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娟
一
表姐留下張字條私奔了。
表姐當(dāng)然不會使用“私奔”這樣的詞語。
“我根人走了”,表姐的字條是這樣留的。
字條中的“根”應(yīng)為“跟”。表姐小學(xué)畢業(yè)后就沒怎么寫過字了,五個字當(dāng)中只有一個別字,算是相當(dāng)用心了。
表姐把字條夾在電飯煲的蓋子下。表姐夫打開電飯煲盛飯時,字條就飄了下來。
表姐夫回家可以不管別的,飯還是要吃的。表姐把字條夾在電飯煲里,是為了確保表姐夫能夠看見。
表姐夫看到字條后,給我打了個電話:“你有沒有梔蘭的電話?”
梔蘭是表姐的閨蜜。表姐當(dāng)然也不會使用“閨蜜”這樣的稱謂。表姐只是跟我說過,她跟梔蘭玩得好。玩得好的人,我在表姐嘴里只聽到過梔蘭這一個,便把她們定義為閨蜜了。
五年前,我見過梔蘭一回,五十多歲的人,穿得桃紅柳綠,臉上不見一絲皺紋。
梔蘭說:“叫你表姐有空來找我玩,好多年不見她了?!?/p>
一個多年不見的人,是表姐唯一的閨蜜。
我跟梔蘭沒留聯(lián)系方式。表姐夫說:“沒留就算了?!?/p>
過了兩天,表姐夫又打我電話:“你能不能想辦法弄到梔蘭的電話號碼?”
我有些奇怪:“姐姐沒有梔蘭的電話嗎?”
表姐夫才說:“你姐走了?!?/p>
“走了?上哪兒去了?”
“不曉得。我想問問梔蘭曉不曉得。”
我弄不到梔蘭的聯(lián)系方式,表姐夫也沒再打電話來問。
又過了兩天,我給表姐夫打電話問:“姐姐回來了沒?”
“沒?!北斫惴蛘f,“我現(xiàn)在有事,回頭再說?!?/p>
我聽到電話那頭傳來電鉆的聲音。表姐夫是做裝修的。
做裝修的也可以避到屋外先把表姐的事跟我說清楚再進去呀。表姐夫沒避到屋外,也沒跟我說清楚表姐的事。
我心想,對于表姐夫來說,也許做裝修的時候不能談?wù)撨@些事。
再等了兩天,還不見表姐夫回話,我又打了電話去問。
表姐夫又隔了兩天才抽空跟我碰了個面,把表姐留的字條拿給我看,將事情簡短地說了一下。也就是說,自表姐夫第一次打我電話詢問梔蘭的電話號碼算起,足足過了八天,我才知道表姐是跟人走了。
表姐夫說:“六十多歲的人了,哪里還有人要她?不是怕她上當(dāng)受騙,我才懶得找她?!?/p>
我想起表姐多次跟我說過要跟人走,我也沒太放在心上,不料她竟當(dāng)真走了。
一把年紀(jì)了,身體又不好,一輩子沒出過遠門,她怎么敢走?
最后一次見到表姐還是大半年前,她滿面愁容,頭發(fā)白了大半,原本瘦小的身板更加干癟了,跟梔蘭比起來,足足老了二十歲似的。表姐說過她跟梔蘭同年,梔蘭比她大月份還是她比梔蘭大月份,我記不清了。表姐說的話,我總是記不太清楚。
那回碰面表姐也說過要跟人走的話,我照樣敷衍了兩句。她翻出一個網(wǎng)友的照片給我看,問我面相如何。我夸張地笑著說:“學(xué)會打字了?挺時尚的嘛!”表姐得意地笑了笑。那樣的笑容擱在她臉上,有種異樣的燦爛,回光返照似的。
表姐夫把字條交給我后就沒再收回去。那字條寫在一角歪歪斜斜的田字格紙上,想是從哪個孩子的練字本上撕下來的。字是用鉛筆寫的,想來也是跟那孩子借的,表姐沒有筆。只借著了一支鉛筆,那孩子最多才上二年級。
看著字條,我只覺像極了表姐本人,認真的,卻是潦草的。
二
第一次聽表姐說要跟人走,是在1986年的初秋或是暮春。
1986年的時候我六歲。記住了這個年份是因為第二年我就正式發(fā)蒙入學(xué)了,否則的話,以表姐的本事,是不可能讓我這么多年幫她牢牢記住這個年份的。表姐生來體弱,自小由外婆養(yǎng)大。我和哥哥也跟著媽媽客居在外婆家。雖同住一個屋檐下,可表姐長得不好看,不會讀書,還不擅勞作,我從未把她放在眼里。1986年的那天,我在一個鄰居家里看見了一個滿臉胡須的男人。對于六歲的小女孩來說,那樣的臉實在丑得難以容忍,因而令我記憶猶新。我當(dāng)日穿著一件灰白的罩衣,里面是件的確涼的單衣,可以推斷出不是初秋便是暮春。
鄰居說,那個滿臉胡須的男人是做泥巴匠的,預(yù)備跟我表姐訂婚。
我聽得怒火中燒,趕回家指著表姐問:“你是挑瞎了眼么?挑來挑去挑了個那樣的男人,胡子都長到后腦勺上去了!”
表姐正在掃地,舉起掃帚撂了過來:“挑你個死人!是我挑的么?還不是你娘跟我娘挑的?”
她竟然打我?我一個六歲的孩子,劃動著粗短的小手小腳在太陽下跑了半天,心急如焚地向她指出這樁婚事的巨大缺陷,我容易嗎我?她不但不感激,反倒打我?我很是生氣。
表姐說:“早知道這樣,我就跟小華走了?!?/p>
小華是表姐的初戀情人。表姐自然也不會使用“初戀情人”這樣的稱謂。她只是說,她跟小華蠻好的。
我記住了小華的名字,是因為對于年幼的我來說,戀愛是件新鮮刺激的事。
表姐去跟這個名為小華的男人約會時,穿過一條白底黑紅圓點的連衣裙。我記住了這條連衣裙,是因為另一位生得極其貌美的表姐穿過一件一模一樣的。那位表姐站在初夏的柿子樹下,樹上開滿了乳白的小花,四溢的清香令人恍如吸著蜜。年少貌美的表姐輕輕一旋身,白底黑紅點的裙擺鋪展開來,蓋滿了整個樹蔭。
有了美貌表姐的加持,這條裙子才得以在我記憶中歷久彌新,以表姐的一己之力,是不足以讓我?guī)退涀〖s會時的穿著打扮的。天天吃在一起住在一起,我卻好像沒怎么見過表姐似的,總要經(jīng)由他人的介入,才能形成有關(guān)她的印象。
兩條相同的裙子將兩位表姐交疊在一起,年深日久,我記憶中時常誤將美貌表姐的臉嫁接到表姐身上,想到她穿著那條裙子前去約會時,恍惚擁有了同樣美好的容顏。603D1540-EE7A-44B8-A0EA-8B8C637B45BD
表姐的容顏與美好無關(guān),卻極愛打扮,三歲多點就曉得爬到梳妝臺上盤起腿來扎頭發(fā),見到漂亮衣服總吵著要照樣子做一件。
表姐比我大了二十多歲,她幼時梳頭的樣子我自然是不曾見過的,這些事,都是在媽媽訓(xùn)斥我時說給我聽的。
媽媽說:“芋子拙是拙,三歲就曉得梳頭了;你都七八歲了,還要我梳頭?!?/p>
芋子是表姐的小名,因出生時只有芋子一般大小而得名。
媽媽極少提及表姐的事,不是為著訓(xùn)我,她是不會把表姐三歲的事翻出來說的。
外婆也不說。表姐的親生父母另有五六個孩子養(yǎng)在身邊,話題更是觸及不到養(yǎng)在外邊的表姐身上。在我印象中,表姐就是三歲時梳著頭、吵著要穿漂亮衣服,然后咣當(dāng)一下變成了二十六七歲的模樣。缺少信息來源,我只能在媽媽訓(xùn)話時透露的片言只語中,隱約觸摸到表姐模糊的成長輪廓。
二十六七歲,在那時的農(nóng)村算是老姑娘了,媽媽和姨媽一合計,將表姐配給了那個滿臉胡須的泥巴匠。
泥巴匠在鄰居家里跟媽媽和姨媽吃了頓飯,就定下了跟表姐訂婚的日期。
媽媽說:“那個小華家里窮得叮當(dāng)響,一進門就踢到桌子?!蔽也胖辣斫愕某鯌偈窃诩彝?nèi)部公開過的。
我不關(guān)心表姐的初戀結(jié)果,只是好奇“一進門就踢到桌子”是個什么情形。我家住的是舊時地主留下來的半邊老宅子,有大廳、中廳、后廳,還用牛毛氈搭了個棚子做廚房。從前門到后門,少說要走上四五分鐘,實在難以想象“一進門就踢到桌子”的屋子要小成什么樣子。
我跑到自家門口反復(fù)演練,試圖體會其中的意味:一進門就踢到桌子……一進門,就踢到桌子……一進門,踢到桌子……
表姐氣得拿楓粟殼子砸我:“看你長大后能找到什么好的?”
她竟然砸我?我只是想體驗一下“一進門就踢到桌子”的生活,她竟然砸我!我又很生氣。
其實在幼小的我看來,一進門就踢到桌子也沒什么大不了的,有間屋子棲身就夠了??蓩寢屨f,嫁到那樣的人家一輩子都要受苦的,做泥巴匠好歹有個活命的手藝。
三
訂了婚,那個滿面胡須的男人就時常出現(xiàn)在我家里。春插,他牽著牛來耙田;秋收,他帶著禾鐮來割稻子。殺豬養(yǎng)魚、種菜挖藕,沒他不會做的事。忙活完了,一碟咸菜兩碗米飯就吃得笑瞇瞇的。媽媽和姨媽們歡喜得緊。
有一回,那男人拿了個稻草做的小人兒給我,我就不好意思再說他的壞話了。
還有一回,那男人扛著根竹竿問我:“去放鴨子么?”我看在鴨子的分上跟著去了。他“嘀嘀嘀”幾聲鴨子就跑到左邊,“嘀嘀嘀”幾聲鴨子又跑到右邊,我就覺得這個人挺厲害的,也生起了幾分歡喜。他把竹竿遞給我,教我用竹竿上綁著的油布招引鴨子??粗侨好兹椎男|西跟著我抖動的竹竿鉆來鉆去時,我就覺得那張布滿胡須的臉還蠻有男人味的。
我是知道“男人味”這個詞的。跟表姐不同,我健壯、潑辣,入學(xué)前是村里一害,入學(xué)后成績一騎絕塵,是家人的煩惱也是家人的驕傲,總之是個不容忽視的存在。“男人味”之類的話張口就來,家里人也不以為怪。畢竟,上房揭瓦、考試雙百已足夠他們談?wù)摰牧恕?/p>
我時常跟著這個滿臉胡須的男人,不知何時起,已“姐夫、姐夫”甜甜地叫了起來。
我已然忘了,需得娶了表姐,這個男人才能具備做我姐夫的資格。我將自己跟這個男人的關(guān)系,純?nèi)划?dāng)成了我跟他兩個人之間的事。媽媽和姨媽們顯然也忽略了這一點,她們一遍遍稱贊著這個男人,將他與表姐的婚事傳揚成既成事實。表姐不曾存在一般,既沒有表過態(tài),也不曾出現(xiàn)在這個男人身畔。
直到小華的出現(xiàn),我才想起我跟那個男人的關(guān)系,是要表姐對其托付終身才能建立的。而表姐想嫁的,是這個名叫小華的人。
這人白白凈凈、高高瘦瘦,臉上不見一根胡須,與滿臉胡須的泥巴匠相比,只能稱之為男孩。
那男孩戴著棒球帽穿著緊身衣褲,在一個鄰居的指點下向我走來。我正在巷子里玩泥巴,看著他通身的打扮和清秀的長相,有種莫名的反感。
如果說對于滿面胡須的男人我的反感尚能令人理解的話,那么對于這個男孩,我的反感則完全無由可解。多年后我才明白,那反感是我未曾見識過的時尚所帶來的陌生感。他的棒球帽,他的緊身衣褲,統(tǒng)統(tǒng)給我?guī)砹四吧拇碳ず蛪浩?。這刺激和壓迫令我神經(jīng)緊張、頭暈?zāi)X脹。泥巴匠的粗糙和丑陋尚在我熟悉的日常之內(nèi),這男孩的時尚,卻是另一個世界的。那時我甚至不知道棒球帽叫作棒球帽,緊身衣褲叫作緊身衣褲,只覺得他怪里怪氣的,怎么看怎么不舒服。
那男孩跟表姐一般年紀(jì),面對我這個六七歲的兒童時,卻有著與年紀(jì)極不相稱的拘謹。一見他拘謹?shù)纳袂?,我就知道是小華了。
小華手腳僵硬地走過來問:“國蓮在哪里?”
我茫然地搖了搖頭,不知道國蓮是誰。
他扯長了目光四下看了看,頹然轉(zhuǎn)身離去。
又玩了一陣兒泥巴,我驀然想起,“國蓮”是表姐的大名。
身邊人都叫表姐的小名,將她的大名擠壓成一個陌生的符號。那是我頭一次聽人對表姐以大名相稱,此前只是聽媽媽說過表姐有這么個大名。
不知道小華最終有沒有見到表姐,在我心里,他們是見過的:在八十年代鄉(xiāng)村幽暗的巷子里,他們隔著老遠遙望著彼此的臉。巷子極長,表姐站在巷頭,小華站在巷尾。他們臉上的表情同樣急切而又木然,不曾靠近,未置一詞。
小華再未出現(xiàn)。表姐的初戀終結(jié)于我臆想的這幕場景。
那年春晚,一個身著紅衣黑褲的男人跳出來唱歌時,我泛起了見到小華時類似的反感。那男人高鼻深目,女人一樣一扭一擺,打爆竹樣唱著:“你就像那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溫暖了我的心窩……”
表姐發(fā)瘋似的叫起來:“好帥!費翔,好帥……”603D1540-EE7A-44B8-A0EA-8B8C637B45BD
我實在看不出那個叫作“費翔”的男人帥在哪里。我以為的帥,是國字臉、大眼睛、肩端腰正、衣著簡素。這么花里胡哨的,只能令我驚駭。
表姐整個春節(jié)都在學(xué)著那男人的樣子一扭一擺,嘴里沒完沒了地唱著:“火!火……”
她個子矮,身上的肉又松,配著又黑又老氣的臉,扭擺起來跟條花斑毛蟲似的。這毛蟲熱烈得很,冰雪凍不死,寒風(fēng)吹不僵,在村頭、在巷口,在清晨、在傍晚,在無窮的生命力的驅(qū)使下,無休無止地扭擺著,垂死掙扎一般。表姐愛生凍瘡,一入冬手就凍得又腫又爛。鄉(xiāng)下人把這樣的手叫作包子手。表姐舉著她的包子手,揸開五指一顫一顫,模仿火焰燃燒的樣子。那是費翔演唱《冬天里的一把火》時常用的手勢。表姐做起來更為形象。她潰爛的凍瘡滲著鮮紅的血跡,更像灰燼里的點點火星。
那是1987年。表姐在家里過的最后一個年。
四
表姐夫一天到晚在外面跑,身上沒幾件像樣的衣裳。媽媽和姨媽們教表姐:“建飛不講究,你這個當(dāng)老婆的不能不幫他講究著些。男人過得好,你才有好日子過。”
建飛是表姐夫的名字?;楹蟛痪茫斫惴虻拿衷谖壹依锞徒械帽缺斫愀H熱了。
表姐說:“我有手有腳,靠他做什么?”
“跟那個人說不通的?!彼较吕铮胰藭r常這樣抱怨,“生蠢了人,沒辦法?!?/p>
“那個人”指的就是表姐。跟表姐夫相比,表姐倒更像外人。
表姐很少回家,回來了,也只在角落里干坐著。表姐夫進進出出忙忙碌碌的。農(nóng)村人,交流大都是在勞作中進行的。家里人圍著表姐夫轉(zhuǎn),有說有笑的。缺乏勞動力的表姐想要說話也插不進嘴。
小外甥出生后,表姐就更沒說話的機會了。小家伙白白胖胖,一雙大眼睛滴溜溜的,見人就笑。家人都搶著逗孩子,沒空留意孩子的親娘。
媽媽說:“蠢人有蠢福,芋子算是活出來了?!?/p>
可不是活出來了?因為拙,孩子出生后表姐照顧不好,就放到爺爺奶奶那邊去了。內(nèi)有公婆帶娃,外有丈夫掙錢養(yǎng)家,里里外外表姐坐享其成就夠了。
“坐享其成?你到我家里來坐坐看?!北斫阏f,“吃完了早飯就對著間空屋子,吃夜飯還是對著空屋子。屋下的桌桌凳凳都不認得你姐夫?!?/p>
表姐屋下我是去過的,新蓋的單層小樓開著兩扇玻璃窗,樓后配備了廚房和廁所,是鄉(xiāng)下最時興的樣式。長年住在老宅子里的我只覺明亮得眼都要花了,比“一進門就踢到桌子”的屋子不知強到哪里去了。桌桌凳凳都不認得姐夫又怎樣?不認得姐夫,桌桌凳凳又不會變舊,還不照樣是新做的款式、新刷的油漆?坐在上面不要太幸福!
我為表姐幸福著。一家人都為表姐幸福著,只有表姐不幸福。
“他碰到石頭都有三句話說,對我一句話都沒有。一天天地,我口水都含臭了?!?/p>
表姐慣將表姐夫稱作“他”,很少叫名字。
媽媽說:“話能當(dāng)飯吃么?建飛忙得腳不沾地,哪有精神跟你閑扯?前兩天聽得我說屋下漏雨,他轉(zhuǎn)身就把漏給補了。這樣的男人家,村上尋得出幾個?”
“你們個個都說他好,我說他不好有用么?”
“莫要身在福中不知福了。聰明的,就莫惦記那些花花草草,好生服侍著。別的不會做,端杯茶倒碗水總會的?!?/p>
表姐不聰明:“憑什么讓我服侍他?怎么他不服侍我?”
“天天閑在家里還要人服侍?你是王母娘娘么?”
“總有一天我要跟人走,省得天天坐牢樣的?!?/p>
跟人走?跟哪個?家里人都曉得,表姐嘴里那個“人”字背后,是空無一物的。
表姐吵著要去廣州打工,沒人愿帶她,家人也不肯。
為著穩(wěn)固表姐的婚姻,家里人都對表姐夫格外尊重。小外甥也曉得他娘拙,早早地學(xué)會了各色家務(wù),學(xué)習(xí)上也自覺。按說表姐是沒什么可操心的,她卻總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
日子一年年這么過著。二十歲那年,我也有了初戀情人。
表姐已經(jīng)四十多了,見了我男朋友,還是露出滿臉的羨慕:“看看你這個,幾好哇?跟你說起話來輕聲細氣的?!?/p>
“輕聲細氣有什么用?”我有意寬慰她,“表姐夫那樣吃苦耐勞的男人才靠得住?!?/p>
“你不曉得,”表姐一臉嫌厭地說,“你姐夫不講衛(wèi)生,收了工回來,澡也不洗,牙也不刷,臭烘烘就往床上爬?!?/p>
“你跟她說這個做什么?”媽媽翻了個白眼,“說你蠢嘛你就真的傻!這種事能拿出來說么?”
“姨父講衛(wèi)生,你不曉得不講衛(wèi)生的樣子。你換作我,照樣忍不住想跟人說?!?/p>
我媽被她頂?shù)谜f不出話。我爸聽得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的,走又不是,不走又不是。
一家人都罵表姐:“這個蠢婆,這個蠢婆……”
許是見我已通人事了,表姐此后一見了我便要說:“水泥就水泥,石灰就石灰,你姐夫是從來不管的,全往你身上亂摸。你想想,一身的石灰、水泥,跟在石漿里打架樣的。我敢說,那個滋味你一次都忍不得……”
我聽得尷尬之極,盡量做出毫不在意的樣子。
“你姐夫不聽我的,什么時候請你男朋友幫我說說……”
我沒臉跟男朋友說,只能跟我媽說。
我媽說:“你爺跟你姐夫不知說過多少回了,能改早就改了……也非怪,在外面累了一天,回家只想盡早休息。做泥巴匠就是跟灰打交道,身上哪能沒點灰呢?好在外面沒人。”
表姐說:“管他有人沒人,莫來害我就行?!?/p>
怎么能叫害呢?明明是男歡女愛的事。
“我都被他害得不敢出門做客了。癢起來,恨不得馬上伸手去撓。撓又撓不到。撓又不敢撓重了。癢得過不得時,真想拿刀子捅幾下?!?03D1540-EE7A-44B8-A0EA-8B8C637B45BD
我?guī)Я吮斫闳z查,醫(yī)生說是宮頸糜爛。
表姐對這個結(jié)果并不意外:“前些年你娘陪我來,醫(yī)生也是這么說的。”
我才曉得媽媽早就知道表姐的病情。
“這個病要男方配合治療。你姐夫那個條件,哪里配合得了?”媽媽說,“好在不是什么大病,不影響身體,就是癢,忍一忍就好了。”
洗個澡的事,需要什么條件?所謂配合不了,不過是無意配合罷了。家里人尊重表姐夫,不愿討他嫌,都不敢把話說重了。我這個做小姨子的,性子再潑悍也開不了口跟表姐夫討論宮頸糜爛的事。
我漸漸有些明白表姐因何會身在福中不知福了。
為著安撫表姐,我只能一次次陪她前去就醫(yī),雖然明知無濟于事。
去的次數(shù)多了,時間上排不過來,我也跟媽媽當(dāng)年一樣,撇下表姐不了了之了。
表姐一個人不敢去醫(yī)院?;蚴钦f,從小在又弱又拙的自我認知中長大,她自認為不具備獨自就醫(yī)的能力。
為著心里好過一點,我給表姐買了一打純棉內(nèi)褲。表姐很高興,特地打了電話來說穿得很舒服。
那時候我已搬到城里住了,鄉(xiāng)村尚未普及電話,表姐卻極愛接觸這些時髦的東西,我買的內(nèi)褲也算給了她一個可以打電話的機會。想著她忍著宮頸糜爛的奇癢拿著一塊錢硬幣興沖沖跑到村口的小賣部打電話的樣子,我心里有些酸楚。
十年后,醫(yī)學(xué)上取消了宮頸糜爛的說法,媽媽特地告訴我:“現(xiàn)在宮頸糜爛不算病了,說是正常的?!?/p>
我曉得媽媽因何特地提起這事。我跟她一樣松了口氣。
可表姐那恨不得拿刀去捅的奇癢是什么?不是病,怎么會癢成那樣呢?
五
小外甥辦升學(xué)宴時,表姐跟我說:“小華當(dāng)老板了。”
身邊人來人往,表姐夫就在鄰桌陪酒,表姐卻一臉自豪粗聲大氣地談起了舊相好。
我不便搭話,也見多了白手起家賺大錢的人,并不稀奇。
表姐又說:“當(dāng)年你娘嫌人家屋子小,你曉得那間屋子拆遷補了多少錢么?”
我才曉得小華家住城郊,怪不得八十年代就打扮得那么洋氣。
我早已學(xué)會了欣賞當(dāng)年的小華和費翔,不得不承認,這兩個男人一個帥氣、一個極其帥氣。
“他還記得我?!北斫愀`笑著,神秘兮兮壓低聲氣在我耳邊說。
這動作讓她顯得極其猥瑣,形同電視里奸計得逞的老巫婆。
“姐夫如今不也是老板么?”為了終止表姐的猥瑣,我有意抬高表姐夫的身份,“那個小華等到房子拆遷才當(dāng)上了老板,可見自個兒沒什么本事。我姐夫可是一步一步憑自己的能力干出來的?!?/p>
“他算什么老板?一個老泥巴匠帶著五六個小泥巴匠,做到死也還是泥巴匠。人家小華都開起轎車來了?!?/p>
表姐那個樣子,居然也敢嫌貧愛富?我大為意外。
“小華再有錢,也是別人的老公了?!蔽姨嵝颜f,“莫為別人家的東西白費心思。”
表姐掏出小靈通,點開一個信息給我看:“這是小華發(fā)給我的。”
“時光悄然離去,世界日星轉(zhuǎn)移,又是一年夏日,故人萬事如意。”這信息看著眼熟,不知從哪里抄來的。
表姐說:“看看人家多有文化。”
“這樣的信息,你要多少我有多少?!蔽野底詾楸斫惴虿恢?,養(yǎng)了這女人半輩子,倒比不上一條抄襲的短信。
“你發(fā)的有什么用?你姐夫哪怕只給我發(fā)半條,我也不嫌他一身的泥了?!?/p>
聽這意思,表姐夫的半條信息就足以打敗小華的轎車了。表姐并非嫌貧愛富,她想要的,是來自愛人的浪漫。
浪漫是什么呢?換作是我,那條信息跟浪漫扯不上半毛錢關(guān)系,而表姐的心卻被填滿了。
她斜靠在椅子上,反反復(fù)復(fù)看著那條信息,仿佛咀嚼著一道回味無窮的菜肴,眼里有星星。
“總有一天我要跟人走?!?/p>
這一回,表姐嘴里那個“人”字背后,有個名為小華的男人作為支撐。那個“人”不再空無,內(nèi)容豐富。那人跟表姐有過舊情,跟表姐發(fā)過抄襲來的短信。表姐的語調(diào)也顯得更有底氣。
“莫發(fā)神經(jīng)了,人家有錢了還會要你?”為了防止表姐做傻事,我不得不變得殘忍,“當(dāng)年跟你談,是實在窮得娶不到老婆?!?/p>
表姐自憐地摸著滿面的皺紋:“是啊,我都老成這樣了,人家看上去還跟二十歲樣的。都怪你姐夫坑了我……”
看上去還跟二十歲樣的?已經(jīng)見過面了?
見過面了我就不擔(dān)心了。
表姐還想跟我絮叨小華的事,我的心思已經(jīng)飄到別處去了。
見了面,哪個男人還會對表姐起心?除非他有病。
六
“總有一天我要跟人走?!?/p>
“總有一天我要跟人走。”
……
跟小華接上頭后,表姐這句話說得越來越頻繁。愁苦的臉上有了喜氣。
她不會騎自行車,步行半個多小時到鄉(xiāng)村車站搭公共汽車,又步行半個多小時到我住處,扯著我?guī)コɡ璒K。
我懶得陪她,慌稱不會唱,幫她開好房間交好錢,留她一個人玩。
表姐穿著玫紅色上衣,紋著暗紅色眉毛,鼓著新奇的眼睛欣欣然走進富麗堂皇的歐式包房。
我離開時,她正在服務(wù)員的指導(dǎo)下學(xué)唱《瀟灑走一回》。那年頭,紅眉毛和《瀟灑走一回》早在城里過了氣,表姐生活的鄉(xiāng)村才剛剛開始流行。她唱得熱火朝天,將一首港臺歌曲演繹出了辣椒炒肉的味道。
我去接她時,她仍然在唱《瀟灑走一回》。
“我要把這首歌練精,做主打?!?/p>
“主打?打誰?”我佯裝不懂,“這歌節(jié)奏快,你卡不上點,唱得跟鵝卵石打毛栗樣的,砸得死人。不如學(xué)《蘭花草》?!?03D1540-EE7A-44B8-A0EA-8B8C637B45BD
“《蘭花草》太土了?!北斫阏f,“在城里住了這么久,你怎么比我還土?”
她賴著把《瀟灑走一回》又唱了一遍?!傲粢话肭逍蚜粢话胱?,至少夢里有你追隨……”唱到這一句時,高高地仰起頭來,腰身凹成個C字,腳尖跟著翹起來,搖搖欲墜的,看得我觸目驚心。
我才留意到她腳上的人造革皮鞋斷了底。那年頭,人造革皮鞋總是先斷底,鞋面倒是扎實,不怕漏水的話,穿上三五年沒問題。
表姐把燈光調(diào)成舞廳模式,拉著我邊唱邊跳。圓形光束五彩斑斕翻滾著,一晃一晃地,我看著那雙斷了底的人造革皮鞋在華麗的燈光下彈簧樣一閃一閃,閃來閃去都是那雙斷底。
“不是這樣的,是這樣的,這樣的……”表姐指導(dǎo)我說,“這樣跳才好看?!?/p>
我是學(xué)過舞蹈的,當(dāng)然不會不如表姐,只是表姐執(zhí)著地以她的動作為模板,將我往荒腔走板里拽。
跟表姐一樣有種種先天不足的女孩,村里還有好幾個。那些女孩長大后都老老實實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了,只有表姐,非要依照她少女時預(yù)想的人生模板活,活成了她嘴里唱著的《瀟灑走一回》樣的,荒腔走板。
“小華聽到我唱這首歌時,會是什么樣子呢?”表姐陶醉地幻想著。
沒等她把歌練好,小華就切斷了跟她的聯(lián)系。我是在表姐絕口不提小華的名字后聽出來的。
一次跟朋友聚餐,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講起年少時的荒唐事。
他十七八歲時愛上了一個女孩,那女孩也是十七八歲,身材飽滿,長發(fā)披肩。他夜不能寐食不知味,一天到晚惦記著女孩,想方設(shè)法制造機會跟她偶遇。一個夏日傍晚,女孩穿著潔白的紗裙蹲在水塘邊洗衣服,美好如同凌波仙子。他陪在旁邊,突然看見女孩攤在石頭上涂肥皂的內(nèi)褲上,某個特殊的部位,打著一塊補丁。那么美的女孩居然打著補丁,他所有的幻想都破滅了,急匆匆找了個借口逃跑。
不知為何,一聽到這個故事我就聯(lián)想起了表姐斷底的皮鞋。二者似乎并無關(guān)聯(lián),二者卻固執(zhí)地在我心頭疊印。
“別讓人看見你的補丁。”這是我在那個男人講述的故事里得出的結(jié)論。而紋著紅眉毛,穿著玫紅上衣的表姐,卻渾然無視滿身的補丁。她破破爛爛、雄心萬丈,一次次朝著向往的美好發(fā)起沖鋒,如同一塊斗志昂揚的抹布。
七
再見到表姐時,是在我媽的葬禮上。她哭了一陣子,又把話題繞到“跟人走”上。我無暇搭理,任她自說自話。
幾年后,在姨父的葬禮上,她還是那句話:“總有一天我要跟人走?!比说街心辏c親友們相聚的機會似乎除了春節(jié)便是葬禮,我跟表姐一年難得見一兩回。這位姨父是表姐的親生父親。死了父親,她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跟人走”上。
不多久,表姐的親生母親也過世了。表姐已生出了白發(fā),穿著孝衣,在一個鄰居的攙扶下給母親端靈。我以為她不會再提起“跟人走”的話,然而在夾道的爆竹聲中,在哭喊不止的送葬隊里,在踩著齊腳踝的爛泥奮力往山上爬時,她又恨恨地說:“總有一天我要跟人走?!北裾ㄔ谏砩?,眼淚糊在臉上,泥巴甩在背上,這句話仿似一面旗幟,成為她面對驚嚇、忍受痛苦、戰(zhàn)勝困難的唯一指引。除了這句話,我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能讓她于自始至終不愿接納的婚姻里活下去。
外婆早就過世了。所有在表姐的婚事上曾經(jīng)強迫她的人都不在了。表姐仍然沒有走。她一個人孤零零留在他們?yōu)樗ㄖ频幕橐隼秕狨岐毿?,他們走得干干凈凈?/p>
她不會走。我一直這樣認為。
有個網(wǎng)友對她特別好,表姐曾經(jīng)告訴過我。
但網(wǎng)友這種東西……
表姐夫找到梔蘭時,我正在出差。
“你什么時候回來?”表姐夫問,“通過微信能不能找到真人?”
在表姐夫東一榔頭西一棒的敘述里,我漸漸捋清了事情原委。原來表姐揚眉吐氣去跟那個網(wǎng)友私奔,那網(wǎng)友一見面就騙光了她所有的錢。她身無分文流落在外,也不知住在哪里、吃的什么,實在熬不住了才去找梔蘭。
“你表姐找到我時餓得都快死了?!睏d蘭接過電話說,“就這樣,她還不相信受了騙,住在我家里等著那個騙子聯(lián)系。我要托人帶信叫你姐夫來接,她就尋死覓活的。幸好你姐夫自己找到我這兒來了?!?/p>
“你們不知道他對我有多好!”表姐把電話搶了過去,“他寧愿去死也不會騙我的。他說過,要活一起活,要死一起死?!?/p>
“你莫吵!”表姐夫又搶了電話,“莫理你姐,聽我說?!?/p>
“我的事……自己……憑什么……”表姐跟表姐夫把電話搶來搶去的。
我被吵得頭暈?zāi)X脹。
“開免提,開免提……”梔蘭說,“莫把電話摔壞了。”
“好,說!你要說什么現(xiàn)在盡管說,我們一起來聽聽你到底有多蠢?!北斫惴蚰沁呄胧谴蜷_了免提,聲音聽起來變小了很多。
表姐清了清喉嚨,字斟句酌地說:“他說過,他愛我,死都不會騙我的?!?/p>
聽到“愛”字從頭發(fā)花白、皺紋滿面的表姐嘴里吐出來,我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唏……”表姐夫發(fā)出不以為然的聲氣,“他死都不會騙你,怎么拿到你的錢就跑了?”
“他……可能真的死了?!北斫氵煅势饋恚八f把兩個人的錢存在一起,以后就跟夫妻一樣過?!?/p>
表姐的哽咽是真的。她真的認為那個人可能死了。
“多少錢?”我問表姐。
“什么多少錢?”
“你給了那個人多少錢?”
“哦?!北斫阏f,“我只出了兩千多,他出了五千多?!?/p>
我有些詫異。表姐要走,定然帶上了她畢生的積蓄。我以為少說有個一兩萬,沒想到竟是兩千多。
“什么叫他出了五千多?”表姐夫說,“是他騙了你兩千多,拿著錢跑了?!?03D1540-EE7A-44B8-A0EA-8B8C637B45BD
“他說要把我們兩個人的錢存在一起用。他是男人,他多出點?!?/p>
“你用到了他的錢么?”表姐夫試圖啟發(fā)表姐,“說得再好有什么用?還不是他把你的錢弄到了手,你手里連他一毛錢都沒摸過?”
“他可能是……去存錢時出了車禍……”
“唏……”表姐夫的聲音忽地變大了,“莫跟你姐說了,跟她一夜也扯不清。我們說。”
“我的錢……不是說……免提么……”表姐的聲音斷斷續(xù)續(xù)地。
我才知道表姐夫的聲音忽地變大了是把免提關(guān)了。
“你哪兒來的錢?你的錢不都是我掙的么?”電話在表姐夫手里,他說給表姐聽的話,字字句句清清楚楚傳進了我的耳朵。
如果去廣州打了工,如果去幫別人家洗衣做飯,表姐除了養(yǎng)活自己之外,能不能掙到兩千塊錢?我是她表妹,不管怎么嫌她蠢,心里還是向著她的。我真希望她可以理直氣壯地說:“這兩千塊錢是我自己掙的?!?/p>
然而她不可以。她確實不曾掙過一分錢。
“通過微信能不能找到真人?”表姐夫又回到了電話開頭的話題。
我曉得他的意思是要報警:“要么算了吧?錢也不多?!?/p>
“這不是錢不錢的事……”
接下來,我跟表姐夫的對話就圍繞著要不要報警展開。表姐與那個網(wǎng)友的私情,再也不曾談及。
在表姐夫眼里,這只是一個農(nóng)村婦女上當(dāng)受騙的事,跟愛情無關(guān)。
或是說,表姐夫從來都不關(guān)心愛情。他關(guān)心的,是通過勞作獲得認可。
表姐和表姐夫都拼命追逐自己想要的東西,盡管拼了命也沒要到什么。
好在他們都是自信的人。表姐夫常說:“我皮建飛走出去,哪個敢看不起?”而表姐也執(zhí)拗地認為,她湯國蓮是被小華和那個網(wǎng)友愛過的。在他和她的精神世界里,是最終獲得了圓滿的。
表姐哽咽的聲音還在斷斷續(xù)續(xù)傳來:“……死……愛……最愛……”
我猜著,表姐是想說:他沒死的話,一定會好好愛我的。他說過,他最愛的人就是我。
表姐是不是想說這些都不重要了。表姐夫找到了她,肯定會帶她回家的。人平安我就放心了。出差回去,單位還有一堆事情等著我。表姐的人生都快走完了,我也做不了什么。603D1540-EE7A-44B8-A0EA-8B8C637B45B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