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說與吟唱

裴禎祥

它們撲棱棱飛起，一共兩只

我想它們聽到了我走在田坎上的聲音

它們不會認出我來

因為我的身形已經(jīng)改變

我的大腦里面，已經(jīng)裝了太多

它們不熟悉的東西，這導(dǎo)致我走路的姿勢

也發(fā)生了改變。

而且我手里沒有提著鐮刀

我肩上也沒有扛著鋤頭，或者鐵锨

它們在秧田上空盤旋又盤旋

然后落向鳳凰嘴，而我也明白

它們不會是我十歲時遇到的那兩只

也不會是我十七歲時

看見的那兩只。我以為它們的長相一樣

只因為我從未真正認識它們

我們的每一次相遇，其實都是永別

就像我今天在河水中看見的自己

也將不是明天早上

我在鏡子中看見的那個人

沙梁是村子?xùn)|邊的一道梁

那里站立著一棵柿子樹與一棵柏樹

分別代表著短暫與永恒。每天早上

我們站在院子里，仰起臉向沙梁上眺望

尋找著上天帶給村莊的消息

太陽從沙梁上冉冉升起

他從世界的東方來，跋涉了遙迢的路程

把光輝降在藥木院

在此之前，他已經(jīng)照耀過廣闊的人世

藥木院，只是其中的一份子

藥木院在四圍山脈的環(huán)抱下

已經(jīng)繁衍生息許多年

祖先們躲過了戰(zhàn)亂、天災(zāi)、匪患與瘟疫

活在生老病死，與人的屬性中

也不知外界的紛亂與變遷

唯有升起在沙梁上的太陽

沒有任何差別地

照耀著別處的塵世，也照耀著藥木院

當(dāng)我走在這條田間小路上

我面前的村子里，許多人已經(jīng)過世

他們也曾在這田間走過，在這土地里

種下小麥、玉米和水稻，這美麗的油菜花

好像是所有春天的延續(xù)或者復(fù)制

但有很多人已經(jīng)不會再出現(xiàn)

以前的我，那些逝去歲月中撒下的種籽

那些從我身上滑落下來的皮屑與水分

已經(jīng)杳無蹤跡，我已難以分辨，今日之我

與昨日之我，哪一個是復(fù)制品

也許，我從沒有踏上過這條田間小路

每一次，都是另外的人

走在同一條老路上，而“我”只是一種

記憶

并不存在一個擁有完整一生的人

我的悲傷與歡喜，時刻像窯坪河水一樣

涌流而去，永不返回

要寫出一片白楊樹林

與另一片樹林的不同，不是容易的事

我必須提到一個村莊的名字，比如藥木院

提到一條河流的名字，比如窯坪河

以及秧田壩中間一座小小的山坡

和它黃土與石頭混合的土質(zhì)

然后，還要有一些人

生在這里，有一些人埋在這里

這些白楊樹，正如你會看到的那樣

在春天抽出柔枝，生出嫩葉，讓鳥兒筑巢

在冬天又脫光葉子，迎接風(fēng)雪

我第一次看見它的時候

它是一片幼林，現(xiàn)在卻已長得十分茁壯

在另外的年代，另一個春天

當(dāng)另一個孩子與它相遇

它已經(jīng)成為一片森林，而我

早已消失在蒼茫的人世

我一會站著，一會蹲著，一會

俯下身子，無限湊近它

在窯坪河邊，古老的石岸上

我聽見河水流淌的聲音，有著春天的事物

相互碰撞的那種激越

被人們引進堰渠的那些水

發(fā)出咕咕的叫聲（如同求偶的呼喚）

它們明顯改變了自身的種性

成為了鳥兒

或者某種尚未被發(fā)明出來的事物

在藥木院，窯坪河還遵循著古老的訓(xùn)誡

按時帶來春天的消息

有一些隱秘的物質(zhì)，先是在水里貯存

然后向著土地和空中彌漫

直到花兒開遍原野

藥木院，重新成為神居住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