼合,你把整個頭套進里面。”他像是要穿高領毛衣似的撐開那個開口處,戴上頭盔,把腦袋套進干凈的透明圓形罩里。

      “接下來,輸管?!瘪R特說,亞伯遞給他一卷干凈的塑料管圈。管圈蜿蜒延伸,仿佛永無盡頭,就像那些伸展開卷曲的身子后足有十英尺長的小蛇。

      “那是干什么的呢,醫(yī)生?”

      馬特把管子插進頭盔上靠近下顎處的一個開口?!八鼘㈩^盔與封閉艙里的氧氣栓連接起來。谷倉后面有氧氣罐,有管子把它們跟氧氣栓連接。樸開啟供氧后,氧氣就通過管子送至頭盔里。氧氣會膨脹,弄得整個頭盔鼓囊囊的,像是充了氣的氣球?!?/p>

      亞伯笑了?!澳敲茨憧瓷先タ隙ň拖耦^上罩了個魚缸。”陪審員們都大笑起來。馬特看得出他們很喜歡亞伯,這個直言不諱的人說起話來總是實事求是,從不表現(xiàn)得智商高人一等?!叭缓竽??”

      “非常簡單。我們四個人就正常呼吸,只是吸進去的是百分之百的純氧,持續(xù)六十分鐘。一小時后結束,樸關閉供氧,我們取下頭盔,然后減壓,最后離開封閉艙?!瘪R特說著摘下了頭盔。

      “謝謝,湯普森醫(yī)生。你的概述對我們非常有用?,F(xiàn)在,我想要回到我們此次審判的主題上,也就是在去年8月26號發(fā)生了什么。你還記得那天嗎?”

      馬特點了點頭。

      “抱歉。你得講出來。法院書記官需要。”

      “是的,”馬特清了清嗓子,“我記得?!?/p>

      亞伯的眼睛微微瞇起,繼而睜大,就好像他也不清楚該對接下來的內容感到遺憾還是期待?!坝媚愕脑捀覀冋f說,那天發(fā)生了什么?!?/p>

      法院里氣氛突變,幾乎不為人所察覺地,陪審團和旁聽席的每個人身子都往前傾了十分之一英寸。人們來這里正是為了這一段。不僅僅是血腥場面——爆炸現(xiàn)場的照片,燒焦的設備殘片——還有那場悲劇的戲劇性。馬特每天在醫(yī)院里見了太多:骨折、車禍、癌癥帶來的驚恐;人們?yōu)檫@些不幸哭泣,當然——這一切的痛苦、不公,以及不便——但無論哪個家庭里總會有一兩個人反而因為近距離接觸苦難而感到興奮,他們身體里的每個細胞都以略高于往常的頻率顫動,仿佛從日常生活的平庸休眠狀態(tài)中醒了過來。

      馬特低頭看著自己那只受傷的手,大拇指、無名指和小指從一團紅色肉球中伸出來。他再度清了清嗓子。這個故事他已經講過很多遍了。對警察,對醫(yī)生,對保險調查員,對亞伯。最后一次了,他告訴自己。就再講一遍,從爆炸、著火,再到小亨利的頭被大火吞噬。之后他就再也不用談論這些了。

      特蕾莎·圣地亞哥

      那天很熱。是你在早上七點就開始冒汗的那種熱天。連續(xù)下了三天大雨之后艷陽高照——空氣濃密、滯重,讓人猶如置身于一個裝滿濕衣服的烘干機里。她其實還挺期待那天早上的潛氧的;能鉆進有冷氣的封閉艙里簡直是種解脫。

      特蕾莎在停車場倒車時差點撞上人。有一群女人,六個人,手持標語,圍成一圈橢圓形行走,像是在罷工游行。特蕾莎放慢車速,想看看是什么標語,就在這時一個人走到她的車道上。她猛一剎車,差一點就撞上了那個女人?!疤炷?!”特蕾莎趕緊從貨車上下來。那女人還在走著。沒有驚慌大叫,沒有朝她豎中指,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皩Σ黄?,但這是在干什么呀?我們要進到里面去。”特蕾莎對她們說。全是女人。標語上寫的是我是孩子,不是實驗老鼠!愛我,接受我,不要毒害我;歪門醫(yī)術=虐待兒童——清一色潦草的大寫字母,紅黃藍三種顏色。

      一個頂著銀發(fā)波波頭的高個女人走過來?!斑@條街是公共地段。我們有權利在這里,攔下你。高壓氧治療很危險,而且沒有用,你這樣做只是在告訴孩子你不愛他們本來的樣子?!?/p>

      一輛車在她后面按了按喇叭。是基特。“我們往后開。別理那些瘋婆子?!彼f著朝道路后頭打了打手勢。特蕾莎關上貨車門,跟在她后面。基特沒有開遠。只是開到了下一個停車區(qū),樹林中的一片空地。透過濃密的樹葉,她瞥見大雨過后的奇跡溪鎮(zhèn),褐色調,腫脹又慵懶。

      馬特和伊麗莎白已經在那兒了。“那些到底是什么人???”馬特問道。

      基特對伊麗莎白說:“我知道她們說了你的壞話,還發(fā)瘋似的恐嚇你,但我從來沒想過她們真的會采取行動?!?/p>

      “你認識她們?”特蕾莎問。

      “只是從網(wǎng)上知道一些,”伊麗莎白說,“都是狂熱分子。她們的孩子全都有自閉癥,她們四處奔走,告訴人家這些孩子如何注定就是自閉的,一切治療手段都是罪惡的、騙人的,只會殺死孩子?!?/p>

      “可是高壓氧治療壓根就不是那么回事,”特蕾莎說,“馬特,你可以告訴她們啊?!?/p>

      伊麗莎白搖了搖頭。“沒法跟她們理論的。我們不能被她們影響。來吧,要遲到了。”

      他們穿過樹林以避開抗議者,但沒有用。抗議者還是發(fā)現(xiàn)了他們,跑過來擋住了路。那個銀發(fā)波波頭女人手舉一張傳單,上面印著某個高壓氧治療艙燃起大火的圖片,傳單頂上寫著43!?!笆聦嵤牵褐两褚呀洶l(fā)生了四十三起高壓氧治療火災,有些甚至是爆炸,”女人說,“你們?yōu)槭裁磿炎约旱暮⒆又糜谌绱宋kU的境地中?圖什么呢?為了讓他們有更多眼神交流?為了讓他們少亂拍手?接受他們本來的樣子吧。上帝把他們創(chuàng)造出來就是那樣的,他們生下來就是那樣的,再說——”

      “羅莎不是的,”特蕾莎站出來說,“她不是生下來就是腦癱的。她本來健健康康的。會走路,會說話,喜歡攀爬猴子欄桿。然后她生病了,而我們沒有及時把她送去醫(yī)院?!彼械接姓l的手輕捏著自己的肩膀——基特?!八緛聿辉撟谳喴紊系?。而你來批評我,譴責我,就因為我試圖去治好她?”

      銀發(fā)波波頭女人說:“我很遺憾。但我們的目標群體是自閉癥孩子的家長,自閉癥有別于——”

      “什么差別?”特蕾莎說,“就因為自閉癥是天生的?那有先天性腫瘤和腭裂的孩子呢?上帝的確是故意讓他們這樣的,但難道這就意味著他們的父母不應該通過手術、放射治療,還有不管什么手段來讓他們變得健康、完整嗎?”

      “我們的孩子本來就足夠健康、完整,”那女人說,“自閉癥不是一種缺陷,只是另外一種行為方式,任何聲稱能夠治愈它的手段都是騙人的把戲?!?/p>

      “你確定如此嗎?”基特上前一步,站到特蕾莎邊上說,“我以前也是這么想的,但我后來讀到說很多自閉癥孩子都有消化方面的問題,這導致他們會躡手躡腳地走路——因為肌肉伸張會加劇疼痛。TJ就一直躡手躡腳地走路,所以我?guī)プ隽藱z查。結果發(fā)現(xiàn)他有嚴重的炎癥,而他自己沒法告訴我們?!?/p>

      “她也是,”特蕾莎指了指伊麗莎白,“她嘗試過成千上萬種治療手段,她兒子進步顯著,醫(yī)生都說他不再是自閉癥了?!?/p>

      “是啊,我們知道她那些療法。她兒子平安熬了下來實在是非常幸運。但不是所有孩子都這樣。”女人把那張高壓氧治療起火的傳單湊近舉到伊麗莎白面前。

      伊麗莎白嗤之以鼻,沖女人搖了搖頭,拉著亨利靠近自己,然后轉身走開。女人一把抓住伊麗莎白的手臂,狠狠拽拉。伊麗莎白大叫著想要掙脫,但女人抓得更緊了,不讓她走?!拔沂軌蛄四銓ξ乙暥灰姡迸苏f,“要是你不住手,真的會有很可怕的事情發(fā)生。我向你保證?!?/p>

      “嘿,放開她?!碧乩偕镜絻扇酥虚g,把女人抓著伊麗莎白的那只手拍開。女人轉而面向她,兩只手捏成拳頭,像是要打她,特蕾莎猛覺肩頭一陣冰冷的刺痛感,順著背部往下蔓延。她告訴自己不要犯傻,眼前只是一位意見強硬的母親,沒什么好怕的,于是她說:“讓我們過去,現(xiàn)在。”過了片刻,抗議者們往后退去,然后再次舉起標語,安靜無聲地重新開始沿著歪歪扭扭的橢圓形軌跡踏步游行。

      *

      很怪。在法院里坐著聽馬特復述爆炸當天早上她同樣經歷過的那些事情。特蕾莎并沒指望他的回憶和她自己的全然相符——她看過電視劇《法律與秩序》,她沒有那么天真——然而兩者差別之大還是有點讓人不安。馬特將那場與抗議者的對峙簡化為短短一句話——“就自閉癥實驗性療法的有效性和安全性發(fā)生的爭論”——提都沒提特蕾莎關于其他病癥的那些觀點,他根本忘記了那場爭論的關鍵內容,或者這對他來說只是無關緊要的。殘障分級體系——對特蕾莎來說,這是重點,也是她憤怒抑郁的原因,但對于馬特來說,它輕如浮云。若是他也有個殘障孩子,當然就另當別論了。養(yǎng)一個特殊需求的孩子不僅僅會改變你,而是會讓你整個人都脫胎換骨,將你置身于一個與現(xiàn)實世界有著不同重力軸心的平行世界。

      “在此期間,”亞伯說,“被告人在做什么呢?”

      “伊麗莎白完全沒參與進來,”馬特說,“當時我覺得有點怪,因為通常她對自閉癥療法都是相當直言不諱的。她就一直盯著那張傳單。傳單底部是有字的,她還時不時瞇起眼睛,似乎想看清楚上面寫了什么。”

      亞伯遞給馬特一份文件?!笆沁@張傳單嗎?”

      “是的。”

      “請讀一下底部的文字?!?/p>

      “‘僅僅避免封閉艙內出現(xiàn)火星是不夠的。有一起事故中,封閉艙外輸氧管下起火導致了致命火災?!?/p>

      “‘封閉艙外輸氧管下起火,”亞伯重復道,“這不正是那一天隨后發(fā)生在奇跡潛水艇的事嗎?”

      馬特朝伊麗莎白望去,他下巴肌肉緊繃,仿佛咬緊了牙關?!笆堑?,”他說,“我知道她當時一直在想著這事,因為后來她直接去找樸告訴他傳單的事情。樸說我們不會遇到這種事的,他不會讓這群抗議者中任何一個人靠近谷倉,但伊麗莎白還是一直說著她們有多危險,還讓他保證給警察打電話報案說她們威脅我們,讓警察把這事記錄下來?!?/p>

      “潛氧期間怎么樣呢?那時她說過這些嗎?”

      “沒有,她很安靜??瓷先バ纳癫粚?,似乎聚精會神地在思考什么?!?/p>

      “就好像她在謀劃著什么事,或許?”亞伯說。

      “反對?!币聋惿椎穆蓭熣f。

      “同意。陪審團不會把這個問題納入考慮范圍?!狈ü僬Z氣懶洋洋的。不過是司法人員表示“好吧,好吧,好吧”的版本。其作用可有可無。所有人都已經在聯(lián)想,是那張傳單讓伊麗莎白想出了放火并嫁禍給抗議者的主意。

      “湯普森醫(yī)生,在奇跡潛水艇以與被告人曾經強調過的一模一樣的方式爆炸之后,她有沒有再次試圖把嫌疑推到抗議者身上?”

      “是的,”馬特說,“那天晚上。我聽到她告訴警探肯定就是抗議者干的,說她們一定是在外面的輸氧管下點了火。”特蕾莎當時也聽到了。一開始,她和所有人一樣堅信,將近一周內那群抗議者都是頭號嫌疑人,即使是在伊麗莎白被捕之后,她仍然懷疑是她們干的。就在今天早上,伊麗莎白的辯護律師宣布將在起訴程序之后再進行開場陳詞,她還感到失望,因為她以為被告方肯定會說抗議者是真正的兇手。

      “湯普森醫(yī)生,”亞伯說,“那天上午還發(fā)生了什么,在抗議者離開之后?”

      “潛氧結束后,伊麗莎白和基特先走了,我?guī)吞乩偕┻^樹林取回羅莎的輪椅。我們到達停車場時,亨利和TJ已經坐在車里了,伊麗莎白和基特站在樹林邊上,在我們對面的那一邊。兩人在吵架?!碧乩偕浀谩齻儍蓚€沖對方吼著什么,但又是那種在公眾場合發(fā)生私人爭吵時常見的壓低聲音的方式。

      “她們說了些什么呢?”

      “很難聽清楚,但我聽到伊麗莎白罵基特‘嫉妒的臭婊子什么的,‘我就想每天無所事事吃夾心糖,而不是忙著照顧亨利?!碧乩偕牭搅恕皧A心糖”這個詞,但沒聽到剩下的。不過馬特聽得更準確些;他們到了停車的地方后,他注意到自己車的擋風玻璃上有什么東西,就跑過去拿那東西了。

      “等等,”亞伯說,“被告人管基特叫‘嫉妒的臭婊子,還說她就想每天吃夾心糖而不是照顧她兒子,亨利——就在基特和亨利死于那場爆炸之前幾個小時。我理解得沒錯吧?”

      “是的?!?/p>

      亞伯朝基特和亨利兩人的照片望去,搖了搖頭。有那么一下,他閉上眼睛,像是想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然后說:“你們還碰見過被告人跟基特有過其他爭吵嗎?”

      “有,”馬特說,目光直視伊麗莎白,“有一次,她當著我們的面吼基特,還動手推她?!?/p>

      “推?動手?”亞伯的嘴張大成一個O形。“說說吧。”

      特蕾莎知道馬特要講哪個故事。伊麗莎白和基特是好朋友,但兩人之間有股矛盾的暗流,偶爾會爆發(fā)為沖突。不過也僅僅是爭上兩句,沒什么要緊的,除了有一次。那是在一次潛氧結束后,大家都正準備離開,基特遞給TJ一管看上去像牙膏的東西,包裝上畫著巴尼小恐龍。

      “哦,天哪,是那款新出的酸奶嗎?”伊麗莎白說。

      基特嘆了口氣?!笆堑?,是‘樂酸乳。是啊,我知道它不是無麩無酪的。”她隨即又向特莎雷和馬特解釋,“無麩無酪就是無麩質無酪蛋白。自閉癥患者的一種飲食方式。”

      伊麗莎白說:“TJ斷了麩酪嗎?”

      “沒有。他的其他食物都是無麩無酪的。但這是他最喜歡的,也是他攝入補劑唯一的方式。一天一次而已?!?/p>

      “一天一次?可那是用牛奶做的啊,”伊麗莎白說到“牛奶”時的口氣就好像是在說“糞便”似的?!捌渲兄饕煞志褪抢业鞍?。如果每天都在給他吃酪蛋白,你怎么還能說是無麩無酪呢?更不用說,里面還有食物色素。它甚至都不是有機的?!?/p>

      基特看上去快要哭了?!澳俏夷茉趺崔k呢?要是不伴著‘樂酸乳一起吃,他就會把藥片吐出來?!畼匪崛樽屗灾_心。況且我也不覺得無麩無酪飲食真的有用。它對TJ從未起過什么作用?!?/p>

      伊麗莎白抿緊雙唇?!盎蛟S就是因為你從來沒有正確執(zhí)行過這種飲食方式,它才沒起到作用吧。斷掉麩酪就是一點也不吃。我給亨利吃的食物都是用不同盤子裝的;就連洗他盤子的清潔海綿都是單獨準備的?!?/p>

      基特站起身來?!靶邪桑易霾坏?。我還有其他四個孩子,也得給他們做飯、打掃。光是嘗試這種飲食方法就已經夠難了。所有人都說,盡力而為,斷掉大多數(shù)總比什么都不斷強。抱歉我沒法做到像你那樣百分百完美?!?/p>

      伊麗莎白聳了聳眉毛。“你要道歉的人不是我,而是TJ。麩質和酪蛋白對我們的孩子來說就是神經毒素。哪怕一點點都會干擾他們的腦功能。怪不得TJ到現(xiàn)在還不會說話?!彼f著站起來,“來,亨利?!比缓鬁蕚潆x開。

      基特邁步走到她前面。“等等,你不能這樣說完就——”

      伊麗莎白一把將她推開。沒有用力,完全不會傷到基特,但還是讓她驚呆了。所有人都驚呆了。伊麗莎白繼續(xù)往外走,然后又轉過身來?!芭?,順便說一句,能不能請你別再跟人說這種飲食沒任何效果了?你壓根都沒執(zhí)行過,然后就沒根沒據(jù)地勸退別人?!闭f完她砰的一下關上門。

      馬特講完這件事后,亞伯說:“湯普森醫(yī)生,被告人還在別的時候像那次那樣發(fā)過脾氣嗎?”

      馬特點點頭。“爆炸當天,她跟基特吵架時。”

      “就是被告人罵基特‘嫉妒的臭婊子,說她就想每天吃夾心糖而不是照顧她兒子那次?”

      “正是。這一次她沒有動手,但是怒氣沖沖地跑開了,狠狠地摔上車門,特別用力,然后車子猛地加速,飛快倒出來,差一點撞到我的車子。基特大喊著讓她平靜一點,等一等,但是……”馬特搖了搖頭,“我記得我當時很擔心亨利,因為伊麗莎白開得太快了。輪胎都吱吱尖響?!?/p>

      “接著發(fā)生了什么?”亞伯問道。

      “我問基特怎么了,問她人還好吧?!?/p>

      “然后?”

      “她看上去慌亂極了,像是快要哭出來了,她說不,她感覺不好,伊麗莎白沖她大發(fā)脾氣。然后她說她做了件事,必須要在伊麗莎白發(fā)現(xiàn)之前找到補救辦法,因為萬一被她發(fā)現(xiàn)了……”馬特看了看伊麗莎白。

      “就會怎樣?”

      “她說:‘萬一伊麗莎白發(fā)現(xiàn)了我做的事,她會殺了我的。”

      柳樸

      法官宣布午間休庭。樸害怕午飯時間的到來,他知道趙醫(yī)生一定會堅持要請他們過去吃飯。趙醫(yī)生不是指珍妮,而是指她父親,盡管他只是一位針灸師而非真正的醫(yī)生。強施恩惠。他并非不為所動。自從醫(yī)院賬單陸續(xù)寄來,他們終日以拉面、米飯和韓國泡菜為食。趙醫(yī)生已經施與了他們太多:每月借錢給他們購置必需品,幫樸還貸,出手闊綽地買下瑪麗的車,還幫他們支付電費。樸除了接受這一切好意之外別無選擇,他甚至接受了趙醫(yī)生的最新奇想:建一個英韓雙語的捐款網(wǎng)站。向全世界宣告柳樸是一位身陷貧困的傷殘病人,伸手向人們請求施舍。不。不要再這樣了。樸告訴趙醫(yī)生他們另有計劃,希望別被他撞見他們在車里吃午飯。

      往停車處走去的路上,他看見有十幾只鵝搖搖擺擺地晃來晃去,擋在路前方。樸以為楊或瑪麗會把它們噓跑,但她們只管繼續(xù)走著,推著樸的輪椅離鵝群越來越近,仿佛他是砸向瓶子的一只保齡球。而鵝群呢,它們和她倆一樣無知無覺,又或者僅僅是過于慵懶。直到他的輪椅只差幾厘米就要撞上其中一只,他幾乎要大叫起來時,那只鵝才發(fā)出鳴叫,隨后整個鵝群拍翅而起。楊和瑪麗繼續(xù)走著,步伐平穩(wěn),仿佛無事發(fā)生,他真想放聲尖叫,責備她們反應遲鈍。

      樸閉上眼睛深呼吸。吸氣,呼氣。他告訴自己這樣很可笑。他竟然因妻女沒有注意到鵝群而大為光火!要不是其中原因可憐可悲,這或許就是個喜劇場景了。他對鵝群的過度敏感緣起于那四年的獨居生活。

      大雁父親(“鵝”的英文是goose,樸由此聯(lián)想到wild- goose father,即“大雁父親”這個稱呼?!g注)。韓國人對一種男人的稱呼,他們只身留在韓國工作,妻兒移居國外追求更好的教育,他們每年飛(或者說“遷徙”)過去看望妻兒。前一年,首爾約十萬名的大雁父親中,酗酒和自殺率高得驚人,然后人們開始管樸這種無力支付機票,因而從來不“飛”的男人叫企鵝父親,但在那之前,他對鵝這一形象的代入感已經根深蒂固,所以企鵝并不會像鵝那樣困擾他。樸并不是一開始就打算當大雁父親;他們原本計劃舉家遷往美國。但在家庭簽證發(fā)下來前,樸聽說巴爾的摩有一戶寄宿家庭,愿意免費為一名小孩與其父母中的一方提供食宿,并幫小孩安排就近上學,條件是讓父親或母親在他們的雜貨店里打工。于是樸把楊和瑪麗送去了巴爾的摩,答應她們他很快也會過去。

      但最后,過了四年才等到家庭簽證。整整四年,一個沒有家人的父親。整整四年,他獨自蝸居在一幢“別墅”里一個由壁櫥改造的小隔間,這幢凄涼又凌亂的別墅里住滿了同樣凄涼又凌亂的大雁父親。整整四年,他同時打兩份工,一周七天無休,省吃儉用。這一切犧牲都是為了瑪麗的教育,為了她的未來;而現(xiàn)在呢,她變成了這樣,傷痕累累、前途未卜,不知道何時能上大學,只能在這里出席謀殺審判、接受康復治療,而不是參加大學的研討班和舞會。

      “瑪麗,”楊用韓語說,“你得吃點東西?!爆旣悡u了搖頭,望著車窗外,但楊把一碗米飯放在了她膝上?!熬统詭卓凇!?/p>

      瑪麗抿了抿唇,拿起筷子,動作小心翼翼,像在害怕嘗某種新奇的食物。她挑起小小一粒米飯,抿在嘴里。樸記得以前在韓國時楊給瑪麗演示過這種吃法?!拔以谀氵@個年紀時,”楊說,“你外婆讓我練習一粒一粒地吃飯。她說:‘這樣,你嘴巴里就能一直有食物,從而說不了話,同時又不會像頭豬一樣悶頭吃。沒有男人會想娶一個吃太多或是說太多的老婆?!爆旣惵犃舜笮χ鴮阏f:“爸爸,你和媽媽約會時她是這么吃的嗎?”樸回說:“當然不是了。不過好在我挺喜歡豬的?!蹦穷D飯接下來的時間他們都笑個不停,恨不得吃得越邋遢、越大聲越好,三人輪流學著豬哼哼叫。那真的是很久以前了嗎?

      樸看了看女兒,一口一粒地嚼著米飯,而妻子呢,則是凝視著女兒,憂愁的紋路爬滿眼角。他夾起泡菜強迫自己吃下去,然而發(fā)酵大蒜的臭味在悶熱難耐的空氣中盤旋,就好像一個面罩覆在他的臉上,他幾乎難以忍受。他搖下車窗,把頭伸到外面。只見鵝群已在空中展翅高飛,它們那V字形隊列的對稱性中有種莊嚴的美感,隔著一段距離也能望見,他心想著叫他這樣的男人“大雁父親”是何其不公。真正的雄性大雁終其一生都有伴侶;真正的大雁家庭都是全家相依,不管覓食、筑巢還是遷徙都在一起。

      突然之間,一幕幻象浮現(xiàn):一只卡通版的雄性大雁現(xiàn)身法庭,對韓國報紙?zhí)崞鹫u謗訴訟,要求他們撤回所有關于大雁父親的說法。樸嗆了一口,楊和瑪麗帶著疑惑和擔憂看著他。他想著如何解釋,但他能說什么呢?于是鵝群發(fā)起了一項集體起訴……“我想到一件好笑的事?!彼f。她們沒問下去?,旣惱^續(xù)吃她的米飯,楊繼續(xù)看著瑪麗,樸也重新看向窗外,望著楔形隊列的鵝群漸飛漸遠。

      *

      吃完午餐,重回法庭時,樸認出了坐在后排的銀發(fā)女人??棺h者中的一員,就是她在那天上午威脅他,揚言要讓所有人知道他是個騙子,要讓他的生意永久倒閉,否則誓不罷休。“你要是現(xiàn)在還不停止,”她當時說,“你一定會后悔的。我向你保證?!比缃袼谋WC已然成真,現(xiàn)身此處的她儼如首演之夜的驕傲導演,審視著整個房間。他曾經想象自己和她對峙,威脅要將她那天夜里說的謊言公之于眾,要把他看到的一切告訴警方。那將是何等大快人心,看著她眼中的得意一點點流失,轉為恐懼。但是不行。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那天晚上他在外面。他必須保持沉默,不惜一切代價。

      亞伯站起身來,有什么東西同時落到地上:那張傳單,上面用紅色火焰般的字體寫著43!。樸盯著傳單,正是這一張紙引發(fā)了后面的一切。要是伊麗莎白當初沒看見它,也就不會生出縱火破壞的念頭,更不會想到在輸氧管下點火,那么他現(xiàn)在就已經開著車載瑪麗去讀大學了。一時間,沖動的熱血傳遍他周身,令他的肌肉都抽動起來,他恨不得抓起那張傳單撕個稀巴爛,再揉成一團扔向伊麗莎白和那個抗議者,就是這些女人毀掉了他的生活。

      “湯普森醫(yī)生,”亞伯說,“讓我們繼續(xù)說。跟我們說說最后一次潛氧,也就是爆炸那次?!?/p>

      “我們開始得很晚,”馬特說,“我們前面那場一般傍晚6點15分結束,但那天他們搞晚了。我不知道,所以還是按時到場了,結果前面的停車場停滿了。我們這些‘雙療程者就只好都停在街邊的那個備用停車場,跟當天上午一樣。我們直到晚上7點10分才開始?!?/p>

      “為什么延遲了呢?抗議者還在嗎?”

      “沒在了。早些時候警察把她們帶走了。她們顯然想通過往公共電線上釋放鋁膜氣球來阻撓潛氧,弄得我們停電了。”馬特說。樸幾乎想要笑出來,馬特三言兩語的描述是何其簡潔,何其精練??棺h者驚擾患者;警察表示他們對阻止“和平抗議”無能為力;下午一次潛氧期間空調和燈突然斷電,嚇壞患者;警察姍姍來遲;抗議者尖聲大叫“什么電線?”“氣球和停電到底有哪門子關系?”——持續(xù)了整整六個小時的混亂,縮為短短十秒鐘的總結。

      “停電了怎么繼續(xù)潛氧呢?”亞伯問道。

      “有一個發(fā)電機,為了安全,是必備的。增壓,供氧,對講——這些都還能用。只是像空調、燈還有DVD這樣的次級設備不能用了?!?/p>

      “DVD?空調,我理解,但為什么要用DVD?”

      “給孩子們看的,用來安撫他們。樸在一扇舷窗外裝了屏幕,在艙內裝了個揚聲器。孩子們非常喜歡看,其實我可以告訴你,大人們也很喜歡?!?/p>

      亞伯咧嘴笑了?!笆前?,反正在我家,小孩子只要對著電視就會安靜許多。”

      “正是,”馬特也笑了,“不管怎么樣,停電后樸還是在后舷窗外掛上了一臺便攜式DVD播放器。他說應對這一切耽誤了時間。更不用說,前面有些患者被抗議者嚇到了,取消了潛氧,這樣一來更耽誤了?!?/p>

      “那燈呢?你說燈都滅掉了?”

      “是的,谷倉里的燈。我們7點以后才開始的,當時天色已經逐漸暗下來,但因為是夏天,借著落日余暉還是能看清的?!?/p>

      “所以是停電了,潛氧也延遲了。除此之外那天晚上還有什么異常嗎?”

      馬特點了點頭?!坝?。伊麗莎白?!?/p>

      亞伯挑起眉毛?!八趺戳耍俊?/p>

      “你應該還記得,”馬特說,“那天早些時候,我看見她跟基特大吵一架后憤然離去,所以我本以為她還在氣頭上。但她進來時竟然心情很好。異乎尋常地友好,甚至對基特也是。”

      亞伯說:“或許她們談過了,化解了矛盾?”

      馬特搖了搖頭?!皼]有。伊麗莎白到之前,基特說到她嘗試跟她講話,但她還是怒氣沖沖的。不管怎么說,真正奇怪的地方在于,伊麗莎白說自己感覺很不好。我還記得自己當時就覺得奇怪,她明明說不舒服,看上去卻那么亢奮?!瘪R特咽了下口水,“反正她就是說想坐到外面去,潛氧時就待在自己車里休息一下。接著……”說到這里,他猛地將目光投向伊麗莎白,臉緊擰成一團,上面同時寫滿了受傷、被騙和失望的感覺,就像是一個孩子在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圣誕老人后看向母親的眼神。

      “接著呢?”亞伯摸了摸馬特的手臂,像是在安慰他。

      “她讓基特坐在亨利邊上,好在潛氧時照看他,還讓我要不坐到另外一邊,也能幫點忙。”

      “所以說被告人安排亨利坐在了基特和你之間?”

      “是的?!?/p>

      “被告人還提出了其他關于座次的建議嗎?”亞伯格外突出了建議二字,讓它聽起來就帶有不祥的意味。

      “有?!瘪R特再度用那種受傷、被騙和失望混合的孩子般的眼神瞥向伊麗莎白。“特蕾莎正要像往常一樣第一個走進艙內,但伊麗莎白制止了她。她說因為DVD屏幕在后面,而羅莎是不看電視的,所以該讓TJ和亨利坐在后面?!?/p>

      “聽起來好像挺有道理,不是嗎?”亞伯說。

      “不,完全不是,”馬特說,“伊麗莎白對亨利看什么DVD管得很嚴?!瘪R特面部緊繃,樸知道他想起了曾經的DVD選碟之戰(zhàn)。伊麗莎白想要放教育性的內容,歷史或是科學的紀錄片?;叵胍艅赢嬈犊铸埌湍帷?,TJ的最愛。伊麗莎白讓步了,但過了幾天,伊麗莎白說:“TJ已經八歲了。你不覺得應該讓他看點更適合他這個年紀的東西嗎?”

      “TJ需要看這個才能平靜下來。你知道的,”基特說,“亨利很正常;看一小時巴尼也不會要他的命?!?/p>

      “一小時不看巴尼也要不了TJ的命?!?/p>

      基特久久凝視著伊麗莎白的眼睛。她像是隱約笑了?!靶邪桑桶茨阏f的來。”她把《恐龍巴尼》的DVD扔進了自己的儲物柜里。

      那次潛氧簡直是場災難。紀錄片一開始TJ就尖叫起來?!癟J,看,這是講恐龍的,就像巴尼一樣?!币聋惿讎L試壓過TJ的號叫,然而TJ接著就掀掉頭盔,開始用頭撞墻,一切都亂了套。亨利大叫著說耳朵痛,馬特慌亂地呼叫樸,讓他以最快速度換上《恐龍巴尼》的DVD。

      簡要講述了那次事故后,馬特說:“從那以后,樸總是放《恐龍巴尼》,伊麗莎白總是帶著亨利坐在遠離DVD屏幕的位置。她說《恐龍巴尼》是垃圾節(jié)目,不想讓亨利接觸。她那天竟突然改變主意,讓亨利坐在DVD機邊上,這實在是太奇怪了。基特甚至問了問她是否確定要這樣,伊麗莎白說是破例讓亨利享受一下?!?/p>

      “湯普森醫(yī)生,”亞伯說,“被告人的座次調整有其他什么影響嗎?”

      “有的。這改變了每個人應該連接哪個氧氣罐?!?/p>

      “不好意思,我不是很理解?!眮啿f。

      馬特看了看陪審團?!爸?,我解釋過我們的頭盔跟封閉艙里的氧氣栓相連。一共有兩個氧氣栓,一個在前面,一個在后面,它們分別與艙外的一個氧氣罐連接。每兩人連接一個氧氣栓,共用一個氧氣罐?!迸銓弳T點了點頭。“因為伊麗莎白這樣改變了座位,亨利的輸氧管接的就是后面那個栓,而不是他通常接的前面那個?!?/p>

      “所以被告人是為了確保亨利連上后面那個氧氣罐?”

      “是的。她還告訴我一定要把我的接到前面,亨利的接到后面。我說好,但這又有什么區(qū)別呢?”

      “然后呢?”

      “她說我離前面那個比較近,亨利離后面那個近,要是我們把管子交叉起來連的話,亨利的強迫癥可能就會突然發(fā)作。”

      “你們一起做了三十幾次潛氧了,亨利這種強迫癥之前發(fā)作過嗎?”說到“發(fā)作”時,亞伯用手指在空中打了一對引號。

      “沒有?!?/p>

      “然后呢?”

      “我說行吧,我一定不會讓管子交叉的,但她還是不滿意。她爬進艙內,親自把亨利的管子接到后面那個氧氣栓上?!?/p>

      亞伯走過來,徑直站在馬特面前?!皽丈t(yī)生,”他說,接著靠近馬特的那臺空調突然開始噼啪作響,就好像受到了某種暗示,“爆炸的是哪個氧氣罐?”

      馬特死死盯著伊麗莎白的眼睛,然后說了出來,眼睛一眨不眨。他故意說得很慢,字字清晰,仿佛裹挾著毒液,瞄準伊麗莎白狠狠出擊,想要讓她心痛流血。“是后面那個氧氣罐。連接后面那個栓的。就是那個女人——”馬特頓了頓,樸知道他此時肯定會伸出手來指向伊麗莎白,但樸眨了眨眼,看向別處——“確保一定要接到她兒子頭上的那個?!?/p>

      “被告人按她的意愿安排好了一切,然后呢?”亞伯問道。

      “她對亨利說:‘我愛你,真的很愛你,寶貝?!?/p>

      “我愛你,真的很愛你,寶貝。”亞伯重復道,轉身面向亨利的遺照,樸看到陪審員們紛紛對著伊麗莎白皺起眉頭,有些還搖了搖頭?!叭缓竽??”

      “她走了,”馬特說,語氣平靜,“她笑了,揮了揮手,就好像我們是要去坐過山車玩,然后就走了?!?/p>

      馬特

      “所以被告人離開了,晚上潛氧開始。然后發(fā)生了什么,湯普森醫(yī)生?”亞伯問道。

      關上艙門那刻起,他就發(fā)覺這次潛氧相當不對勁??諝庵杏蟹N不自然的凝滯感,混合著彌漫艙內的灼熱體臭和防腐消毒液的味道,聞起來簡直要人命。因為TJ耳朵發(fā)炎還未好全,基特讓樸將增壓過程調至特慢,因此增壓花了十分鐘,而非一般的五分鐘。隨著增壓的進行,空氣似乎越發(fā)滯重悶熱。便攜式DVD沒有接上艙內的音響系統(tǒng),于是巴尼小恐龍唱著我們會在動——物——園看到什么呢?的歌聲從厚厚的玻璃舷窗外滲進來,給整場潛氧平添了一層超現(xiàn)實感,如同真的置身水下。

      “沒有空調感覺很熱,但除此之外,一切正常?!瘪R特說,但事實并非如此。他本以為兩個女人會在潛氧時分析一下伊麗莎白那出人意料的友好態(tài)度,以及顯而易見的裝病是怎么回事,但她們誰都沒說話?;蛟S是因為馬特夾在中間讓兩人不便聊天,或許是太熱了。反正不管什么原因,他樂得有個機會靜坐思考;他要想想該和瑪麗說什么話。

      “什么時候情況開始不對的?”亞伯問道。

      “DVD突然停了,歌才放到一半。”絕對的寂靜占據(jù)了那個時刻。沒有空調的嗡嗡聲,沒有《恐龍巴尼》,沒有聊天。一秒鐘后,TJ開始頭撞舷窗,就好像DVD播放器是某個沉睡的動物,能被他用這種方式喚醒?!皼]事的,TJ;我保證只是電池問題?!被貛е悴恍⌒淖采弦活^沉睡的熊時那種強裝的平靜說。

      接下來的部分他記得斷斷續(xù)續(xù),就像那種膠片轉起來嗒嗒響的老式電影,場景與場景之間分割粗糙,從這一幀跳到下一幀。TJ先是用拳頭捶著舷窗,又摘下供氧頭盔扔到一旁,開始用頭撞墻?;嘏ο氚裈J從墻邊拉過來。

      “你讓樸停止?jié)撗趿藛???/p>

      馬特搖了搖頭。現(xiàn)在大白天回想起來,似乎顯而易見應該那樣做。但在當時,一切都模模糊糊的。“特蕾莎說要不我們停下來,但基特說不要,只要重新開始放DVD就好了?!?/p>

      “樸怎么說?”

      馬特往樸那邊瞥了一眼?!芭搩纫黄靵y,吵得不行,所以我也沒怎么聽清,但他說了什么去拿電池,要等幾分鐘?!?/p>

      “所以樸在忙著修DVD。然后呢?”

      “基特安撫住TJ,給他重新戴上了頭盔。她一直唱著歌讓他鎮(zhèn)定?!睂嶋H上基特反復唱著同一首歌:DVD停掉時唱到一半的《恐龍巴尼》主題曲。一遍又一遍,溫柔又緩慢,如同搖籃曲。直到現(xiàn)在,有時馬特即將滑入睡眠時,還會聽見:我愛你,你愛我,我們是快——樂——的——一——家——人。他就會猛地驚醒過來,心臟怦怦亂跳,腦中浮現(xiàn)出自己把巴尼小恐龍那胖乎乎的腦袋擰下來,用腳猛踩一通的畫面,小恐龍紫色的手拍到一半停在空中,沒了頭的紫色身體跌落在地。

      “接下來呢?”亞伯問道。

      所有人都陷入了靜默,基特半是低語半是哼唱地哄著TJ,TJ靠在她的胸口,閉起眼睛。突然,亨利開口說:“我要尿壺?!闭f著伸手去取放在后面用于如廁急需的尿壺。俯身時他的胸口撞到了TJ的腿,TJ受到了驚嚇,手腳直顫,就好像剛做完心肌除顫手術,然后開始不受控制地胡亂踢腿。馬特把亨利拉回來,但TJ已經摘掉頭盔扔在基特膝上,又開始把頭往墻上撞。

      很難相信一個孩子的頭能這樣反復撞擊鋼墻還不裂成碎片,每一次撞擊都伴隨著沉重的悶響。聽著這種響聲,馬特感覺TJ要是再撞一次肯定就會頭破血流,他真想把自己的頭盔也扯下來,用手蓋住耳朵,緊緊地閉上眼睛。亨利似乎也有同樣的感受,他望向馬特的眼睛睜得如此之大,仿佛膨脹成兩個圓圈,中間是針眼般細小的瞳孔。如同靶心。

      馬特握住亨利小小的手,把臉湊近亨利,與他相視而笑,兩人之間隔著頭盔,他告訴亨利一切都好?!皝?,深呼吸?!彼f,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氣,定睛凝視亨利的眼睛。

      亨利和馬特一起深呼吸。吸氣,呼氣。吸氣,呼氣。亨利臉上的驚恐逐漸消散。他的眼皮松弛下來,瞳孔重新擴大,嘴唇兩端微微翹起露出微笑的跡象。從亨利的上排門牙縫隙處,馬特注意到有顆新牙露出了尖尖角。嘿,你要長新牙了,馬特正要開口說出這話,爆炸聲轟然響起。馬特以為是TJ腦袋爆開了,但這個響聲更大,這是一百個腦袋往鋼鐵上撞的巨響,甚至一千個。像是炸彈爆炸了,就在外面。

      馬特眨了眨眼。那是多久呢?十分之一秒?百分之一秒?剛才還是亨利的臉,轉瞬間就變成了大火。臉,隨后一眨眼,就成了大火。不,比那還要快。臉,一眨眼,大火。臉——眨眼——火。臉火。

      *

      亞伯沉默良久。馬特也沒說話。只是坐在那里,聽著從聽眾席、陪審團和各個地方——唯獨被告席除外——傳來的抽泣聲。

      “公訴律師,你想休息一會兒嗎?”法官問亞伯。

      亞伯挑起眉毛看了看馬特,后者眼睛和嘴巴四周的皺紋表明他也很累了,的確該暫停一會兒。

      馬特轉向伊麗莎白。一整天下來,她平靜得不可思議,幾乎到了漠不關心的地步。他本來期待著這種表現(xiàn)會在此刻瓦解,她會慟哭著說她愛兒子,她永遠都不會傷害他。有所表現(xiàn),任何表現(xiàn)都好,流露出但凡是個像樣的人在被控訴殺死親生兒子,聽到關于他死時的可怕細節(jié)時都會有的毀滅感。讓得體和規(guī)矩都見鬼去吧。但她什么都沒說,什么都沒做。只是從頭到尾聽完,以一種漫不經心的好奇感望著馬特,就像是在收看一檔關于南極洲氣候類型的電視節(jié)目。

      馬特真想沖過去,抓起她的肩膀拼命搖晃。他想要把自己的臉貼到她面前,尖叫著說他到現(xiàn)在還會夢見那時的亨利,在這些噩夢里他看起來就像孩子畫筆下的某種外星人——圓圓的大腦袋冒著火,身體的其他部分完好無損,衣服也好好的,但兩條腿拼命扭動掙扎,發(fā)出無聲的尖叫。他想要把那幅畫面?zhèn)鞯剿哪X子里,通過心靈感應或是別的什么辦法,反正就是要把那該死的鎮(zhèn)定從她身上扯下來,扔到要多遠有多遠的地方,讓她再也別想找回來。

      “不?!瘪R特對亞伯說,他此時已不再疲倦,不再需要之前暗自祈求的暫時休庭。他要把這個反社會分子拖入死囚牢房,越快越好?!拔蚁肜^續(xù)?!?/p>

      亞伯點了點頭?!案嬖V我們外面爆炸以后基特怎么了?!?/p>

      “火被隔斷在后排氧氣栓那里。TJ的頭盔也是連的那個,但TJ摘掉了頭盔,基特拿在手里?;鹧鎻念^盔開口處躥出來,躥到基特膝上,她燒了起來?!?/p>

      “然后呢?”

      “我想幫亨利摘掉頭盔,可是……”馬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截后殘肢上長出的疤痕組織看上去光滑嶄新,像是熔化了的塑料。

      “湯普森醫(yī)生?你做到了嗎?”亞伯問道。

      馬特抬起目光?!拔液鼙?。沒有?!瘪R特強迫自己提高音量,把話快速說完?!八芰祥_始熔化,表面太燙了。我沒法把手放在上面?!蹦歉杏X就像是抓住一根燒得又紅又燙的燒火棍,還要努力握牢不放掉。他的手拒絕聽從意志使喚?;蛘哒f這只是謊言;或許他也只想做到能夠自我安慰已經盡力了的份上。至少他能夠說,他沒有因為不想讓自己珍貴的雙手受傷而對一個男孩見死不救?!拔颐撓乱r衫,用襯衫裹住手再次嘗試,但亨利的頭盔開始裂開,我的手著火了?!?/p>

      “其他人呢?”

      “基特尖聲大叫,到處都是濃煙。特蕾莎努力拉著TJ爬過來,離開火源。我們每個人都大叫著讓樸把艙門打開。”

      “他打開了嗎?”

      “是的。樸打開艙門,把我們拖了出去。先是羅莎和特蕾莎,然后他爬進艙內,把我和TJ往外推?!?/p>

      “然后呢?”

      “谷倉著火了。煙霧太大了,大家都沒法呼吸。我不記得怎么回事了……反正樸把特蕾莎、羅莎、TJ和我救出了谷倉,然后他又折返回去。這一去有好一會兒。最后,他終于背著亨利走出來,然后把他放到地上。樸受傷了,他在咳嗽,全身上下都燒傷了,我讓他等救援人員過來,但他不肯聽。他又回去救基特。”

      “亨利呢?他情況怎么樣?”

      馬特當時迅速走向亨利,盡管體內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尖叫著讓他一跑了之,但他還是擊退了這種沖動。他跌倒在亨利身邊,握著他的手——沒有受傷的手,連一絲擦傷也沒有,就像他脖子以下的其他部位一樣。衣服也沒有燒壞,襪子還是白白的。

      馬特努力不去看亨利的頭。盡管如此,他還是能注意到他的頭盔不見了。樸總算是把它摘了下來,他心想,但看到亨利脖子上一圈藍色的乳膠時,他明白過來:頭盔的透明塑料部分已經燒化了,只剩了下面的密封圈。防火材質的密封圈保護住了亨利脖子以下的部位,讓它們完好無損。

      他強迫自己看向亨利的頭部。那里還冒著煙,頭發(fā)已經燒沒了,臉上每一寸皮膚都被燒焦了,血肉模糊,布滿水泡。傷勢最慘的是靠近下巴右側的地方,那正是氧氣——也就是火——吹進頭盔里的入口。那兒的皮膚完全燒脫落了,露出的骨頭和牙齒閃過馬特的視線。他看到了亨利長出的新牙,之前被牙齦包住了,現(xiàn)在因為沒了牙齦而展露出來。完美的小小的牙齒,比其他牙齒高出一截,你知道其他那些肯定是乳牙,因為尚待長成的恒牙比它們高,一覽無余。一陣溫柔的風輕輕吹來,馬特隱約嗅到了燒焦的毛發(fā)和熟肉的氣味。

      “我再見到亨利的時候,”馬特對亞伯說,“他已經死了?!?/p>

      她的房子其實算不上一座真正的房子。更像是一個棚屋。從某個角度看,它樣子十分古怪。形狀像是一座小而狹長的木屋或是樹上小屋,某個十幾歲的女孩和她那手藝欠佳的父親一起打造出來的那種,善良的母親看了可能會評價說:“干得相當不錯。畢竟你可從沒上過木工課??!”

      頭一次看到這座房子時,楊對瑪麗說:“它看起來怎樣都沒關系。總之能為我們遮風擋雨。這才是重點?!比欢≡诶锩孢€是很難有安全感,棚屋嘎吱作響,傾向一旁,仿佛整個屋子都在緩緩下沉。(考慮到這塊地泥濘稀軟,倒還真有可能。)房門和唯一的那扇“窗戶”——其實就是用強力膠帶把透明薄膜粘在了一個墻洞上——都是歪歪斜斜的,地上鋪的膠合板也高低不平。不管是誰建造了這個小屋,顯然那人對于水平高度或者說合適角度的概念相當陌生。

      然而此刻,推開這扇歪斜的門,踩在晃動不穩(wěn)的地板上,楊卻恰恰感到一陣安穩(wěn)??梢园残淖瞿羌苑ü偾孟履鹃?、審判第一日結束時她便想做的事:大笑出聲,露出兩排牙齒的那種大笑,她想要大喊愛死美國審判、愛死亞伯、愛死法官,還有最重要的,愛死陪審團了。她愛死他們無視法官指令的樣子了。法官命令他們不要和任何人討論案情,即使是彼此之間也不行,然而他剛起身準備離席時——楊最喜歡的就是這里,他們甚至都沒等他走出去——他們就開始討論起伊麗莎白,說她有多可怕,怎么還有膽量露臉來面對被她毀了一生的這些人。她愛死了他們起身離席時,不約而同地怒目俯視伊麗莎白的樣子,就好像同屬一個幫派,臉上露出一模一樣的厭惡表情——這種統(tǒng)一感多美啊,猶如編好的舞蹈動作。

      楊知道她不該這樣想,畢竟馬特的駭人證詞讓他們回想起亨利和基特的死,馬特的燒傷、手指截肢,以及他學用左手做一切事情的困難。但她過去一年里都是在悲痛中度過的,她回憶著樸一次次在醫(yī)院燒傷區(qū)的尖叫聲,想著要是他的四肢殘廢了,將來可要怎么辦,所以馬特的證詞已讓她無動于衷。就像是已經習慣了熱水的青蛙,最終留在了沸水鍋里。她習慣了悲劇,對此已然麻木。

      愉快和釋然本是陳年遺物,被深深埋藏、遺忘已久,可是它們現(xiàn)在卻得以重見天日。她再也克制不住了。馬特做證說明爆炸發(fā)生前幾分鐘的情況時,沒有人提出疑問,沒有一絲暗示樸當時不在谷倉:一直以來,她的血脈里似乎都有淤泥沉積,堵塞了五臟六腑,而在那一刻,就像決堤一般,淤泥沖涌泄盡。經歷了時間的流逝與一遍又一遍的重復,樸為了保護他們而編造的故事變成了事實,唯一有可能提出質疑的人反過來成了證實者。

      楊轉向樸,把他推進房門。她走近他時,他說“今天真是個好天氣”,然后沖她咧嘴而笑。他就像個大男孩,歪斜著嘴,嘴角一邊高一邊低,單單一側臉頰上有一個酒窩?!拔揖偷戎挥形覀z了才來告訴你好消息?!彼^續(xù)說,笑得更深,嘴也更歪了,楊感到與丈夫之間有一種甜美合謀的親密無間?!氨kU調查員就在法庭上。你剛才洗澡時我們通了電話。一等宣判他就會提交報告。他說我們只要等上幾周就能拿到所有錢了?!?/p>

      楊仰頭向后,雙手擊掌,閉上眼睛朝向天空,她母親在感謝上帝帶來好消息時總會這樣。樸笑了起來,她也笑了?!艾旣愔懒藛??”她問道。

      “還沒。你想告訴她嗎?”他說。他竟然主動征求她的意見,而不是命令某事就該怎么做,這讓她有點意外。

      楊點了點頭,微笑著,心里不太確定卻也由衷歡喜,如同一位新婚之夜的新娘。“你休息吧。我去告訴她。”經過他身旁時,她伸手撫摸他的肩膀。樸沒有滑著輪椅避開,而是也握住了她的手,微笑著。兩人的手握在一起——他們是一支隊伍,一個共同體。

      楊享受著那種眩暈感,甚至連瑪麗的憂郁——從她先是站在谷倉前面,然后跌坐下去,望著谷倉的殘骸輕輕哭泣的樣子就能看出來——都無法破壞她的心情。實際上,瑪麗的落淚反而讓楊更高興了。自從爆炸之后,瑪麗性格大變,以前那個急性子、愛說話的女孩不見了,她的女兒變成了冷淡疏遠、默不作聲的另一個人?,旣惖尼t(yī)生診斷她為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他們說這是PTSD,美國人很喜歡將幾個詞壓縮成一個首字母縮略語,爭分奪秒對他們來說太重要了),說她拒絕談論那一天是“典型PTSD”的表現(xiàn)。她本來不想出席審判,但醫(yī)生說其他人的敘述或許能喚起她的記憶。楊必須承認,今天的事毫無疑問松開了某種束縛。瑪麗專注聆聽馬特證詞的樣子,全神貫注地想要知道那一天發(fā)生的所有細節(jié)——抗議者、潛氧推遲、停電,所有這些她都因為全天在上SAT(指美國大學入學考試。——編注)課而不曾經歷。而現(xiàn)在,她在哭。這是真情實感,是爆炸發(fā)生以后她第一次流露出并非茫然空白的反應。

      走近瑪麗,楊才發(fā)現(xiàn)她嘴唇微動,發(fā)出幾乎輕不可聞的低語?!疤察o了……太安靜了?!爆旣愓f著,但說得那么縹緲,帶著催眠的力量,如同在吟唱一首冥想的圣歌?,旣惍敃r剛從昏迷狀態(tài)中醒來時,就經常說到這個,有時用英語有時用韓語,說著爆炸之前何其岑寂。醫(yī)生解釋說,受創(chuàng)傷者往往會一門心思抓住受傷事件中的某個感官因素不放,在腦海中一再回顧、反復咀嚼那么一個細節(jié)。“爆炸受害者常常會被爆炸的聲音長久困擾,”他說,“這很正常,她會對那一時刻聽覺上的極端反差念念不忘——爆炸巨響之前的死寂?!?/p>

      楊來到瑪麗身邊?,旣愐粍硬粍樱匀怀錾竦赝菬龤У臐撍埡?,眼淚還是簌簌而下。楊用韓語說:“我知道今天夠嗆的,但我還是很高興你能哭出來了,終于?!彼f著把手放在瑪麗的肩上。

      瑪麗猛地扭過肩膀?!澳闶裁炊疾恢馈!彼糜⒄Z說,哽咽著,然后跑進了屋里。這種抗拒讓人受傷,但也只是一瞬間,楊隨即意識到瑪麗剛才啜泣、大喊、跑開的這些舉動,全是爆炸前瑪麗的典型做派,她的心情也就平靜下來了。說來好笑,她曾經無比討厭這種青春期少女的脾氣鬧劇,還會責罵瑪麗,讓她別再無理取鬧,但等它們真的消失了她又懷念不已,直到如今看到它們重現(xiàn)她才舒了口氣。

      她跟著瑪麗進屋,拉起隔開瑪麗睡覺區(qū)域的黑色浴簾。簾子過于輕薄,其實并不能給她(或是另一頭的樸和楊)多少隱私,只是充當一種象征,以視覺符號聲明一個十幾歲少女想要獨處的需求。

      瑪麗躺在床墊上,臉深深陷進枕頭里。楊坐下來,輕梳瑪麗烏黑的長發(fā)?!拔矣泻孟⒏嬖V你,”楊說,語氣格外溫柔,“我們的保險金快下來了,只等審判結束。我們很快就能搬走了。你不是一直都想看看加利福尼亞嗎?你可以在那兒申請一所大學,我們就能把這些事全給忘了?!?/p>

      瑪麗像個小嬰兒因腦袋太重而抬頭吃力似的,稍微抬起一點頭,然后扭過來轉向楊。她臉上是貼在皺巴巴的枕套上留下的褶子印,眼睛哭腫得只剩兩條縫?!澳阍趺茨苓@樣想?基特和亨利都死了,你怎么還能談論什么大學跟加利福尼亞?”瑪麗詰問道,但她的眼睛此時睜大了,仿佛是驚嘆于楊對悲劇的漠不關心,仿佛也在尋思如何才能做到像楊一樣。

      “我知道這非??膳拢羞@些事。但我們的生活還是得繼續(xù)。重要的是我們一家人,你的未來?!睏顪厝岬負崦旣惖那邦~,仿佛是在熨燙絲緞。

      瑪麗低垂下頭?!拔也恢篮嗬悄菢铀廊サ摹K哪槨爆旣愰]上了眼睛,淚水流下來沾濕了枕套。

      楊在女兒身邊躺下來?!皣u,沒事的。”她將瑪麗眼前的發(fā)絲捋到一邊,用手指幫她梳理,就像以前在韓國時她每晚會做的那樣。她多么想念這種感覺啊。楊討厭來美生活后的許多事情:整整四年作為大雁家庭的飄零生活,在巴爾的摩定居下來以后發(fā)現(xiàn)留宿她們的家庭期望她從早上6點一直干到半夜,一周七天無休;她淪為了囚徒,被關在子彈也無法攻破、與世隔絕的封閉環(huán)境中。但最讓她悔恨的還是與女兒之間失去了親密感。整整四年,她沒好好看過瑪麗一眼。楊回家時瑪麗已經睡了,離家時她還沒醒。開頭幾個禮拜瑪麗會來她的店里,但所有時間都是在哭訴她如何討厭上學,學校里的孩子們如何刻薄,她是如何無法理解任何人,又是如何思念父親和她的朋友的,等等。隨之而來的是她的憤怒,瑪麗大喊大叫,責怪楊拋棄了她,讓她在一個陌生國家成了孤兒。到了最后,最糟糕的來了,瑪麗不再說話,只一味回避。不再喊叫,不再請求,也不再怒目而視。

      楊從未理解瑪麗為何獨獨對她一人發(fā)火。樸留在韓國、在巴爾的摩找寄宿家庭,這一切都是他的主意?,旣愔肋@點,她親眼見到他說一不二地發(fā)布命令,壓下楊的反對聲音,但不知道為什么瑪麗都怪她。就好像瑪麗將背井離鄉(xiāng)的所有痛苦——家人分離,忍受孤獨、欺凌——都與楊聯(lián)系在一起(因為楊在美國),而因為樸留在故鄉(xiāng),她將他歸到了她關于韓國的溫馨記憶里——家人,團圓,熟悉的環(huán)境。她們的留宿家庭告訴她再等一等,瑪麗終會落入移民小孩那種過度同化的普遍模式,同化得太快、太過頭,父母就會抓狂于他們喜歡英語勝過韓語、喜歡麥當勞勝過泡菜。但瑪麗沒有向楊或是美國屈服,即使她也開始交上朋友,并在極少數(shù)屈尊跟楊說話的時候必定使用英語。直到最后,早期的那些聯(lián)系固化為可用數(shù)學表達的恒定真理:

      (樸=韓國=幸福)>(楊=美國=痛苦)

      但現(xiàn)在是不是結束了?此刻這正是她的女兒啊,哭泣著,任由楊的指間穿過她的頭發(fā),這親密無間的動作讓她得到安慰。過了五分鐘,或是十分鐘,瑪麗的呼吸漸漸慢下來,滑入平穩(wěn)的韻律,楊望著她睡著時的臉龐。醒著的時候,瑪麗的臉棱角分明,瘦削的鼻梁、高聳的顴骨、額頭上如同火車軌道般的深深蹙眉。但當她睡著時,所有特征都變軟了,如同蠟熔化,尖銳的棱角讓位于柔和的曲線。就連瑪麗臉頰上的傷疤也變細微了,仿佛她用手便能將它擦掉。

      楊閉上眼睛,讓自己的呼吸與女兒同步,一陣微微的暈眩襲上心頭,一種陌生感。她曾經多少次躺在瑪麗身邊,抱著她?有幾百次吧?幾千次?但都是在多年以前了。過去十年,她唯一一次允許楊長時間地觸碰她就是在醫(yī)院里。人們會大談特談婚后夫妻如何隨著年歲漸增而失去親密感,數(shù)不清的研究將夫妻婚后第一年的做愛次數(shù)與之后許多年的數(shù)字加以對比。然而從沒有人計算過在孩子出生頭一年里你抱她的時長,并與之后許多年的數(shù)字加以對比;隨著孩子從襁褓嬰兒到蹣跚學步、再到青春期,哺育、擁抱、撫慰所帶來的身體上熟悉和親密會急劇消解。你們還住在同一間房子里,然而那種親密感已不復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冷漠疏遠,間或爆發(fā)脾氣。如同染上了某種癮,你可以多年不碰,但永遠都沒法忘掉它,永遠無法不想念它,而當你重新嘗到一點時,像她現(xiàn)在這樣,你就會渴望擁有更多,簡直不知饜足。

      楊睜開雙眼。她湊近瑪麗的臉,跟她鼻尖觸鼻尖,就像很久以前那樣。女兒暖暖的呼吸飄到她的唇邊,如同溫柔的親吻。

      *

      晚餐時間。楊做了那道樸言不由衷地宣稱最喜歡吃的菜肴:豆腐洋蔥大醬湯。實際上他最喜歡吃的是韓式烤肉、腌排骨。他們自大學認識以來就一直是這兩樣。但即便是低劣的碎排也要四美元多一磅。豆腐只要兩美元一盒,他們還是買得起的,如果這周接下來幾天他們都只吃米飯、泡菜和一美元十二包的拉面的話。樸出院回家的第一天,她做的便是這碗湯,他深吸一口氣,大醬混合甜洋蔥的辛辣風味沁入心肺。他初嘗一口就閉上眼睛,說連吃四個月淡而無味的醫(yī)院餐后,他現(xiàn)在特別想吃點重口味的菜,進而宣稱楊做的湯是他新近的最愛菜肴。她知道他不過是想給自己留點面子。樸羞于承認他們的經濟狀況,甚至拒絕談論這一話題。但不管怎么說,他每喝一口所流露出的顯而易見的享受還是很讓她高興,所以但凡有機會她就會給他做這道菜。

      楊站在小火燉煮的鍋子前,時不時攪動著豆腐塊,看著湯汁一點點煮成濃郁的深褐色,她此刻心滿意足地想要發(fā)笑,事實上現(xiàn)在正是她記憶中來美國后最開心的時刻??陀^上看,這無疑是她來美后——不,實際上是有生以來——的生活低谷:丈夫癱瘓;女兒罹患緊張性神經癥,整個人一團糟,臉上留疤、精神破碎;財務來源為零。楊本該絕望的,因為她自身的慘淡處境和他人的憐憫而心力交瘁、支撐不住。

      然而,此刻她愉悅地感受著木質湯匙握在手里的質感,以及將洋蔥絲放入涌動液體里攪動的簡單動作,吸入氣味撲鼻的熱騰騰的蒸氣,它們撫在臉上暖乎乎的。她腦中回放樸說的關于保險金就快入賬的話,不只如此,她甚至還回味樸溫柔地握住自己手的樣子,他那溫暖的笑容。今天她和樸一同放聲大笑,享受著正常日子里熟視無睹的那種小幸福。上一次這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了?就好像太久缺失歡樂讓她對歡樂變得過于敏感,所以就連隱約浮現(xiàn)的一絲幸福也足以讓她歡天喜地,想要好好慶賀一番,這種狀態(tài)她曾經是與訂婚或畢業(yè)這樣的里程碑事件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幸福是相對而言的?!庇幸淮翁乩偕瘜λf,就在爆炸發(fā)生前不久。特蕾莎那天上午的潛氧到早了,楊邀請她進屋里坐會兒,等樸把谷倉設備準備好。瑪麗當時正要去上SAT課,看到她便停下來打招呼?!笆サ貋喐缗浚芨吲d又見到你。嗨,羅莎?!爆旣愓f著彎下腰來和羅莎臉對著臉。楊感到不可思議,瑪麗對每個人都是多么友好啊,除了對她母親一人。她那活潑歡快的語調甚至讓羅莎都有了反應:她笑了,看上去像在費力擠出什么話,喉嚨里發(fā)出又像咕噥又像咯咯笑的聲音。

      “聽啊,”特蕾莎說,“她想要說話呢。這一整個星期,她發(fā)出了很多很多聲音。高壓氧治療對她真的有用?!碧乩偕瘜㈩~頭貼在羅莎的額上,揉了揉她的頭發(fā),笑出了聲。羅莎合上嘴唇輕聲哼哼,接著又張開嘴,發(fā)出了“嗎”的聲音。

      特蕾莎倒吸一口氣。“你們聽到了嗎?她叫了媽。”

      “真的!她真的叫了媽?!爆旣愓f。楊感到一股興奮的涌流穿過周身。

      特蕾莎蹲到地上,抬頭望著羅莎的臉?!澳隳茉僬f一遍嗎,我的乖女兒?媽,媽媽。”楊看到淚水順著她的臉頰淌了下來,她閉著眼睛,沉浸在無法自已的喜悅之中,咧著嘴巴笑到連大牙都露了出來。特蕾莎親吻著羅莎的額頭。這一次不再是輕啄,而是深深地親吻,久久不愿移開嘴唇。

      楊感到一陣強烈的嫉妒。竟然會嫉妒這樣一位母親,真是荒唐——她的女兒不會走路也不會說話,將來也不會上大學,不會有丈夫或小孩。她應該同情,而不是嫉妒特蕾莎,她告訴自己。盡管如此,她何時感受過像特蕾莎臉上流露出的那種純粹的歡喜呢?至少近段時間從未有過,如今不管她說什么瑪麗都會皺起眉頭、沖她大喊大叫,或是更糟,直接無視她,假裝壓根就不認識她。

      對于特蕾莎,羅莎開口叫一聲“媽媽”是奇跡般的進步,這能帶給她的喜悅甚至超過了……超過了什么?瑪麗曾經做過什么事,她有可能做什么事,能讓楊感到那種程度的驚喜呢?被哈佛或是耶魯錄?。?/p>

      仿佛是為了讓她深刻地知道答案,瑪麗熱情洋溢地和特蕾莎與羅莎說了再見,然后轉身離去,什么都沒有對楊說。

      楊感到臉上羞得發(fā)紅,不知道特蕾莎有沒有注意到?!伴_車注意安全,瑪麗?!睏钤诼曇衾镒⑷胍还裳鹧b的明快勁?!巴盹?點半?!彼糜⒄Z說,不想因說韓語而在特蕾莎面前顯得無禮,即使當著瑪麗的面說英語讓她很不好意思,她知道自己的口音和其他的一切一樣,讓瑪麗尷尬。

      楊轉向特蕾莎,勉強發(fā)出輕聲一笑。“她夠忙的。SAT課、網(wǎng)球、小提琴。你能相信她都已經在研究各所大學了嗎?我猜十六歲的姑娘都是在做這些事吧?!痹捯怀隹谒拖氪蜃≡掝^,但這就好像在看一部已經拍好的電影,她無法阻止勢必發(fā)生的情節(jié)。事實上,有那么一刻她想要戳痛特蕾莎。僅僅是短暫的一瞬,但時長已足以造成傷害。她想在她的無上幸福中注入一層灰暗的現(xiàn)實感,讓她的幸福戛然而止。她想提醒特蕾莎所有羅莎本該在做卻沒在做、永遠也不會有機會做的事情。

      特蕾莎的臉一沉,她的眼角和嘴角一下子耷拉下來,就好像剛才某條拉著它們揚起的線一下被剪斷了。這完全正是楊想看到的反應,但一旦真的看到,楊立刻就痛恨起自己來。

      “對不起。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那么說。”楊握住特蕾莎的手?!拔艺媸翘t鈍了?!?/p>

      特蕾莎抬起目光?!皼]事的?!彼f。她一定是看出了楊的疑惑,因為她微笑著拍了拍楊的手?!罢娴模瑮?。沒關系的。以前羅莎剛得病那會,的確很難熬。每當我看到跟她年紀相仿的女孩,我都會想:‘那該是羅莎啊。她現(xiàn)在應該踢踢足球,參加睡衣派對啊。但是,到了某個時候,”她撫摸著羅莎的頭發(fā),“我就接受了。我學會了不去期望她和別的孩子一樣,現(xiàn)在我就和普通媽媽沒什么兩樣。生活中有好日子、壞日子,有時候我很沮喪,但有時候她又會做出讓我開心大笑的事,或是之前從來沒做到過的新事情,就像現(xiàn)在,這樣生活就好極了呀,你知道嗎?”

      楊當時點著頭,但她并未真正理解特蕾莎怎么還能面露歡喜,真心歡喜,畢竟她的生活,以任何客觀標準來看都實在太艱難、太悲劇了。然而此刻,當她親吻樸的臉頰,喚他起床吃晚飯,看到他微笑著對她說“你做了我最喜歡吃的菜。味道真是太香了”時,她終于明白了。種種研究表明,首席執(zhí)行官、彩票中獎者、奧運冠軍本該是最幸福的人,事實并非如此,而窮人和殘障人士也并非最抑郁的人:你會逐漸習慣自己的生活,不管它恰好讓你躊躇滿志還是煩惱重重,你都會相應地調整期望值。

      楊叫醒了樸,來到瑪麗那一角,在地板上跺了兩下腳——他們以前用來加強隱私幻覺的偽敲門法——接著拉開了分隔浴簾。瑪麗還睡著,頭發(fā)散亂,嘴巴張得大大的,像是在渴求母乳的小嬰兒。她看上去是那么脆弱,就像那次爆炸過后,當時她身子縮成一團,血從臉頰上流下來。楊眨了眨眼,想趕跑那個畫面,然后在女兒身邊跪坐下來,嘴唇落在瑪麗的太陽穴上。她閉上眼睛,讓這個吻久久停留,享受著瑪麗的肌膚貼在唇下的觸感,感受她的血管在肌膚之下跳動的節(jié)奏。她不知道這個動作能夠停留多久,和女兒連在一起,肌膚相貼。

      柳瑪麗

      她在母親的呼喚聲中醒來?!懊牢醢?,醒醒。吃晚飯了?!彼f,但輕聲低語,與她的話正好相反,她并不想吵醒她?,旣惱^續(xù)閉著眼睛,試圖沖淡一陣驟然涌起的不適應:母親竟在用如此溫柔的語氣輕喚“美熙”。過去五年來,她母親只有在和她爭吵、發(fā)脾氣的時候才會叫她的韓文名字。事實上,在這一整年里,母親都從未叫過她“美熙”;自爆炸以后,母親的態(tài)度就格外好,一直都只叫她“瑪麗”。

      諷刺的是,瑪麗其實很討厭她的美國名字。但也不是一直如此。當初母親(她在大學里學的是英語專業(yè),現(xiàn)在仍會看美國的書)提議“瑪麗”作為最接近“美熙”發(fā)音的英文名時,她心潮澎湃,激動于找到了一個和她自己名字有著相同首音節(jié)的英文名。首爾到紐約的十四個小時飛行是她作為柳美熙的最后時光,途中她練習書寫新名字,在一張紙上寫滿了“瑪麗”,覺得這幾個字母拼在一起非常好看。著陸后,美國移民局官員稱她為“瑪麗·柳”,發(fā)出那個屬于異國口音、韓國人模仿不來的卷舌r音時,她感到光彩加身、微微眩暈,仿佛是剛剛破繭而出的一只蝴蝶。

      然而,在巴爾的摩的新學校待了兩周之后,蝴蝶新生的感覺變成深深的不適應感,就好像一個正方形硬被塞進了圓形的洞里。有次點名時,她正在偷偷讀老家朋友寄來的信,聽到新名字一時沒反應過來,就沒有應答,其他孩子竊笑不已;之后,兩個女生在食堂里重新上演了那一幕,有著一頭拉面顏色頭發(fā)的女生語調漸強,重復叫著她的新名字——“瑪麗·柳?瑪——麗·柳?瑪—麗——?柳——?”一遍遍如同重錘落下,將她正方形的四角擊成了碎片。

      她內心知道,這當然不是名字的錯,真正的問題在于她不了解這里的語言、習俗、人,以及其他種種。但很難不把這一切歸罪于她的新名字。在韓國時,作為美熙的她是個話癆。她總是因為和朋友聊天引來麻煩,但又能憑著伶牙俐齒的爭辯躲過大多數(shù)懲戒。新的瑪麗,則是一個悶聲不響的數(shù)學怪才。她的內核安靜、順從、孤獨,包裹于低期望的外殼之下。仿佛拋去韓文名字的同時也削弱了她,如同參孫的頭發(fā)被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她既不認識也不喜歡的怯弱恭順的自我。

      母親第一次叫她“瑪麗”是在食堂點名事件之后的那個周末,當時瑪麗第一次去她們借宿家庭的雜貨店。姜氏一家花了兩周時間來培訓她母親,現(xiàn)在他們覺得她已經能夠接手經營雜貨店的工作了。

      造訪雜貨店之前,瑪麗腦中想象的是一家時髦洋氣的超市。美國的一切東西都應該是讓人驚嘆的,正因如此她們才搬來這里。然而從車里走出來后,瑪麗一路上不得不繞過破碎的瓶子、扔掉的煙蒂,以及睡在路邊、用撕下來的報紙裹身的路人。

      雜貨店的售貨前廳從大小或外形來說都像是一架貨梯。厚厚一層玻璃將外面的顧客與洞穴似的貨品室隔絕開來,裝有旋轉式出貨口的交易窗戶上貼滿了標識:防彈玻璃加護;顧客是上帝;一周七天營業(yè),早上6點到晚上12點。她母親一打開那道防彈(顯然也是防氣味溢出)的門,瑪麗立馬嗅到一股熟食肉的氣味。

      “從6點到半夜?每天?”瑪麗還沒邁進貨品室就問。母親只好向姜家人投去尷尬的一笑,然后領著瑪麗穿過一道狹窄的走廊,經過冰激凌冷藏柜和熟食肉切片機。兩人一來到屋后,瑪麗就面向母親?!澳闶嵌嗑们爸肋@個情況的?”她問道。

      母親的臉痛苦地擰成一團?!懊牢醢。恢币詠?,我都以為他們是想找我來幫忙,給他們做助手。直到昨天晚上我才意識到——他們是打算要退休。我問他們能否再雇個人幫忙,哪怕一周一次也好,但他們說沒法負擔,因為他們還得幫你交學費?!彼笸艘徊?,打開一扇門,里面是一間壁櫥,滿滿當當?shù)劁佒粡埓矇|,幾乎完全蓋住了那一塊小小的水泥地。“他們給我騰出這個地方來睡覺。還不是每晚,只是在我累得沒法開車回家睡的時候。”

      “那我為什么不跟你一起待在這里呢?我可以上這兒的學校,或者我放學后來幫你?!爆旣愓f。

      “不要,這個片區(qū)的學校都糟透了。而且你絕對不能晚上來這里。太危險了,有很多黑幫團伙,還有……”她母親沒說下去,搖了搖頭。“姜家人可以周末帶你過來短暫待一會兒,但這兒離他們家太遠了……我們不能太麻煩他們?!?/p>

      “我們麻煩他們?”瑪麗說,“他們把你當奴隸一樣使喚,你還由著他們。我甚至都不知道我們?yōu)槭裁匆獊磉@里。美國學校到底有什么了不起的?他們學的數(shù)學還是我四年級時候的水平!”

      “我知道現(xiàn)在很難,”母親說,“但這都是為了你的未來。我們必須接受現(xiàn)實,盡最大努力?!?/p>

      瑪麗想要責備母親一味退讓,逆來順受。在韓國時她也是這樣,在她父親最初告訴她們移民計劃時。她知道母親討厭這個主意——她聽見過他們吵架——但到頭來,母親還是退讓了。她總是這樣,現(xiàn)在也是這樣。

      瑪麗什么也沒說。她往后退了退,微瞇起眼睛想要更清楚地看著母親,這個雙手十指緊扣如在祈禱、淚水流進指間褶皺里的女人。她轉過身去,默默走開。

      那天剩下的時間瑪麗都待在那兒,姜家人出去慶祝退休了。盡管因為母親的事而心煩意亂,她還是情不自禁地被母親打理店鋪時做事細致、精力充沛的樣子吸引了。她才跟著學習了兩個禮拜,但已經認識了絕大部分顧客,會叫著他們的名字打招呼,并用英語問候他們的家人,雖然時有停頓、帶著口音,但還是比瑪麗自己能做到的好多了。在許多方面,她對待顧客也如同母親一般:預知他們的需求;發(fā)出充滿愛意甚至有點賣弄風情的笑聲;但必要的時候態(tài)度堅決,例如在提醒有幾個顧客食物券不能用于購買香煙時??粗赣H的樣子,瑪麗突然想:或許母親真的喜歡這兒。難道這就是為什么她們要留在這兒?就是因為打理店鋪比僅僅當她的母親更有意義?

      傍晚時分,進來兩個女孩,小的那個五歲左右,大的和瑪麗差不多歲數(shù)。她母親打開門迎上去?!鞍⒛萆?,托莎。你們倆今天真漂亮呀,”她說著抱了抱她們,“這是我的女兒,瑪麗?!?/p>

      瑪麗。聽到母親以熟稔而輕快的語氣叫出這個名字,她有種陌生的感覺,就好像那是一個她從未聽過的詞語。不自然。錯了。她站在那里,沉默著,其中那個五歲的女孩笑了,說:“我很喜歡你媽媽。她給我吃巧克力軟糖?!蹦赣H也大笑起來,遞給小女孩一塊巧克力軟糖,親了親她的額頭?!八阅忝刻炀褪菫檫@個而來的?!?/p>

      大的那個女孩對她母親說:“你猜怎么著?我數(shù)學考試拿了一個A!”而她母親則回道:“哇!我就說,你能行的?!迸Μ旣愓f:“這一個禮拜你媽媽一直在輔導我長除法?!?/p>

      她們走后,母親說:“這兩個女孩很可愛吧?我真同情她們;她們的父親去年過世了?!?/p>

      瑪麗試著去同情她們。她試著為自己有這樣一位受人喜愛、為人慷慨的母親感到驕傲。但她滿腦子想的凈是這兩個女孩每天都能見到她母親,擁抱她,而她自己卻不能?!澳菢哟蜷_門很危險,”瑪麗說,“要是你就這樣開門讓人進來,那還要裝防彈門干什么?”

      母親久久凝視著她,然后叫著“美熙啊”,伸手過來想要抱住她。瑪麗往后退,避開她的接觸。“我現(xiàn)在叫瑪麗?!彼f。

      *

      從那天起,瑪麗開始用英文叫Mom,而非“媽媽”。媽媽是以前那個會給她織軟綿綿毛衣的母親,那個會在她每天放學回家時為她煮好大麥茶,一邊和她玩抓石子游戲,一邊聽她講這一天發(fā)生了什么事的母親。還有午餐便當。以前學校里誰不羨慕媽媽的特制午飯呢?韓國學校的標準午餐是米飯和泡菜,裝在一個不銹鋼飯盒里,但媽媽總會給她做一些額外配菜:軟軟絨絨的去骨魚肉碎;完美嵌入米飯小丘的一個煎蛋,形如一座雪白火山頂上流出了金黃的蛋黃;包裹白蘿卜和胡蘿卜的海苔卷;還有油豆腐包飯——甜味糯米塞進枕套狀的小小炸豆腐裹皮里。

      但那個媽媽已經不在了,取而代之的是Mom,一個把她獨自留在別人家里的女人。她不知道學校里的男生管她女兒叫“笨亞洲佬”,也不知道那些女生當著她的面咯咯發(fā)笑。她不知道自己女兒很艱難地想要弄清瑪麗是誰,以及美熙到底去了哪里。

      所以那天離開雜貨店時,瑪麗用韓語說了“再見”,然后直視母親的眼睛說了Mom,而非“媽媽”。她故意用帶有疏遠意味的正式語說法道別,這一般用于陌生人之間??吹侥赣H臉色驟然煞白,嘴巴張開似要抗議,下一秒又閉上了選擇忍讓,瑪麗本以為自己會因此高興一下,但是她并沒有。整個屋子似乎都傾斜了。她真想哭出來。

      第二天,母親開始獨自一人看店,晚上也經常就睡在那兒?,旣惷靼?,至少在道理上明白:開車回家要半個小時,這段時間還是花在睡覺上更好,何況她回來時瑪麗也不會醒著。但在那頭一個夜晚,瑪麗躺在床上時想著,這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一整天都沒見著母親,也沒跟她說上話。她恨她。恨她是自己的母親。恨她帶她來到一個竟然會讓她怨恨自己母親的地方。

      那是她的寂靜之夏。姜氏夫婦去加利福尼亞探望兒子一家了,一去就是兩個月,瑪麗一人留守,沒有學上,沒有夏令營,沒有朋友,沒有家人?,旣愊胍煤孟硎苓@份自由,告訴自己這是一個十二歲女孩夢寐以求的生活——沒有父母或兄弟姐妹的打擾,每天一個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吃什么就吃什么,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再說,即使在姜氏夫婦這次外出之前,她其實也沒怎么見到過他們。他們是安安靜靜、不惹人注意的那類人,做著自己的事情,從來不會打擾到她。所以她也看不出現(xiàn)在一個人待著有多大不同。

      然而,他人的聲音自有其特別之處。不一定是說話聲。樓上的家具嘎吱聲,哼小調、看電視、碗碟叮當碰撞的聲音——僅僅是生活的聲音都會沖走你的孤獨感。當它們統(tǒng)統(tǒng)消失后,你就會想念。那種寂靜變得真實可觸。

      這就是她現(xiàn)在的處境。連著幾天瑪麗都沒見過一個人。母親每天晚上一定會回來,但都已是凌晨1點之后,天還沒亮就又走了。她從沒能見到她。

      但她其實都聽見了她的聲音。母親回家后總會來到她的房間,跨過瑪麗丟在地上的成堆臟衣服到她的床邊,幫她拉上毯子,給她一個晚安吻。有些晚上,母親僅僅只是坐在她床邊,手指輕梳瑪麗的發(fā)絲,一遍又一遍,就像在韓國時她會做的那樣。此時瑪麗一般還醒著,滿腦子閃現(xiàn)而過的都是母親深更半夜走出那間防彈洞穴時遇上槍林彈雨的畫面——的確有此可能,這也是母親一直拒絕帶她去店里的主要原因。聽到母親輕手輕腳地穿過走廊時,她全身上下會涌過一陣安心與怒氣交織的感覺。她覺得最好還是不要說話,于是就假裝睡著了。閉著眼睛,身體一動不動,用意念讓自己心跳放緩、沉靜下來。她想要母親一直這樣,想要享受重新找回了“媽媽”的幸福,重溫舊日的母愛溫情。

      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后來姜氏夫婦回來了,母親又開始在店里過夜,瑪麗的英語也逐漸流利,霸凌者開始尋覓新的目標;后來父親也來到美國,帶著她們搬去一個新地方,在那里她再度成為異鄉(xiāng)人,別人會問她來自哪兒,當她說巴爾的摩時,別人會說:“不,我是說,你實際上來自哪兒?”在她開始吸煙和遇見馬特之前。在那場爆炸之前。

      但現(xiàn)在她們又像當年一樣了。母親用手指輕梳瑪麗的發(fā)絲,瑪麗則佯裝睡著。她躺在那里,半夢半醒的蒙眬之中,感覺自己飄移回了巴爾的摩,她不知道母親是否知道那些夜晚她都是醒著的,是否知道她是怎樣等著“媽媽”歸來的。

      “老婆,晚飯要涼了。”傳來父親的聲音,打斷了那一刻。母親說:“好的,這就來?!比缓筝p輕地搖了搖她,對她說:“瑪麗,晚飯好了。馬上出來,好嗎?”

      瑪麗眨了眨眼,低聲咕噥了什么,裝作方才醒來。待母親離開、拉上簾子,她才慢吞吞地坐起來,讓自己重回當下,強迫思緒將現(xiàn)實一一整理清楚。奇跡溪,不是巴爾的摩,也不是首爾。馬特。大火。審判。亨利和基特。他們都死了。

      亨利頭部燒焦、基特胸上起火的畫面瞬間再度涌入腦海,滾燙的淚水又一次刺痛了她的雙眼。整整一年,瑪麗都努力不去回想這些,回想那個夜晚,然而今天聽到關于他們最后時刻的敘述,想象他們當時該有多痛——那些畫面就好像是一針一針縫滿她大腦內部的手術針線,每當她稍稍動一下,它們就會扯痛她,在她的眼球后方迸發(fā)熾熱的白色閃電,讓她迫切地想要釋放壓力,張開嘴巴大聲尖叫。

      床墊邊上,一張她在法院里撿到的報紙映入眼簾。是今天的早報,頭版新聞標題:“最親愛的媽咪”謀殺案今日開庭。配圖是伊麗莎白在凝視著亨利,臉上掛著迷醉的笑容,頭側向一邊,就好像她自己都不能相信她有多么愛她的兒子;她在高壓氧治療時也是這樣的:總是將亨利緊緊地拉在身邊,輕梳他的頭發(fā),和他一起讀書。以前看到這位母親對孩子全心全意的付出,瑪麗就會想起在韓國時的媽媽,內心隨之又是一陣劇痛。

      當然了,這一切都是一場詭計。毫無疑問。伊麗莎白能夠那樣安坐著聽完馬特敘述亨利如何被活活燒死的證詞——沒有絲毫瑟縮,沒有哭泣,沒有尖叫,也沒有奪門而出。沒有任何一個對孩子還有半點愛意的母親會這樣。

      瑪麗又看了那照片一眼,這個去年一整個夏天都在佯裝母愛、私底下計劃著謀殺孩子的女人,這個反社會分子就在離輸氧管幾英尺的地方放了一根煙,明知道此時正在輸氧,而她的兒子就在艙內。她可憐的兒子,亨利,那個漂亮的小男孩,他那絲絲縷縷的頭發(fā),他的乳牙,全部被吞滅在……

      不。她緊緊閉上眼睛,拼命搖晃腦袋,左右搖晃——用力,更加用力——直到脖子都搖痛了,整個屋子旋轉起來,世界左右搖擺,歪向一邊,上下顛倒。等到腦中空空如也,她再也坐不住了,倒頭撲在床墊上,臉埋進枕頭里,任由枕巾吸盡她的淚水。

      伊麗莎白·沃德

      她第一次故意傷害兒子是在六年前,亨利三歲時。當時他們剛搬進位于哥倫比亞特區(qū)城外的新房子,是那種千篇一律的多層豪宅,單獨一幢是挺漂亮的,然而扎堆成排看起來就相當傻氣。一個模子出來的雷同豪宅,每幢占地僅有小小一塊,彼此之間挨得過近,只隔著窄窄一條綠化帶。伊麗莎白原先對郊區(qū)住宅并無向往,但她那時的丈夫,維克多,否決了城區(qū)(太吵了!)和鄉(xiāng)村(太遠了?。J定這座房子就是無須動腦的首選(臨近兩大機場,還有三所“全宿食”幼兒園)。

      過來第一周,鄰居謝里爾辦了一場街區(qū)派對。伊麗莎白帶亨利進去時,里面的孩子有的假裝騎在馬毛掃帚上,有的開著托馬斯小火車或是汽車模型,正繞著寬敞空曠的地下室東沖西撞,大聲尖叫,是因為開心,害怕,抑或痛苦,她分不出來。家長們則在地下室一角的吧臺附近擠作一團,和孩子之間豎著防兒童開啟的隔離門,看上去像是動物園里供人觀賞的籠中困獸,每個人都手握酒杯,在吵鬧聲中側耳前傾,與旁人聊天。

      他們才往里走了幾步,亨利就伸手捂住耳朵大叫起來,聲音又響又尖,刺穿了派對的鼎沸喧嘩。一雙雙眼睛齊刷刷轉過來,目光先是匯集在亨利身上,繼而猛地轉向她,這位母親。

      伊麗莎白側身緊緊抱住兒子,把他的臉埋進自己胸口,想要壓低他的尖叫聲?!皣u。”她一遍又一遍地說著,撫摸他的頭發(fā),直到他終于安靜下來。她轉向眾人:“對不起。他對噪聲非常敏感。再加上搬家,行李拆包什么的,他一下子不知所措了?!?/p>

      大人們笑了,隨口說了些老生常談的客套話:“當然了”“別擔心”“我們都在這兒呢”。有一個男人對亨利說:“我想那樣大叫出來都有一小時了,謝謝你替我做到了,老弟?!彼┛┹p笑,笑得那么和氣又快活,伊麗莎白真想擁抱他,感謝他緩解了緊張氣氛。謝里爾拉開防兒童開啟的門讓大人們走出來,一邊用抑揚頓挫的語氣說:“嘿,孩子們,我們來了個新朋友。大家來介紹一下自己吧?!?/p>

      孩子們一個接一個——都是蹣跚學步的幼兒和學齡前兒童——回應了謝里爾讓他們自我介紹的示意,就連最小的貝絲也照做了,她把自己的名字念成了“貝絲特”,豎起小小的食指來表示年紀。謝里爾轉向亨利說:“那么你呢,帥氣的小騎士?!边@話逗得別的孩子咯咯直笑?!澳憬惺裁疵帜??”

      伊麗莎白多希望亨利說出“我叫亨利,今年三歲”,或者索性把頭埋進她的裙子里也好,這樣她至少能讓人信服地解釋說:“亨利在生人面前很害羞?!睆亩齺韹寢寕凖R聲驚呼:“哦,好可愛呀!”但那并沒有發(fā)生。亨利臉上還是茫然的空白,他愣愣地盯著前方,眼睛上翻,嘴巴張大,看上去就像一個小男孩的軀殼,沒有個性,沒有心智,沒有感情。

      伊麗莎白清了清嗓子,說:“他叫亨利,今年三歲?!彼ψ屪约郝犉饋碚Z氣隨意,不流露出那種幾乎讓她失語的強烈尷尬。這時小貝絲搖搖晃晃地走過來說:“嗨,亨維。”大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著類似“哇哦,這真是太可愛了”的話,然后又往原先的吧臺角落走回去,聊天,給伊麗莎白遞來酒水。伊麗莎白不禁疑惑,會不會只有她一人覺察到了那種強烈的尷尬。但有這種可能嗎?

      接下來的五分鐘,伊麗莎白與人應酬時,亨利就靜靜地站在一個地方。他沒有和別的孩子一起玩,也不像有任何開心的感覺,不過至少他沒有做什么引人注意的事,這是重點。伊麗莎白吞下一大口酒,那股冰涼又酸澀的感覺讓她喉嚨舒爽,胃里也暖和起來。似乎有一個隱形的半圓球體將她罩住,孩子們看起來都變得遙遠而不真實,像是置身電影里,他們的喧鬧聲也平息下來,漸變?yōu)榱钊擞鋹偟奈锁Q聲。

      謝里爾打破了這一刻,說:“可憐的亨利。他不跟別人玩。”那天夜里,在等待維克多打來電話時(他去洛杉磯開會了,那個月的第三次),她想象了本可應對那一時刻的各種方式。她可以說“他累了,要睡一會”,然后就此離開,或者她也可以拿出一個亨利形影不離的音樂公仔,這樣他至少也可以動起來,看起來多少像是在其他孩子邊上玩耍,即使不完全算是在跟他們一起玩。不管怎么說,當謝里爾搞起游戲讓亨利參與進來時,她就應該阻止的。

      接下來的日子里,伊麗莎白會將自己的不作為歸因于酒醉迷糊,是酒精誘使她墜入暈暈乎乎的遲鈍狀態(tài)的。她一直回想起的場景是謝里爾和她丈夫相隔五英寸站立,兩人舉起雙手形成一道門。沒有人解釋規(guī)則,但看起來相當簡單:每次他們說嗶嗶然后舉起雙手,孩子們就跑過去,得保證在他們手放下來之前成功穿過。她不太知道這有什么好玩的,但所有人都哈哈大笑,甚至包括大人們。

      重復幾輪開合門之后,謝里爾說:“亨利,你想玩嗎?真的超——級好玩?!逼渲幸粋€男孩和亨利一樣,也是三歲,向他伸出手來?!皝戆?,我們一起跑。”

      亨利站在那里,沒有任何反應,就好像他沒有看到那個男孩伸出的手,也沒有聽見他的聲音,整個人都沒有顯露出一點知覺,只是抬起頭來盯著天花板,盯得如此目不轉睛,以至于有一半人也都抬起頭來看看屋頂上到底是有什么東西這么有趣。然后他轉身背朝眾人,坐下來,開始用頭撞地。

      所有人都停了下來,目瞪口呆。沒有多久——三秒鐘,最多五秒——但那一時刻與眾不同,徹頭徹尾的寂靜無聲(除了亨利的撞頭聲)拉長了時間。以前她從來不理解大事發(fā)生時時間凝固的說法,不理解那種匪夷所思的觀念,即人的一生會在瞬息之間在眼前穿梭而過,但當時的情況正是這樣:當伊麗莎白眼看著亨利撞地時,她腦中如同播放電影般一幀幀閃現(xiàn)過人生的種種片段。剛出生的亨利拒絕她的胸部,面對母乳死命搖頭;三個月大的亨利連著四個小時哭個不停;維克多和客戶吃飯到深夜,回家看到她躺在廚房地板上,啜泣著。十五個月大的亨利,是親子班里唯一一個不會爬更不會走路的孩子,有個已經會跑還會說短句子的女孩的母親對她說:“沒關系的。孩子們有他們自己的成長節(jié)奏。”(多好笑啊,永遠都是那些早慧孩子的媽媽鼓吹在孩子發(fā)育關鍵期放寬心有多重要,然而她們自己臉上卻總掛著慶幸自己生了“聰明”孩子的父母那種志得意滿的笑容。)兩歲大的亨利還是不會說話,維克多媽媽在他的生日會上跑來跑去一個勁說:“愛因斯坦五歲前都不會說話呢!”就在上周做了三歲體檢的亨利,不會眼神交流,兒科醫(yī)生說出了那個可怕的a打頭的詞(“你看,我不是說就是autism,自閉癥,但檢查一下也沒害處?!保W蛱?,喬治城的排單員說自閉癥檢查需要等八個月,伊麗莎白生氣不已,恨自己沒有一年之前就打電話——去他的,兩年之前就該打了——當時,面對現(xiàn)實吧,她已經知道亨利一定有什么問題,她當然知道,但她就那么讓時間白白流走,只是一味期望、否認,說著什么該死的愛因斯坦。然后現(xiàn)在,他就這樣,撞著——撞著!當著這么多新鄰居的面。

      謝里爾打破沉默?!拔矣X得亨利現(xiàn)在不是很想玩游戲。來吧,誰是下一個?”她說這話時明顯帶著刻意的隨意語氣,有一種裝出來的輕快感,伊麗莎白知道:謝里爾為亨利感到尷尬。

      所有人轉過身,重新投入游戲、啜酒和寒暄閑聊中去,但都有點小心、緊張,音量和活躍程度降到了之前的一半。大人們努力不往亨利的方向看,當小貝絲問“亨維在做什么呀?”時,她母親輕聲說:“噓,現(xiàn)在別說話?!比缓筠D身對伊麗莎白說:“這蘸醬很不錯吧?是從開市客買的!”伊麗莎白知道所有人這番“讓我們假裝一切正?!钡谋硌荻际菫榱苏疹櫵??;蛟S她應該感謝他們。但不知怎么,這反而讓事情更加糟糕,就好像亨利的行為是如此離經叛道,以至于他們不得不加以掩蓋。如果亨利是患了癌癥或是聽覺喪失,所有人都會為他感到惋惜,但肯定不會覺得丟臉。換作那種情況,他們就會圍聚起來,問東問西,表達同情。自閉癥是另一回事。它打著恥辱的印記。而她竟然會愚蠢到以為只要不張口說話、孤注一擲地希望沒人注意,就能保護好兒子(抑或是她自己?)。

      “不好意思。”伊麗莎白說著穿過屋子走向亨利。她雙腳沉重,仿佛有腳鏈把她拴在了牢籠上,光是移動身體就耗費了她全身的力氣。母親們裝作沒有注意到的樣子,但她能看到她們的眼睛齊刷刷瞥向她,在她們的臉上她能看出那種莫大的慶幸感,慶幸自己不是她;她感到怒火躥上了喉頭。她怨恨、嫉妒、恨透了她們,這些有著正常得不能再正常的孩子的女人。經過這些有說有笑的孩子中間時,她彎起手臂幾乎就要順勢拎來一個,隨便哪個都好,然后宣稱這就是她的孩子。那樣她的生活該會有多么不同,就會充滿歡聲笑語、瑣碎日常了(“我可真是沒辦法了——喬伊怎么都不肯喝果汁!”或是“范妮把頭發(fā)染成了玫紅色!”)。

      她走到亨利跟前,在他身后蹲下來。盡管看不見眾人,但她能感覺到大人們的盯視,目光來自各個方向,一齊落到她后背上,好似陽光穿過放大鏡聚焦,熱流涌上她的臉頰和耳朵,她的眼眶濕了。她穩(wěn)住自己的手,然后放在亨利的肩上?!皼]事的,亨利,”她盡可能溫柔地說,“別這樣了?!?/p>

      他好像沒聽到她,也沒感覺到她的手。他繼續(xù)撞著。起身又撞下,一樣的節(jié)奏,一樣的速度。像是一臺壞了的機器,卡在一個模式里。

      她想要對著他的耳朵尖叫,抓住他狠狠地搖個不停,把他從困住的那個世界里解救出來,讓他看向她。她臉上灼熱,手指震顫不已。

      “亨利,你必須停下來。馬上,就現(xiàn)在?!彼龎旱吐曇魶_他吼道,移過身子擋住手不讓眾人看見,然后用那只手捏他的肩膀。捏得很重。他停下來,但只是那么一小下,很快又重新?lián)u晃起來,于是她捏得更重,硬生生把他肩頸之間柔軟的肉擠成窄窄的一條,發(fā)狠擰著,越來越重;她想要、需要讓他疼痛,讓他尖叫,或是打她或是跑開,總之做點什么證明他還活著,和她活在同一個世界里。

      羞恥和恐懼會在之后襲來,一波又一波地讓她窒息:在她看到母親們竊竊私語地離場,心里懷疑她們是否看到了那一幕時;在洗澡前幫亨利脫去上衣,看到他身上月牙形狀的傷口,那表面皮層下滲出淤血的紅塊時;在她幫他蓋好被子,親吻他額頭,暗自祈禱自己沒有給他留下無法補救的心理創(chuàng)傷時。

      然而在那一切之前,在那個瞬間,伊麗莎白并起手指用力捏他時,她所感到的唯有一陣釋放。不是摔上門或扔盤子帶來的那種猛然釋放,而是她的怒火漸漸地、緩慢地消退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快樂,因為手捏某種軟乎乎的東西而帶來的肉體上的愉悅感,就像搓揉面團時一樣。當亨利終于停下?lián)u晃、扭過身體,疼痛讓他的嘴巴緊抿成一團;當他直視著她的眼睛,這是數(shù)周甚至數(shù)月以來他和她第一次深深的、持久的眼神交流,她感到周身力量涌動,爆發(fā)出一陣狂喜,所有的痛苦與怨恨都瓦解成渺小碎片,她再也感覺不到它們了。

      *

      法院停車場幾乎是空的,不過并不稀奇,畢竟距離休庭已過去了好幾個小時。一結束,她的律師就讓她進一間側室里等待,聲稱有“緊急事情”,或許是直到所有人都走了才敢放出她的這位女殺人犯委托人。這也沒什么;她本來也沒有什么地方要去、什么事情要做。軟禁條例只允許她前往法院或是香農的辦公室,而且只能由香農駕車。

      香農的座駕是一輛黑色的奔馳,已經在烈日下停了一整天。香農啟動車子,車內風扇開到最大擋,風呼啦啦地直吹向伊麗莎白的右下頜??諝馊鐭瓢阒藷?,空調還沒來得及送來涼意。伊麗莎白摸了摸下頜,想起了馬特的證詞,亨利的左下頜連皮帶肉一起被燒掉的慘狀。她猛地一下張嘴吐在了膝上。

      “哦,該死?!币聋惿状蜷_車門,步伐不穩(wěn)地走出去,嘔吐物灑在真皮坐墊、車門和地上,到處都是。“哦,上帝啊,我搞得亂七八糟。對不起,真的對不起。”她癱到水泥地上。她很想說自己沒事,只是想喝點水,但香農對著她大驚小怪,像個母親或是醫(yī)生般行事,又是檢查脈搏,又是摸額頭,走開前她說馬上就回。過了一會兒——兩分鐘?還是十分鐘?伊麗莎白看到治安攝像頭轉向她這里,她想象著自己的樣子——穿著套裝和高跟鞋,四肢著地趴在地上,身上全是嘔吐物。她突然大笑起來,狂放、歇斯底里地大笑。香農拿著紙巾回來時,伊麗莎白卻意識到自己是在哭泣,她大吃一驚;她根本不記得什么時候從笑轉到了哭。香農,謝天謝地,什么話也沒說,只是有條不紊地清理干凈,而伊麗莎白繼續(xù)坐在那里,一會兒笑一會兒哭,有時又笑又哭。

      開回去的路上,伊麗莎白坐在那里,沉入劇烈傾瀉之后的極度平靜,香農開口:“今天早些時候你的這些情緒去哪兒了呢?”

      伊麗莎白沒有應答,只是輕微聳了聳肩,轉頭望著窗外的奶牛群,它們肯定得有二十頭,擠在地里一棵孤零零、瘦巴巴的樹周圍。

      “你肯定看出來了,陪審團所有人都覺得你壓根不在意你兒子遭遇了什么,是吧?他們巴不得現(xiàn)在就把你關進死囚牢里。你出庭難道就是為了這?”

      伊麗莎白不知道白身黑點的奶牛比起周身深棕色的同類,是不是會感覺涼快一點。前者是澤西奶牛,還是荷斯坦奶牛?“我只是按你的期望去做的,”伊麗莎白說,“別讓他們牽著走,是你說的。要冷靜、鎮(zhèn)定?!?/p>

      “我是說,不要沖動。不要大喊大叫、扔東西。不是說要你變成機器人。我從沒見過誰像你這么能忍的,更別說還是聽完了講述自己孩子死亡慘狀的證詞。這實在是太嚇人了。你可以讓別人看到你很傷心啊?!?/p>

      “為什么呢?這又能有什么區(qū)別呢?你聽到證詞了。我半點機會也沒有了。”

      香農看著伊麗莎白,緊咬嘴唇,打個急轉駛下車道,猛踩一記剎車。“要是你真這么想,那我們?yōu)槭裁催€要這樣,為什么不認罪,還要雇我給你辯護呢?”

      伊麗莎白垂下目光。事實上這一切都源于亨利的葬禮結束后她做了一點研究。尋死方式有上吊、溺亡、一氧化碳中毒、割腕等,她列了一組優(yōu)缺點清單,正在吞安眠藥(優(yōu)點:無痛;缺點:不一定死成——被人發(fā)現(xiàn)/救活可能)和飲彈(優(yōu)點:肯定死成;缺點:買槍需要等段時間?)之間搖擺不定時,警察放掉了那群抗議者,隨后將她逮捕。當公訴人宣布要求對她處以死刑時,她突然明白過來:經歷整場審判將是最好的贖罪方式,那天她在一時的憤恨驅使下做出的無法回頭也不可原諒的行為,那一刻在她腦中重放了一遍又一遍,日日夜夜,清醒時與睡夢中,將她的理智蠶食殆盡。如果能在眾目睽睽之下,以官方形式為亨利之死受到譴責,如果不得不坐在被告席全程聽完亨利如何受難的細節(jié)描述,再由他們直接將毒液注入她血液中讓她死去。所有這些細致入微的折磨方式,難道不是比某種輕而易舉、閉上眼就離去的死法好多了嗎?

      但伊麗莎白沒法這樣說。她沒法告訴香農今天感受如何,她如何逼著自己正視所有人,聽完每句話,接受每個物證,同時全程面無表情,因為她害怕哪怕最小的一個動作都可能觸發(fā)多米諾式的情緒爆發(fā)。一百個人那審判般的盯視如同毒箭朝她投擲過來,羞辱感如烈火般燒灼。接受吧,吞下這些譴責。大口吞下去,越多越好,直到身體里每個細胞都炸裂開來。她不光是做好了接受它的準備;她更是渴望它,享受它,迫不及待想要承受更多。

      伊麗莎白什么都沒說,香農顯然將其解讀為她默不作聲地投降認輸了,于是繼續(xù)開車上路。一分鐘后,香農開口:“哦,好消息。維克多不會做證。他壓根不來?!?/p>

      伊麗莎白點了點頭。她知道為什么這算好消息,知道香農為什么擔心一位悲痛欲絕的父親會影響陪審團,但對她而言,他拒不露面算不上什么值得慶賀的事。自她被捕后他從未聯(lián)系過她,這是她意料之中的,是的,她知道他在加利福尼亞忙于自己的生活,有了新房子、新老婆和新的孩子,但她以為他至少會在自己兒子身亡的審判庭上露面。想到這里,憤怒的膽汁涌上胸腔,四處流淌,她的心臟都為之梗塞??蓱z的亨利。生在如此可悲的一對父母家中。一個傷害并害死了他,還有一個差勁到不聞不問。

      香農的手機響了。顯然她一直在等這個電話。她接了就問:“你拿到了?讀給我聽?!币聋惿咨钗艘豢跉?。嘔吐物的惡臭直沖鼻腔而來,她打開窗子,結果反而更加難聞,外面?zhèn)鱽淼男迈r糞肥和車內發(fā)酸的嘔吐物味道混合在一起,聞起來就像餿菜?!澳阋屓税衍囎忧逑匆幌?。算在我的賬上。話說回來,你能想象給你開票的合伙人會是什么反應嗎?‘為什么謀殺審判支出下面會有車內嘔吐物清洗費?”伊麗莎白說完大笑。香農沒有笑。

      “聽著。柳的一位鄰居今天在法庭上?!毕戕r的嘴角兩邊勾出一絲笑意?!八f出了一個直到今天前他都覺得并不重要的線索。所以我讓團隊一整天都在追查這點,終于有所發(fā)現(xiàn)。我就打算等我們確證了以后再告訴你這個消息?!?/p>

      外面某處,奶牛群齊聲哞哞。伊麗莎白咽了咽口水。她的耳孔好似咔嗒打開?!翱棺h者嗎?你終于找到什么了?我就跟你說要好好調查她們,我知道她們——”

      香農搖頭否認?!安皇撬齻儭J邱R特。他在撒謊。我能證明。伊麗莎白,我有證據(jù)證明蓄意縱火的另有其人?!?h3>審判:第二日

      2009年8月18日,周二

      馬特

      他以為今天會比昨天容易些。反正故事已經講出來了,他感覺滌蕩一清,仿佛是飲酒過量之后大吐了一場。

      然而真的走上前去,再次站到那個位置,他卻連抬起頭來都更加困難了。有多少人會納悶他一個健健康康的年輕人,而且還是個醫(yī)生,竟然會允許一個小男孩在自己眼皮底下被活活燒死?

      “早上好,湯普森醫(yī)生,我叫香農·豪格,伊麗莎白·沃德的辯護律師?!?/p>

      馬特點了點頭。

      香農說:“我希望你知道我對于你所經歷的可怕遭遇有多同情。還有我必須提前向你致歉,因為會不得不請你再次回憶起那些事,有時候還需要非常詳細。我的目的不是給你帶來困擾,而僅僅是想找到真相。如果你什么時候需要停下來,隨時告訴我就行。好嗎?”

      馬特感到下頜那里放松下來,情不自禁地笑了。亞伯翻了個白眼。他不喜歡香農,稱她為“高級訴訟工廠里出來的大人物”,所以馬特之前以為她會是那種電視秀上的律師形象:頭發(fā)盤成法式發(fā)髻,身著職業(yè)套裝,下面是一條鉛筆裙,一雙細跟系帶高跟鞋,臉上掛著神秘的微笑,渾身上下光彩耀人。與之相反,香農·豪格不管是看上去還是說話時,給人的感覺都像是一位和藹可親的姑媽,百分百的老好人,穿著皺皺巴巴的寬松套裝,齊肩的半灰頭發(fā)一團凌亂、烏糟糟的。她寬闊的胸脯讓人想到養(yǎng)育之母——不是母夜叉式的惡婦,而更像慈愛的乳母。“她是我們的敵人。”亞伯之前提醒過,但這正是馬特渴望的,來自女性的溫柔撫愛,他想要牢牢抓住這種感覺。

      “現(xiàn)在,”香農開口,“我們先從一些基本情況開始。很簡單的,你只要回答是或者不是。你看到過伊麗莎白在奇跡溪附近任何地方放火嗎?”

      “沒有?!?/p>

      “看到過她抽煙,哪怕是手里拿著煙嗎?”

      “沒有。”

      “看到過其他任何高壓氧治療的相關人員抽煙嗎?”

      馬特感到臉上一紅。這里他得小心慎行?!皹悴辉试S在高壓氧治療時抽煙。我們在這件事上都不會犯忌?!?/p>

      香農微微一笑,上前走近?!斑@是否認的意思嗎?你看到過任何人在奇跡潛水艇設施附近手持香煙、火柴,或是其他類似東西嗎?”

      “是的。我是說,我的回答是沒有。”馬特說。從嚴格意義上來講,他沒有說謊,那條小溪是在“設施”范圍之外的,不過他心跳加速了。

      “據(jù)你所知,奇跡潛水艇的相關人員中有人抽煙嗎?”

      瑪麗有一次提到過樸最喜歡的香煙是駱駝牌。但他提醒自己,這本不是他該了解的事?!拔艺f不上來。我只在高壓氧治療時能見到他們,在此期間是禁止抽煙的?!?/p>

      “很好。”香農聳了聳肩,走向自己的座席,就好像剛才只是例行公事的一串發(fā)問,而她并沒有指望從中套出什么。走到一半,她半道上轉過身來,用隨口一提的語氣說:“順便問句,你本人抽煙嗎?”

      馬特感到沒了手指的部位隱隱發(fā)癢,幾乎能想象原先細細一根駱駝牌香煙夾在指間的觸感。“我嗎?”他暗自希望,隨后的咯咯笑聲聽起來不要像他口中發(fā)出來時感覺的那么假?!翱催^那么多煙鬼的肺部X光照片,我要是抽煙那就是真心尋死了?!?/p>

      她笑了。謝天謝地,她只顧著給他塞糖衣炮彈,并沒有抓著他模棱兩可的回答不放。然后她從桌子上拿起什么,信步折返向他走來。“說回伊麗莎白。你看到過她打亨利嗎?或者以任何方式傷害他?”

      “沒有?!?/p>

      “看到過她吼他嗎?”

      “沒有。”

      “那有沒有疏于照料呢?讓他衣裝不整,給吃垃圾食品——諸如此類?”

      馬特想象亨利穿著有洞襪子,大嚼彩虹糖的樣子,差一點笑出聲來;伊麗莎白從來都不會讓他靠近任何不是有機、無色素并且無糖的食物。“絕對沒有。”

      “恰恰相反,她在照料亨利上投入了巨大心血,這樣說對嗎?”

      馬特挑一挑眉毛,微微聳了聳肩?!拔矣X得是吧?!?/p>

      “每一次潛氧前后她都會用耳視鏡檢查他的耳膜,對嗎?”

      “是的?!?/p>

      “沒有其他家長這樣做,對嗎?”

      “沒有。我是說,對?!?/p>

      “潛氧前她會和他一起讀書?”

      “是的。”

      “她給他吃的都是自家制作的小零食?”

      “是的。好吧,反正她自己是這么說的?!?/p>

      香農看著他,頭側向一邊。“伊麗莎白什么都得自己做,因為亨利有嚴重的食物過敏,是這樣的吧?”

      “還是那句話,她自己是這么說的?!?/p>

      香農又走近幾步,頭側向另外一邊,仿佛是在研究一幅她不確定該從哪個方向看的抽象畫。“湯普森醫(yī)生,你是在指控伊麗莎白在亨利的過敏問題上撒謊嗎?”

      馬特感到面頰發(fā)紅?!耙膊灰欢āN抑皇遣恢勒嫦嗳绾?。”

      “那么,讓我來糾正一下?!毕戕r遞給他一份文件?!案嬖V我們這是什么。”

      馬特大致讀了一下?!斑@是一份實驗室報告,確診亨利患有嚴重過敏,過敏原包括花生、魚類、貝類、乳制品和蛋類?!眮啿聪蛩?,搖了搖頭。

      “讓我們再來一遍。伊麗莎白給亨利吃的都是她確保不含過敏原的自制零食,對嗎?”

      “應該是對的?!?/p>

      “你記得有一次有關花生——也就是亨利最嚴重的過敏原——的意外事件嗎?”

      “是的?!?/p>

      “那是怎么回事?”

      “TJ手上沾到了三明治里的花生醬。他進艙時弄了一點到艙門上。亨利的手也抓了同一個地方,幸好伊麗莎白注意到了?!?/p>

      “她是什么反應?”

      她瘋了似的,大聲尖叫:“亨利會死掉的!”就好像那么一小點棕色蘸醬是條該死的眼鏡蛇。但這是不是伊麗莎白律師正在編排的一出愛心母親的套路戲碼呢?“伊麗莎白讓兩個男孩洗了手,樸清理了艙房。”他說得輕描淡寫,但事實上那次真的是一場折磨,伊麗莎白要求TJ刷牙、洗臉,甚至連衣服都換了。

      “要是伊麗莎白沒注意到花生醬的話,本來會發(fā)生什么事呢?”

      香農甚至都還沒問完話,亞伯就忽然站起,椅子移開時在地板上的尖銳刮擦聲如同一聲集結號般奏響了他的反對攻勢?!胺磳?。如果這都不算臆測的話,我不知道什么算是了?!?/p>

      香農說:“法官大人,稍容我發(fā)揮一點?馬上就要有進展了,我保證。”

      法官說:“那就快點。反對無效?!?/p>

      亞伯落座,使勁拉回椅子時椅腿發(fā)出的刺耳響聲無異于不服管教的青少年砰的一下猛摔上門。香農如同對此感到好笑的母親般對他微微一笑,繼而轉向馬特?!斑€是剛才那個問題,醫(yī)生,如果伊麗莎白沒注意到亨利摸了花生醬的話,本來會發(fā)生什么事呢?”

      馬特聳了聳肩?!昂茈y說?!?/p>

      “讓我們把整件事聯(lián)系起來看一下。亨利會咬指甲。你看到過,對嗎?”

      “是的?!?/p>

      “那么如果說潛氧期間亨利很可能不小心嘴里吃進了花生醬,這是可能的吧?”

      “我想是的?!?/p>

      “醫(yī)生,考慮到亨利對花生過敏的嚴重程度,可能會發(fā)生什么呢?”

      “呼吸道腫脹堵塞,人就沒法呼吸了。但亨利有腎上腺素注射筆,可以抑制這一反應?!?/p>

      “艙內有腎上腺素注射筆嗎?”

      “沒有。因為食物不能帶進來,樸讓伊麗莎白把筆留在了外面?!?/p>

      “艙內降壓到打開艙門需要多長時間?”

      “樸一般都是慢慢降壓,為了舒適起見,但如果必要他也可以快速做到,大概一分鐘?!?/p>

      “整整一分鐘沒有空氣。如果等一分鐘以上才能注射腎上腺素,有可能不管用了嗎?”

      “不太可能,不過是的,也有可能?!?/p>

      “那么亨利就有可能死了?”

      馬特嘆了口氣。“我表示懷疑。我可以給他做個氣管切開術?!彼D向陪審團說:“可以在喉嚨上切開一道小口子,緩解呼吸道的堵塞。碰上緊急情況,甚至用圓珠筆也能做到。”

      “艙內有圓珠筆嗎?”

      馬特感到臉頰又一陣泛紅?!皼]有?!?/p>

      “你當時也沒恰好攜帶一把手術刀吧,我猜?”

      “沒有。”

      “所以還是那個問題,亨利本來可能會死?這是一種可能性吧,醫(yī)生?”

      “一種非常小的可能性?!?/p>

      “而伊麗莎白及時阻止了。她確保這種情況沒有一丁點可能會發(fā)生,是這樣吧?”

      馬特嘆了口氣?!笆堑?。”他只好說。他在等她拋出下一個順理成章的問題:如果伊麗莎白想要亨利死,對花生醬視而不見豈不是簡單多了?不,他就會說,然后再次指出亨利并沒有會因此而死的切實危險,更不用說保證會死,像是有個該死的火球在你臉上爆炸時那樣。但香農沒有提出那個問題;她就帶著那副和善姑媽的模樣看看陪審團,又看看伊麗莎白,等待他們自己得出那個結論,馬特看得出,陪審員臉上的表情紛紛緩和下來。他能看到他們將目光投向伊麗莎白,望著她仍然面無表情的臉,他們一定是在疑惑她或許并沒有那么冷血無情,而僅僅只是累了。累到不想再牽動一絲肌肉。

      仿佛意在加深這一主旨,香農說:“醫(yī)生,你對伊麗莎白說過她是你遇到過的最盡心盡責的母親,對嗎?”

      是的;他這樣說過。但他當時是作為批評說出來的,為的是讓她放松一點,看在上帝的分上。為了告訴她,她已經不只是事事全管的“直升機家長”,而是直接控制了孩子。把孩子當作木偶操縱的家長。但他又能說什么呢?是的,我是這么說過,但我當時是諷刺語氣,就因為我討厭盡心盡責的母親?“是的,”他最后說,“我覺得她花了很多精力,表現(xiàn)得對亨利十分盡心盡責?!?/p>

      香農凝視著他,嘴角兩側徐徐上揚,好似她剛剛破解出了什么。“醫(yī)生,我很好奇。你喜歡伊麗莎白嗎?我是說,在意外發(fā)生之前。你曾喜歡過她嗎?”

      馬特大為驚嘆,香農此時的應變可真是聰明絕頂,她問了一個很難回答的問題。是的,我喜歡她會給伊麗莎白再添人性光彩;不,我從來都不喜歡她又會顯得他心懷偏見?!拔移鋵嵅⒉惶私馑??!彼罱K說。

      香農笑了笑,是那種母親決定對兩歲小孩的蹩腳謊言放過不管時的寬容笑容?!澳敲础彼哪抗鈷哌^旁聽席,像是單口相聲演員在臺上掃視下面的觀眾,伺機尋找用以開涮的受害者那樣?!啊鴺隳??你覺得他喜歡伊麗莎白嗎?”

      不知怎的,這個問題讓馬特一陣畏縮。或許是香農發(fā)問的語氣過于漫不經心,顯然是刻意如此,仿佛這個問題只是隨便脫口而出。就像她壓根就不在意答案,只是為了在一個出其不意的時刻,以出其不意的方式提起樸。

      馬特配合香農那種“這沒什么要緊”的語氣說:“我并不擅長讀人心思。你得去問樸。”

      “有道理。那讓我換種說法。他說過什么關于伊麗莎白的負面評論嗎?”

      馬特搖了搖頭?!拔覐臎]聽到他說過任何關于伊麗莎白的負面評論?!边@是真話:他的確經常從瑪麗那里聽說樸對她的惱火,但從沒直接從他那里聽到什么。他眨了眨眼繼續(xù)說:“樸很專業(yè)。他不會和患者亂講閑話,尤其是關于其他患者的閑話?!?/p>

      “但你不僅僅是其他患者,對嗎?你們是世交。”

      他們或許算得上“世交”,但樸其實并不怎么友好。馬特懷疑,就像他認識的許多韓國男人一樣,樸不喜歡白人男士和韓國女人在一起。他答道:“不。我只是他的一位患者。僅此而已。”

      “那么他從來沒和你討論過,比方說,火災保險的事?”

      “什么?”這他媽的唱的是哪一出?“沒有。火災保險?我們?yōu)槭裁磿懻摶馂谋kU?”

      香農沒有理會他的問題。只是朝他走近幾步,直視他的雙眼,說:“奇跡潛水艇的相關人員中,有沒有任何人,包括你的家人,和你討論過火災保險?”

      “絕對沒有。”

      “有沒有聽到誰討論,或是提起過它?”

      “沒有?!瘪R特已經被惹惱了。還有一絲驚恐,盡管他說不上來為什么。

      “你知道奇跡潛水艇投保的是哪家公司嗎?”

      “不知道。”

      “你給奇跡潛水艇的保險商打過電話嗎?”

      “什么?我為什么會……”馬特感到已不存在的指關節(jié)處隱隱作癢。他想要往哪里打上一拳?;蛟S是香農的臉?!拔腋阏f了。我都不知道是哪家公司。”

      “那么你宣誓做證你從沒在爆炸發(fā)生前一周給波多馬克互助保險公司打過電話,對嗎?”

      “什么?沒有,當然沒有。”

      “你確定?”

      “百分之百?!?/p>

      香農的眼睛、嘴巴,甚至還有耳朵,整個面部仿佛往上一提,然后走——不,應該說是小跑——到被告席,拿起一份文件,又小跑回他面前,將文件一把塞給他?!澳阏J得這個嗎?”

      一串電話號碼、日期和時間。最上面是他本人的號碼?!斑@是我的電話賬單。我的手機。”

      “請念一下標出的地方。”

      “2008年8月21日。上午8點58分。四分鐘。撥出。800-555-0199。波托馬克互助保險公司?!瘪R特抬起目光?!拔也幻靼?。你是說我打過這個電話?”

      “與其說我這么說,不如說是文件上說?!毕戕r似乎被逗樂了,幾乎流露出勝利的姿態(tài)。

      馬特又讀了一遍。上午8點58分。也許是他撥錯了。但整整有四分鐘?“可能是我聽到某個保險的廣告,打電話過去詢問報價?”他不記得有過這碼事,但畢竟是一年以前了。誰知道他每天能做多少亂七八糟、沒頭沒腦的事情呢,這些無關緊要的瑣事他在一周之后都不會記得,更別提一年之后了。

      “所以你的確打過這通電話,不過是因為聽了一則廣告?”

      馬特看向珍妮。她雙手捂在嘴巴上?!安?。我是說,也許。我不記得這通電話了,我正在努力回憶……我是說,我壓根從來都沒聽說過這家公司。我為什么會給他們打電話呢?”

      香農笑了笑,“只是波托馬克互助保險公司恰好會記錄下所有來電?!彼龑⑽募f給亞伯和法官?!胺ü俅笕耍覟槲词孪韧ㄖ虑福覀冏蛱觳虐l(fā)現(xiàn)有這通電話,昨天晚上才拿到記錄?!?/p>

      馬特直盯著亞伯,希望后者能看到他滿臉寫著的我他媽的做了什么,希望他能解救他,不管以何種方式,但亞伯繼續(xù)讀著文件,皺起眉頭?!坝挟愖h嗎,帕特利先生?”亞伯嘟囔著回答“沒有”,依然埋首于文件中。

      終于,香農把文件遞給了馬特。他真想一把從她手里奪過來,但他忍耐著,甚至做到了連看都沒看它一眼,直到她要他把文件內容念出來。在注明日期、時間、等待接聽時長(<1分鐘)和通話總時長(4分鐘)的標題欄之下,寫著:

      姓名:拒絕提供。

      主題:火險——縱火

      概要:來電者想要了解如遇縱火情況,是否我們對所有的火險單都會給予賠付。來電者很高興得知所有火險單都包括了縱火賠付,唯有當投保人自身參與謀劃/實施縱火時除外。

      馬特淡定地念著,用的是臨床診斷般的冷靜語調,全然不像某個將要被控預謀縱火的人。香農什么都沒說,只是看著他,仿佛是在等著他打破沉默。我和這事沒關系,他提醒自己,然后開口:“那么,我猜這大概不是打去詢問報價的了。”沒有人笑。

      “讓我再問一遍,醫(yī)生,”香農說,“爆炸發(fā)生一周前,你有沒有給奇跡潛水艇的承保公司打去一個匿名電話,詢問如果有人蓄意燒毀奇跡潛水艇,他們是否會給予賠付?”

      “絕對沒有。”馬特說。

      “那么你如何解釋你手上的這份文件呢?”

      一個難以回答的好問題。空氣黏糊糊的,滿載眾人的等待,濃稠到無法吸入,他失去了思考能力?!盎蛟S就是搞錯了。他們把我的號碼和其他人的搞錯了?!?/p>

      香農幅度夸張地上下點頭。“當然,這說得通。某個誰撥打了電話,然后巧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通訊商和保險公司都把號碼搞錯了,同樣巧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你最后成了一起謀殺案里的核心證人。你瞧,這起謀殺的方式恰恰就是縱火。我說得對嗎?”陪審團里有幾個人低聲嗤笑。

      馬特嘆了口氣。“我只知道我沒打過那通電話??隙ㄊ怯腥擞昧宋业氖謾C。”

      馬特指望會被香農再度奚落,但她看上去已經心滿意足。她說:“讓我們來一探究竟。這是在去年八月,一個周四的早上,8點58分。你的手機當時有沒有丟失或是被偷?”

      “沒有?!?/p>

      “有人用過嗎?比如自己忘帶了問你借一下,諸如此類?”

      “沒有。”

      “那么有誰能在8點58分左右接近你的手機呢?”

      “當時我肯定在高壓氧治療。早上的潛氧我一次也沒落下過。正式開始時間是9點,但如果所有人都到了的話我們會早點開始,如果有人遲到就晚點。過去一年了,所以我不記得那個早上我們具體是什么時候開始的了?!?/p>

      “那么假設你們那天開始晚了,比方說9點10分才開始。有沒有誰可能在你不知道的情況下用你的手機?”

      馬特搖了搖頭?!拔也恢酪趺醋龅?。我不是把手機留在車上,車門鎖好,就是帶在身上,然后在潛氧開始前把它放進寄存柜里?!?/p>

      “那么假如那天開始得早——比方說,8點55分呢?到8點58分時,你就已經在艙內,和其他人在一起,包括伊麗莎白。這時候誰有可能用你的手機呢?”

      馬特看著香農,她滿懷期待挑起眉毛的樣子讓她內心的興奮顯露無遺,嘴唇兩邊更是勾出一抹微笑,他明白過來:原來這一連串發(fā)問都是一場表演。她從來沒有一刻想過是他打的電話。她只是給他這種錯覺,好讓他亂了陣腳,慌張之下只想找個另外的嫌疑人呈到她面前。顯而易見的另一個人。事實上,也是唯一一個。

      “早上的潛氧課,谷倉里唯一在的人,”馬特說,“就是樸?!边@很難說得上是什么秘密。然而,真的說出來感覺卻像是背叛。他不敢正視樸。

      “所以柳樸能在你早上潛氧時接近你的手機,而潛氧課有時候早于8點58分,也就是這通電話的撥出時間開始,對嗎?”

      “是的?!瘪R特說。

      “湯普森醫(yī)生,這樣解讀你的證詞是否公正——柳樸一定是用你的手機給保險公司打了匿名電話,詢問如果有人蓄意對他的經營場所縱火,火險單是否會給予賠付,而在幾天之后疑似縱火的事件恰好就發(fā)生了?這是一段公正的總結嗎?”

      聽她這么說,馬特萬分想說,不,不是樸干的,是伊麗莎白,現(xiàn)在你就憑什么該死的一通電話,居然就說……什么,樸自己炸掉了奇跡潛水艇?為了錢,殺死他的病人?這實在太荒謬了。著火時他看到了樸,看到他不顧一切要救病人出來,連自己會受傷甚至死掉的危險都置于腦后。然而知道現(xiàn)在矛頭指向了樸,而不是他,這種如釋重負的解脫感讓人忘掉一切。盡管馬特敬重樸,堅信他的清白,也迫切想看到伊麗莎白被繩之以法,但得以解脫的感覺吞滅了以上這些。再說了,回答“是的”也無非是對他之前已經承認的所有事實進行邏輯上的延伸罷了。他并沒有說是樸放的火。距離這通電話和爆炸發(fā)生之間還隔著十萬八千里呢。

      于是馬特告訴自己這沒什么,說:“是的?!彼牭饺巳旱奈宋寺暎拖褚淮笃r祰鷵硐碛靡痪邭埡〉穆曇?。抑或只是背后傳來了聽眾的低語。

      樸臉上唰地通紅,是因為羞愧還是憤怒,馬特不得而知。香農說:“醫(yī)生,你是否知道,就在爆炸當晚,伊麗莎白在溪邊發(fā)現(xiàn)了一張字條,印有韓亞龍超市標識,上面寫著:‘我們得給這事畫上個句號。今晚見面,8:15。”

      那是不自覺的一下,他的反應,目光聚焦到瑪麗身上,如同金屬被磁石吸引。他眨了眨眼,暗自希望沒人注意到他的錯誤舉動。他接著讓目光四處游移,就好像他是在掃視整個韓國人家庭。“不。我從來沒聽說過。不過,我認得那張紙。”馬特轉向陪審團?!绊n亞龍是一家韓國超市。我們有時候會在那里買東西。”

      “柳樸總是用這種便箋簿,對不對?”

      馬特必須強忍住才沒有長吁一口氣。香農以為紙條是樸寫的。她甚至想都沒想過其實是馬特寫的。至于瑪麗,他們壓根都沒把她考慮在內。“是的,樸用的是這種?!瘪R特說。

      香農緩緩地將目光落到樸身上,然后再移回馬特這里?!爱斕焱砩?點15分,到十分鐘后爆炸發(fā)生,你覺得樸在哪里?”

      她問“你覺得”時的那種感覺讓馬特心里發(fā)慌?!斑溃瑯阍诠葌}里?!边@有什么問題嗎?

      “你怎么知道的?”

      他得想一想。他到底是怎么知道的,因為所有人都是這么說的,所以他就理所當然地覺得是這樣?柳一家人當時都在谷倉,他們說。DVD沒電時,樸讓楊到他們住的房子里去找電池。她去了很久都沒回來,于是瑪麗過去幫忙,但她注意到谷倉后面有什么情況,就走到那里看,然后,轟然巨響。但如果是樸干的……那么柳家人是不是在撒謊?為他掩護?但話說回來,如果是他放的火,樸不會不顧性命地要救出他們,而且毫無疑問,他肯定會保證瑪麗當時不在附近。不。馬特說:“我知道是因為他負責我們那次潛氧。他把我們送進封閉室,跟我們說話,在爆炸發(fā)生后,他打開艙門把我們救出去?!?/p>

      “啊,說到打開艙門。你之前提到,從艙內降壓到打開艙門只需短短一分鐘。對嗎?”

      “是的?!?/p>

      “所以如果他在現(xiàn)場,艙口就應該在爆炸發(fā)生一分鐘后打開?”

      “是的?!?/p>

      “醫(yī)生,讓我們來做個實驗。這是一個秒表。我請你閉上眼睛,在腦海中回顧一遍從爆炸發(fā)生一直到艙門開啟之間發(fā)生的所有事情。然后按下秒表。你能做一下嗎?”

      馬特點了點頭,手里接過秒表,是一個能計時到十分之一秒的數(shù)碼表。這荒謬地讓他發(fā)笑,竟然要在一年之后努力回憶一個小男孩頭被燒焦的過程用了48.8秒還是48.9秒。他按下開始,閉上眼睛,回放畫面。亨利臉上冒火,他去撲打,襯衫著火,火焰呼呼躥到他手上。一直回想到艙門打開的尖銳聲音,他按下了暫停。2分36.8秒。“兩分半鐘。但這推測并不可靠啊?!彼f。

      香農拿起一張折起來的紙?!斑@是一份出自起訴方事故再現(xiàn)專家的報告,其中包括從爆炸到艙門開啟間的估計時間。你能念一下嗎,醫(yī)生?”

      他接過紙打開。在報告的中間部分,有一行用黃色熒光筆標出來的字眼?!白疃虄煞昼?,最長三分鐘?!?/p>

      “所以說你和這份報告都認為,”香農說,“艙門一直到爆炸發(fā)生兩分鐘后才開啟,比柳樸如果在場本該打開的時間晚整整一分鐘以上。”

      “還是那句話,”馬特說,“這并不是很科學的推測?!?/p>

      香農看著他,既覺得好笑又不乏同情,那眼神宛如十幾歲的孩子看著仍然相信世上有牙仙的幾歲小孩?!澳阒杂X得柳樸當時在谷倉里還有一個原因:你們在對講機上說過話。昨天,你的證詞,原話:‘艙內一片混亂,噪聲很大,所以我也沒太聽清。你還記得嗎?”

      馬特咽了咽口水?!笆堑?。”

      “這么說,你沒聽太清,你覺得是柳樸,但你并不能確定,是這樣的嗎?”

      “不是。我沒法聽清所有的話,但我聽到那個聲音。我知道是樸?!瘪R特說,但即使在他這么說的時候,他也在懷疑這話是否屬實。他會不會僅僅是在說服自己?

      香農看著他,好像為他感到悲哀。“醫(yī)生,”她的聲音溫柔了些,“你是否知道住在柳家隔壁的羅伯特·斯賓納姆,簽署了一份附誓證詞,做證說他當天晚上8點11分到8點20分之間都在屋外打電話,在打電話全過程中,都看見柳樸在離谷倉四百米外的地方嗎?”

      亞伯騰地站起,說了什么缺乏根據(jù)之類的話,表示反對,但馬特注意的卻是亞伯身后傳來的猛吸一口氣的聲音。那是楊,雙手捂住了嘴巴。她看上去嚇壞了。但并不驚訝。

      香農說:“法官大人,我只是詢問證人是否恰好知道事情的這一進展,但也樂于收回這一問題。斯賓納姆此刻就在邊上,準備做證,一有機會我們定會盡快傳喚他?!彼f這后面一句話時對著馬特瞇起眼睛,仿佛暗含威脅,然后說:“醫(yī)生,讓我再問一遍。你并不能確定當時在對講機上聽到的是柳樸本人的聲音,是這樣的嗎?”

      馬特揉了揉已然缺失的食指的根部,那里隱隱作痛、突突跳動,但這奇異地讓他感覺挺好?!拔矣X得那是他的聲音,但我也不能百分百確定?!?/p>

      “有鑒于此,加上你關于艙門開啟的證詞,有沒有可能至少爆炸前的十分鐘內柳樸都不在谷倉里?也就是說,可能事實上根本沒有人在管理這次潛氧?”

      馬特瞟了樸和楊一眼,他們兩人都低著頭,身體垂落在椅子上。他舔了舔嘴唇。有股鹽味。“是的,”他說,“是的,有這個可能。”

      她感到不可思議,待香農問完問題,全場竟然如此安靜。沒有人低語,也沒有人咳嗽。空調沒再噼里啪啦,或是嗡嗡作響。仿佛有人按下了暫停鍵,所有人都原地石化,頭齊刷刷轉向樸。他們帶著厭惡朝他皺起眉頭,正如早些時候對伊麗莎白做的那樣。短短一小時,英雄淪為兇手。這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呢?就像一場魔術表演,只不過少了咔嚓一聲,提示說變就變的那一時刻。

      應該要有砰的一聲,或是轟隆一記驚雷才是啊。改變命運的災難難道不都是伴隨巨響降臨的嗎?汽笛、警報,宣告現(xiàn)實轉折的某種聲音:前一分鐘還一切正常,下一分鐘就面目全非,僅剩殘骸。楊真想跑上前去,奪過法官的木槌,重重地砸下去——啪的一聲敲碎這片沉默,一分為二。全體起立。弗吉尼亞聯(lián)邦訴柳楊。罪名是她居然真的相信他們家的麻煩就此結束了。以及她竟然如此愚蠢,明明早已一次次見識過事情可以多么迅速地分崩瓦解,如同火柴棒堆疊起來的塔。

      亞伯起身時,楊有那么一瞬燃起殘余的希望,指望他會質問馬特怎么膽敢如此撒謊,怎么膽敢把一個無辜的人牽扯進來。然而亞伯在開口時卻是挫敗的語氣,只是例行公事般地問了一下還有誰在用這種韓國超市的紙,以及馬特對于他所估算的從爆炸到艙門開啟的時間為何不可能有十足的把握。楊感覺整個身體都癟塌了,像是一個被戳破的球,空氣瞬間逃離。

      楊真想站起來大聲尖叫。沖著陪審團尖叫,告訴他們樸是個高尚的人,這個男人為了救患者的命真的是自跳火海。沖著伊麗莎白尖叫,告訴她他不會為了錢搭上自己和女兒的性命。沖著亞伯尖叫,讓他扭轉局面,她已經相信他了,相信每一丁點證據(jù)都是指向伊麗莎白的。

      法官宣布午餐休庭,法庭大門在嘎吱聲中打開。這時候楊聽見了。遠處傳來的捶擊聲。鏘鏘,當當,伴隨著她太陽穴上跳動的脈搏聲,促使血液呼呼沖進她的耳膜——回聲陣陣,音量放大,仿佛置身水下時所聽到的?;蛟S是葡萄園里的那些工人。她早些時候看到他們在山邊堆起木樁子。為新的葡萄藤準備籬笆柱。敲打聲肯定已經持續(xù)了一上午。只是她一直都沒聽到。

      *

      他們魚貫而出,離開法庭來到亞伯的辦公室。亞伯走在前面,隨后是楊推著樸的輪椅,瑪麗跟在后頭。他們組成的這一隊列由一個身形碩大的男人領頭,周圍的人群在他們過來時自動避讓,仿佛出于厭惡,這讓楊感覺如同罪犯在行刑者的押解下在城里巡行示眾,引來人群的圍觀與評判。

      亞伯領著他們走入一棟黃色樓房,穿過幽暗的大廳,來到一間會議室,然后讓他們在此等候,他去跟下屬碰個頭。門關上后,楊走近樸。二十年來,他從來都是高于她的,現(xiàn)在她反高于他,看著他頭頂上的發(fā)渦,這種感覺真怪。她有了更多勇氣。就好像低下頭側過臉這一動作本身,沖開了往常堵塞她言語的那座堤壩?!拔揖椭罆沁@樣,”她說,“我們一開始就該說實話的。我跟你說過我們不應該撒謊。”

      樸皺了皺眉頭,下巴朝瑪麗那邊撇了撇,她凝視著窗外。

      楊沒理會他。瑪麗聽到什么又有什么關系呢?她已經知道是他們撒了謊。他們本來就該告訴她的——她也是他謊言中的一部分?!八官e納姆先生看到你了,”楊說,“所有人都知道是我們撒謊了?!?/p>

      “沒有人知道什么?!睒愕吐曊f,盡管沒有哪個站在邊上的人能聽得懂他們講得飛快的韓語?!笆俏覀兏淖C詞相對。你,我,還有瑪麗,對抗一個戴著厚底眼鏡的種族主義老頭。”

      楊真想要抓住他的肩膀,對著他大喊大叫、猛力搖晃,直到她的這些話穿透他的頭蓋骨鉆進去,像個彈珠似的在他腦袋里嘣嘣作響。但她并沒有這樣做,而是將指甲深深按進手掌,強迫自己說話時壓低聲音,她很久以前就已經知道,平靜的話語遠比大聲說話更能獲得丈夫的注意力?!拔覀儾荒芤恢比鲋e,”她說,“我們沒有做錯任何事。你只是出去看看抗議者走了沒有,是為了保護我們,而且你留了我在那里看守。亞伯會理解的。”

      “那后面那一部分呢——現(xiàn)場無人看守,讓所有人被關在著火的艙內。你覺得這他也能理解嗎?”

      楊跌坐到樸旁邊的椅子上。她多少次祈愿自己能回到那個時刻,重新來過?“那是我的錯,不是你的,我不能忍受你為了保護我而頂罪。我覺得自己就像一個罪犯,到處跟人撒謊。我再也沒法繼續(xù)這樣了?!?/p>

      樸把手覆在她的手上面。他手背上彎彎曲曲的綠色靜脈仿佛一直延伸到了她的手背上。“我們在這件事上不是罪人。我們沒有點火。我們當時身在何處并不重要——不管做什么都沒法阻止這場爆炸。即使我們兩個都在那里,亨利和基特也還是會死的?!?/p>

      “但如果我們及時關掉了氧氣的話——”

      樸搖了搖頭?!拔乙恢倍几阏f,管道里還有殘余的氧氣?!?/p>

      “但如果你當即打開艙門,火就不會燒得那么大,或許我們還是可以救出他們的。”

      “你不知道?!睒阏f,語氣溫柔而平靜。他伸手托起她的下巴,將她的臉輕輕抬起與他目光相對?!笆聦嵤牵词刮耶敃r在那里,我也不會在8點20分關掉氧氣。你要記得——TJ當時摘下了頭盔。每當他這么做的時候,我都會延長時間,來彌補他沒吸進的氧氣——”

      “但是——”

      “——這就意味著,”樸繼續(xù)說,“即使我就在那里,氧氣還是會開著,大火和爆炸還是會一模一樣地發(fā)生?!?/p>

      楊閉上眼嘆了口氣。同樣的話題他們已經討論過多少回了?他們彼此都向對方投去過多少假設與自證?“如果我們沒有做錯什么,那為什么不說出真相?”

      樸捏緊她的手,很用力。捏得生疼?!拔覀儽仨殘猿肿约赫f出的版本。我離開了谷倉,你又沒有執(zhí)照。保險條款寫得很清楚,像這樣違反規(guī)定就會自動被視為玩忽職守,而玩忽職守就意味著沒有賠償?!?/p>

      “保險!”楊忘了要壓低聲音,“誰在意那個了?”

      “我們需要錢。沒有錢,我們就什么也沒有。我們所做的一切犧牲,瑪麗的前途——全都會付諸東流。”

      “聽著?!睏钤谒媲皢蜗ス蛳?。或許低頭俯視能讓他更聽得進她說的話?!八麄冇X得你是為了掩蓋殺人罪行而撒謊的。那個律師想讓你頂替伊麗莎白去坐牢。這比拿不到保險可怕多了!你可能被判死刑啊!”

      瑪麗倒抽一口氣。楊本來以為瑪麗自顧自沉浸在遠離他們的世界里,她總是這樣,但此刻她卻面對著他們。樸生氣地看著楊,“你別再說這樣聳人聽聞的話了。看,你讓她無緣無故地受了驚嚇。”

      楊伸過雙手緊緊抱住瑪麗。她在等著她甩開,可她沒有動?!拔覀兒軗哪悖睏顚阏f,“我說的是現(xiàn)實問題,你卻沒有當回事?!?/p>

      “我是當回事的。我只是保持了冷靜。是你歇斯底里了,在法庭里那樣大喘氣——你注意到所有人都轉過來看你了嗎?那才是讓我看起來像有罪之人的事情。事到如今,再修改我們說的版本才是最糟糕的做法?!?/p>

      門打開了。樸瞟了亞伯一眼,繼續(xù)用韓語說:“誰都不要說一個字。我來說。”但他說時語調輕松,仿佛是在談論天氣。

      亞伯看上去像是發(fā)燒了。他那張平常油光發(fā)亮的桃花木色的臉,現(xiàn)在成了深一塊淺一塊的黃褐色,上面還蒙著一層半干未干的汗?jié)n。與楊四目相對時,他沒有像平時那樣咧嘴一笑,而是仿佛尷尬般迅速移開了目光。“楊、瑪麗,我要單獨和樸談一下。你們可以到下面的大廳等一會兒。那里有午餐供應?!?/p>

      “我想留下來。和我的丈夫在一起?!睏钫f著把手放在樸的肩上,她本以為這種支持會換來一點感激的表示——他對她微微一笑或是點頭,也可能是像前晚那樣握住她的手。但樸反而皺起眉頭,用韓語說:“就按他說的做。”他說得很輕,近乎耳語,卻帶著命令的口氣。

      楊垂下了手。她真是個傻瓜,才會僅憑前晚的片刻柔情,就以為樸與以前判若兩人了。那個一直以來的傳統(tǒng)的韓國男人,在外人面前只希望妻子表現(xiàn)出謙恭順從的樣子。她帶著瑪麗離開了會議室。

      她們往樓下大廳走到一半時,那扇門在后面關上了。瑪麗停下腳步,四下環(huán)顧,然后躡手躡腳地朝會議室走回去。

      “你在干什么?”楊壓低聲音向她喊道。

      瑪麗把手指放在唇上,無聲地做出噓的手勢,然后把耳朵貼在門上。

      楊往下朝大廳望了望。沒有人在附近。她踮起腳向瑪麗跑去,和她一起聽著。

      里面什么聲音也沒有,這讓楊吃了一驚。亞伯是那種不喜歡沉默的人。她想不起哪次見面不是充斥著亞伯滔滔不絕的話語,那些詞句串成一種沒有停歇的聲音。那么現(xiàn)在是什么意思呢,這樣的沉默?亞伯是不是也變得有所保留、謹小慎微,正在細細斟酌每個字眼,因為樸現(xiàn)在是謀殺嫌犯了?

      亞伯終于開口:“今天冒出了很多事。讓人頭疼的事?!彼脑捜缤不昵话阌兄林氐姆至亢脱鹧b的平靜。

      樸立馬接話,就好像他一直就在等著說話。“我現(xiàn)在是嫌疑犯了?”

      楊指望亞伯會反駁:不!當然不是了!然而什么聲音也沒有。只有瑪麗默默咬著自己一股濃密發(fā)梢的咔哧咔哧的輕柔聲響,這個壞習慣是她來美國第一年養(yǎng)成的。

      過了一會兒,亞伯說:“大家全都是嫌疑人?!?/p>

      這話是什么意思呢?亞伯經常說些這樣的話,本該含著安撫之意,然而如果你琢磨一下,他言下的回旋空間其實足有一個天主教堂那么大。就像在警方審查樸是否疏于職守之后亞伯說的:“你差不多就是清白的了?!蹦阋辞灏?,要么不清白,怎么可能在真的清白了以外還有差不多清白的情況呢?

      亞伯繼續(xù)說:“有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給保險公司的電話,比方說。是你打的嗎?”

      “不是?!睒阏f。楊真想對著樸大叫,讓他說說清楚,告訴亞伯他根本沒理由打這個電話,因為他本就知道答案。簽署保險合同之前,她幫他翻譯過那項條款,他們當時還笑話美國人的合同寫得何其愚蠢,用了這么多段來寫些三歲小孩都知道的淺白道理。她還特別說到了縱火部分。(“整整兩頁都在說如果是你自己把房子燒掉或是雇人燒掉的,他們不會賠錢!”)

      “你該知道,”亞伯說,“保險公司目前肯定在回溯這通電話了?!?/p>

      “很好。那就會證明我不是打電話的人?!睒愕恼Z氣中帶著憤怒。

      亞伯說:“那次上午潛氧時還有誰可能拿到馬特的手機?”

      “沒有?,旣?點半就出門去上SAT課了。楊在收拾吃完的早飯。每天的首場潛氧總是我一個人,每天都是。但是……”樸的聲音逐漸低了下去。

      “但是什么?”

      “有一天馬特說他拿了珍妮的手機,珍妮拿了他的手機。他倆搞錯了,互換了手機。”楊想起來了。馬特當時心神不寧的;幾乎都不想上潛氧課了,只想馬上把手機拿回來。

      “是發(fā)生那通電話當天嗎?爆炸前一周?”

      “我不確定?!?/p>

      沉默良久,然后亞伯說:“珍妮知道你們是和誰簽的保險合同嗎?”

      “是的,”樸說,“是她給我推薦的公司。她們辦公室也是用的這家?!?/p>

      “有意思?!眲偛诺膯柎鹚坪醮蚱屏藖啿慕鋫洌凰匠D欠N連珠炮似的,時高時低、抑揚頓挫的語調——就像是他的聲音坐上了旋轉木馬——又回來了?!澳敲?,又牽扯進來你的一位鄰居。你在最后一次潛氧期間離開谷倉了嗎?”

      “沒有?!睒阏f。這一聲斬釘截鐵的否定讓楊感到畏縮,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嫁給了一個什么樣的人,這個男人竟然可以如此決絕果斷、毫不猶豫地對人撒謊。

      “你的鄰居說他在爆炸前十分鐘看到你在外面?!?/p>

      “他在撒謊或是記憶出錯了。我那天檢查了好幾次電路,去看電力公司有沒有派人來修了。但都是在休息的時候。沒有一次是在潛氧期間?!睒懵犉饋砗苡凶孕?,幾乎是帶著傲慢。

      亞伯再開口時語氣中的僵硬感已經全然消解,他說:“聽著,樸。如果你還有什么沒告訴我的,現(xiàn)在就是說的時候了。你經歷了非常嚴重的創(chuàng)傷。誰都難免因此糊里糊涂的。記錯什么事情都是很自然的。你都不能相信有多少證人發(fā)誓他們清楚記得,告訴我事情是如何如何的,然后當我告訴他們另外某個人說了什么時,啊哈,他們就會想起來一些原本忘得干干凈凈的事情。重點是現(xiàn)在要和盤托出,在你出庭做證之前。你第一次就把所有事情跟陪審團說清楚,那么萬事大吉。你等到后面才說,這些事也不會飛走不見。突然之間,陪審團就會奇怪了,他在隱瞞什么?為什么改變了他的說法?然后轟的一下,香農大叫著說他們的懷疑有理有據(jù),于是一切都土崩瓦解了。”

      “不會有那種事的。我說的都是事實。”樸的聲音響起,音量提高。

      “你應該知道,”亞伯說,“你鄰居說得很讓人信服。他當時在打電話,正在跟兒子說你在搗鼓電線上的氣球什么的。他兒子也證實了。電話記錄對得上。你倆肯定有一個在撒謊?!?/p>

      “是他們記錯了?!睒阏f。

      “其實,我實在不能明白,”亞伯自顧自說下去,就好像樸剛才沒有說話,“你為什么要爭這一點。那可是一個多么寶貴的不在場證據(jù)啊,有一個中立的第三方證明你當時不在火災發(fā)生地附近。香農可以沒完沒了地大喊大叫,說你沒打開艙門;但再怎么樣也改變不了是伊麗莎白放的火這一事實。所以就我的目的而言,為了把那女人送進監(jiān)獄,我對斯賓納姆說的完全沒意見。我有意見的是你在撒謊。因為不管你在什么事上撒謊都會讓我覺得你在隱瞞什么,你知道嗎?”

      瑪麗又開始咬自己的頭發(fā),一片寂靜中,她牙齒啃噬頭發(fā)的聲音被放大,更加不依不饒,節(jié)奏配合著楊耳中回響的愈來愈重的心跳聲。

      “我是在谷倉里。”樸說。

      瑪麗搖著頭。她的臉擰成皺巴巴的一大片,焦躁地用手捏著頭發(fā),貫穿她臉頰的那道疤痕凸顯出來,是鼓囊囊的慘白色?!拔覀兊米鳇c什么。他需要幫助?!爆旣愑糜⒄Z說。

      “你父親叫我們什么都別做。我們必須照他說的做?!睏钣庙n語說。

      瑪麗看著她,張嘴欲言卻又一言不發(fā)。楊記得她的這個表情。樸來美之后,他告訴她們決定舉家搬到奇跡溪,瑪麗跟他吵了起來,哭著喊著說她不要搬去這樣一個誰都不認識的荒涼地方。樸責罵她不把父母權威放在眼里,她轉向了楊。“告訴他,”她說,“我知道你贊同我說的。你也有權發(fā)聲。為什么你就不能發(fā)聲呢?”

      楊也很想發(fā)聲。她很想吼道,他們現(xiàn)在是在美國,這四年來是她獨自一人照顧女兒,經營店鋪,處理所有財務問題,而樸幾乎都已經不認識她們了,更不用說他對美國的了解還不及她一半,他憑什么指揮她該做什么呢?他臉上寫滿了疑惑和焦慮,就像一個初到新學校的小男孩,不知道哪里是屬于自己的位置,她看得出這幾年的分離從他身上奪去了什么。他拼命地想要重建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角色。她很同情他?!拔蚁嘈拍隳軟Q定什么是最有利于我們家的?!彼@樣告訴樸,然后在瑪麗臉上看到了和現(xiàn)在一模一樣的表情:摻雜著失望、輕蔑,最可怕的還有對于她軟弱的憐憫。她感覺自己變得很幼小,就好像她是孩子,瑪麗反而才是大人。

      此刻楊很想把這一切都跟女兒解釋清楚。她想要握住瑪麗的手,拉著她走到外邊,這樣她們就可以說說話。但她還沒來得及做任何動作,說任何話,瑪麗就轉過身,打開門,響亮、清晰地說:“是我。”

      *

      她會生氣瑪麗如此孩子氣地沖動行事,但這是后話了。在那一刻,冒到她意識表面的卻是嫉妒之心。她嫉妒女兒,一個十幾歲的女孩,卻這樣勇敢。

      “什么是你?”亞伯說。

      “斯賓納姆先生看到的是我,”瑪麗說,“爆炸前我在外面。當時我戴著一頂像我爸戴的那種棒球帽,頭發(fā)塞到了帽子下面,我猜從遠處看,他把我當成我爸了?!?/p>

      “但你當時在谷倉里,”亞伯說,眉頭緊蹙,“你一直都是這么說的,說你直到爆炸前幾分鐘都和你爸待在一起?!?/p>

      瑪麗臉色煞白。顯然,她未曾想好如何讓自己的新說辭與他們之前的版本保持一致。瑪麗看看楊又看看樸,眼神里滿是驚慌失措,無聲地向他們乞求幫助。

      樸及時救場,用英語說:“瑪麗,醫(yī)生說你的記憶會慢慢恢復。你是新想起什么來了嗎?你去外面幫媽媽找電池,或許當時還發(fā)生了什么?”

      瑪麗抿住嘴唇,像是努力不讓自己哭出來,然后慢慢地點了點頭。當她終于開口時,說得也是吞吞吐吐、猶疑不決的。“我之前和媽媽吵架了,讓我多幫點忙,燒飯、打掃什么的……我覺得……如果單獨和她待在一起,她只會變本加厲地沖我吼叫,所以我……沒有進屋。我記得……”瑪麗皺起眉頭,專注凝神,就好像在努力喚起一段模糊的記憶?!拔抑离娋€的事,于是……我就走到電線那里。我想或許……我能把那幾個氣球取下來,可是……我夠不到線。所以我折返回來?!彼粗鴣啿!拔揖褪窃谀菚r看到冒煙了。我就往那邊趕,來到谷倉后面,然后……”瑪麗聲音哽咽,閉上了眼睛。一滴淚珠順著她的臉頰滑落下來,仿佛是收到了什么指令,旨在凸顯她臉上疤痕的坑坑洼洼。

      楊知道她應當扮演一個為女兒感到痛心疾首的母親形象,剛才是女兒在事后頭一次談起那晚的情形。她應當抱住女兒,撫摸、理順她的頭發(fā),做各種母親在安慰孩子時會做的事情。但她做不到,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一陣惡心,惶恐傳遍周身:她肯定亞伯一下就能識破瑪麗編造的說辭。

      但他沒有。他全盤接受了,至少他表現(xiàn)得如此。他說這樣就能解釋很多,當然了,零零星星的記憶慢慢浮出水面是可以理解的,就像醫(yī)生說的那樣。看上去,聽到對斯賓納姆先生的證詞有了一種可信的解釋讓他如釋重負。如果亞伯對瑪麗的敘述有過懷疑,比如,即便很遠,怎么會有人把女孩錯認成中年男子呢;瑪麗說的“只在電線邊停留了幾分鐘”怎么和斯賓納姆先生說的“十幾分鐘”對上呢,他也是默默自語幾句就過去了:他年紀大了視力不好,白人老頭覺得亞洲人都長一個樣,以及十幾歲的小孩對時間沒概念。

      亞伯對樸說:“我不知道香農為什么決定針對你。你沒有動機啊。就算你想要拿到保險金,你為什么不能等到艙里沒人了再行動?為什么要鋌而走險去殺害孩子?這說不通啊。要不是這番關于你在外面的錯亂指證,她就沒有你的任何把柄。”

      瑪麗發(fā)出又像大笑又像抽泣的聲音。“都怪我。要是我早一點想起來……”她看著亞伯,臉因為痛苦而皺成一團。“我太抱歉了。這不會傷害到我爸爸,是的吧?他沒有做錯任何事。他不能進監(jiān)獄啊。”

      瑪麗在樸身邊跪下,頭倚落在父親肩上。樸輕拍著她的頭,好像在說沒事的,一切都會迎刃而解,然后瑪麗向楊伸手,把她拉到自己和父親這里。盡管她走了過去,一手拉著瑪麗,一手拉著樸,三人環(huán)成一個圈,楊卻依然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被隔絕在丈夫與女兒的緊密紐帶之外。樸這樣就原諒了瑪麗沒有按他的計劃行事,但他對楊會如此通情達理嗎?瑪麗為了樸打破了數(shù)月以來的漫長沉默,她會為了楊這么做嗎?

      亞伯說:“別擔心,我們會解決好的。樸,我要你明天出席做證時解釋清楚?,旣?,我可能得讓你也走上證人席?!眮啿玖似饋怼!暗悄銈儾桓姨拐\交代的話,我也愛莫能助,我不希望再有像今天這樣的情況發(fā)生了。那么我問問你:有沒有什么事情,任何事情,你們還沒有告訴我的?”

      樸說:“沒有?!?/p>

      瑪麗說:“不,沒有?!?/p>

      亞伯看向楊。楊張口欲言卻無字吐出。她意識到瑪麗推門而入以后,她自始至終都沒說過一個字。

      楊想起,那個晚上瑪麗幫樸一起監(jiān)視抗議者,而她則孤身一人滿屋子地尋找電池。她想起自己給樸打電話抱怨時,他一如既往地維護女兒。

      “還有什么沒說的嗎?現(xiàn)在就是說的時候?!眮啿f。樸和瑪麗緊緊捏著她的手,敦促著她與他們站在一邊。

      楊低頭看著丈夫與女兒的臉,然后轉身面向亞伯,說:“就是這些了?!闭f完她站起來,依然和家人手牽著手。亞伯告訴他們,經過下一場庭審,沒有人,絕對沒有人,還會對伊麗莎白蓄意殺子有哪怕半點懷疑。

      特蕾莎

      她無法將意識從性事上移開。午餐休息期間,她嚼著食物,閑蕩于商店之間,遙望著葡萄園:性,性,性。

      一切始于主街上建起的一家格外可愛的咖啡店。店里淡紫色的墻上裝飾著手繪的葡萄畫作,顯然是一個時髦貴婦出入的場所。前臺處站著的,卻是一個真男人,活脫脫像是剛從影片《火熱帥哥》的主角試鏡會上走出來的,他那輪廓分明的肌肉在花里胡哨的背景映襯下更顯突出。她走近他,為午餐沙拉付款,特蕾莎捕捉到一絲似曾相識的氣息從記憶深處被喚起。有點辛辣——或許是她高中時代男友用的馬球系列香水,混合著汗水蒸發(fā)的氣味。

      “外面很熱。你確定要打包帶走嗎?”男人問道。

      她以一種自認為帶著隱約挑逗意味的語調答道:“我喜歡熱一點。”然后像是暗示什么似的向他似笑非笑,翩翩離去,品味著自己那條半身裙的裙角翻飛,絲綢擦過皮膚的觸感。走過一個街區(qū)后,她遇見了馬特,后者管她叫“特蕾莎修女”,她不得不克制住想要大笑的沖動:這真是美妙與可笑并存的一刻啊。

      或許是那條裙子的緣故。她有好多年沒穿過裙子了。因為時不時要彎腰整理羅莎的輪椅和她身上的插管,裙子不在她的選擇范圍之內。或許是因為此刻一人獨處。不同尋常、妙不可言、令人暈眩的獨處時光,沒有誰需要照顧。十一年以來,第一次從羅莎的全天候媽媽兼保姆、卡洛斯的兼職媽媽角色中解放了。

      也不是說她沒有一點自由時間。每周有幾個小時,教會志愿者會輪流看孩子。然而,這些外出都是匆忙的,排滿了各種雜事。昨天是她十年來第一次有一整天離開羅莎,第一次沒有料理她的各種進食和換尿布,沒有開著她們那輛為殘障者改裝的貨車送她去治療,沒有喊她起床,沒有給她晚安吻。這讓她緊張不安,那些志愿者得推著她走出家門,說不用擔心,只管專心參加庭審就行。一到法庭她就給家里打了電話,第一場休息時又打了兩次。

      昨天午休時間,特蕾莎給家里打了電話,吃著自己帶來的三明治,看著表上的時間。還有五十分鐘,沒有任何她必須做的事。于是她去散了散步。漫無目的。沒有塔吉特或好市多超市。只有那些珠光寶氣、為華而不實的愛好打造的商店,無不顯耀著它們與實際生活之間刻意為之的格格不入。她走進一家書店,里面有一整塊區(qū)域陳列著舊時地圖,卻找不到一本關于特需育兒的書;走進一家服裝店,里面足足有十五種不同式樣的搭扣款法式文胸,卻沒有內褲或襪子。隨著每一分鐘的流逝,她都只是隨意瀏覽而非做著看護者,特蕾莎逐漸覺得自己卸下了那個角色,一個細胞一個細胞地,就好像蛇蛻皮似的,讓此前一直被掩蓋的東西重見天日。她不再是修女特蕾莎,不再是看護特蕾莎,而僅僅是特蕾莎,一個女人。圍繞羅莎、卡洛斯、輪椅和插管的世界變得遙遠縹緲。她對他們的愛與擔心在強度上漸趨微弱,如同寥落的晨星——它們還在那里,只是不太看得清了。

      第一天審判結束后,特蕾莎駕著租來的雙門小汽車駛回家,路上跟著搖滾歌曲唱起來。到家時距羅莎上床睡覺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她繼續(xù)往前駛過家門,把車停在樹木掩映的一處隱蔽地,讀起了一本她在休息時買的書,99美分的瑪麗·希金斯·克拉克懸疑小說,讀了十五分鐘,享受著這偷來的額外時光。

      這就像體驗派的演員,假扮另一個人的時間越久,他們在角色中就會沉浸得越深。今天,特蕾莎比需要出發(fā)的時間早一些離開了家。她扮演起一個單身女子的角色。她在車上化了妝,頭發(fā)長長地披下來,望著外面葡萄園里的工人。在和那個前臺男人接觸的短暫瞬間,她真的感覺成了一個自由女人,一個沒有拖著殘障女兒和陰沉兒子的女人。這對“拖油瓶”組合足以讓許多男人對她敬而遠之。

      她等到最后時刻才返回法院。在門口有兩個女人沖她打招呼,她們是以前排在她后面進行上午潛氧的奇跡潛水艇的病人。其中一個說:“我剛在說這真是太難了,讓我來這里。我丈夫可不習慣照看孩子?!绷硪粋€說:“就是說啊。我真希望審判早點結束?!?/p>

      特蕾莎點了點頭,嘴唇努力抿出一個代表“我也是這樣想的”的微笑。她不知道,她放縱自己貪享生活中的偶得空隙,是否就意味著她是個壞人。她是不是個壞媽媽?因為她沒有想念羅莎翹起嘴唇張嘴叫“媽媽”的樣子。她是不是個壞朋友?因為她暗自祈禱這場審判將會持續(xù)一整個月。她開口自語:“我知道,我很慚愧。”她看到她們臉上沒有愧疚,而是寫滿興奮,眼睛四下張望,完全被法庭里的戲劇氣氛吸引了。特蕾莎這才反應過來:這些女人可能也像她一樣,扮演著“好母親”的角色,努力裝得像是她們并不享受這種半放假的狀態(tài),此時她們的丈夫硬著頭皮接管了她們習以為常的冗雜瑣事。特蕾莎看著她們,笑了一笑說:“我完全懂你們的感受?!?/p>

      *

      法庭里潮濕悶熱。有人說氣溫到了37攝氏度,她本以為到了室內會涼快點,但里面的空氣就跟外面一樣滯重。或許是每個在大太陽下走過的人帶來的,他們像海綿一樣吸足了濕氣,現(xiàn)在走入屋內,釋放出潮乎乎的悶熱感。

      亞伯宣布他的下一位證人:史蒂夫·皮爾遜,縱火案專家,也是本案的首席調查官。他走進來時,禿頭上滑溜溜的,粉粉的頭皮滲著汗水,特蕾莎幾乎都能看到蒸氣從那里冒出來了。特蕾莎身高不足一米五,所以大多數(shù)人對她而言都是大個子,但皮爾遜警探足足是個巨人,甚至比亞伯還高大。他走上前時,證人席的地板嘎吱尖響,在他魁梧的身軀邊上,那把木質座椅看上去活像個玩具。他入座后,窗外傾瀉進來的陽光如聚光燈般打在他的禿腦袋上,在他的面孔周圍籠罩上一圈光暈。這讓特蕾莎想起了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那是爆炸發(fā)生當晚:他站在火災的背景前面,扭動的火焰映照出他光亮的頭皮。

      那是噩夢般的場景。趕來的救火車、救護車和警車汽笛齊鳴,音調不一,刺耳尖厲,蓋過了吞噬蔓延谷倉的大火那平穩(wěn)不變的噼啪聲。救護車閃動的燈光打在夜色愈深的天空中,營造出夜店般的迷幻氛圍,消防軟管在半空中交叉,噴灑的泡沫水宛如舞動的彩帶。還有擔架。鋪著白晃晃床單的擔架,到處都是。

      奇跡般地,特蕾莎和羅莎都安然無恙,只是吸入了煙霧,正因為這里給她們供應的——多么諷刺啊——是純氧。她大口吸氣時,看到馬特正在奮力掙脫想要制止他的急救人員。“讓我過去!她還不知道。我必須告訴她?!?/p>

      特蕾莎停住了呼吸。伊麗莎白。她還不知道她兒子死了。

      史蒂夫·皮爾遜就是在這時出現(xiàn)的,寬闊得怪異的肩膀和禿頂腦袋讓他看上去活像某個電影里壞蛋的漫畫版本?!跋壬?,我們會找到那位死去男孩的母親的?!彼f話尖聲尖氣還帶著鼻音,她本以為發(fā)自如此龐大身軀的應該是低沉轟響,事實和想象兩相對比之下,他的聲音就更顯奇異了。感覺不對勁,就好像他的真實聲音被一個早熟小男生錄好的聲音給替換掉了。“我們會傳達消息的。”

      傳達消息。女士,我有消息告訴你,特蕾莎想象眼前的男人說出這話的樣子,就好像亨利之死是CNN上某則有趣的外國新聞報道。你的兒子死了。

      不。她絕不會讓這樣一個長得像北歐相撲手、說話像花栗鼠艾爾文(美國導演蒂姆·希爾執(zhí)導的??怂埂妒髞韺殹冯娪跋盗兄械闹鹘恰!g注)的陌生人來告訴伊麗莎白,絕不會讓他玷污了那個伊麗莎白日后會一遍又一遍回想起的時刻。特蕾莎自己就遭過這種罪,一個聽起來就是個位高權重的大忙人醫(yī)生告訴她,“我打來是通知你,你女兒昏迷不醒”。就在她驚慌叫道“什么?這是開玩笑嗎?”時,他驟然打斷,“我建議你以最快速度趕到這里。她很可能撐不了多久了?!碧乩偕M梢粋€朋友去溫柔地告訴伊麗莎白,和她一同哭泣,給她一個擁抱——就像特蕾莎當時希望前夫做的那樣——而不是把這事隨便交給一個陌生人。

      特蕾莎讓救護人員照顧一下羅莎,然后自己趕去找伊麗莎白。當時是晚上8點45分,本來潛氧應該在不久前就結束了。她人在哪里呢?沒在車里。或許她是出去走了走?馬特以前說過溪邊有一條不錯的散步小徑。

      她花了五分鐘才找到她,她正躺在溪邊的一張?zhí)鹤由??!耙聋惿??”特蕾莎叫她,但她沒有應答。走近一點,她看到了她耳朵里的白色耳塞。轟鳴音樂的輕微回聲從那里流泄出來,與汩汩的溪水聲和蟋蟀的唧唧聲混合在一起。

      夜色漸深,在伊麗莎白的臉上投下一片淡紫紅色的陰影。她閉著眼睛,臉上掛著一絲淺笑。非常安詳。毯子上放著一包煙和一盒火柴,邊上有個煙頭、揉皺了的紙,還有一個保溫瓶。

      “伊麗莎白?!碧乩偕纸辛艘槐椤:翢o應答。特蕾莎彎下腰扯下了那對耳塞。伊麗莎白嚇了一跳,身體猛地躲閃開。保溫杯倒了,一種淡麥稈色的液體咕嚕嚕地流出來。是酒?

      “哦,上帝啊,我不敢相信自己居然睡過去了?,F(xiàn)在幾點了?”伊麗莎白問。

      “伊麗莎白?!碧乩偕p手環(huán)成杯狀。救護車狂閃的燈光一陣一陣地照亮天空,如同遠處綻放的煙花。“發(fā)生了很可怕的事。著火了,爆炸。一切都太快了?!彼兆∫聋惿椎碾p手?!翱峙潞嗬苍谄渲?,他……他已經……”

      伊麗莎白什么都沒說。沒有問他怎么了?沒有倒吸一口氣,沒有高聲尖叫。她只是節(jié)奏均勻地朝特蕾莎眨著眼睛,就好像在默默倒數(shù)特蕾莎說出她那句話最后兩個字之前還有幾秒。五,四,三,二,一。受傷,特蕾莎多想這么說啊??焖懒耍@樣也行啊。只要還留有一線希望。

      “亨利死了,”特蕾莎最后說了出來,“我太遺憾了,我沒法告訴你——”

      伊麗莎白緊緊閉起眼睛,抬起手來像是在說,別說了。她身子輕輕搖晃,往前往后,像是夏日微風吹拂下掛在衣架上的一件襯衫,當特蕾莎靠近想要安撫她時,她張開嘴無聲地做號叫狀,然后猛地甩頭向后,特蕾莎這才反應過來:伊麗莎白是在大笑。笑得很大聲,很尖厲,像是瘋子一般的咯咯狂笑,邊笑邊像念咒語似的重復著:“他死了,他死了,他死了!”

      *

      特蕾莎聽完了皮爾遜警探關于當晚其他情況的證詞。伊麗莎白是怎樣以詭異的平靜掃視現(xiàn)場的。他是怎樣帶她來到亨利的擔架前,還沒來得及阻攔,她就自己扯下了蓋在亨利臉上的那塊白布的。她又是怎樣淡定,沒有叫,沒有哭,也沒有抱住尸體不放的,就像其他悲痛欲絕的家長那樣。他當時告訴自己這一定是因為震驚過度而導致的呆滯,不過話說回來,那真是讓人毛骨悚然。

      全程聽他重述這些她早已知道并親身經歷的事實時,特蕾莎低下頭,兀自撫摸手上的皺紋,回想著伊麗莎白大喊“他死了!”時的情景。她當時那種放聲大笑——她正是因此知道亨利不是伊麗莎白殺的,或者即使是她殺的,她也絕不是故意的,不是謀殺。八歲時,特蕾莎曾經掉進過一個池塘。水冰冷刺骨,但反倒有種沸水燙身的感覺。伊麗莎白的大笑就有這種意味,仿佛她太過痛苦,已經超越了哭泣的程度,直接跳到了更深的一個層面:悲痛到只能狂笑,但這種笑里包含的痛苦遠遠超過了任何哭泣或是尖叫。但她要如何用言語表達出來,解釋清伊麗莎白的這種大笑并非真的大笑呢?她喝酒、抽煙,沒個母親的樣,這本已夠糟糕的了。當被告知自己兒子死了時還在大笑,更會讓人覺得瘋瘋癲癲,這還是往好里說的。要是往壞里說,這就是心理變態(tài)。所以她從未向任何人說過。

      亞伯在黑板架上放了什么東西。一張便箋的放大照,整張紙上寫滿了筆跡潦草的各種短語。大多是記的待辦事項:電話號碼啦,網(wǎng)址鏈接啦,還有雜貨條目。其中有五個短句,散落在頁面的不同地方,用黃色標了高亮:我受不了了;我要奪回生活;必須今天就結束?。?;亨利=受害者?怎么可能?;還有,再也不做高壓氧治療了,最后這句用一筆一連畫了十幾個圈,像是孩童稚氣描畫的龍卷風。紙上彎彎曲曲的線條縱橫交錯;這張紙本來被撕過,然后又像拼圖似的被拼湊了回去。

      亞伯說:“皮爾遜警探,告訴我們這是什么?!?/p>

      “這是在被告人家里廚房找到的一張便箋的放大版副本,標了重點高亮。紙本來被撕成了九塊,丟棄在垃圾桶中。字跡分析確認這是被告人寫下的?!?/p>

      “所以被告人寫下來,撕碎,又扔掉了。為什么這張紙這么重要呢?”

      “它看上去像是某種計劃書。被告人受夠了照顧她的殘障孩子。她計劃在那晚‘結束這一切。”說到“結束”時,他在空中比畫了一對引號?!啊僖膊蛔龈邏貉踔委熈耍龑懙?。通過將上面的網(wǎng)址和號碼同被告人的網(wǎng)絡瀏覽史和通話記錄加以比對,我們判定她就是在爆炸發(fā)生當日寫下這些的。幾個小時后,高壓氧治療現(xiàn)場爆炸,她兒子死亡。而當事故發(fā)生時,她正在喝酒抽煙以作慶祝,我們可以將其視作擺脫母親責任、獲得自由的終極象征。”皮爾遜皺著眉頭看向伊麗莎白,那樣子就好像他剛剛吃到了什么餿掉的食物,特蕾莎不知道如果他昨晚看見了她,是否也會流露出一樣的神情,當她偷偷躲在車里,多享受了幾分鐘遠離殘障孩子的自由時光。

      “可能被告人寫這個的意思只是厭倦了高壓氧治療,想要退出。這也有可能呀,警探?”

      皮爾遜搖了搖頭?!八驮诋斕彀l(fā)郵件取消了亨利的各項治療——言語訓練、作業(yè)療法(指一種使肉體或精神病患者進行某種腦力或體力活動以幫助康復和適應生活和生產技能要求的治療方法?!幾ⅲ?、體能和社交訓練,除了高壓氧治療。為什么沒有把高壓氧治療一起取消呢,如果‘再也不做高壓氧治療了指的是她想要退出的話,除非當她心知肚明高壓氧治療項目會毀于一旦,那當然就沒必要取消了。”

      “嗯,的確很奇怪?!眮啿當[出他那副“我可真想不通”的表情。

      “是的,奇巧無比,被告偏偏就在發(fā)生爆炸的那一天決定退出高壓氧治療,而她寫下來的每句話都變成了現(xiàn)實,順理成章的還有,亨利再也不會需要她取消了的這些治療服務了?!?/p>

      “但有時候的確會有巧合。”亞伯的聲音里來了勁,顯然是想在陪審團面前演一出“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的戲。

      “是的,但如果她都決定要退出了,為什么還要去下一場潛氧呢?為什么大老遠的開車過去,然后又謊稱她生病了呢?為什么在上課之前,她要花一下午的時間研究高壓氧治療的著火問題呢?我們對她電腦做的取證分析證實了這點?!?/p>

      亞伯說:“皮爾遜警探,你作為縱火調查專家,從被告的電腦檢索和寫下的紙條來看,你得出了什么結論?”

      “她的檢索主要圍繞高壓氧治療著火的機制,火怎么燃起來,又是怎么蔓延的,從中可以推斷這個人有意縱火,她想要知道怎樣縱火才能最好地確保高壓氧治療艙內的人死亡。她寫道‘亨利=受害者?怎么可能?表明她關注的是怎樣確保亨利成為受害者,也就是死者。后來她精心安排亨利的座位,確保他坐在最危險的位置,也證明了這點?!?/p>

      “反對?!币聋惿椎穆蓭熣埱笠撇酵人较律套h。律師和法官在邊上談話時,特蕾莎看著那張放大的便箋。上面的每一句話都像是特蕾莎自己會寫下的。她曾經多少次想過,我受不了了,我要奪回自己的生活?見鬼,這不就是她每天晚禱的一部分嗎:“親愛的上帝,求你幫幫羅莎,請給我們帶來一種新療法或藥物或別的什么吧,上帝啊,因為我要奪回自己的生活。卡洛斯要奪回他的生活。最重要的是,羅莎要奪回她的生活啊。求你了,上帝?!比ツ晗奶?,每天兩次大老遠開車過去,她還不是在倒數(shù)著還剩幾天,并對羅莎說“最后九天了,我的女兒,然后我們再也不做高壓氧治療了!”嗎?

      還有那句,亨利=受害者?怎么可能?皮爾遜的解釋從邏輯和理智上似乎說得通,但這句話里有什么讓她想起了什么。亨利等于受害者,怎么可能。亨利是受害者,亨利作為受害者?怎么可能?她重復著,沉浸在這一串短語的節(jié)奏中,有一種如此熟悉的感覺,就好像是一首許久以前的搖籃曲。

      她突然想起來了。那天早上的抗議者?!澳銈冊趥λ麄儯蹦莻€銀發(fā)波波頭的女人說,“你們只想滿足自己的扭曲欲望,把他們變成你們想擁有的教科書般的完美孩子?!边@話對伊麗莎白沖擊很大——她的臉在蒸桑拿般的天氣唰一下變得慘白——特蕾莎當時寬慰她:“得了吧,亨利是受害者?這真是太可笑了。你給亨利連內衣都是買有機的,看在上帝的分上?!钡髞硭约阂踩滩蛔∠?,羅莎是不是我對她接受無能的受害者呢?但我只是想讓她健健康康的啊。這有什么錯呢?要是有張紙的話,她當時可能也會隨手寫下:羅莎=受害者?怎么可能?

      律師回到桌前,亞伯亮出另一張示意圖。

      “警探,”亞伯說,“告訴我們這是什么?!?/p>

      “這是被告在爆炸前最后瀏覽的網(wǎng)頁上的一張示意圖。她搜索了‘艙外著火引起的高壓氧治療火災,我們推斷她是想找到抗議者傳單上說的案例,然后她搜到了這個:有一個和奇跡潛水艇相似的潛氧艙,從艙外開始著火,大火燒裂了輸氧管,氧氣跑出來,與火接觸。一號氧氣罐爆炸,炸死了與這個氧氣罐連接的兩名患者。”

      “所以說被告看了這張圖,幾小時后把自己兒子安置在了標注死亡的第三個位置。你是想告訴我們這個嗎?”

      “正是。各位別忘了,”皮爾遜看向陪審團,“奇跡潛水艇爆炸的方式和這張圖一模一樣。火都是從同一個地方燃起來的,就在輸氧管的U型下彎處。致死情況也一模一樣,都是在那兩個后排座位,也就是她堅持讓兒子坐的位置?!?/p>

      特蕾莎看著左邊那個標注沒有受傷的方塊,那正是羅莎坐的位置。在之前每一次潛氧中,她都會坐在那個標注死亡的紅色方塊位置。要不是伊麗莎白堅持改變座次,那么被大火吞噬、燒得只剩骨頭的就會是羅莎的腦袋。特蕾莎打了個哆嗦,搖了搖頭想趕走那個想法,把它丟到腦后。這種逃過一劫的感覺過于強烈,以至于她雙膝一陣發(fā)軟,隨之涌上一陣羞愧感:面對事實吧,她心里謝天謝地是別人家的孩子以如此痛苦的方式死去了。特蕾莎這時想,有沒有可能她對伊麗莎白的聲援并非因為覺得她是無辜的,而是出于對她的感激,感激她策劃的這場爆炸讓羅莎安然無恙?是否是自私之心讓她歪曲解讀了伊麗莎白的大笑,和她的紙條?

      亞伯說:“你和被告討論過起火位置嗎?”

      “是的,就在被告指認了兒子尸體之后。我告訴她我們一定能找出肇事者,搞清這究竟是怎么發(fā)生的。她說:‘是那群抗議者。她們在外面放了火,就在輸氧管下面。記住,那時我們尚不知道火是從哪里,是怎么燒起來的。后來,當我們的分析證實了她說的位置正是起火源頭時,不得不說,我們都大吃一驚?!?/p>

      “她知道位置會不會是因為就像她聲稱的,是抗議者放了火,就像她們傳單上寫的那樣?”亞伯說,語氣活像是一個純真的小男生在問復活節(jié)小兔是否真的存在。

      “不。”皮爾遜搖了搖頭?!拔覀儗棺h者進行了徹底調查,基于多種理由排除了她們的嫌疑。首先,六名抗議者全部在晚上8點結束受訊后被釋。她們說她們立即驅車駛回華盛頓特區(qū)了,沒有在任何地方逗留,當時的手機基站信號也證實了這點。其次,六人的過往背景都清清白白,沒有任何犯罪記錄,是和平守法的良民,她們的首要目標只是保護孩子不受傷害。”

      特蕾莎聽得直搖頭,真希望自己能告訴陪審團,不要被這種所謂的“和平”假象所蒙蔽了。他們沒在那天早上見到這群女人,她們那咬牙切齒的樣子,眼神里滿是輕蔑。只要能阻止高壓氧治療,她們看上去什么事都干得出來,就像那些打著拯救生命的名號開槍打死墮胎醫(yī)生的狂熱分子。

      特蕾莎深吸了幾口氣,讓自己平靜下來。皮爾遜站在席上說:“就算你相信她們?yōu)榱丝謬樔藗儾辉俑愀邏貉踔委?,會做出像縱火那么出格的事情,但她們也不會在氧氣開到最大擋、艙內有孩子的情況下做啊,這說不通?!?/p>

      氧氣開到最大擋。這句話激起了一個讓她毛骨悚然的想法:萬一她們壓根就不知道氧氣開著呢?那天早上,第一次潛氧結束,她匆匆從她們中間擠過去時,那個銀色波波頭女人沖她吼道:“我們哪兒也不去。今晚6點45,不見不散。”當時她沒多想,只是被她們激怒了,但現(xiàn)在回過頭來,特蕾莎突然意識到:抗議者對他們的時間安排了如指掌。也就是說,她們本以為供氧會在8點05分結束。根據(jù)皮爾遜的說法,不管是誰放的火,火都是在8點10分至15分之間被點燃的。完美的時間安排:抗議者認為那時潛氧臨近結束,氧氣已經關掉了,所以火只會慢慢燃燒,讓患者能在走出來時目睹火光,他們肯定會驚慌逃離,并把情況報告給樸。高壓氧治療就再也辦不下去了。這樣就完全說得通了。

      亞伯說:“我明白你為什么排除抗議者的嫌疑了。但如果她們與此案無關的話,被告人是怎么知道確切起火位置的呢?”又是那種疑惑加好奇的腔調,仿佛他真的是一頭霧水。

      “兩種可能,”皮爾遜說,“第一,她自己放的火,選在那個位置是為了嫁禍給抗議者。殺人之后栽贓他人,經典計劃。非常聰明,要不是我們找到了不利于她的有力證據(jù),這個計劃可能就成功了?!?/p>

      “那第二種可能呢?”

      “一種巧合到不可思議的猜測?!?/p>

      有幾個陪審員咯咯發(fā)笑,特蕾莎感覺像是有什么東西擠壓著她的肺部。伊麗莎白恨透了那群抗議者;這是顯而易見的。這種仇恨會不會強烈到了讓她鋌而走險、放火燒谷倉的底部呢?不是要殺死誰,而僅僅是為了讓抗議者身陷麻煩?最后那次潛氧中,TJ耳朵疼痛,所以樸用了平常兩倍長的時間才完成加壓,開始供氧。而伊麗莎白并不知情,她會以為8點15分時氧氣肯定已經關掉了。她可能就會在那個時候點火,以為所有人馬上就會出來,然后在火勢變大之前發(fā)現(xiàn)火情。這樣就能解釋為什么當她得知火災和亨利被燒死時,盡管悲痛萬分卻沒有大吃一驚。意識到她親手害死了兒子,他成了自己狂妄、仇恨和罪孽的犧牲品,她毫無疑問會精神崩潰,發(fā)出讓特蕾莎永生難忘的那陣痛苦狂笑。多么諷刺啊,沒有人能受得了。

      亞伯說:“警探,火具體是怎么燃起來的?”

      皮爾遜點了點頭?!拔覀兊目v火取證小組認為,火首先是從一條輸氧管下面一支點燃的香煙和一包紙板火柴那里燒起來的,它們放在一堆枯枝條中間。管子裂了,里面的氧氣跑出來與火接觸。盡管氧氣本身不是可燃物,但它和潛氧設備內外的雜質一結合,就導致了爆炸,爆炸的威力將香煙和紙板火柴彈到了遠處,使它們未被完全燒成灰燼。我們找回了這兩樣東西的多個完整殘片,對它們的化學成分和顏色樣式進行了實驗室檢測。我們判斷香煙的牌子為駱駝牌,紙板火柴則是在這一地區(qū)的7-11連鎖便利店銷售的?!?/p>

      亞伯的嘴唇動了動,仿佛是在努力不讓自己幸災樂禍地笑出來?!霸诒桓娴囊安蛥^(qū)域里找到的香煙和火柴是什么牌子的呢?”他說到野餐時的語氣就像那是一個污穢之詞。

      “駱駝牌香煙和一包7-11的紙板火柴?!?/p>

      整個法庭的人似乎都坐了起來,為之一振。每個人都在椅子上伸長了背,傾身向前或是轉向側邊,就為了看上一眼伊麗莎白的反應。

      亞伯等待人們的竊竊私語和挪椅子的吱嘎聲安靜下來?!熬?,被告是否嘗試解釋過這一巧合?”

      “解釋過。被捕后,被告說她那天晚上在樹林里撿到了一包開過封的香煙和火柴。”皮爾遜帶著唱歌般的聲調,語氣活像是保姆在給小孩子讀童話故事。“她說看起來像是誰丟掉的,所以她就拿起來抽了。她說上面還附了一張印有韓亞龍標識的紙條,寫著:‘我們得給這事畫上個句號。今晚見面,8:15。她說她當時沒有想到,但它們肯定是縱火者丟下的?!?/p>

      “你對這一解釋作何反應?”

      “我覺得不可信。要是青少年抽別人丟掉的香煙,我信。但一位四十歲的上流社會女性會這樣做?不過不管怎么說,我們還是認真地對待了她的這一‘解釋?!彼衷诳罩写虺鲆粚σ?。“我們用了粉末法讓香煙盒和紙板火柴上的指紋顯形?!?/p>

      “有什么發(fā)現(xiàn)?”

      “有趣的是,我們只發(fā)現(xiàn)了被告人的指紋,沒有別人的。她對此解釋說,她在抽之前,”皮爾遜的臉擰成一團,好像在憋住不笑出來,“用抗菌濕巾擦拭了它們。因為你知道,它們是從地上撿來的?!?/p>

      法庭上下傳來輕輕的嗤笑聲。也有人干脆大笑起來。亞伯皺起眉頭,故意擰緊面孔。“不好意思,你是說抗菌濕巾?”陪審員們也笑了,像是被逗樂了,但特蕾莎發(fā)現(xiàn)自己非常討厭這種一看便知的戲劇化表演,這種假裝驚詫的樣子?!八运灰怯昧丝咕鷿窠?,就愿意抽這些隨地撿來、鬼知道屬于誰的香煙了?”聽亞伯又把“抗菌濕巾”四個字說上一遍,讓人感覺很幼稚,像是一種欺辱,特蕾莎真想沖他吼過去,讓他閉嘴,告訴他伊麗莎白的確有這種隨身攜帶濕巾、什么都要用它們擦一下的習慣,這又怎么了?

      “是的,”皮爾遜說,“然后在這么做的過程中,自然而然就‘抹去了任何本可證實或是反駁她的敘述的證據(jù)。”特蕾莎真想跳起來,一巴掌打在這個男人肥嘟嘟的、活像是畫上畫的小兔爪子一般的手指上。

      “那么那張韓亞龍超市紙條上的指紋呢?被告想必沒有用抗菌濕巾擦紙吧?!?/p>

      “我們沒找到任何便箋。”

      “會不會是漏掉了?”

      “爆炸當晚,我們在她野餐地點周邊圍起了很大的一片場地,第二天早上仔仔細細地搜索了個遍。那附近沒有韓亞龍超市的紙條。”

      一陣酥麻感擊中特蕾莎的頭皮,向下傳導至她的肩膀,溫暖而厚實的感覺像是圍上了一件披肩。那天晚上是有一張便箋。閉上眼睛,她能回憶起來:毯子上一個揉皺的紙團。她想不起上面有什么字了,但她眼前能浮現(xiàn)出色彩鮮亮、紅黑相間的點狀圖案,韓亞龍超市的標識在擰成團的紙上看起來或許就是這樣的。

      特蕾莎想象告訴亞伯。他會相信她嗎?他會問她為什么沒有早說。事實是,她為了避免提起伊麗莎白在得知亨利死訊時的狂笑,她當時說自己不太記得那場對話了,包括附近看到過的物品?!拔耶敃r一心只想著告訴她亨利的死訊,估計把周圍的一切都給忽略了?!彼f。她可以說是皮爾遜的證詞喚起了她的記憶,但亞伯不會買賬;他會像一只禿鷲般揪住不放,直到她的敘述土崩瓦解。也就是說,到時候她可能就只得和盤托出,解釋一通伊麗莎白為什么會狂笑。而這對伊麗莎白會是多大的傷害啊,還不如只說她看到了什么隱約像是韓亞龍超市紙條的東西。

      所以私下去找亞伯是行不通的。但保持沉默同樣不是一個可行的選項;陪審團必須知道伊麗莎白在便箋的事情上沒有撒謊。

      特蕾莎睜開眼睛時,皮爾遜正說到沒有任何證據(jù)能證實伊麗莎白對事件的敘述。特蕾莎站了起來。她清了清嗓子,說:“不是這樣的。我看見了。我看見了那張韓亞龍超市的紙條?!?/p>

      法官敲下木槌,要求肅靜,亞伯也說讓她坐回到位置上,但特蕾莎還是站在那里,望著伊麗莎白。香農對伊麗莎白說著什么,但伊麗莎白沒有看她,而是望著特蕾莎,與她目光相接。伊麗莎白的下嘴唇顫抖著,扯出微微一笑。她眨了眨眼,早已蓄滿眼眶的淚水順著臉頰簌簌而下。眼淚落得那么急,如同決堤之水。

      伊麗莎白

      審判開始前一周。香農告訴伊麗莎白,開庭時她們需要讓很多人坐在她身后,越多越好。他們可以給她遞紙巾,對亞伯的證人怒目而視,諸如此類。家人這一選項被排除在外。伊麗莎白是獨生女,她的父母都在1989年洛杉磯大地震(1989年10月17日,發(fā)生于美國加利福尼亞州洛杉磯灣區(qū)的一場嚴重地震,造成63人死亡,近3800人受傷?!g注)中喪生了。那么就只剩下朋友了。問題是:她一個也沒有。“我們不是說要那種一輩子在一起的死黨閨蜜。只是愿意坐在你邊上的人。坐著,就行了。你的發(fā)型師、洗牙師、全食超市(全美最大的天然食品和有機食品零售商。——譯注)的某個收銀女孩。誰都行?!毕戕r說。然后伊麗莎白說:“我們?yōu)槭裁床荒芄托┭輪T來呢?”

      她并非從未有過朋友。的確,她一直都屬于較為內向的那一類,但在大學時代和在會計師事務所工作時,她也有一些關系很好的朋友;她結婚時有三個伴娘,她也兩次做過別人的伴娘。然而自從六年前亨利確診自閉癥以來,她實在是太忙了,沒時間做一點不是圍著亨利打轉的事情。白天,她要開車送亨利接受七種治療——言語、作業(yè)療法、體能、聽覺處理(托馬提斯法,一種通過音樂和語言改善運動、情感和認知能力的治療方式)、社交技能(人際關系發(fā)展干預療法)、視覺處理、神經反饋——在此期間,她還要輾轉于各個營養(yǎng)/有機食品商店間,尋找不含花生/麩質/酪蛋白/乳品/魚類/蛋類的食物。晚上,她要給亨利準備食物和補品,還要上各種自閉癥治療論壇,例如高壓氧治療孩子論壇、自閉癥—醫(yī)生媽媽論壇。多年音訊杳無之后,朋友們逐漸也不再和她聯(lián)系了。她現(xiàn)在能怎么辦呢?打電話過去說,嗨!好久沒聊了!我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來參加我的謀殺罪審判,在我被處死之前待上一會。哦,順便說下,不好意思六年來都沒有回你電話,但我只是在忙著照顧兒子——你知道的,就是我被控謀殺的受害者?

      所以,是的,伊麗莎白知道沒有人會過來聲援她(香農不算,因為伊麗莎白每小時可是要付她600美元的)。然而昨天走進法庭,看到身后那排空座位,那是偌大法庭里唯一的一排空座位,她還是難受得像腹部被看不見的拳手重擊了一拳。兩天以來,伊麗莎白身后的那排座位一直都是空的,仿佛在昭告世界她連半點聲援也沒有,彰顯著她有多么孤獨。

      當特蕾莎突然開口,說她見過那張韓亞龍超市紙條時,法官試圖撤銷她的說法。他敲下木槌,告訴特蕾莎不能這樣大喊大叫,并指示陪審團無視她的話。特蕾莎道了歉,但當他讓她坐下時,特蕾莎跨過柳家人身邊,穿過過道,走向那排空著的座位,在伊麗莎白正后方坐了下來。這是伊麗莎白日后躺在床上時將在腦中反復回放的一個片段。陪審團中有幾人倒抽了一口冷氣,他們似乎是把伊麗莎白看作了麻風病人,或許沒有傳染性,但要敬而遠之。

      伊麗莎白轉身看向特蕾莎。有個人為她站出來說話,宣布自己站在她這邊,光明正大地坐到她身邊。但一想到那幾個同樣參加兩次潛氧的家長,她們曾經每天共度好幾個小時,如今卻連看都懶得來看她一眼,也都不會在心里問一句到底是不是她干的,她還是非常受傷。她們都自動認定她是有罪的。

      她們當中的一個人愿意做她的朋友。感恩充盈了她的內心,就像氣球里注滿了水,隨時就要炸裂開來,無數(shù)她無法說出口的“謝謝你”匯成噴涌而出的水流。她望著特蕾莎,努力想用眼神傳達謝意。

      就在那時,她驀地瞥見人群中一頭晃動的銀發(fā)。那群抗議者的頭領,這個女人在網(wǎng)上有個偽善的用戶名:“自閉癥兒童的驕傲媽媽”。她本期望香農在審判上戳穿她所謂的不在場偽裝,把她扳倒,然而那通詢問縱火的電話又讓香農的矛頭對準了樸,于是這個女人得以安安定定地坐在這兒,像個無辜的旁觀者那樣欣賞著這場審判。伊麗莎白感到膽汁慢慢爬上了嗓子眼,那種熟悉的情緒爆發(fā),怒火、恨意和譴責交織在一起。要不是因為這個女人,她的兒子現(xiàn)在就還活著。他應該九歲了,馬上要上四年級。魯絲·韋斯,伊麗莎白跟基特打了那通致命的電話后才知道她的惡毒恐嚇和想要摧毀她整個生活的企圖——上帝啊,她多希望自己從來沒打過那通電話。就是那通電話,讓伊麗莎白的理智逐漸潰散、剝離,裹挾她走向了將讓她悔恨余生的那一時刻。那一系列愚蠢至極、不可理喻的行為,最終宣判了她的命運,還有亨利的命運。

      伊麗莎白轉身看向特蕾莎,想象她當時被困在駭人大火中的情狀,而她呢,則在那里喝著酒,慶祝高壓氧治療的終結,贊嘆著唇間的香煙滋味。她想,要是特蕾莎知道了那天發(fā)生的所有事情,要是她知道伊麗莎白——她對魯絲·韋斯的仇恨——正是亨利之死的罪魁禍首,她會怎么想。

      *

      香農恨透了皮爾遜警探?!罢媸莻€自以為是、目中無人的混蛋?!彼麄兊谝淮螘婧笏瓦@么說,然后在他當庭做證后又一次說?!拔艺媸懿涣怂莻€尖嗓子。真的都讓我起雞皮疙瘩了?!?/p>

      伊麗莎白以為見到他會讓她痛苦不堪——就是這個男人帶她走向了亨利的尸體,她的兒子變成了沒有生命的一樣東西。但她其實不記得他了。不管是他的臉,還是那令人不適的違和嗓音。她不記得他所說的任何事情,更沒法像香農希望的那樣指出其中的不實之處,她只是像個被動的電視觀眾那樣接受了他的說法。

      當法官讓香農開始她的交叉質詢時,香農對伊麗莎白說:“你就坐著好好欣賞吧;我要把他打得落花流水?!彼玖似饋恚瑓s用余光瞄著皮爾遜(是這樣嗎?香農是在釋放魅力?),然后笑了笑,露出兩個酒窩。她說:“下午好,警探?!笨桃庥昧艘环N低沉的嗓音(是想顯得性感,還是為了對比突出他的尖嗓子,伊麗莎白分辨不出來),踩著碎步朝他走去,臀部卻一個勁地晃來晃去,伊麗莎白覺得她仿佛在跳滑步舞曲。

      “警探,”香農繼續(xù)用喉音說著話,伊麗莎白簡直想清一清自己的嗓子,“讓我們先來聊一聊你。我們聽說,你在犯罪調查方面是個專家,擁有二十年的經驗,也是這樁案子的首席調查官。事實上,我還聽到傳言說,你開設了一門關于證據(jù)收集的研討課?!彼呎f邊轉向陪審團,活像一位吹噓自家兒子的驕傲母親?!耙婚T所有新人警探的必修課,顯然是,”她又轉向他,“是這樣嗎?”

      “嗯,是的?!彼@然沒料到她會這樣開場。

      “這節(jié)研討課的名字叫‘笨蛋的犯罪調查課,是真的嗎?”香農咯咯笑起來。香農這樣一位嚴肅、專業(yè),穿著一套不合身的格紋套裝和一雙不透明連褲襪,身材微胖的律師,竟然像個四歲孩子那樣咯咯笑著。

      “那個不是官方名字,不過確實,有人這么叫來著?!?/p>

      “我聽說你自創(chuàng)了一套絕妙的圖表,你上課就全用這套圖表。就一頁紙,是這樣嗎?”

      皮爾遜看上去一頭霧水。他望著亞伯,像個向朋友尋求答案的學生。亞伯微微聳了聳肩?!笆堑?,我有個一頁紙的圖表用來教研討課?!?/p>

      “我想你肯定盡量確保這張圖表反映的是你的真實經驗,不僅僅是課本上那一套,而是你關于何種證據(jù)最為可靠、最具相關性的實戰(zhàn)知識。這樣說對嗎?”

      “是的?!?/p>

      “非常好?!毕戕r往黑板架上放上一張海報。

      “警探,這是你的圖表嗎?”香農問道。她聲音中的甜膩顯得過于夸張,隱約透出一絲嘲諷意味。

      皮爾遜和亞伯齊聲開口,前者問:“你到底是怎么搞到這個的?”后者道:“反對。這是誤導。豪格女士非常清楚弗吉尼亞州法律并不區(qū)分直接和間接證據(jù)。”

      香農說:“法官大人,我們大可等到具體敲定陪審團指令的時候,再來爭論立法上的技術細節(jié)。而現(xiàn)在,我是在問首席調查官他的調查方式。這并非一份保密文件,而且上面都是他本人的話,不是我的?!?/p>

      “反對無效。”法官說。

      亞伯不敢相信似的張大嘴巴,坐回座位時連連搖頭。

      “警探,我再問一遍?!毕戕r的聲音又恢復了往日的嚴肅語調,那一層過分夸張的甜膩感就像香蕉皮似的被剝離掉了?!斑@的確是你的表格,是你用來指導其他調查員,包括本案的調查員的,對嗎?”

      皮爾遜警探狠狠瞪了香農一眼,然后含混不清地說了“是的”。

      “所以這張圖表告訴我們,按照你的經驗,直接證據(jù)要優(yōu)于間接證據(jù),且更為可靠。對嗎?”

      皮爾遜看了看亞伯,后者皺著額頭,揚起眉毛,好像在說,是的我知道,但我又能對這個發(fā)了瘋的法官做什么呢?“是的?!逼栠d說。

      “這兩種證據(jù)之間的區(qū)別是什么?你在研討課上舉了一個跑步者的例子,對嗎?”

      皮爾遜的臉上現(xiàn)出又是驚嘆又是惱怒的混雜表情。當然了,他一定在想是誰告的密,想象他要怎么處置這個叛徒。他搖了搖頭,像是要理清思緒,然后說:“一個人在跑步的直接證據(jù)是有人看到他真的在跑。間接證據(jù)是有人在跑道附近看到他穿了跑步裝和跑鞋,臉上紅通通的,滿頭大汗?!?/p>

      “所以間接證據(jù)有可能是錯的。這個滿頭大汗的人可能是打算待會跑步,可能比方說只是剛從一輛很熱的車子里出來。對嗎?”

      “是的?!?/p>

      “我們來看本案。先來說重中之重的直接證據(jù),根據(jù)你的專家指示。你列出來的第一類直接證據(jù)是‘目擊證人。有人目擊伊麗莎白放火嗎?”

      “沒有?!?/p>

      “有人目擊她在谷倉附近抽煙或點火柴嗎?”

      “沒有。”

      香農拿出一支很粗的記號筆,劃掉了直接證據(jù)欄下面的第一項類目:目擊證人?!敖酉聛恚腥魏我聋惿追呕鸬匿浺艋蛘掌瑔??”

      “沒有。”她劃掉了記錄犯罪的錄音/錄像和嫌疑人犯罪的照片這兩項。

      “接下來,我們來看‘嫌疑人、目擊證人,或共犯的犯罪記錄,有嗎?”

      “沒有?!庇质谴蠊P一劃。

      “那么我們就只剩下你說的‘圣杯了——供詞。伊麗莎白從未承認放火,對嗎?”

      只見他嘴唇緊閉,抿成了一條粉色的線?!笆堑摹!眲澋簟?/p>

      “那么就是說,沒有任何直接證據(jù)證明伊麗莎白犯了罪,沒有屬于在你看來‘更好,更可靠這一類的證據(jù),對嗎?”

      皮爾遜急促地吸了口氣,鼻孔張得像馬鼻子那么大?!笆堑模恰?/p>

      “謝謝你,警探。完全沒有直接證據(jù)?!毕戕r在那張表的直接證據(jù)四個字上劃了一道粗粗的刪除線。

      香農退后幾步,滿面微笑。這是一個肆無忌憚的笑容,勝利寫在她臉上的每個地方——眼睛、兩頰、嘴唇、下巴,甚至連眼睛都上揚了。這場審判的結果并不會真的影響她的生活,她卻如此全心投入,讓人覺得有點好笑。是輸是贏,她都可以照樣拿著按小時計的高額收入,照樣住在她的房子里,有她的家庭,而對于伊麗莎白來說,審判的結果則意味著重回郊區(qū)生活和被送上死刑臺之間的天壤之別。所以為什么她反而絲毫沒有香農的那種興奮感呢?

      香農繼續(xù)說:“那么剩下的就是間接證據(jù)了,用你的話說,也就是‘不那么可靠的那一類。第一項是‘確鑿證據(jù),或者根據(jù)本案的情況,可以說成抽過的煙。”好幾位陪審員咯咯笑了。(香農這里玩了文字游戲,“確鑿證據(jù)”smoking gun和“抽過的煙”smoking cigarette第一個詞相同?!g注)“你在爆炸現(xiàn)場的香煙或火柴上找到了伊麗莎白的DNA、指紋,或是其他任何法醫(yī)證據(jù)嗎?”

      “火災造成的損毀過大,我們沒辦法取回這類識別信息。”皮爾遜說。

      “那么說就是沒有,警探?”

      他的嘴唇抿得更緊了?!笆堑?。”

      香農劃去了間接證據(jù)類目下的確鑿證據(jù)。“接下來,讓我們跳到‘犯罪機會這一項。放火地點是在外面,谷倉后面,對嗎?”

      “是的。”

      “誰都有可能走到那里然后放火,對嗎?沒有鎖或柵欄什么的吧?”

      “當然,但我們討論的不是理論上的機會。我們看的是現(xiàn)實上的犯罪機會,有誰當時在附近,又沒有不在場證據(jù)的,就像被告人這樣?!?/p>

      “在附近,沒有不在場證據(jù)。我明白了。那么,柳樸怎么樣呢?他就在附近。事實上,他的位置比伊麗莎白近多了,不是嗎?”

      “是的,但他有不在場證據(jù)。他就在谷倉里面,這點有他的妻子、女兒和患者做證。”

      “啊,是啊,不在場證據(jù)。警探,你知道有個鄰居出來做證說,看到柳樸在爆炸前站在谷倉外面了嗎?”

      “我知道。”皮爾遜說,聲音中透著自信,臉上露出那種知道了別人不知道的事的得意笑容?!澳敲春栏衽?,你知道柳瑪麗已經澄清了那晚是她在外面,而那位鄰居在聽到后承認,他從遠處看到的那個人的確很有可能是瑪麗了嗎?”皮爾遜搖了搖頭,嗤嗤輕笑。“很顯然,瑪麗當時戴了頂棒球帽,頭發(fā)扎了起來,所以他還以為是個男的。一個無意的錯誤。”

      香農說:“反對。請命令回答不要岔開——”

      亞伯站了起來:“是豪格女士自己挑起了這個話題,法官大人?!?/p>

      “反對無效?!狈ü僬f。

      香農轉身背向陪審團,垂下目光,似乎在讀自己的筆記,但伊麗莎白能看到她雙眼緊閉,眉間深蹙。片刻過后,她豁然睜開眼睛。“那么就讓我們理理清楚,”她轉向了皮爾遜,“柳家人都在里面,然后柳楊出去找電池,柳瑪麗走到外面,鄰居看到了她。對嗎?”

      皮爾遜接連快速地眨了幾下眼睛,頗像那種未來主義機器人處理信息時的樣子?!拔沂沁@樣理解的。”他用試探性的語氣說。

      “這就意味著柳樸在爆炸前是獨自一人在谷倉里的——在附近并且沒有不在場證據(jù),符合你的‘犯罪機會標準,是這樣的吧?”

      他不再眨眼,看上去像是屏住了呼吸;他的表情和身體都紋絲不動。過了一會兒,他咽了咽口水,喉結鼓了起來?!笆堑摹!?/p>

      香農臉上粲然一笑,在犯罪機會邊上用紅字寫下柳樸。“下一個,動機。告訴我,警探:你見過的縱火案里最常見的動機是什么?”

      “這不是一起常見的縱火案?!彼f。

      “警探,我沒有問這是不是一起常見的縱火案。請回答我的問題:你見過的縱火案里最常見的動機是什么?”

      他先是像個拒絕回答母親問題的男孩雙唇緊閉,然后吐出幾個字:“錢。騙保。”

      “而柳樸有機會拿到130萬美元的火險保金,對嗎?”

      他聳了聳肩?!耙苍S吧,聽起來沒錯。但還是那句,這不是一起常見的案子。絕大多數(shù)騙保案中,縱火人是在場地沒人的時候縱火的,也沒有人受傷。”

      “真的嗎?非常有趣,因為我這兒有你對最近一起縱火案做的筆記,”香農看了看手里的一份文件,“我們來看看,去年十一月在溫徹斯特。你寫的:‘罪犯放火后仍然待在里面,是因為覺得如果建筑里沒人的話承保人就會懷疑是騙保。罪犯認為假如他受傷了,承保人就更可能相信這是一起意外事故并支付賠償?!彼龑⑽募f給皮爾遜。“這是你的報告,對嗎?”

      皮爾遜咬緊牙關,瞇起眼睛,幾乎沒有低頭看那文件,只說了“對的”。

      “那么,據(jù)你的經驗,你覺得一份130萬美元的保險單能為房屋主人,例如柳樸,提供放火燒房屋的動機嗎,即使當時里面有人?”

      皮爾遜警探看了樸一眼,又移開目光,最后回答:“是的?!?/p>

      香農用紅色大字在犯罪動機邊上寫下柳樸,然后指向下一條。“警探,說到‘特殊知識與興趣,你在后面加了幾個打括號的字‘例如有炸彈方面的技術或研究。這是什么意思?”

      “這是針對特殊犯罪而言的。比方說,在爆炸案中,假如嫌疑人知道如何制造某種型號的炸彈,或是對此做過研究,我就會將其視為重要證據(jù)。我們在被告電腦上找到的證據(jù)就非常像這一類?!?/p>

      “警探,柳樸在高壓氧治療引起的火災方面有特殊知識,難道不是嗎?實際上,他研究過與此案類似的先前火災,是嗎?”

      “我不知道他知道什么。你得自己去問他?!?/p>

      “事實上,我不需要問,因為你的助理已經幫我做了?!毕戕r舉起另一份文件?!敖o你的一條辦公室備忘錄,建議排除柳樸的犯罪性火災過失嫌疑?!彼盐募f給他。“請讀一讀劃了重點的部分?!?/p>

      他清了清嗓子讀道:“‘柳樸十分清楚火災危險。他研究過先前火災,包括火源在艙外輸氧管下面的案子。”

      “那么,讓我再問一次,柳樸在與本案類似的高壓氧火災方面有特殊知識與興趣,是這樣嗎?”

      “是的,但是——”

      “謝謝你,警探。”香農在特殊知識與興趣邊上寫下柳樸,接著退后兩步?!八晕覀兛吹?,奇跡潛水艇的擁有人柳樸同時具備犯罪的動機、機會和特殊知識。我們來討論你圖表上剩下的一條:兇器所有?,F(xiàn)在,你認為本案的兇器——用于點火的香煙和火柴——屬于伊麗莎白,對嗎?”

      “不是我以為,豪格女士。事實是,引起火災的是一支駱駝牌香煙和7-11便利店出售的火柴,而被告人身邊不遠處就有駱駝牌香煙和7-11火柴。”

      “但她跟你說了那些不是她的,而是她在樹林里發(fā)現(xiàn)的。完全有可能是誰用它們點燃了火,為了消除證據(jù)而將其丟掉。你調查過除伊麗莎白以外其他人購買了這兩樣東西的可能性嗎?”

      “是的,我們調查過。我的調查隊去過奇跡溪和被告人居住街區(qū)附近的每家7-11便利店,搜尋購買收據(jù)或是類似的東西?!?/p>

      “啊,那可真讓人松了口氣。這么說你肯定問過那些店員能否認出其他人了,包括柳樸,這位我們可是知道他同時具備放火的動機、機會和特殊知識的?!毕戕r指了指她標出的那三個鮮紅的柳樸。

      皮爾遜怒視香農,嘴巴緊閉。

      “警探,你問過任何一個7-11店員柳樸買過駱駝牌香煙嗎?”

      “沒有?!彼恼Z氣里帶著一絲抗拒。

      “你查過他的信用卡賬單有無7-11消費記錄嗎?”

      “沒有。”

      “搜過他的垃圾桶里有無7-11收據(jù)嗎?”

      “沒有?!?/p>

      “我明白了。這么說來,你所謂的大量搜查,只是針對我的委托人的了。好吧,我們來聽聽看。有幾個7-11店員認出了伊麗莎白?”

      “沒有?!?/p>

      “沒有?那么收據(jù)呢?你們肯定搜遍了她的垃圾桶、車子、錢包和口袋,想要找到7-11的收據(jù),對嗎?”

      “是的。但是沒有,我們什么也沒找到?!?/p>

      “伊麗莎白的信用卡賬單呢?”

      “沒有。但那些指紋確鑿地——”

      “啊,指紋。我們來聊聊這個。你不相信伊麗莎白是撿到香煙和火柴的。據(jù)你看來,它們是她的東西,盡管事實是沒有任何證據(jù)證明她購買了它們。正因為是她的,所以沒有其他人的指紋留在上面——因為她是唯一一個摸過它們的人,對嗎?”

      “正是?!?/p>

      “警探,這正是讓我疑惑的地方。如果香煙和火柴是她的,那她肯定是從哪里買來的。那么店員的指紋不是會留在上面嗎?”

      “如果她買了一整盒的話就不會?!?/p>

      “一整盒,十包。兩百支香煙。你在她家或垃圾桶里找到過一盒開了的駱駝牌香煙嗎?”

      “沒有?!?/p>

      “她錢包里呢?”

      “沒有?!?/p>

      “車里呢?”

      “沒有?!?/p>

      “她車里或家里的垃圾桶里有煙頭嗎?有任何表明她經常吸煙以至于會買一整盒香煙的證據(jù)嗎?”

      皮爾遜連眨了幾下眼?!皼]有?!?/p>

      “然后是火柴,即使有人買了一整盒煙,他們還是會遞給你單獨的紙板火柴,對嗎?”

      “是的,但是時間一長,接觸多了,被告人的指紋就會蓋住店員的,不管在火柴上還是在香煙盒上。所以這兩樣東西上沒有店員的指紋并不令我感到驚訝。”

      “警探,如果對一個物件的使用頻繁到了會抹去先前指紋的程度,物件的主人就應該會留下多層的重疊指紋,對嗎?”

      “我覺得是的?!?/p>

      香農走向自己的桌子,快速翻閱文件夾,從中挑出一份文件,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她大搖大擺地走回去,把文件遞給皮爾遜?!案嬖V我們這是什么。”

      “這是對在野餐區(qū)域找到物件的指紋分析。”

      “請給我們讀一讀劃了重點的段落?!?/p>

      他掃了一眼文件,整張臉頓時垂了下來,活像烈日下的一尊小蠟像。“紙板火柴,表面:一處完整和四處局部指紋。香煙,表面:四處完整和六處局部指紋。十點分析鑒定:伊麗莎白·沃德?!?/p>

      “警探,在你們辦公室,慣例是對重疊指紋予以記錄的,如果真有的話?”

      “是的?!?/p>

      “你們辦公室在兩樣物件上各發(fā)現(xiàn)了多少重疊指紋呢?”

      他鼻孔鼓得老大,咽了咽口水,咧開嘴像是勉強裝笑?!皼]有。”

      “只有火柴上的五處指紋和香煙上的十處指紋,全都是伊麗莎白的,沒有重疊指紋,也沒有其他人的半點痕跡。干干凈凈,你說是嗎?”

      他目光側向旁邊。過了一會兒,他舔了舔嘴唇說:“應該是吧。”

      “既然至少還會有其他一人,一個店員,碰過這兩樣物件,那么沒有其他人的指紋必然意味著,有人在什么時候把它們全部擦掉了,是這樣的嗎?”

      “應該是的,但是——”

      “有很多人,包括樸柳,都可能碰過它們并在之后擦除指紋,我們無從得知,是這樣的嗎?”

      “是,的確無從得知?!彼难劬Σ[成了細線。

      香農在圖表歸嫌疑人所有/所屬的物品那欄邊上寫下可能有很多人(包括柳樸),這時他說:“別忘了,首先是被告人自己把它們給擦掉的。”

      “怎么,警探,”香農張大眼睛說,“我以為你不相信是她擦掉的呢。很高興你終于轉變了觀點?!彼龑λα恕?,應該是眉開眼笑——活像一位母親驕傲于自己一兩歲的孩子終于學會了乖乖聽話,然后退后幾步展現(xiàn)最后完工的圖表。

      “謝謝你富有啟發(fā)性的證詞,警探,”香農說,“我沒有進一步的問題了?!?/p>

      馬特

      他開車去7-11的路上想著指紋,想著那些沿著褶子和皺紋分叉的弧形、圈圈和旋渦,浸在彎彎曲曲紋路里的汗液和油漬,在茶杯、勺子、馬桶沖水柄、方向盤上留下幾乎看不見的種種痕跡,抹糊、覆蓋掉幾秒之前、幾天之前或是幾年之前別人留下來的痕跡。每個人的指紋都各不相同,每個人各個手指的指紋都不相同,世上獨一無二的指紋數(shù)目多到令人眩暈。幾十億?幾萬億?但一個人從六個月大的胚胎到長大成形,再到身體萎縮步入暮年,指紋不會變。

      他過去有十個指紋,和所有人一樣。三十三年來,從他還在母親子宮里,像個一英尺長的小潛艇那樣,手指頭只有豌豆大小時起,他的十個指紋就都是一成不變的。而現(xiàn)在它們已不復存在。右手食指和中指都在手術室燈的強光下被切除了,然后丟棄,帶著指紋一起,在那個醫(yī)療廢物焚化爐里,完成了始于火災的肉身入塵的任務。而他剩下的八個手指頭也熔化成了扁平光滑的粉色傷疤。簡直就像亨利那個頭盔油亮光滑的塑料表面還粘在他手指上不肯下來。

      在他的記憶里,他從未按過指紋,除非你算上幼兒園里將指紋裝飾成火雞形狀的感恩節(jié)活動。這就意味著世上從未有過他的指紋記錄。不復存在,再也無從知曉世界上那些留在墻上、門把手上、X光膠片上的無數(shù)潛在指紋中,有哪些是屬于他的。

      剛截完肢時,他愁眉不展,自怨自艾,這時有個他最喜歡的燒傷科護士對他說:“想想好的一面。有些人還巴不得抹去指紋呢?!薄笆前?,暴徒和毒梟什么的?!彼鸬?。她笑道:“我就說嘛,你可是做成了有些人夢寐以求的事情,更何況你還能為此拿到保險賠償!”他和她一起笑了,不算大笑,更多只是微微一笑,但仍然是自他截肢以來第一次擺脫了愁眉苦臉的狀態(tài),“是啊,現(xiàn)在我再不用擔心哪個警察用指紋把我扯進某個謀殺案了。”

      馬特時?;叵脒@句話。為了逗一個疲倦護士開心的隨口玩笑竟一語成讖。皮爾遜警探說他們發(fā)現(xiàn)火災是由一支香煙導致的,目前正在樹林里仔細搜尋丟棄的煙頭和煙盒。馬特想到那個溪邊的空樹根,他以前總是往那里丟垃圾,不由得一陣驚恐。盡管他哪怕一秒鐘也沒想過自己會卷入火災一事,但珍妮那里肯定夠他受的了,更不用說萬一他和瑪麗的事敗露了,隨之而來的顏面盡失。但皮爾遜說不用擔心,他們會找到罪犯的,指紋從不會撒謊,這讓馬特想起了他的玩笑話,算是松了口氣,又不得不用咳嗽掩蓋過去。樹林里的每支煙上都可能有一組他的指紋,隨時可以拿去實驗室化驗,但沒有人會知道。沒問題的。

      但是7-11:這可真是個問題。今天上午在法庭上他才第一次聽說,原來點火用的煙以及伊麗莎白野餐時吸的煙都是7-11出售的駱駝牌——和馬特去年整個夏天用的煙出自同一個品牌、同一家商店。他以前從沒想過,但有沒有可能那就是他的煙呢?會不會是他扔在了哪里,被伊麗莎白或是樸或是天知道是誰的哪個人撿到了,然后用它點著了火,讓馬特稀里糊涂地變成了謀殺案兇器的提供者?而現(xiàn)在,照香農炮轟皮爾遜“調查”漏洞百出的這架勢,警察豈不是要揮舞樸的照片,可能帶上其他人的,甚至包括馬特的,到這一地區(qū)每家7-11挨個問一遍?

      還有那張紙條——伊麗莎白聲稱在香煙旁邊發(fā)現(xiàn)了顯然是他寫下的紙條,這意味著什么呢?是他在韓亞龍超市紙條上寫下我們得給這事畫上個句號。今晚見面,8:15。溪邊,爆炸當天早上他把紙條留在了瑪麗車子的擋風板上?,旣惣恿藘蓚€字好的,然后留在了他的擋風板上。早上潛氧結束,馬特拿下紙條,揉成一團塞進口袋,但會不會當時掉了,吹走了,最后正巧吹到了香煙邊上?

      馬特掉轉方向,來到7-11便利店前面,停在離入口很遠的地方,透過后視鏡打量這家店的樣子。距離他上一次來這里過了快一年,店鋪還是一點沒變。這地方充斥著一股荒廢的氣息——還是那塊裂了縫的7-11招牌,年老體衰般傾向一側,生了銹的柱子上看不到殘障人士停車標志,白色的停車區(qū)界線褪成了陰影般慘淡的點劃線。街對面則是一家光鮮亮麗的??松梨诠荆锩鏌釤狒[鬧地停著一排排的小車和卡車,總有人進進出出,大門不是嘩啦打開就是嘩啦關上,永遠沒個停。去年第一次買煙那天,他差點兒就選了那里。他已經駛入了去埃克森的左轉車道,跟在兩輛等待掉頭的半拖車后面,幾分鐘后,馬特放棄了,駛向了道路遠處的7-11。有點破舊,當然了,但至少清靜。

      現(xiàn)在,當他坐在車上瞇眼斜視,努力透過沾滿灰塵的后視鏡認出那個店員時,馬特突然想:要是他當時耐心一點,多花三十秒等那兩輛半拖車掉頭,然后去了??松兀磕乾F(xiàn)在他肯定就不用擔心店員會指認出他了;街對面的店員總是很忙,顯然如此,根本就不會記得他。不像7-11那個長得像圣誕老人的店員,那人曾嘲笑馬特一邊因為咳個不停而憂心忡忡,一邊還偏偏要來買香煙,后來還開始管馬特叫“抽煙醫(yī)生”。見鬼,他要是認準了去??松瑝焊筒粫I香煙。他只會想速戰(zhàn)速決吃兩口——甜甜圈加咖啡,也許,或是玉米熱狗配可樂。反正就是珍妮的“不利生育”禁止食物列表里的某個組合。他是在經過7-11門口那幾個抽煙者之后決定,香煙才是他真正想要的東西的。或許它比垃圾食品還要不利于精子活性。要不是那樣,他壓根就不會徒步到溪邊去抽煙,也就不會撞上瑪麗,然后一盒接一盒地買煙,天知道后來買了多少盒,而其中某一盒最后落到了一個殺人犯手里。會不會就是因為一年前那一天選擇了右轉而非左轉——一時沖動,就跟挑哪條領帶似的,都算不上怎樣的“決定”——他無意中改變了一切?要是他往左轉了,會不會亨利就還活著,腦袋好好的,而馬特此刻也待在家里,手沒有殘廢,正對著一個熟睡的新生兒拍照,而不是在這個破敗不堪的停車場里暗中觀察,想要知道那個可能把他跟謀殺兇器聯(lián)系起來的店員還在不在那里上班?

      馬特搖了搖頭,想要趕走這些思緒。他必須要停止這種精神受虐癥,不要再問自己這些沒有答案的“要是……”問題,這只會損害他的大腦,他必須專注于眼前的任務。這個任務花了五分鐘:一分鐘用于看清店員是個女孩,四分鐘用于到外面打公用電話給那個女店員,說他想找一個店里的雇員,一個有點年紀的白頭發(fā)男人。她說沒有的那一秒,馬特立馬掛上電話,深吸一口氣:這兒沒有那樣的人,至少在她上班的十個月里從來沒有。他以為能就此擺脫糾纏了他一整天的惡心人的恐懼感——以為壓力能就此從他的肺部消散,以為一呼一吸能讓他振作精神而非精疲力竭。但所有這些都沒有發(fā)生;要說有什么的話,那只是他的不安感更加強烈了,就好像關于7-11店員的擔憂蓋住了別的什么,如同繃帶一般,而現(xiàn)在繃帶被扯了下來,他不得不去面對更大的擔憂,真正的煩惱,自從在法庭經過瑪麗身邊時輕聲說了那句“6點半,今晚老地方”以后他就一直在害怕的事:和瑪麗見面。

      *

      去年夏天第一次見瑪麗是在一個排卵日,又名“珍妮的瘋狂做愛日”。這又體現(xiàn)了珍妮那種超級無敵刻板的性格,她的這種特質(就像打鼾、燒焦食物、屁股下方有顆痣)一開始很讓他著迷,現(xiàn)在他早已厭煩至極。這是怎么回事呢?他并不記得自己何時就變了;這是不是就像從懸崖上跌落下來,前一天他還愛著這些奇怪的特質,第二天醒來就討厭它們了?還是說魅力這東西會一點一點地消退,就像新車的味道那樣,會隨著婚姻一小時一小時地衰老而直線下降,直到他自己都沒有覺察到就跨過了臨界線?前一小時,一點點喜歡,過一小時變成中立,再過一小時,一點點討厭;十年之后,降至反感;三十年之后,恨到“你要是再不閉嘴我就拿斧頭往你頭上劈過去”的地步?

      現(xiàn)在想來真是難以置信,珍妮身上那股一門心思撲在未來目標上的勁頭,竟是兩人初遇時讓他一見傾心的原因之一。倒也不是說這有多不同尋常。差不多每個醫(yī)學院學生都有一種迫切到可悲的進取欲求,在他認識的亞裔中更是達到了不可想象的頂峰程度。珍妮身上與眾不同的地方在于為什么。他的那些亞裔美籍朋友都會跟他講述父母是如何逼迫他們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周七天地舍命學習的,如何成天在他們耳邊念叨要上常春藤名校的悲慘故事,而珍妮不一樣,她的進取心是源于叛逆,因為父母沒有逼迫她。他們第一次約會時她就告訴他,她曾經有多喜歡這種自由狀態(tài),相較于她的弟弟——父母逼著他連生病時都要去上學(她則不用),或是因為拿了A-而懲罰他(她也不用)——直到后來她明白了:他們對弟弟的期望更高,是因為他是個男孩,是他們最重要的長子。于是她下定決心要實現(xiàn)他們在他身上的期望(上哈佛,當醫(yī)生),僅僅就為了惹怒他們。

      這當然是個很有意思的故事,但真正迷住馬特的地方是珍妮講述的方式。她痛斥韓國文化中根深蒂固的性別偏見,這種偏見明目張膽、毫無歉意,她坦言正因為此,有時候她會恨韓國人,恨自己是韓國人;然后她又笑著自嘲,一心想要擺脫亞裔人對于性別的刻板印象,到頭來卻又落入美國白人對于種族的刻板印象,成為老掉牙的固定角色:過分進取的亞洲學霸。她爭強好勝,人很有趣,但也容易受傷,有點迷惘、憂傷,這讓他既想要膜拜又想要保護她。他想要加入她,在她努力證明她父母錯了的奮斗中與她并肩作戰(zhàn),尤其是在她母親和他第一次見面時說了“我們更希望她找一個韓國男人,但好歹你是個醫(yī)生”之后。是的,他想過或許和他交往本就是珍妮反抗的一部分。但不,他沒有(過多)糾結過這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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