銜尾蛇

石墨語

——銜尾蛇是一個自古流傳的符號，大致形象為一條蛇（或龍）正在吞食自己的尾巴，結(jié)果形成一個圓環(huán)（有時也會展示成扭紋形，即阿拉伯?dāng)?shù)字“8”的形狀），名字涵義為“自我吞食者”（Self-devourer）。這個符號一直有很多不同的象征意義，當(dāng)中最為人接受的是“無限大”“循環(huán)”等。另外，銜尾蛇也是宗教及神話中的常見符號，在煉金術(shù)中更是重要的徽記。

我撥開川流的人群，矮著身子，從人海中溜了出去。

雖然，我的意識還在居高臨下地說著些奇怪的大話，但很顯然，它拿撒潑的末端神經(jīng)毫無辦法。大拇指仍深深扣進了食指指甲緣，熙攘的廊下像是快放的電影，與死皮搏斗時那拖拉的撕扯聲也“嗖”地被吸進流光掠影的畫面里，只剩我被甩了出去，過度抽幀的映像鋪天蓋地。

我就這樣暈頭轉(zhuǎn)腦地一路向上，爬上巖層，逆流而上，直至所有感官只能品嘗自己粗重的呼吸，我才終于得以攀上岸沿。

像是為了參拜而凈手的虔誠信徒，我將最后一口深呼吸憋進心里，穩(wěn)穩(wěn)呼出的同時踏了出去。

就像牧羊人揮出綁著鈴的長鞭，驚得潮水四散，我踩著步子向前走去，筆直地往前走，直至萬籟俱寂，山海皆平。

我停在門前，左手摸上門把，右手像是撣灰一般拂了上去，只聞“簌簌”的響動，像是禱告中的信者，小心翼翼，無聲無息。

我閉上雙眼，手指描摹著弧形的輪廓，就像是合掌祈禱時微微出汗的掌心，黏膩的感覺揮之不去。

我握緊把手，眼皮也跟著使力，踉蹌著晃了進去。

睜開眼睛，那里不是無盡的黑暗，自然也沒有晃耀的須彌，只有一個人影，靜靜地坐在那里。

“呦——”

舉手投足都如呼吸般隨意。

不知怎么地，我的回應(yīng)鯁在喉頭，思緒如洪流泄閘般奔涌而至，把我卷起，拋向遙遠(yuǎn)悠長的回憶——

少年與少女的相遇，雖然我想稱之為命運，但與其被她笑到血液凍結(jié)，我還是自己認(rèn)了吧！

癩蛤蟆和天鵝的結(jié)局，果然還是寓言故事更符合常理。

容我小聲補上一句，或許也能被稱為戲劇，畢竟不是誰都能有這種相遇——

放學(xué)后的天臺、翻越鐵欄桿的少女，這兩個詞恐怕怎么組合，都只會比妄想藍本還要來得更加戲劇化。

如果那人不是我……可惜那人正是我。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我依舊不知道答案，該撲上去救人嗎，還是要先穩(wěn)住她的情緒？

我不知道，只是一味地懷疑自己陷入了夢里。

你……喂，誰看到想自殺的人的第一反應(yīng)是轉(zhuǎn)身逃走??？等等！拿書擋臉做什么？我已經(jīng)看到你了！

現(xiàn)在想起來，我那丟人的舉動就是一切的開端。

啊啊，父親母親，原諒我這愚鈍的兒子吧，正如同違背了神靈助言的俄耳甫斯，我是無論如何都耐不住歐律狄克的抱怨的。

“你——”

回過頭去，我躊躇地游移著視線，雖然不敢直視，但你的模樣如同跌落天際的火紅太陽，燒得我渾身發(fā)燙。

等我回過神來之后，事情已經(jīng)發(fā)展到了這個地步，我數(shù)不清第多少次無視晚自習(xí)的鈴聲，踏著逃課的死亡線，像跌落循環(huán)的倒霉鬼，攀著蛛絲，一次次到達這里。

學(xué)生會活動室為什么總是只有會長一個人在，其他的部員呢？明明不該是學(xué)生會的活動時間，為什么會長能堂而皇之地待在這里？學(xué)業(yè)呢，考勤呢，學(xué)校不管嗎？其他人不覺得奇怪嗎？

無所謂了，都無所謂了。

那是美麗、聰慧、散發(fā)著不可思議氣息的你。

不可思議的空間，不可思議的時間，更不可思議的是對此毫不在意的我自己。

基調(diào)恐怕早早就被定下了。

“如你所見，我正在考慮自殺。”

被會長半強迫地扯進學(xué)生會室后，這句話以破空之勢橫飛而來，砸得我頭暈眼花。

她穿過我閃躲的視線，蓋過我囁嚅的聲音，嚴(yán)肅的語調(diào)讓上一秒還在找著“天真藍”“風(fēng)好熱”一類閑話的我成了功能故障的機器人，只是一味大張著嘴巴。

“為什么要那么驚訝？”

你奇怪地歪了歪頭，我便像是被奇異的電波牽引，五臟六腑跟著七上八下。

畢竟就在前一秒，我還打算退而求其次，用一副心無雜念的模樣扯些世道真難、人心叵測的感嘆敷衍過去。

“你是……學(xué)生會會長吧？”

我反復(fù)開合的嘴里只蹦出一句沒頭沒尾的話。

“你是我們學(xué)校的學(xué)生吧？沒想到居然認(rèn)不出我，有點傷心了！”

你似乎注意到了我的緊張，十分輕巧地轉(zhuǎn)移了話題，可我卻跟不上你的速度，漲紅的臉讓人更難呼吸，只好壓緊喉頭，像是為了吐出口陳年老痰一般弄出好大聲音。

“我是說……”

可話到一半又卡在了嗓子里，看著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校報和大屏幕上、單方面熟到不能更熟的臉……這該不會又是那群家伙搗的鬼吧？我止不住胡思亂想。

“生時萬象，死后平等，不覺得這是最浪漫的話了嗎？”幸好你及時收起了調(diào)笑的模樣，卻還是一如既往地道出驚人之語。

“但你是學(xué)生會會長對吧？”

你抱著手臂盯了我一會兒：“覺得我會說出這種話很奇怪？”

“為什么？”我勉強擠出了這句話。

為什么，為什么？這樣單純的疑問塞滿了我的腦子。

“理由有很多吧？”你語氣十分平淡，仿佛只是隨手接下了我的界外球，“不管是對未來絕望，還是為現(xiàn)狀所累，或者只是單純找不到繼續(xù)下去的理由，答案多種多樣吧？”

聽到這段辯白，比起恐懼，我的焦躁感更先升起——

“……想要出色的才能，

“想要有別于人，

“想要和他人對比時能沉浸在優(yōu)越感里，

“想被誰感謝，

“想被誰關(guān)注，

“想被誰畏懼，

“想被誰需要，

“善也好，惡也罷，

“即便被討厭、被憎恨也無妨……”

我像是背書一樣嘰里呱啦說個不停，無視你詫異的目光，我用極快的語速繼續(xù)說了下去——

“是認(rèn)同欲……大半的人皆因認(rèn)同欲而苦，現(xiàn)實是最后一根稻草，所以生時萬象、死后平等這句話才會受人追捧……但你不是吧？”

聽到這話，你第一次露出有些意外的表情，睫毛微微顫動。

“你是學(xué)生會會長吧？”

你睜圓眼睛，下一秒就笑到前仰后合。

我則如同燒沸的開水，噗噗冒著熱氣，翻滾著跌落在地，逃也似的離開了那里。

鎖上房門，鉆進被窩，我拍著腦袋想到天明，總算在明明暗暗之中捱到了下周一。

這一次是我主動踏進學(xué)生會室，卻還是如臨大敵。

“你還真是執(zhí)著?！蹦阈Φ靡慌伤?，果然這種笑容才適合你。

我在心里默默想著，卻不愿再直視你的眼睛，于是搬了把椅子與你構(gòu)成對角的位置。只用面對你的發(fā)梢這一事實，總算讓我放松了幾分。

“我本來也不想多話?！蔽遗ο胍炎约簭膶擂蔚那榫w中抽離出去，結(jié)果適得其反，脫口而出的是仿佛辯白般的虛張聲勢。

“但是很奇怪，”忍著羞恥，我咬著后槽牙，強逼自己一字一句盡可能說得清晰，“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現(xiàn)在也是一樣，你那輕飄飄的態(tài)度很奇怪?！?/p>

“所以呢——”

你依舊是置身事外般的淡然模樣，不過也只有現(xiàn)在了！我在心里給自己打氣，一腳踏進了雷池。

“你打心底里就沒想過去死，不是嗎？雖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促使那天做出那種舉動，但那絕不是真心！”我篤定地說出了結(jié)論，“包括那天也好，我從來沒有阻止過你啊。如果你真想消失的話，就這么跳下去不就好了？”

為了不給她狡辯的機會，我忍住羞恥，主動讓那天的回憶被沖洗得更加鮮明——“我已經(jīng)轉(zhuǎn)身要走了，主動喊住我的人，是你吧？”

“哈哈，真是個好推論呢。”你點著頭，攤開手掌，可云淡風(fēng)輕的模樣卻實在不像是要舉旗投降，“確實如你所言，我可沒想要在那天死去。如果硬要說的話就是期中演練？”

我整個人都因你的話晃了幾番，只來得及丟下一句會出現(xiàn)在兒童頻道的反派宣言，跌跌撞撞踏上了歸家的路。

太陽已然落下，但天色還未全暗。

我的思緒卻仿佛還停留在冬天，望著不知何時悠然停佇的白日，我有些恍惚。不過，這也是理所當(dāng)然，對我這種“繭居族”來說，太陽只會平添煩悶。

我不想暴露在別人的目光之下，卻時常會為平息心中的躁動而選擇在夜色深沉的時候造訪膠囊旅館，那里有讓我安心的獨立空間，卻也時刻被各種響動包圍。遺世獨立，卻也從未被真正遺棄，戴上耳機便能享受孤獨，摘下耳機就又與世界相擁。

除此之外，就是面對著電子屏幕消磨時間，再轉(zhuǎn)頭擁著窗縫照進來的微弱亮光入眠……

每天重復(fù)著這樣的生活，陽光對我來說，只是跟咖啡有著相同效用的微不足道的存在而已。

但是，避開籠罩過來的暖橘色光芒，我卻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少了一些攻擊性的溫和夕陽似乎也是可以忍受的。但我還是討厭明亮的陽光，就好像只要它足夠耀眼，就合該人人向往似的。

為了解釋我難言的情緒，也為了單方面的戰(zhàn)前準(zhǔn)備，我又一頭扎進了書本，徹夜到天明。

第二天，還是由我先挑起話題。

“昨天是我忘記問了，你說的模擬到底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還在思考啊。”

“思考什么？”

“該以什么方式歸隱?！?/p>

我啞口無言，這到底是場什么品種的鬧??？

“那怪不得你只能停留在口頭?！蔽曳艞壦频囊宦曢L嘆，覺得跟你再講一句話都是多余。

“思考這件事的我有愚蠢到要被你鄙視？”不知為何，背后傳來你有些壓抑的聲音。

我正欲推門的手凍在了原地。

“你說，真想求死的人早就一躍而下了是嗎？所以嘴上說著還在考慮的我，才不是真的想死，只是拿思考的名頭拖延時間，等著別人來解救自己，是這個意思嗎？”你做出一副思考的模樣，一手撐著下巴，而后一聲長嘆，仿佛你才是在被迫觀看無聊的鬧劇。

“那我問你喔？”你搖著手指，像是在連連說No，“這么想著的你又是如何看待網(wǎng)路上的自殺新聞呢？如果像你說的那樣，自殺這一行為就都應(yīng)該是一時的激情驅(qū)使才對，你又怎么看待如此慘烈的結(jié)果呢？”

我不知道你提問的意圖，更別說找到像樣的反駁。

“不會打心眼里覺得遺憾？不會不解？不會想著這些樁樁件件都是小事……為了微不足道的小事去死可不明智，你難道不會這么想嗎？”

“生之一字有千百種解讀，死之一字卻只有一種含義。”

“這種事，大家都知道?！?/p>

“就是因為知道，所以大家都在說，他們的死亡沒有任何意義?！?/p>

“但促使人們做出以上判斷的卻并不是對死亡的解讀，不是嗎？”

“既然有人恐懼死亡，那必然也會有人親近它。人與人之間的不同注定了人類永遠(yuǎn)無法達成共識。但那本身無關(guān)痛癢，價值觀沒有優(yōu)劣之分，這點眾人皆知，所以很少有人會直接探討生死。畢竟這是很難做辯論的命題?！?/p>

“既不需要理解，也求不得共情?！?/p>

“但是我卻要在這里受你質(zhì)疑，不覺得很沒天理嗎？”

“照你的說法，激情殺人的犯人拿著搶來的現(xiàn)金大吃大喝謳歌人生，又在錢花完的那一秒毅然投河，這樣的情境反而更讓人信服嗎？”

“那是……”

我很想反駁，卻又找不到辯解的方向。

“明明從未想過共情，卻又一味地追尋合理?！?/p>

“不管多么愚蠢，只要符合你的認(rèn)知就能被接受，不覺得是很好笑的悖論嗎？”你把問題拋給我，卻又像是說給自己。

你沒有繼續(xù)說下去，我也沒有繼續(xù)留在這里，因為你那理所當(dāng)然般訴說的寥寥數(shù)語，無一不在我心中掀起驚濤駭浪。大概因為議題沉重，思考本身被拉長到令人疲軟的程度，想要消化你的價值觀需要消耗不少能量。

我想，我還需要更多時間來重復(fù)咀嚼、咽下、反芻你的言語和真意。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

一旦對某人上了心，視線所及之處便是她的身影。我忘了自己是在哪里看到這種浪漫的說法的，但我確實像個墜入愛河的笨蛋，只是執(zhí)拗追尋著你的背影。

第六天，第七天，第八天，第九天，第十天。

我被無力的焦躁感折磨，每一天都仿佛提前假釋的犯人，生怕被優(yōu)待的時間走到了盡頭。

最終還是難以忍受，可一旦與你正面相對，我就又不知道自己在胡謅些什么了，只能放空大腦，盡量將這兩周以來的心情訴諸于口——

“上次的說法是我不對，但我打心底里覺得你很厲害。你擁有我所沒有的東西，那個……”我躊躇了一瞬，伸長脖子咽下堆滿口腔的液體，深吸了一口氣，“你有沒有進入過幻想的世界？雖然不多，但我偶爾會有這種感覺……腦子中冒出奇思妙想，幻化出多彩的故事來。”

我盯著你的手指反復(fù)彎折再伸平，有些忘乎所以：“在天臺看到你的那天，我仿佛真的掉進了幻想里，你和我夢中的主人公如出一——”

我拼死擠出的話被你輕易截斷了，“咚”的一聲向我宣告了死刑——

“你分不清現(xiàn)實和幻想，所以才變成這樣了嗎？

“想要說服我的話，比起背書，更誠實點面對自己怎么樣？

“你跟你說的截然相反吧，你才不是什么懷夢少年的角色，你才沒有那么浪漫。

“想要說服我是因為在我身上看到了理想？只是看到了夢又有什么用？

“你簡直就像是因為得不到心愛的糖果而撒潑打滾的小孩子?！?/p>

你伸長手指，在我眼前比出1的模樣。

“讓我猜猜，你對我執(zhí)著到這個分上的理由吧？

“我和你理想的主人公相近，看到我就仿佛夢想照進了現(xiàn)實？

“可我卻一個勁兒地想要去死，這讓你深受打擊吧？

“但既然你如此追求這點，也肯定聽過這番話吧。

“你雖然一個勁地說著想要成為主人公……但實際上，成為主人公這件事并沒有規(guī)定的先決條件。不論主人公是凡人還是超人，根據(jù)寫法，每個人都能成為主人公不是嗎？你已經(jīng)擁有自己的故事了。自己的故事里，自己就是‘主人公’。

“要做些什么，要怎么改變，也都是只有你能做到的事情。

“聽我說著這番早被說爛了的老套論調(diào)，你是什么心情？

“你說服不了你自己。那么連自己都說服不了的你，又要拿什么說服我呢？

“明明是個現(xiàn)實主義，就別再拿這啊那啊的理想藍圖規(guī)訓(xùn)我了。

“你啊，是靠自己就一步都踏不出的膽小鬼罷了。

“躲在別人身后，操縱著心儀的主人公，就算能夠回避應(yīng)有的結(jié)局又如何？能給你增加百分之一的勇氣，再多百分之一的可信值嗎？

“指望這種事情讓你的人生翻盤，也太可笑了?！?/p>

聽著你毫不留情的狂轟亂炸，我整個人毫無反應(yīng)，畢竟我還沒有那個膽量馬上面對自己。

“我應(yīng)該早和你說才對……”你沉默了一會兒，又嘆出好長一口氣，“方式方法姑且不論，我也有我的執(zhí)著，但至少理由一直都很清晰。畢竟唯有死亡，才能根治愚蠢，就這么簡單而已，所以才不能逃避?！毕袷菫榱司嫖也灰僮肪肯氯?，你清楚地描述著自己心目中死亡的具象，令我頭暈?zāi)垦Ｆ饋恚骸霸趺礃?？我的這個答案你可還滿意？”

不管怎么說，我都只剩下贊同這一條路。

“既然滿意，就別再自欺欺人地做些蠢事了。瞄準(zhǔn)唯一的空閑，努力營造出除我以外別無他人的情況，為了維持幻想，你可真是夠拼命的?！?/p>

我想掩飾內(nèi)心的焦慮，卻根本就是徒勞，只能條件反射地點了點頭。

看到我點頭，你也恢復(fù)了平常的態(tài)度：“可別太貪心啰。”

我后知后覺地感到了害怕。雖然，我只能用自己作比照，但站上房頂，被風(fēng)一吹就會覺得冷，一看下面就會感到暈，仔細(xì)想想也會覺得可怕，這才是正常人該有的想法吧。

可我從你的話和態(tài)度里卻完全感知不到恐懼，我曾被你作壁上觀的態(tài)度所迷惑，一度覺得你不是真心，但今天卻得以窺見了深淵的一隅。

你不懼怕死亡，甚至對此深思熟慮，明明是可以超脫看待任何事物的你，卻為何會被絆住手腳呢？

我生平第一次，單純地對某人本身產(chǎn)生了興趣，可那個人卻執(zhí)著于赴死。我有些心悸，對這樣的你產(chǎn)生興趣，總讓我覺得是一種褻瀆，早晚會遭到報應(yīng)。

一個月后，雖然你曾說我在跟蹤你，但那只是少年人蠢笨的單純心思，會讓人感到愧疚不安的犯罪行為，我可是一次都沒將它化作過現(xiàn)實。

但同時，我也認(rèn)為自己得更換一下對“跟蹤”二字的固有印象了，畢竟持續(xù)跟蹤生活一個月后的我，儼然活得比任何時候都要健康規(guī)律。

為了跟蹤，我把計劃用來娛樂的經(jīng)費換成了一輛自行車。

看著頻繁出門的我，爸媽欣慰不已。我甚至成功拿到了成倍的零錢，可我卻根本沒地方花，畢竟已經(jīng)沒有空閑再拿去膠囊旅館消費了。

我開始把更多的時間拿來思考，在現(xiàn)有的環(huán)境中尋找樂趣。

為了不被當(dāng)作可疑人物，我觀察著路人的動向，模仿著他們的穿搭，學(xué)著被搭話后的應(yīng)對?；剡^神來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那些千奇百怪的外號早已一個個地剝離。

有一個明確的目標(biāo)確實是比什么都好的事，盡管目的有些扭曲，但持之以恒的行為帶來了正面的影響。雖然一無所獲，但我的人生卻真的因此得來了轉(zhuǎn)機。

真是諷刺！

守望著你走進門洞，我悠悠點亮了屏幕，那里明晃晃地映出了你——

夏日的余韻仍舊戀戀不舍地浮在小小的亮色窗口里，不愿直視的事實毫不掩飾地沖擊著雙目。

我仰躺在床上，將手機舉得老高，仿佛那樣就能逃得更遠(yuǎn)些。

我長久地盯著屏幕，直至它自己熄屏，可我的面容反而映得更加清晰，還有身后那輪沉在悲傷之藍中忽隱忽現(xiàn)的月。

想要將朦朧的月色一層層涂上無盡的灰，直至疊出濃重的黑，如果能輕易做到那種事情就好了。

被反復(fù)碾壓踩踏過的晚霞像是哭累了就睡的孩童，毫無防備地閉上了眼。四周被霧包圍，糊上淺淡的藍。

黑色的文字和紅色的圖標(biāo)在晶瑩的水中若隱若現(xiàn)，綴著晶亮的光，拖著長長的尾巴掉下來——

撲簌，撲簌，撲通！

扁圓的面池中反復(fù)奏出微弱的鳴響，宛若淚流不止時溢出的水流一樣。

直至剛才還給予了我藏身之地的校服領(lǐng)口緊緊粘在了臉頰之上。白色的布料也染上了水色的印記。

就這樣蜷縮成一團，抱緊了自己。

我卑微地懇求著：

隨波而去吧，遠(yuǎn)一點，再遠(yuǎn)一點，

請將我渡到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去。

讓我墜入可以隨波逐流的藍色水幕里，

到那個

黃昏的陽光照不進來，深夜的月色亮不透徹的漆黑終點去。

讓我一個人，

放我去流浪。

“叮鈴”，一切色彩盡數(shù)褪去，灰色的幕布重新拉上。

只有夾縫中扭曲生長的花兒閃著幽幽的紅光，散發(fā)著誘人的香氣，邀我折下它。

啪嚓，啪嚓，咔嚓——

像是有什么東西爆裂開來，我渾身一震，下意識地將屏幕挪遠(yuǎn)。

閃著波紋的灰白條，終于在最后一次彈跳下徹底躍出了畫面，只剩下無盡的黑色在深夜里將我抱了個滿懷。

監(jiān)控器碎了，被正正砸中了——

在我意識到這個事實以后，驚起了一身冷汗，甚至不敢再抬頭望向那扇本應(yīng)被厚重窗簾遮蔽的窗口。

我在盛大的心跳聲中，踩著雜亂不堪的步子，跌跌撞撞回到了家。無視父母的招呼，連外套也沒脫，就一頭扎進被子。

在那之后，我被兇惡的猛獸襲擊，四處躲藏卻無濟于事，被逼著與它正面相對。

我咬咬牙，跺跺腳，將繃成弓矢的神經(jīng)一把折斷，哇啊啊啊地發(fā)出助威的大喊，朝著山崖一躍而下。

我醒了，也病倒了。

本以為跟蹤你就是我人生中最大的轉(zhuǎn)機，可我終歸還是太年輕，尚未知曉轉(zhuǎn)運之波會將我?guī)ツ睦铩?/p>

你居然主動來找我搭話了。

這是一切的轉(zhuǎn)機，我沒有一次比現(xiàn)在更感謝命運。

就算這話說出口一定會被你嘲笑，我也要向神明獻上虔誠的一禮，以此作為契機。

那之后，我每天都會定時到訪。但是意外地，你對我的態(tài)度軟化了一些，我也不再那么僵硬。

你也好，他也罷，受到了完全不同的禮遇。

我也終于可以拋開只有用言不由衷的閑話才能開啟話題的毛病。少了些固執(zhí)己見的我們，也終于能夠談些除此以外的話題。

窗外傳來盛大的蟬鳴，每一下都像是耗盡了全部力氣。

我感嘆著秋蟬的愚蠢，決定提前為它們的死亡開啟倒計時。

“在看什么呢？”你向我搭話，眼睛卻留在電腦上。

“沒什么，只是有點感嘆?！?/p>

我還停留在秋日的余韻里，卻聽到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么大個人了，還跟蟲子較勁?！?/p>

又被你看穿了，我臉上一紅，兩步跑去推上了窗戶。

沒想到有一天，我們之間也可以聽到這樣和諧的對話，我不免又是感慨萬千。

你很久沒再提過那些灰暗的話題，更別提極端的舉動了，仿佛從夏到秋，洗下的不止酷暑，還有你對某些事物的熱情。

就將今天作為分界線吧，我在心里暗暗想著，終于問出了壓在心里很久的問題：“會長，我一直有件事想問你?！?/p>

“什么？”

“你到底為什么想要消失呢？”

你奇怪地瞥了我一眼。

我沒有退縮，花了大半時間跟蹤你，卻依舊搞不懂這個問題——凡事都要講個因果，致你產(chǎn)生這種念頭的導(dǎo)火索是什么？你到底背負(fù)著什么？

我到現(xiàn)在還一頭霧水。雖然打著刨根問底的念頭，但你的生活猶如給人的印象一般來得美麗，我所體會過的骯臟黑暗甚至都近不了你的身。我實在是太好奇了。

“因果有那么重要嗎？”

事到如今，我已經(jīng)不會再被你出奇的話語擾亂步調(diào)，只是靜靜地等著你說明。

“你執(zhí)著地刨根問底，到底又是想要一個什么樣的答案呢？得到你想要的答案就會滿足了嗎？如果得不到呢？或者說，到底什么才是你想要的回答呢？

“所謂事物的因果關(guān)系，也就是這么回事??！

“若要追究原因，就會發(fā)現(xiàn)它似銜尾蛇般頭尾相連。

“原因的原因的原因是什么？思考這些事情不也沒有意義嗎？跳不出循環(huán)就無濟于事。

“我再舉些例子吧。”你看我聽得認(rèn)真，難得打開了話匣子。

“如果我說我被欺凌，被家暴，露出身上的淤青，撥開沁血的頭皮，我要是這么說的話，會怎樣呢？看得見摸得著的傷會成為我的支撐，讓我的話來得更有實感嗎？

“那么你就會認(rèn)同，會支持，會理解我嗎？

“那如果，我抱怨自己被男友背叛，把自己比作不被家人朋友理解的可憐蟲呢？那這個時候你又會想要說些什么？是會拿著量尺丈量我心傷的大小、質(zhì)疑痛苦的深度？如果達不到你的預(yù)期，是會覺得我也不過如此而心懷失望嗎？那么會棄我于不顧，還是會匹配給我一頓痛罵或一碗雞湯呢？

“那么你就會沉浸在能夠救贖我的喜悅中，抑或是得到踩在我頭上拾階而上的快感，感到滿足了嗎？

“我該說哪種呢？哪種你會比較滿意？

“你想要哪種結(jié)局呢？而我又想要什么？”

我回答不出來。

“所以我早就說了喔，不要想得那么深，不要去追究。

“不然就會活得像我一樣。

“跳不出循環(huán)，不就只能跳下去了嗎？”

聽到這句話的瞬間，我的回憶也戛然而止，我仿佛拿錯了鑰匙的倒霉鬼，立時便被金庫守門人轟了出去。

原來是指這種事情嗎……

抓不住你，我不禁癱坐在原地。

我愣愣盯著自己手上的墨水，拂過額角，那里還殘留著風(fēng)的侵襲。我又死死堵住耳朵，液體從指縫滲進耳蝸，卻旋即溢了出來，仿佛我炸裂的腦袋里流出的漿體。

此起彼伏的尖叫也喚不回我斷了線的思考能力。

好苦啊——

我弓起身子，像是吃到了什么不干凈的東西一般嘔個不停，大腦卻仿佛觸到了什么開關(guān)，以違背我意愿的形式變得清明。

我以撞碎骨頭的氣勢向前撲去，眼睛能看到東西了——

有你留下的什么東西正靜靜地躺在那里。

看清楚了，那是本嶄新的紅色筆記，上面掛著把破舊的小鎖。

我急得用力一拉，鎖就碎在了手里。

我一頁又一頁地翻了下去，翻過你比天高的自尊，翻過你比海深的決意，卻始終沒有翻過你的手掌心。

真是被你害慘了，被你算計到了骨子里。

攀著窗戶，映入眼簾的是被赤紅染盡的樹干根部。

突然不合時宜地想起了一句話：我自嘲地勾起嘴角，卻又吞進一口毫無章法的喘息，啊啊，我的幻想……為什么你永遠(yuǎn)都來得不合時宜？

我責(zé)難地看著窗戶中反照出來的我自己，那是如同爛橘子一般堆滿褶皺、猶如喪家犬一般……

涕淚和著墨水，糊得我滿臉黑漆——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哈——

我深吸一口氣，長久地發(fā)出笑聲，向慌亂的人群投下一顆又一顆，一粒又一粒……

那一瞬間，所有人被我一覽無余。

而我則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凝望你。

啊啊——

這就是對我的懲罰嗎？

這是對褻瀆你的決意，偽作大幻想家、欺瞞自己、放棄思考的我所降下的裁決嗎？

嘩啦，嘩啦——

陣風(fēng)拂過，掀翻了火燒云，露出了九重櫻。

秋日里盛開的群櫻，

不曉得那里埋藏著誰的尸體，干枯了誰的靈魂

但那都無關(guān)緊要，

只因櫻花長得那樣好，

開得那樣美，

好像從開始就是那樣，

合該如此。

（責(zé)任編輯：丁小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