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聆
一
夜色像銅銹一樣落下來。
銀輝廣場,泛著白光的青磚步道,兩側(cè)高大的梧桐樹都在慢慢地旋轉(zhuǎn),仿佛隱入了深紫色的夜光里。
賀加建覺得自己的氣力和才情都像這初冬的葉子在一天之內(nèi)掉盡了,只剩下光禿禿的肉體。沙沙的風(fēng)聲越來越大,他想起了拿著筆在紙上寫字的聲音,他的手腕在空氣中猶如一只翻騰的海豚(他感到手腕更痛了),筆尖精致纖細(他一直喜歡用這樣的筆),一個個字從筆尖跳出來,仿佛某種成熟的果實從樹上掉下來,散發(fā)著黑色的光澤,它們像步入會場一樣在紙面上很快找到了自己的位置,按部就班地變成蹲在坑里的蘿卜——就在昨天,他還跟他們一樣,在辦公室加班寫材料,為郭書記今天講話稿里的每一個字每一個詞絞盡腦汁。
一切似乎都那么久了,仿佛是上輩子發(fā)生的事情。昨天晚上,他微微張開的干癟蒼白的唇先是焦躁地把煙叼起來,然后迫不及待把上一根即將燃盡的煙接上去,如同沒有休止符的旋律不停地抽,瘋狂地抽,神經(jīng)質(zhì)一般地抽,銀發(fā)一樣的煙霧重重疊疊,云山霧罩,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意味。他把他自己和材料融進煙霧里,似乎通過這樣才能看到靈感的曙光,揣摩到郭書記的意圖。煙灰缸里的煙蒂堆成一座小山的時候,他終于雕出了開頭一段話(但愿這段話郭書記能通過)——通宵就像命中注定那樣不可避免。煙灰缸上的煙蒂像麥垛一樣越積越高,在他眼前變成了無數(shù)的文字,長方形的,像鉛那么沉的字,燈光和陰影瞬間交匯,已經(jīng)形成了獨一無二的實體。那些字爭先恐后地躲著他,可還是被他像剪刀一樣不停交合的睫毛碎成了無數(shù)砂礫似的殘渣,到了后來,他感覺自己變成了眼神(他的眼睛因為極度疲勞已經(jīng)瞇起)中的一條線、一道邊,艱難地蠕動在那座麥垛上,從那些碎了的字里找尋、拼湊最合適的一個(就像找女朋友——他竟然還有心思想到這個)。
他記得自己最后是被像眼淚一樣滯重的煙淹沒的,時間和空間都被辦公室的門和窗隔在千里之外,屋頂?shù)陌谉霟舯虐l(fā)出耀眼的光芒,整個房間變得濕漉漉的,散發(fā)出蒼老的汗味,他不自覺地彈彈香煙(其實煙頭上并沒有蓄下煙灰),無數(shù)的字就是這時候從紙上跳起來,像無數(shù)英勇的救火隊員鉆進他的眼睛、鼻孔和耳朵里,他感到胸口要被箍得碎成粉末,過后很久,他才看到像墻一樣厚重的煙幕裂開一條大縫,他看到他自己鉆了進去——像一只竹蟲。
“小賀,這篇材料寫得不錯!郭書記很欣賞!對你大加表揚!明天去明溪鄉(xiāng)調(diào)研,郭書記特意點了你名,你陪他去!”他還記得縣委辦主任李佳谷像多年未見的兄弟似的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好干!”賀加建幾乎能看到他的話緩緩地從空氣中沉下來,彼此之間粘著絲一樣長的蜜,蕩進了他的心里。
參加工作六年,他寫了六年的材料——所謂的機關(guān)公文。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感覺自己幾乎變成了一個字。每天被焊在椅子上,面對像墻外的磚頭一樣拋過來的任務(wù),極速地旋轉(zhuǎn)著,把他的同類——更多的字吸附過來,然后像螞蟻一樣搬運著這些字,把它們拼湊成不同內(nèi)容的致辭、匯報和發(fā)言,它們以不同的形式在他的辦公室外面甚至在縣委大院外面像禮花一樣次第綻放,他偶爾能從新聞報道、與會者的眼神和評價、甚至街頭巷尾的議論中“感受到”那些“禮花”的“樣式”和“成色”,然而更多的時候,他并不知道那些“禮花”的“樣子”,他甚至不知道他的“禮花”有沒有“放出來”。他只能在交了材料以后像一個獨守空房的怨婦面對黑黢黢的墻壁,仿佛被關(guān)押在一個密閉狹窄的鐵籠里,四周的空氣散發(fā)出無聲而冰冷的氣息,他感到自己幾乎要消融在這樣的氣息里。
盡管如此,材料還是像車輪一樣滾過來,這讓他有些自卑甚至充滿悲劇感地想到了一個詞:螂臂擋車。偶爾,他會充滿絕望又帶著點黑色幽默地想,他要是哪吒就好了,三頭六臂,可以時時刻刻接到從四面八方飛過來的材料任務(wù)。他又悲哀地想,是哪吒也不行,哪吒不會寫材料。他那雙蒼老的眼(眼泡腫脹,鞏膜布滿了黃褐色的斑)緊閉著,手臂輕輕顫抖,蒼白的臉皺成一團,宛如一只長霉的橘子。
往往,他像一只鵝一樣伸長又細又長的脖子盯著稿紙,手里死死攥著那支派克鋼筆,不停地寫,他感到全身每一節(jié)骨都變成了褐色小螞蟻,它們熙熙攘攘又分工有序,在那張像足球場一樣大的稿紙上又挖又刮又刨。散發(fā)著隔夜殘渣氣味的空氣和肉色的天光混在一起,云霧籠罩一般纏在他手上,他看到那張像草原一樣無比遼闊的稿紙上漸漸澆鑄出無數(shù)座豐碑似的字,每一個字都把自己的根從紙面插進去,扎進桌子,扎進水泥地板,貫通整棟縣委辦公樓,像無數(shù)巨大的動脈一樣牢牢地生長出來。那些字也因此活了起來,但是并不跳鬧,只是冒著熱氣,像鋼鐵戰(zhàn)士一個一個一排一排守護在那里,一筆一劃就像臉上繃緊的肌肉冷峻嚴肅。寫到最后,他幾乎看見自己也成了一個鋼鐵戰(zhàn)士,手里的筆早已是一把鋼槍,以至于每寫一個字他都覺得像是在操場上訓(xùn)練,一招一式,有板有眼,他感到全身的肌肉變得如同臘肉般僵硬。
直到陪著郭書記坐在車上,他依然恍惚覺得自己坐在辦公室里寫材料。這一切不真實得讓他感到六年的時間就像這臺黑色轎車一樣開過。他明顯感覺到他的精力正隨著水一樣的光線從搖搖晃晃的小車里流了出去,一股油膩膩的汽油味滲進了他手和腳的關(guān)節(jié)里,就像是畫中的人物被固定了下來,動也不能動。他在冰冷的后背上隱約感覺到了命運的呼吸,四周的空氣因為沉默而變得愈加沉重。
二
他調(diào)進縣委辦的第二天就碰見了郭書記。
他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過分的沉默宛如一層鍍金讓他看起來冷漠而高傲,這樣的沉默在第一次面對縣委書記的時候,變成了他的無底深淵——當(dāng)他意識到這個踱著方步的神情威嚴的“群眾”就是電視上坐在主席臺最中間位置的郭書記時,已經(jīng)晚了。
在后來整整一個月的時間里,他在腦海里反復(fù)“上映”那天的場景。他靠在門邊,胳膊在胸前交叉,面色陰沉地看著從樓梯走上來的人。盡管他注意到了他一頭烏黑油亮的頭發(fā),寬廣的額頭閃閃發(fā)光,他的眼神看似不經(jīng)意卻準確無誤地“飄落”在他的臉上。他像老師監(jiān)督受體罰的壞學(xué)生一樣看著他。那個樓梯間突然變得像他的視線一樣狹長,他隱約能從面前這個人的步子中感受到樓梯、磚墻和欄桿輕微的震動,讓他想起了遠方的一列火車或者頭頂?shù)囊患茱w機。他忍不住清了清嗓子,最開始只是輕微的,就像是蝴蝶扇動翅膀,后來越來越猛烈,巨大的咳嗽聲幾乎變成了一種疾病,他感到他的神情面目正被咳嗽一點點唾盡,變成了一面空白的墻;盡管如此,他依然一句話也沒有說。那個在他面前像一面旗幟升起來的人的目光正變得像豹爪一樣銳利。賀加建努力挺直后背,展了展肩膀,仿佛要以此對抗感覺不斷萎縮的身材,身邊的空氣卻像被抽干了似的繃得越來越緊,陳舊斑駁的墻壁從四面八方包圍了他。他張了張嘴,想質(zhì)問眼前這個人,卻變成了一連串猛烈的咳嗽。
他終于開始像一個患有嚴重支氣管疾病的人那般不停地咳起來,像從他的喉管里飛出一串串血雀雄鳥,火辣辣地疼??人韵穸景a發(fā)作,變得越來越猛烈,他弓下腰,感覺自己的五臟六腑似乎都要被咳出來,他疑心自己在那一刻真的染上了厲害的肺病,挾帶著無數(shù)“病菌”的唾沫像越獄的囚犯奔涌而出——眼前的那面“旗幟”卻幾乎要貼到他的臉上了??瓤瓤取倌裣∈璧挠甑斡窒衤湎碌镍B糞,準確無誤地飄在“旗幟”上。
正在賀加建驚疑眼前這個人怎么不知道躲避的時候,一片烏云像黑雨下的松林堆疊過來,他看到眼前這個人的目光像古墓石壁上神秘的陰影從他的臉上掠過,他能感覺到黑暗在他體內(nèi)聚集,就像是暴雨來臨之前。也就是在這時候,賀加建感覺到密集的嘈雜在沉重灰暗的空氣中發(fā)酵成形,某種無比巨大、令人畏懼的東西(像古代陰陽家說的“氣場”)變成一只碩大的鐵手攥著他,四周變得愈加狂暴,空氣中仿佛有無數(shù)的人來人往(事實上樓梯間就他們兩個人),驚恐的聲音在他耳邊時隱時現(xiàn)。他仿佛失去了知覺,一動也不動,他感覺他一會兒迷失在古木參天的原始森林里,一會兒又跋涉在黃沙漫漫的荒漠中,四顧無人讓他變得愈加渺小虛弱,而一些事物正在茁壯成長,咳嗽聲像斷了的琴弦戛然而止,一切闃寂無聲。
郭書記好!
咦!賀加建,你怎么在這里!我到處找你!
直到現(xiàn)在,賀加建依然覺得李佳谷的出現(xiàn)就像是一個精心設(shè)計的陰謀。如果他在最后一刻不來,或者來了,什么也不說,這一切也許就會像一個醒來的噩夢或者一個蹩腳的故事,過了幾天甚至十幾天,風(fēng)輕云淡,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然而在那一刻,來來往往的人影從四面八方向他投射過來,構(gòu)成了一個巨大的靶子,他被牢牢釘在靶心,就像是黑暗中的一縷微光,無可逃遁。
那些堆積的烏云壓迫過來,空氣的顏色變得更深。四周的地板、墻壁、樓梯、扶手……一切都在急劇地枯萎、陰沉。過了很久,呆若木雞的他才反應(yīng)過來:這個人竟然是郭書記!而他臉上的烏云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場黑色的瘟疫,陰險兇狠地往四面擴張,在他身上,在樓梯間,在走廊上,在院子里游走,被它碰到的東西很快變得無精打采,他像一片枯萎的樹葉隨著這股動蕩的洪流般的瘟疫迷失在想象里糾結(jié)交錯的人群組成的混沌之物中。
他在此后的半年時間里盡量深居簡出——可是怎么可能?作為一個新來的干部,多做事就像每天日出日落那樣自然。盡管如此,他依然在很長時間里沒有再看見郭書記了。很多時候?qū)懖牧?,他會不自覺地停下筆,豎起耳朵仔細聆聽窗外的動靜,他的耳朵仿佛在沙沙的書寫聲中變長了,它甚至像一根桃樹枝一樣伸到了窗外,宛如一塊紅色的息肉。窗外就是會議室,人來人往,他卻始終沒有聽到郭書記的聲音——他威嚴的訓(xùn)斥或者爽朗的大笑。恐懼越發(fā)在他的內(nèi)心騷動起來,他感到自己被所有人遺棄了,像一條被扔在岸上的魚。
他變成一只鴕鳥,被蒼白的時間所湮沒。那面“旗幟”始終沒有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他甚至沒有再聽到他的腳步聲,他蜷縮在層巒疊嶂般的層級里,宛如一枚侏羅紀時期的化石。在那場無聲的憤怒中他無助地看著自己越縮越小,身體蜷曲,被莫名的恐懼一點一點蠶食,一截一截跌入時間的深淵里,直到一切就像褪色的年畫風(fēng)化成塵土碎裂成虛無,他深泅在記憶深處,怎么也摸不到那張憤怒的臉。
三
秋天的清晨在風(fēng)中閃著微光。大片大片的梧桐葉沿著山間小道飛舞,唰唰聲響成一片。蛛絲一樣輕柔的空氣在陽光中仿佛抖動得更厲害了。幾縷金黃的光線從梧桐林深處潷出來,如溪流般清澈。
賀加建從車子上下來的時候,每一片梧桐樹葉都貼在他的臉上,整個梧桐林像一幅巨大的油畫將他裹在里面。他聞到了泛著綠光的清新的樹汁氣味,他把頭朝后仰,感到自己幾乎要墜入這一片綠色的海洋里。
身后的車窗閃著檸檬色的亮光,仿佛額外注入了梧桐葉釀造的濃酒。趕緊給郭書記開門!當(dāng)這個意識如同梧桐樹葉鋒利的綠影侵入他的眼角時,郭書記已經(jīng)邁開大步走到了他的前面。
他就像尊塑像一樣呆了片刻,猛然醒過來趕了上去。他覺得他的雙腳像融化了一般,小轎車、梧桐林、田野,四周的一切都在緩緩漂移,他變成了遺落在大海里的一葉孤舟,慌亂讓他瞬間失去了方位感,直到他在諸多漂浮物中搜尋到了那個最為重要的模糊亮點。他朝那個亮點跑去,風(fēng)聲刮過他的耳邊,他感覺自己的腳漸漸長了出來,當(dāng)那個亮點無限擴大最終充滿他的瞳孔時,他才像是緊握自己的脆弱的心臟一樣問道:“郭……郭……書記,我?guī)湍岚伞甭曇艟拖耋E然裂開細紋的瓶子。
眼前的黑影依然在他前面晃動。他看到郭書記油亮濃密的頭發(fā)整整齊齊梳向腦后,一根一根像刀細細刻了一般,他的耳邊一根微微翹起的發(fā)絲尾端閃著淡淡的金光,他想起在《平凡的世界》看到過的一句話,蒼蠅落在上面也會滑跤。他的臉上掛起一絲欲收還留的夢一般的微笑,他趕緊咬了咬嘴角,用力把微笑掐斷了,可這個念頭像探出被窩的孩子,怎么也摁不下去。這讓他的聲音變得略微滑了些,仿佛干澀的筆尖浸入墨水盒,他深呼了一口氣,嘴巴微張,嘴里發(fā)出輕微的呼哧聲(如同一個即將在會場講話的人清嗓子):“郭書記,我?guī)湍岚?!”賀加建把每一個字咬出像吃青棗一樣的脆響,盡管尾音的顫抖如同樹枝末梢在寒風(fēng)中微顫。前面的身影一伸一縮,固執(zhí)得像流水線上的發(fā)條。郭書記的沉默在陽光下,像梧桐樹葉一樣閃閃發(fā)光。那沉默變成一堵無比厚實的墻壁,散發(fā)著幽冷的氣息,賀加建看到自己一次又一次撞上去,迷失在沉默的迷宮里,如絲線般細韌的驚恐像蛇一樣纏上他,他的身體不自覺往后一縮,仿佛堅實的田野會像冰河突然破裂似的,他接連后退了兩三步,直到郭書記的身影變得斑駁,賀加建繃緊的身體才漸漸松弛下來。
金色的陽光灑滿了曠野,滿山的梧桐樹仿佛穿上了金紗。郭書記停下腳步,在原地慢慢轉(zhuǎn)了半圈,輕輕說了一句,栽了梧桐樹,引得鳳凰來,好!這句話如同一塊火石扔在賀加建的身上,梧桐樹葉清亮闊大的氣味一下子變成了扁窄細小的竹葉清香,他的腳站不住似的摩擦起來,最后竟然蹲了下去,仿佛要伏在地上(這種奇怪的行為,讓他看起來像是某種昆蟲),他從地上聞到了竹筍的味道,他閉上眼睛,一下子看到了滿山的竹林——這里是竹山坳!
他揪了揪頭發(fā),用力摩擦著膝蓋,甚至握緊拳頭用力打自己的臉頰。太陽漸漸升上來,火紅的金光射進梧桐樹林,他短袖的開口處落上了陽光,他的身上像被金湯洗過似的閃閃發(fā)光,晃得他睜不開眼睛。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一萬株竹子拔地而起,一片無邊無際的竹海像巨大的綠色絲綢展現(xiàn)在他面前,一個兩三歲的小孩子在竹林里奔跑,母親的聲音從竹林深處傳來,小竹子,你慢點!小竹子,是他的小名。
小賀!小賀!難道還要郭書記等你!司機不滿的聲音從逐漸黏稠的空氣中劃過來,像一把巨手扼緊了他的喉管。他就是在這時候咳嗽起來的,咳嗽聲在風(fēng)吹過梧桐樹葉的沙沙聲中上下穿行,最后牽引著他準確無誤地上了車。
車舒緩地行駛在田野間,滿山的竹子(梧桐)在他眼前一晃而過。
年輕人,不能只知道寫材料!一道低沉而富有磁性的聲音用力拍了拍賀加建的肩膀,他感覺郭書記似乎就坐在身邊,他的肩膀受寒似的縮了縮。賀加建張了張嘴,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他又張了張嘴,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諝怏E然繃緊了,賀加建瞇起眼睛,又咳了起來,尖利的咳嗽聲輕而易舉地劃破了緊張的空氣——似乎這也算是回答。
感冒了?司機轉(zhuǎn)過頭。賀加建清楚地看見了司機,這張年齡和他差不多的臉正皺成一團,宛如一只霉?fàn)€的橘子,流出飽滿的鄙夷和厭惡:就像看到了一條愚蠢的鼻涕蟲。
沒。賀加建的聲音被小車的行駛聲瞬間吞噬。
車轉(zhuǎn)進鄉(xiāng)路,開始顛簸,沒有挨著地一般。最后一棵梧桐樹在后視鏡里變成了一個大得夸張的影子,他們轉(zhuǎn)入了另外一條沙塵滾滾的小路,車像風(fēng)浪里的船一樣跳起來。
坐好!司機厭棄的表情像污水一樣流下來,坐好!你怎么老是晃頭!賀加建看出他在努力克制自己,他臉頰上的皮膚微微顫動,聲音從車輪的行駛聲中滾出來,像一只巨大的石球。
沾滿泥點的黑色轎車如同一只甲殼蟲般緩緩?fù)O聛?,藍天和樹枝投影在小轎車琥珀色的車窗上,如同沉在一杯隔夜的茶水里。郭書記的身體拉得細長,一晃一晃地映在小轎車的后視鏡里,司機正跑到他身后接過他的包,明澤鄉(xiāng)黨委書記和鄉(xiāng)長已經(jīng)迎了上來,這些動作像電影放映一般。周圍的一切都顯得出奇地安靜,遠離塵世一般。賀加建緩緩起身,他聽見自己一直在說話,像只母雞咯咯叫個不停,因為過分激動,他的手指開始顫抖起來。他慢慢轉(zhuǎn)過身,慢慢用顫抖的手指打開車門,慢慢探出頭,慢慢走下車,然而直到他用力關(guān)上車門,才有幾個鄉(xiāng)鎮(zhèn)工作人員轉(zhuǎn)過頭看了他一眼,很快轉(zhuǎn)過頭看向郭書記,臉上泛起微笑。
賀加建像一個精疲力盡爬上岸邊的落水者般伏在桌子上時,郭書記的發(fā)言已經(jīng)開始了。過了一會兒,他抬起頭,那間不大不小的會議室突然像一枚雞蛋滾動起來,無數(shù)的人影依稀映在茶杯上的縷縷熱氣里,像果凍里的斑紋(他在這時候竟然想起了童年)。樓頂上的空氣開始變得稀薄了,抽絲剝繭一樣從賀加建的鼻孔里拉出來,他努力把自己的沉默凝結(jié)成一個隱秘的洞,拼命往洞的更深處鉆。他越來越感覺頭昏腦脹,心煩意亂,坐立不安,幾乎同時,他的眼睛里長出了無數(shù)的竹子。他嘗試著站起來,可是沉重的“濕氣”牢牢箍住了他的身體,巨大的慣性拖住了他的雙腿,怯弱像成千上萬的竹蟲從他的心窩里爬出來,爬滿了全身,他感覺自己的身體正被一點一點啃噬。
手指尖銳的刺痛提醒他身后嘩嘩的聲音越來越響(那是郭書記的講話聲),四周卻堅固而穩(wěn)定,所有的人像格子里的字一樣有序排列著。這種鎮(zhèn)定變成某種病毒傳染給他了,他意識到自己獨自一人蹲在角落里,像個改正自己錯誤的小學(xué)生一樣收拾著地上的瓷渣,淚腺仿佛頃刻間筑起了堤壩,眼淚退縮得干干凈凈,他的眼前飄過了一頁薄薄的軟紙,一切都變得像洗過一樣明亮澄澈。
“這個項目,縣委是下了大決心的,這是我們南歌縣第一個文旅項目,也是有史以來投資額最大的一個項目??车粢蝗f株竹子,同志們,種上一萬棵梧桐樹,這是大手筆,也是大氣魄……”郭書記的聲音像黑色的緞帶從他的身后飄來,他看到嘩嘩的聲音里抖落出無數(shù)的詞,或者說只抖落出一個詞:梧桐林。他仿佛被四面八方的梧桐樹緊夾著。
“要壓實責(zé)任,推進項目建設(shè)……”壓實!推進!這兩個詞像過電一樣在他的腦回溝里閃亮,仿佛在山路夜行的人看見了兩只螢火蟲。在螢火蟲微弱的綠光里,一個人正伏在桌子上寫講話稿,煙霧繚繞,燈光熾熱,過了很久,那個人抬起了頭,他看到了自己那張蒼白無神的臉。郭書記的話像水一樣流出來,一個個詞不斷刺激他的神經(jīng)。他站起來,看著坐在主席臺正中央的那團凝固的影子,熟悉的詞句像堅硬的砂礫撲打在他的臉上,那團影子與他記憶里的稿子融合在一起,并且變得越來越清晰。郭書記的話源源不斷地流出來:“當(dāng)前,正值項目建設(shè)的黃金時期,必須搶時間、趕進度……”推動項目快開工、快建設(shè),早竣工、早達效。聽到這一句時,下一句話像躲在暗處的影子從他的腦海里閃了出來。果然,郭書記的下一句正是“推動項目快開工、快建設(shè),早竣工、早達效”。這些話就像是長在他的肉里,自然而然地生長出來。
他變成一棵塑料梧桐樹擱置在會議室的角落里,地上的瓷渣也忘了撿,只覺得一種隱秘的趣味從會議室里生發(fā)出來,這種趣味讓他忘記了過去,忘記了現(xiàn)在,也忘記了自己。這種趣味如同地下暗河在巖石一樣堅硬冰冷的會議室下流動,他感到某些東西正在松動,或者說,像薄紗一樣被輕輕撩開,談不上風(fēng)情萬種,至少讓人饒有興致。尷尬、悲傷、落寞……被這種隱秘的趣味驅(qū)散得干干凈凈。他的心里像鏡子一樣明亮。他覺得此刻正與臺上的郭書記進行秘密而富有激情的互動,就像是:相聲里的雙簧。這個比喻讓他感覺會場上這種隱秘的趣味更濃了,他甚至在這隱秘的趣味中聞到了一種奇特的香味,熏熏欲醉。
郭書記聲如洪鐘,從四面八方涌來,在他的耳畔響起。他揀了張靠后門的椅子坐下來,繼續(xù)有一搭沒一搭地回應(yīng)著。醉酒讓郭書記的聲音似乎降速了(其實是他的聲音快了起來),他一句句的回應(yīng)變成了他與郭書記幾乎同時在念稿子。他做的“禮花”在會議室上空絢爛綻放,確實是他做的,那顏色、樣式、味道,無一處不被打上“賀加建制造”的標志。他的每一次回應(yīng)變成了一枚枚小小的炮仗,在會議室的角落里兀自噼里啪啦響個不停,他自娛自樂地欣賞著。
眼淚像破碎的玻璃鑲嵌在他的眼眶里。會議室的一切融化成無數(shù)河流,從四面八方激蕩過來,四周窗戶上的掛簾變成一道道瀑布傾瀉而下,郭書記發(fā)言的聲音不斷擴張、漫延,泛著灰褐色的泡沫,吞沒了所有的桌子、椅子和茶杯,無數(shù)的講話稿漂起來,恍如一片遼闊而破碎的白熾燈光,創(chuàng)造出一片虛假的白晝。這些講話稿開始翻滾,像魚一樣圍著圈子盤旋成一個個互相交錯的巨大螺旋,那些文字猶如魚吐的氣泡般一串串散落在賀加建的面前,有的是白色的,有的是金色的,有的是綠色的,更多呈現(xiàn)出絢爛的層次,像百褶裙般不停地擴張。賀加建緊張地站起來,臉上布滿紅暈,雙眼閃閃發(fā)光,他看見那些氣泡相互碰撞,發(fā)出清脆如玉的聲音,四周突然變得空蕩蕩地安靜,他豎起耳朵傾聽,那些氣泡在輕輕的碰撞中彼此交談,傳遞出心照不宣的信號。
一直到在食堂吃飯,他仿佛還能聽見空氣中回蕩著他嘹亮而新鮮的聲音,像是一只乳羊拼命發(fā)出哀啼,散發(fā)著青草的味道。他努力使自己坐得筆挺,像一個飽經(jīng)滄桑的老者那樣不動聲色,他把頭顱昂然而優(yōu)雅地抬起來,枯澀干燥的眼珠一動也不動,像夕陽下遠行的佛陀,平添了幾分蒼老的尊貴和莊嚴,仿佛他到食堂來是接受檢閱的,而不是來吃飯的。
他不知所措地漂浮著,像一具尸體。他感到自己連四下張望的力量也一點一點耗盡在寒風(fēng)中,他的身體幾乎要變成一截枯木,巨大的恐怖正用力拉扯著他的五臟六腑,一股比銀針還要尖細的味道鉆進他的心里。整個食堂正在坍塌,墻壁和屋頂像紙片一樣被粘貼在了一起,在這樣一個狹窄而封閉的空間里,只有在偶爾掠過眼前的郭書記刀刃一樣的目光下,他才能感受到他自己。
要靈泛一點,更靈泛一點。仿佛從深水里浮出來一般,他環(huán)顧黑黢黢的四周,看到一張模糊的人臉。那張臉像一個黑色光斑隱隱跳動,仿佛正在說話,他突然記起,剛剛郭書記在會議室講話就是這個樣子,那是郭書記的臉!那是郭書記的話!他在提醒他點撥他教誨他甚至在命令他,他在給他機會——就像岸上的人遞過來一根長長的竹竿。當(dāng)那張臉投射到他身上的陰影越來越大時,他開始顫抖,他的雙手開始顫抖,口腔里一片干燥、苦澀,臉上的皮膚抻得硬邦邦的。
賀加建,你到這里來干什么!司機的聲音里散發(fā)出濃重的火藥味,一點就著。他努力睜開眼睛,眼皮下仿佛吊著巨大的巖石,怎么也睜不開。他舉起干枯的顫抖的手,用力揉眼睛,他的睫毛糾纏在一起,就像他現(xiàn)在的處境。巨大的尷尬把他緊緊箍住。他站在原地,看到自己又變成了一根竹子,他腳上的筋絡(luò)變成無數(shù)的根須輕而易舉地穿過水泥地板向泥土的更深處扎去,他的手和腳伴隨著劇烈顫抖開始枯萎,他的身形急劇地干瘦下去??諝庵型蝗汇@出一縷金黃色的油膩膩的氣味,那股宛如晚秋般的味道變成無數(shù)小蟲從他的眼睛里、鼻孔里和嘴巴里飛進來。爽朗的秋風(fēng)長驅(qū)直入,穿過賀加建的身體,屋子一下子變得無比通透。他的腦袋在流暢的空氣中突然閃過一道金光:湯!他的語氣一下子變得理直氣壯,我來給郭書記添湯!
郭書記要你添什么湯!你是不是腦袋進水了!像兩塊石頭,司機細小但沉重的聲音還來不及打到賀加建的身上時,他已經(jīng)像個服務(wù)員一樣舀了一勺湯,朝郭書記遞過去。賀加建!司機焦灼的聲音宛如一只有力的大手抓住他的手臂,賀加建的手臂抖了一下,他看見勺里的湯像風(fēng)中的旗幟飄揚起來,嘩!郭書記的身邊突然下了一場小雨——直到郭書記下車,賀加建仿佛還能看到四周的空氣因為他半邊身體沾滿湯油而染上一片黃色。
仿佛披上了半片雨氈。在回來的路上,賀加建小心翼翼地給郭書記當(dāng)時的狀態(tài)打了一個比方,似乎要鉆進腦袋里面那些森林般茂盛的繃緊的弦里,透口氣——自從他腦袋里面短暫的混亂、昏聵被食堂發(fā)生的事像柄斧子一樣劈開后,他的每根神經(jīng)就像驟然遇冷的皮膚一樣收縮起來。
賀加建只記得自己像一只呆鵝縮著脖子一動不動,眼前亂成一團,許多人跑過來,跑在最前面的自然是司機。司機甚至來不及拿紙巾,攥緊衣袖就去擦郭書記半邊衣褲上的油,他像陣風(fēng)一樣把四散橫流的湯水擦干凈以后,又開始擦衣領(lǐng)、衣角、衣袖皺褶里的油膩。他擦得很仔細,小心翼翼,仿佛在擦一件稀世珍寶,每一寸都不容絲毫損傷,他的動作比最嬌弱的女人的動作還要輕柔,細微之處甚至有些纏綿,仿佛情人。
賀加建像個做錯事情的孩子般站在一邊(他甚至連移到墻邊都不敢)。不知從哪里冒出許多的人,像消防隊員一樣趕過來跑過去,無數(shù)的紙巾像白色的蝴蝶在食堂里飛舞,毛巾扭動著身體甩著水花趕過來,無數(shù)的瓷盆張大口搖擺著過來,還有婦女(看樣子像是鄉(xiāng)里的婦聯(lián)主任)拿出自家?guī)淼南闼苓M來,賀加建聽見無數(shù)陣熱浪一樣的喧嘩嘈雜聲里只有兩個詞,快一點!輕一點!這些聲音像風(fēng)穿過賀加建的身體,有什么東西隨著這些風(fēng)被帶了出去,他感到自己變得像麻袋一樣空蕩蕩的,宛如站在懸崖邊上搖搖欲墜。
車重新開動了。賀加建靠在后排,再次感到一種無以言說的情緒遍布他的全身。梧桐的墨綠、泥土的黃褐仿佛倒映到了天上,天空中布滿了混亂的色彩,遠處可以看到一條條淡白色,像是深情的挽歌。在這樣的天空下,鄉(xiāng)路變得歪斜而扭曲,路邊的房屋蜷縮著似乎要陷落,身后的道路宛如原野般空曠起來,天地間填塞著暴風(fēng)欲來的沉寂,夾雜著偶爾的私語——賀加建這時候才明白他體內(nèi)的那種情緒:恐懼。
恐懼很快碾碎了薄如蟬翼的悲哀,軟弱像泥土般飛濺。賀加建感覺自己的身體變得僵硬,動彈不得。車轉(zhuǎn)進另一條鄉(xiāng)道,最后一棵梧桐樹的綠影猶如刀鋒掠過眼角,他的眼前出現(xiàn)成千上萬株竹子被砍斫的景象,地面被渲染成一片翠綠,竹子的尸體重重疊疊凝固成一面碩大無垠做工粗糙的墨綠的鏡子,最后崩裂成一小塊一小塊,竹節(jié)寸斷,碎成塵土和虛無。
車內(nèi)安靜得就像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發(fā)動機的轟鳴越發(fā)把這安靜壓縮起來(賀加建感覺這份安靜似乎也只有發(fā)動機大?。?。西斜的陽光一節(jié)一節(jié)照進來,他感覺昏昏欲睡,直到夜色像大片大片的迷霧涌過來,要把他吞噬。他感覺自己幾乎要像一根竹子被連根拔起,最終像他眼里閃過的一枚含著透明光亮的淚消失在夜色中。一道兇猛的白光劃過天空,宛如一只巨大的車輪飛快碾過,天空變得細碎而凌亂,繃不住的大雨傾瀉而下。
他就是在這時候看到堆積如山的材料倒下來的,無數(shù)的材料凝固成一坨砸在他的身上——就像一個巨人那樣直挺挺地倒下來,疼痛像火一樣從他的腰上騰地?zé)饋?,他很快感覺自己的身體脆薄得就像即將燒毀的紙片。他的手高高伸起,像受驚的鳥兒在火光中高高往上飛沖,無數(shù)的閃電射出死一般蒼白的光,他破碎的身體變得空洞、干癟,甚至像靈魂一樣游蕩起來。他張了張嘴,拼命地想說什么,感覺喉管正被無數(shù)的鋸條割著,火星如雨水般四濺,凝重的黑暗從他的喉管里鉆進去,毫無聲息,直到喉管像鉛鐵一樣凝固起來。他的聲音變得抽象,甚至接近魔幻,就像空氣本身一樣游進黑暗里,他感到如盤旋飛舞的蚊蟲般的悲哀重又纏上了他。
那些細微的聲音在他身上投下一道道模糊的陰影。深入?yún)擦只蛘叩M深谷的感覺像一個致密的氣泡包裹著他,他浸在一片混沌之中。一摞摞材料發(fā)出沉重的嘆息,從四面八方搖搖晃晃地跌了進來,那些字閃著銀色的微芒,瞬間暗淡下來,褪入蒼白的紙里。四周變得越發(fā)封閉、堵塞,鉛灰色的空氣像破棉絮一樣塞滿了他空虛的沉默,他感覺自己幾乎要窒息。巨大的壓力不停地堆疊,像古老的石碑一樣陰沉。黑暗在他的體內(nèi)聚集,就像暴雨來臨之前,充滿了寂靜的電光。
四
他像消失一樣潛進夜的深處,迷失在自己的體內(nèi)。白天的各種經(jīng)歷如同紛涌而至的幻覺,發(fā)出雜沓的顫音,貼著他緊閉的眼皮內(nèi)側(cè)擠成混沌的一團,糾結(jié)交纏,潮水一樣起起落落,漫過了他的身形與黑暗的界限,充滿了無以言說的哀傷。盡管他努力像一個耐著性子的母親安撫焦躁不安的孩子一樣摩挲那團不安的情緒,依然無法面對剛剛結(jié)束的一切——仿佛一切都沒有結(jié)束,甚至只是開始。
叮……鈴聲從黑夜底部一躍而起。不祥的預(yù)感飛舞著長刀掠過他的鼻尖,他感到臉頰一涼,幾乎要落下淚來。無處不在的黑暗像倒灌的海水一樣發(fā)出嘩嘩的聲響,他努力使自己鎮(zhèn)定,卻清楚地看到巨大的眩暈兜頭蓋臉將他罩住。?!徛暼缤コ堑母宜狸犚粯訄砸銢Q絕,顯示出不可侵犯的威嚴。他掏出手機,白色的光芒猶如一柄遠古寒刀瞬間劃破黑暗,黑暗像撕裂的肉翻卷出來,露出瘦骨嶙峋的內(nèi)臟,宛如一片倒伏的枯竹。他拿起手機靠近耳邊,冷冽的白光直直地射來,帶著毛茸茸的恐懼爬上他的脖子,他感覺自己正拿著一把長刀被迫割頸自殺(這感覺很奇怪,卻像他的沉默一樣堅實)。黑暗變成了一塊塊巨大的布幔在遠處怒卷,宛如靈幡。
電話是李佳谷打來的。
縣委辦主任李佳谷(他那好像被月光洗過的腦袋里半天才想起這個人)。
像即將溺亡的人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賀加建急切而近乎慌亂地摁下了接聽鍵。
電話接通了。賀加建感覺自己同時完全融進了夜色,他看不見他自己,甚至聽不見自己的呼吸聲。四周的一切都屏住了呼吸。被劃破了皮的沙發(fā)、瘸了一條腿的椅子、只有三只角的桌子,還有長滿了綠霉的房間、七零八落的小巷仿佛全都患上了自閉癥死氣沉沉地躺在夜的深處,像一個個囚犯。發(fā)聲的禁忌像一片片看不見的殼彼此粘貼、勾連、銜接、配合,不謀而合地長在了一起,最終構(gòu)成一個鐵一樣堅不可摧的罩子,啞然無聲,像這個房間早已剝落的漆片墻皮一樣自然。空氣中游離著細微的幾乎看不見的灰塵般的幻聽。近乎窒息的屏聲靜氣讓賀加建感到一縷縷昏沉的睡意從天而降,他像只即將被宰殺的動物一樣癱軟在地,身上披著沉悶而厚重的黑暗,宛如一只死死摁住他的巨掌。
手機仿佛也被這巨大的禁忌震懾了。沒有聲音。空寂得就像無邊的沙漠那樣干燥。仿佛他手里拿的不是手機,而是凝固的夜色憑空缺了一個口子。賀加建小心翼翼地把耳朵湊上去,他感覺他的心臟似乎要從耳朵里跳出來了。沒有聲音。連嗡嗡的雜音也沒有。有那么一會兒,他似乎聽見了絲線顫動的吱吱聲,又像是碎片在墻面上飛旋打轉(zhuǎn)的聲音,他屏住呼吸,耳朵幾乎要鉆進手機里,過了很久,他才猶豫不決地確認了這樣一個事實:沒有聲音。依然什么聲音也沒有。他的呼吸無力地拍打在手機屏幕上,渾身發(fā)出輕微的顫抖。他感到夜色正攜帶著冷冽的寒氣從他的血管里一點一點注入他的身體,他的身體也變得像布條一樣柔軟,這讓他看起來像古代宮女一樣卑躬屈膝。
李主任……他努力把全身的血液和熱量一點一點擠到唇邊,像是呼喚戀人一樣充滿深情地喚了一聲。他細長而微弱的聲音在夜色中打著冷顫,幾乎結(jié)上冰霜。
沉默。
死寂。
李主任……他氣若游絲的聲音越發(fā)虔誠,就像是一個待罪的囚徒。他恨不得把自己縮小壓薄成一張紙片貼在手機上。因為焦灼和苦悶,他的臉逐漸拉長,下頜仿佛脫離了關(guān)節(jié),變得十分呆滯。他的雙手顫抖得更厲害了,口腔里一片干燥、苦澀。他的腦海里一點一點浮現(xiàn)出李佳谷那副堅硬的青石板似的表情,像鷹的眼睛盯著他。
沉默。
死寂。
李主任……他顫動的聲音像遙遠的回聲,在黑夜深處若隱若現(xiàn),濕潤得幾乎要滲出淚來。他近乎絕望的嘆息因為過分小心翼翼而裂成無數(shù)的碎片,閃著細若針尖的幽幽綠光。手機屏幕發(fā)出的單調(diào)白光扎進他的瞳孔,宛如白色的挽聯(lián)飄進了他的腦海。他感到一股緊張的電流從頭頂輕輕地傳遞過來,沿著筋絡(luò)神經(jīng)迅疾地擦出黑色的火花,一股散發(fā)著尿騷的體液無比羞愧地漫過他的下身,滲濕了他的褲腿,強烈的腹瀉的欲望隨之牽扯出他的腸胃。他把嘴唇貼在手機屏幕上,像被逼進了絕望的死巷一樣蜷縮成一團,身體泛著青色,仿佛在虛無死寂的隧道里永遠墜落下去。
沉默。
死寂。
李主任……他的聲音像碎成無數(shù)絨毛的蟬的翅膀一樣飄過來。夜色像厚厚的氈布把他裹得嚴嚴實實。在暴風(fēng)驟雨般的顫抖中,他看到那個影子像搖曳的燭光透過夜色在角落里盤旋,無數(shù)的材料宛如碩大的雪花從他的眼前不停飄過。當(dāng)郭書記響徹全場的聲音像根鋼棍般貫穿他的頭顱時,脖子上的皮膚已經(jīng)如同鱗片一樣一層層攀到了他的肩上,手上的皮膚像水一樣漫延到了他的腿上、腳踝上,所有縫隙處都生出一層閃著鈍光的表皮,蜷縮的身體漸漸封閉成一團,被致密的皮膚包裹起來。夜色從表層的皮膚滲透進來,像融化的蠟一樣滴在他的身上,他的衣褲被燙燒成無數(shù)小塊,像黑色的蛾子從表層的皮膚里飛出來,仿佛被夜色驚到。他的身上開始出現(xiàn)閃閃發(fā)光的白色斑點,像白癜風(fēng),不斷地從各個部位浮出來,宛如某種神秘的白色圖騰,他的一根根肋骨、腿骨仿佛被這些突然出現(xiàn)的白色斑點所吞噬,消失得無影無蹤,皮膚下面的身體結(jié)構(gòu)一覽無余。他像條蟲子一樣趴在地上,身體像發(fā)酵的面團膨脹起來。手機屏幕鑲嵌在他臉上,變成了他的另一張臉。他的頭膽怯地縮進身體里,脖子仿佛內(nèi)臟一樣凹陷進去。
他以多節(jié)動物古怪的方式扭動著身體,囁嚅著,嘴邊的夜色被手機屏幕雪花般的亂碼照亮了,泛起白色的米粒般的暗光。
(責(zé)任編輯:錢益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