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靜
陳 濤:《念見》回望了一段充滿屈辱、心酸的艱難歲月。兩個親兄弟,先后背井離鄉(xiāng),哥哥入贅他鄉(xiāng),弟弟舉家投奔,卻終遭當?shù)剜l(xiāng)人驅逐。弟弟懷恨而去,從此三十年毫無音信。如題《念見》,哥哥思念并渴望見到弟弟,歲月善待他們并安排他們相見。兄弟倆注定的和解,基于難以割舍的血緣親情,而弟弟對人生的介懷,卻是終生難歸故土的無奈與絕望。作品直接粗糲,硌人生疼,作者平靜內省,所展示給我們的是在看清殘酷生活真相之后依然坦然、堅定前行的信念。
沈 念:一次意外的遇見,脫去時間之外的隱身衣,拉開一個家族兄弟間數(shù)十年顛沛命運的講述。趙靜進行的是一種有根的寫作。她是在場者,也是旁觀者,以穿越紛繁生活的銳利“看見”,以精微的感覺、準確的細節(jié)和及物的語言才能,勾描皴染,挑破生活之重,梳理著父輩身上隱藏的屬于中國鄉(xiāng)土最基本的倫理、情感。誰也逃不掉生活的推搡與磨礪,所有的隔閡、誤解、憎恨,都在時間長河里得到寬容、理解、救贖。這是一篇父輩書,也是生活志,諸多問題,故鄉(xiāng)、大地和人生會慢慢回答。
自打那個年輕人來花屋要挑一朵紅玫瑰送他的心上人,父親就開心得合不攏嘴,前前后后圍著他打轉兒,盯他額前的大痣,聽他熟悉的鄉(xiāng)音,眉目情深地確認著:“小燕子,是小燕子吧?”年輕人停下來,恍若隔世般看著父親蒼老、疑惑的臉,說了是。父親顫巍巍,紅了眼睛,哆嗦雙手,拍在他身上道:“孩子,我是你二爹……”紅玫瑰落在花桶里,年輕人目瞪口呆,在這凝固的時間里,他仿佛看見童年時期與眼前人相處的模樣,親切,慈祥,靠近,冷漠,遠離,又無可奈何。既而淚眼模糊的兩個人緊緊握住雙手,開啟了一問一答無法停止的談話……
花屋成立的十幾年間,父親總是對河南老鄉(xiāng)、河北邢臺務工者格外親近,但凡此地的來客,父親便喜出望外地跟人套近乎,只要聊上幾句,就直奔主題——你們那里有沒有一個外地的民間藝人?南陽口音,瘦,高,拖家?guī)Э诘?,算起來有六七十歲了。他常??谑植⒂玫乇犬?、重復,以為在深圳能找到小叔的蛛絲馬跡。我卻總是潑他冷水,勸他早斷念想,那么多年過去了,誰知道小叔還在不在呢。這時候,父親就鼓著眼睛訓斥我:念想是能斷的嗎?人活著,還不就是為著那一絲念想?倘若你小叔知道我念他,一定撐也撐到相見的時刻。接著,他就吼什么血濃于水、斷骨連筋的話,有時候對著我,有時候對著花屋門口的玉蘭樹,明明暗暗的一絲微光在他眼睛里閃蕩。情緒特別激動時,還曾解釋他們于各自的流浪期,也能在四川采買天麻的隊伍里不約而同地見上面,也能在西安古城門外奇跡般偶遇,也能在新疆、洛陽的亂石廠里突然重逢……現(xiàn)在不多解釋了,因為病,他的身子越發(fā)萎縮、了無生機了。但他心中的執(zhí)念卻像抓牢了大地般不斷生出根須來,愈生愈密,越來越茁壯。誰能料到,時隔三十多年,那堆砌成山的碎碎念竟然真的感動了上蒼,將小叔的小兒子——小燕子哥哥推到已經(jīng)七十三歲的父親面前來。
很長一段時間,父親在家里點香謝天謝地,為叔侄二人的意外相遇。偶爾歲月回潮迅猛,他更是傷感到默默垂淚,為畢生無法周全的弟弟。這場悲欣交集、伴著高低錯落的聲聲哭泣的認親,成功地把我送進了過去那段暗灰色的時光里。
時值我三歲,弟弟還在襁褓里,外婆去世,父母親應外公的召喚結束了流浪——舅舅們獨支門戶,我們跟著外公過日子。全沾我從未謀面的外婆去世的光,撬動外公的同情,我們才跟著上了戶口、分了地。據(jù)說慈祥的外婆不忍心在天國看著女兒繼續(xù)過居無定所的日子,在快要撒手西去時留下了遺言。外公到底看不上父親的流浪身份以及他大出母親一倍多的年輪,時常對他陰著臉。每當外公陰著臉色,父親的心里就打鼓似的揣度著是不是哪天又要淪落到無家可歸的境地,但這并不影響一個在薄冰上行走的人對眼前的生活充滿感激——他變著花樣兒給外公做下酒菜,將每季的收入一分不落地交到外公手里,甚至做民間藝術撈來的外快也毫無保留。然而外公的族人不依不饒,一有雞毛蒜皮的小事,就嚷嚷著讓我們走。鄰人更是將孩子間的爭吵發(fā)酵得不可收拾,無論是誰的錯,最后都是我們的錯。
這樣的當口,小叔在他入贅的靈寶岳母家也活不下去了,帶了一家五口來投我的父親。
北風呼嘯,正是人們縮在家里烤冬火的時節(jié),小叔、小嬸像牛一樣拉著一木架子車零碎的家當搖搖晃晃來了,后面孩子跟了一串,一個比一個矮:大燕子、燕妮子、小燕子。父親將他們讓進屋里,心疼地捧著那一張張被寒風凍紅的小臉兒,讓我喊大哥哥、姐姐、小哥哥。我叫過以后,他們又黑又瘦的臉上漾出了笑容,像陽光照著我,美好,親切,帶暖意。這讓我覺得他們和村里的孩子不一樣,他們不會欺侮我,也不會引起那些人三天兩頭讓我們走的閑話。父親、母親和小叔、小嬸聊著大人們之間的話題。大燕子哥哥只對我說他的外公死了,外婆也瘋了,靈寶那里再無親人,以后我們就是親人了的話,就拿了彈弓教我玩兒。他在墻根兒撿起一塊碎石,包在彈弓中間的軟皮上,擠著一只眼睛正準備發(fā)射出去的時候,外公出現(xiàn)了。外公遠遠地從過道走來,背著手,直走到我們的偏房,陰沉著臉,不笑,也不說話。小叔小嬸滿臉堆笑地跟他打招呼,哥哥姐姐們也趕緊叫他姥爺,他還是不笑,也不說話,甚至不看一眼他們的臉,目光不對著一個人。大人們談話的聲音越來越低,越來越稀,終于沉到水里去了。
外公前腳去堂屋,父親后腳跟了過去。不一會兒,我聽到拍打桌子的聲音,接著是玻璃瓶子碎在地上的聲響,我聽不見父親說話,只間或一聲夾著雜亂聲響的“你說!你說這怎么弄”從堂屋里飛出來,這不是父親的,這是外公的聲音。母親掩了偏房的門,舀了熱水讓小嬸給孩子洗臉擦手,這時我發(fā)現(xiàn)燕妮姐姐的手腫得像饅頭那般大,小燕子哥哥手上已經(jīng)生了凍瘡。母親連連說孩子可憐,我湊過去問姐姐疼不疼,他們都說不疼,只是癢,但是不能抓。我不明白,癢,為什么不能抓?關于小嬸說的“一千多里路啊,天冷得像刀,就靠兩條腿走過來”,我也不很明白。母親卻說感同身受,我們也是這么過來的,會過去的。說著她轉身推開連接廚房的木門,吩咐小叔到院子里去拿干柴,堆來烤火。父親就一臉笑地進來了,他連說對對對,烤烤火,先歇一歇腳,明天再搭屋子。于是大伙兒圍著火塘坐了一圈,笑聲繞梁,燃燒的火苗把大人和孩子的臉都照得亮堂堂的。這一晚,外公在堂屋像往常一樣烤著小火塘用晚膳,父親把他平日的下酒菜從兩個增加到三個。我們在廚房、偏房每人一碗疙瘩咸面湯,就著饅頭吃得也很香。這一晚,小叔小嬸睡在廚房鋪滿稻草的地上,哥哥姐姐們睡在我們偏房鋪了稻草的地上,我從床上跳下來和他們睡在一起。燕妮姐姐拿著一把棉花玩兒,她用我的手捏里面的棉籽,問硬不硬,又說靈寶的棉花結得高,要踩梯子才能摘下來。大燕子哥哥卻說,摘棉花的時候,地里總有猴子出沒,你摘一個放進麻袋里,它也摘一個放進麻袋里,然后它一直幫你摘,直到麻袋放滿了才肯走。啊,多么神奇!這一晚,是我童年里閃閃發(fā)光的一晚,好奇心是從我身體里長出的另一個帶觸角的腦袋,它探索著一切我未知而哥哥姐姐們卻知曉的外在事物,興奮得我整晚睡不著……
小叔的屋子搭在村東的一片空地上,方方正正兩間,前、后、右側五十米左右是舅舅們的房子,左側是一條寬大的水溝,地方算不上好,但總算有了安身處。父親有心將我們的田地分給小叔兩畝,數(shù)次溝通,始終沒有征得作為戶主的外公的同意。沒有地,沒有戶口,小叔靠手藝養(yǎng)家,他常常出門在外,十里八鄉(xiāng)地行走。拉二胡、唱板子戲、刷油漆、做木工活兒,換錢,換米,換面粉。一開春,小叔就用余錢買了羊羔。鄰人侍弄田地,小嬸和哥哥姐姐就侍弄羔羊。大暑時節(jié),小叔和父親因為孩子上學的事發(fā)生了分歧,他氣急敗壞地不讓父親提,他不是不想讓孩子上學,他是不敢提,土地、戶籍、年齡沒有一項符合學校的規(guī)定,十二歲的孩子不待在家里又能怎樣呢?父親在往校長家頻繁跑動中,總算為小燕子哥哥爭取到一個三年級旁聽的名額。燕妮姐姐看著大燕子哥哥進了學堂,經(jīng)常倒拿他的書本巴巴地抹眼淚。小燕子哥哥卻因幼時生病燒壞了眼睛,對上學沒有多大興趣,他的理想是養(yǎng)一百只羊。
小叔家的羊越來越多,他們的稱呼也從“外地的”變成了“放羊的”。豫南偏僻鄉(xiāng)村的農(nóng)人歷來以土地為生,個別人家偶爾養(yǎng)牛,養(yǎng)驢,也有零星的羊只,但都不成氣候。數(shù)十只羊群在豐茂的草地上穿行的壯麗景象,成功地引起了一些人的關注。他們一反常態(tài)地接近小叔和他的家人,或低價買,或直接討要羊羔,或求教小叔的手藝,沒有一項不讓小叔生氣。一種不祥的預感籠罩著,父親也跟著陷入了沉思。春天的一個早上,水溝結了厚冰,哥哥姐姐們把羊群從冰上趕到對面,讓它們去吃坡上新生的草芽兒。由于羊兒們忍耐了一整個漫長冬天的枯草喂食,一上坡便一路向北,撒歡似的不受約束——也有三五成群地到麥地啃食麥苗兒,也有一兩只誤入油菜地里充饑去了。小燕子哥哥不停地甩鞭子也不奏效,燕妮姐姐更是拉著頭羊的脖環(huán)將自己拽倒在地上也沒能阻止羊群四散。
聲聲不斷的討伐從中午一直持續(xù)到晚上,無論是鄰居還是外公的族人都氣勢難擋。小嬸狠狠地打了孩子們,笑臉賠盡也沒能換來一絲平息。他們終于喊著讓小叔全家走。父親盡可能周旋其間,談各式各樣的條件。最后的代價是二十七只大大小小的母羊和羊羔。然而自此以后,小叔家里發(fā)生越來越多的事。比如,常常在清晨發(fā)現(xiàn)圈里的羊又少了,豎在門口的鏟子不見了,家里的黃狗被毒死在屋角。甚至,就連屋頂?shù)耐咂查_始不翼而飛。大燕子哥哥的學業(yè)在進行兩年半以后、已經(jīng)上到五年級時被迫停了學。小叔心境難平,父親也按捺不住內心的激憤,他們上門去理論,最終一一敗陣。沒有道理可講,誰的地盤誰做主,村里人開始嚷嚷讓我們走,這個“我們”里面包括父親、我、弟弟,甚至是母親。事情發(fā)展到不可收拾,我的舅舅們也選擇站到對立面。外公是默然失聲的,因為已經(jīng)死去的外婆還在他心里起著護佑作用。誰都知道,只要外公不發(fā)聲,那些此起彼伏的嚷嚷只能散在風里。可他到底發(fā)了話——讓老四走,老二就算了。此言一出,小叔是非走不可了。
小叔家已經(jīng)空空如洗,比起來時,顯得更為落魄,家什在架子車里,小叔和小嬸又成了拉車的牛,已經(jīng)過了十五歲的大燕子哥哥雙手扶住車盡薄力,燕妮姐姐和小燕子哥哥跟在后面。我追上去拉他們,他們再不像往日那樣笑臉待我,推開我,我跌倒,坐在地上哭。父親趕上來塞給小叔一百二十元,解釋著連續(xù)跪求老爺子兩個晚上也不松口,又問小叔動身的去向。小叔只說也許河北邢臺,也許四處流浪,就轉身把父親的施舍扔在池塘里。他們之間再無話說。小叔拿起二胡,抖抖索索唱了起來:“趙登堂,不曾說話熱淚滴呀,我的那個親娘啊,自從你兩眼一閉哎撒手一去,二哥三哥各自活,我被丟在那個靈寶里,入劉家祠堂娶了妻,爹死娘瘋又遭人欺,這個家弄得我措手不及啊。白天黑夜,我拉弦去賣藝,黑夜白天,我雙手刷油漆。我的那個親娘呀,你可知這些年,我吃過多少苦,你可知這些年,我受過多少屈。吃苦受屈呀我想著我的二哥哥。沒想到今日我落難,他做那個旁觀梯。我的那個親娘呀,我也是個人哪呀,我也有所需,外地人本地人,心是那個一樣的。一輩子沒有過開心滿意,陽世間做人一回你說屈不屈呀。我也不怨天,我也不怨地。怨只怨我娶了一個沒有靠山的妻,我活得不得意呀,死還死不起,最害怕孩子們沒處兒去,沒呀?jīng)]處兒去。我的那個親娘呀,我的那個親娘呀……”
小叔的唱腔蒼涼、悲曠,句句打在父親心上。一場熱鬧散去,圍觀人的嬉笑更是將他刺激得沉默寡言,悶悶不樂。外公卻認為父親暗藏私錢對他不忠,家里越來越多的吵鬧。一百二十元錢成了橫亙在他們之間的鴻溝。每當父親外出行藝,外公就來盤問收獲幾何;每當家里的牛羊售出,外公就把利益收走;每當糧食入倉,外公就用米尺做了記號。我們只落得有飯吃、有所居??墒?,父親不許我們抱怨。他怒目警告我:外公是大樹,我們是活在大樹底下的小草,大樹一倒,小草會被連根拔除。他深深淺淺地受著也愛著眼下的生活,卻時常念叨小叔。數(shù)度春秋,盼不來小叔的信箋,也打聽不到小叔的去處,他念得眼睛泛紅,頭發(fā)都白了。常常是念到痛時,他一遍遍重復:“啊,你小叔一定恨死了我……”
父親的目光越來越多地投注到那些跑江湖的人身上。村里來了拉弦、說書的,父親從頭聽到尾,將家里的谷子舀了一瓢又一瓢,有時候還會請他們到屋里吃頓熱飯暖暖身子,碰上雨雪天,甚至會留他們住宿。有一次,一個拖家?guī)Э诘馁u藝人,將一大麻袋玻璃碎片倒在地上,大約鋪開三米長,命令他七歲的兒子光腳走過去。全部人屏住呼吸,眼睜睜看那可憐的孩子一步一搖走到盡頭,父親卻激動地抱起那孩子哭了起來,他雙手撫著孩子滲血的腳底說,怎么能讓孩子受這種罪啊。孩子的父親拿了袋子,接收著圍觀人遞上來的一碗碗面粉,最后走到父親面前叫了聲老哥哥,說若不是沒辦法,誰舍得出此下策,我們也要活命啊。這一番聲淚俱下,直讓父親立刻回家拿了半袋子面粉來。那人連連道謝、作揖:“老哥哥積德行善,一定福澤綿長?!边€有一次,幾個跑江湖的外鄉(xiāng)人來倒賣軍大衣和小物件,父親背著去走親戚的母親和外公,私自做主,動用了賣牛錢,買了六件軍大衣,算好了母親一件他一件,外公一件,三個舅舅各一件,卻引發(fā)了一場惡戰(zhàn)。外公氣得渾身打戰(zhàn),抬頭低頭見著父親就罵,罵他野江湖,罵他龜兒子,罵他蹬鼻子上臉不知天高地厚亂做主,叫他立刻滾,甚至動手打了他。外公將磚頭擲向他,把榔頭丟向他,又用腳踹在他腿上,父親不作聲,任由他打罵。晚上,我對著受了委屈的父親問,你恨他嗎?父親搖頭。我從牙縫里擠出一句,我恨。父親嚴肅地苛責我,說那些跑江湖的人都沒鞋穿,依然風里雨里跑著討生活,我們有了鞋子穿,更不應該抱怨生活不公,有飯吃,有衣穿,有所居,有學上,這是多少江湖人渴求不到的生活。他幫他們,同情那些江湖人,只是希望外面的人能對小叔好一點。他身為哥哥不能幫襯弟弟,就幫襯與弟弟一樣的可憐人。天若可憐見,也會在小叔有難的時候,安排別的人幫一把。
生活越來越擰巴、壓抑,讓人透不過氣。父親甘于偏安一隅,我的內心卻始終生長著逃離的種子。我越來越遠地離開村子,到小鎮(zhèn)去,到縣城去,到更遠的地方去,最后和家人輾轉到三千里之外的深圳。村子成了記憶,成了父親的念想,可他念得更多的是小叔——萬一小叔去信,沒有收信的人了;萬一小叔去找,沒有我們等在原地了。漸漸地……深圳成了新的念想的地方。成千上萬人從全國各地涌來,父親瞇著眼睛分辨,要是人群里有你的小叔多好,要是燕子們也來深圳打工多好,要是有一天能接觸認識他們的人也好啊。他盼得脖子都長了。日子不斷地疊加在父親身上,他變得單薄、蒼老、衰弱,體力不支,頻繁地進出醫(yī)院。剛從死神手里掙脫過來,他就說:還有兄弟未見,還有念想未了,我不能走,閻羅王也不能收。在見到小燕子哥哥以后,他更是得意自己通天的意念:啊,看吧,人若有心,蒼天不負。
互聯(lián)網(wǎng)大數(shù)據(jù)支持下的“共享經(jīng)濟模式”,同時影響著現(xiàn)代城市的建設與發(fā)展,使智慧城市建設步入以大數(shù)據(jù)中心為背景的“共享時代”,同時也為智慧城市在我國的建設與發(fā)展開創(chuàng)了新局面,智慧城市在大數(shù)據(jù)平臺的支撐下,會得到更好的發(fā)展[1]。
在跟小燕子哥哥的幾次交流里,父親越來越清晰地得知小叔的情況:身體遠不如從前,藥成堆地吃,氣管炎越鬧越兇,肺病也重了,常年咳,冬天天冷,最是沒有辦法。父親越來越迫切地想見小叔,從夏天到冬天,不知念叨了多少回。然而小叔不能來,父親的身體也不允許他出行。平日里,我工作繁忙到無法告假;假日里,弟弟要陪女朋友去旅游;節(jié)日里,花屋的生意忙得不可開交。深圳的日子像滾軸一樣拖著我們跑。父親終于發(fā)了火,他用絕食的方式,抗拒我們的“不從”和“無視”,虛弱、絕望地閉眼躺在醫(yī)院的病床上,悲哀的神情從他枯瘦的黃臉上滲出來,醫(yī)生也束手無策。當他得知我同意春節(jié)帶他去見小叔,卻忽然有了力氣,身子一挺坐起來,顫著聲音向母親要面吃。我們這才真正開始將工作、生意拋開,籌謀著去看小叔。
大年初一,我踐行對父親的許諾,帶著全家向三千里之外的小叔家進發(fā)。小叔沒在河北邢臺,小叔的家也在豫南的縣境,距離我們原來的村子不過兩百里。他是去過河北邢臺的,拖家?guī)Э谠谀莾荷盍怂哪臧?,過得并不好。關于不好的細節(jié),小燕子哥哥沒有過多透露,只說在生活最為困頓的時刻,小叔曾經(jīng)的老朋友聯(lián)系上他,得到邀約,他又帶著簡陋的家當叮叮當當回到豫南。他以和老朋友結親家的方式獲得了立足的根本——聰明可愛、勤勞善良的十六歲的燕妮姐姐嫁給了一個肝病患者。隨后大燕子哥哥、小燕子哥哥相繼娶了本地姑娘。這聯(lián)姻,使小叔一家在那片土地上牢固地安頓下來,四處漂泊的日子才算過去了。啊,在我們還沒離開村子的十七年,兩百里,你小叔連個信兒也不給……如今三十一年過去了……父親掰著手指算,忽然低頭停頓下來。都說近鄉(xiāng)情怯,我卻明顯感覺到,父親是近弟情怯。快到正陽的時候,父親不停地抹眼淚,激動的心情使他難以平復??人裕瑖I吐,咯血,呼吸急促,直喘得張口趴在座位上抬不起頭、睜不開眼睛。他是缺氧了,他的只剩下指甲大點兒還在瘋狂運作的肺葉出了故障,我沒法兒按照原來的方向行路,不得不改道將他送進縣城中心醫(yī)院的急救室里。
正如我所擔心的,父親的身體已經(jīng)承受不住長途跋涉,盡管在路上走走停停,又歇兩個晚上,父親還是病倒了。他插著氧氣,輸液,面如死灰,一動不動躺著,兩天兩夜過去,沒有要醒的跡象。第三天上午,小燕子哥哥趕來了,他握住父親的手,用軟軟的腔調勸著,二爹呀,您幾千里都走了,怎就差這一百里?低沉、哀婉的訴說,敲打著父親的鼓膜,他先是手指動了,后是抬了眼皮,接著開口就問他的弟弟好。原本小叔對父親的到來并不知情,卻在小燕子哥哥和我們的語音通話里聽到父親住院的消息,情緒十分激動。醫(yī)院在東,他出門拔腿就往西跑,一刻也不消停,吵鬧著要見我的父親,蹚麥地,跨水溝,爬堤壩,腳底生風,仿佛著了魔。大燕子哥哥連喊帶叫,窮追不舍,小叔踉踉蹌蹌,趴在地上,摔破了鼻子,現(xiàn)在已經(jīng)被弄回去了。近年里他時常癡呆,不辨方向。我正擔心這會成為父親的心理負擔,不料,他聽后卻咧開嘴巴苦澀地笑了——小叔沒有他想象的那般恨他。父親平復著心情,慢慢坐將起來,身體漸漸有了起色。
父親出院的時候,小叔也到了,他鼻梁上頂著明顯的傷痕,塌坑,掉了皮肉,連藥也沒有涂。他只管貓腰對父親二哥兒二哥兒地叫著,額上的皺紋用力往一塊兒擠。父親沒有插話的間隙。蒼老、衰弱的兩兄弟摩肩說著久別重逢的話兒,一直從病房走到敞亮的室外。立定不久,小叔忽然說餓了,要吃燴面,父親就顛著碎步去醫(yī)院對面的燴面館打了兩碗來。他們不在飯館吃,而是并肩坐在醫(yī)院長廊的水泥墩上吃,或許貪戀溫暖的陽光。我們等著,看日頭正了,又偏了。起身時,父親說小叔老了。小叔也翻著眼睛笑父親變了相,不比當年扮的楊子榮,就連欒平也比不上。父親感慨著三十多年沒見了,小叔不確定地胡亂應著,好像有十來年了吧,他定定地瞪著眼睛等父親的認同,或許時間于他僅僅是個概念。父親又問小叔這些年過得好不好。小叔答,好是好,就是沒錢花,要是你能給兩個,那就太好了。父親二話沒說,摸了錢出來,說身上就剩這些了。小叔接過去,昂頭哈哈一笑,又把錢捂在父親的口袋里。
小叔家坐落在城西一百余里處的小柳莊,從醫(yī)院駕車出發(fā),一小時工夫就到了。臨近村口,小叔忙不迭地介紹著大燕子哥哥、燕妮姐姐、小燕子哥哥家所居的方位。它們呈一字狀排列在村前,清一色的小平房,帶了院子。整齊有序,儼然如土生土長的本地居民居所。我們剛下車,親人們就團團圍上來。我當年記憶里的小叔一家五口,已經(jīng)增加到十八口人。小叔不分順序地指著那些陌生的臉龐,我開始無法從中理清誰是誰的配偶,誰是誰的孩子。幾個關鍵而錯亂的細節(jié)杵在我的眼睛里——小嬸的頭發(fā)全白了,不能自由行動,她拄拐杖吊著腿,肩膀和頭縮在一起使勁兒,眼睛里閃著莫名的光,嘴唇哆嗦卻說不出話;我的患肝病的燕妮姐夫已經(jīng)去世了,姐姐因為月子里受風,一條腿落下殘疾,連站立都很艱難,她扶著旁邊的人,一瘸一拐,動了兩步,急切而甜甜地叫我的父母親“二爹二媽”,轉頭又喊我“靜兒妹妹”,就體力不支落在身邊的凳子上;我剛成婚的先生對著伸出雙手上來的侄女婿叫大哥,他連連擺手道“別叫我大哥,我不是你大哥”,這時一旁的玉兒過來叫我小姑,既而我轉身告訴先生,不能叫那位大哥,他應該叫你姑父的。先生連連道,那不行。我不能解釋什么了??瓷先ィ拇_是大過先生的,又已經(jīng)做了父親。
小叔把家里的蘋果成袋子拖出來,倒在院子的水泥地上,待它們活蹦亂跳開來,又提高嗓音,揚著長者的威嚴,吩咐孩子們去洗?;ㄉ?、瓜子、糖果,在他的張羅下擺了滿滿一桌兒。凳子搬了,茶水也倒了。小叔一直忙活著,坐不下來,他領我們去看菜園、雞舍、豬圈,指著農(nóng)田展示他生活的美好著落、寬裕和心安。興奮,寫在小叔停不下來的一連串動作上,父親心里板結的擔憂漸漸松動,笑容悄悄然爬了一臉。開飯是下午四點,這頓午晚餐使得父親和小叔坐在主席上繼續(xù)交談,豐盛的菜肴只是擺設,他一口也咽不下,總是舉筷夾起,到了口邊又放回到面前的小碗里。小叔拿酒瓶準備著持續(xù)倒酒的動作,對著父親叫嚷喝一點兒,喝一點兒,酒有的咧。兩人一敬一推,引起哄堂大笑。我向身邊的燕妮姐透露前年回到祖籍地探望叔父的事,她一臉驚訝,啊,你們都回老家了呀,那是個什么樣的地方?她眼睛里跳蕩著欣喜,目中所聚,皆為心向往之。我無法細述那一趟尋根之旅,只蜻蜓點水地提及,便促使燕子哥哥們也動了返鄉(xiāng)的愿景。
被生活拖著四處游蕩的父親和叔叔還有故鄉(xiāng)可期,常年寄人籬下的燕子們就也有老家。他們嚷嚷著要回老家看看,如同我的父親對小叔心心念念。那所謂的老家,只因埋著祖輩的身軀、種著父輩的根須,牽扯著我們。它是我們這一輩兒里沒有一個人生活過的地方,我們都因時代的原因,被年輕的父輩夾帶到異地,落在別人的土地上。只是我們的身體里卻流淌著抹不去的祖籍地所滋養(yǎng)的血液。父親原也期待看看小叔的狀況,并有意與他結伴重回故里。然而小叔不同意。他耷拉著腦袋,情緒低到結冰,伸出右手食指點著腳下說,在哪兒不是活?我就準備死在這兒了。我想,作為遺腹子,小叔六歲失去母親,跟兩個哥哥遠離故土,顛簸在人世里,或許故鄉(xiāng)留給他的印象太過模糊了。可是停頓許久,他又低低地對著父親說,我是磕頭賣了姓氏的人,回去祖宗們也不接納。父親的眼眶即刻濕潤了。當年和弟弟們走南闖北,居無定所,食不果腹,生活難以為繼。便是在靈寶的游蕩期,一位劉姓人家看上小叔的勤奮踏實,跟身為兄長的父親商量著納他入贅。為了活下去,父親一口應承下來。十九歲的小叔反抗強烈,踢打,咒罵,誓死不愿干對不起祖宗的事。是父親,按著他跪在了劉家祠堂里。這個結,系在小叔心里五十年了。他不是不想回去,而是帶著愧對祖宗的負罪感,將自己牢牢捆在他鄉(xiāng)的土地上。他說,他要在這里成為自己的祖宗。
父親湊近小叔,抖著嘴唇問,你還在恨我?小叔不抬頭,也不作答。父親的探尋和勸導聲聲蕩著。小叔只沉沉地嘆氣。父親問得渾身發(fā)顫,涼意襲身,開始劇烈地咳嗽,喊冷,叫疼,喘大氣,持續(xù)發(fā)出哼哼的難受聲。小叔還是不回應。我們攙扶父親進了小叔的房間,所見之處皆是藥。小叔像貓跟在后面,輕巧、迅捷,隨便抓起一些零散的藥瓶,跨至床前,將它們統(tǒng)統(tǒng)倒在床上說,看看這藥,咱現(xiàn)在可不缺。又在其間亂抓一把,攤到父親眼前掰扯,止喘吃這個,肺疼吃這個,胃不舒服吃這個……給,吞下去,吞下去就好了,不用水。他儼然一位嫻熟的醫(yī)生奉勸患者,一定會藥到病除,又極像舊疾復發(fā)的父親總在病痛無法解除的困頓中大把大把地吃干藥。父親靠在墊高的枕頭上,半睜半閉眼睛搖頭,小叔瞪大眼睛,猛然昂頭將藥一口吞了下去。他跺著腳,用自己的方法證明自己的真心,他是急切地希望父親好起來。我久久地為著他吞下那把藥而擔憂,藥怎么能亂吃呢?再說病癥也不同。小叔又昂頭笑了。他不顧病癥,只認同樣的生存環(huán)境造就了他們類似的病痛,他能吃,父親也能吃。啊,那些年,病上加病,被生活追著全國各地到處跑,哪里有藥吃呢……小叔定定地守在床沿兒,深一句淺一句地披露心聲。從前啊,不是人過的日子,現(xiàn)在是活在天堂里了。我不是怪你,我是怪自己的命。你還可以歸鄉(xiāng),我是無顏面對地下的列祖列宗,回不去了……
父親躺了兩天,小叔寸步不離守了他兩天。其間,父親頭昏目沉哼唉聲聲,不辨眼前之物、之人,自顧念叨著老四啊,老四呀。小叔巴巴守著,時時應道,在呢,在呢。父親拖病痛嘆長氣,愧疚自己沒能照顧好弟弟,到了地下也得不到母親的原諒。小叔端湯水送熱飯,言出皆是勸慰,人活一世,草活一秋,今生黃土已埋胸口,來世再做兄弟不分開。父親側臥床榻淚自橫流,將所有期待化為沉默。小叔枯坐床前對話命運,把一切過往視作夢魘。呻吟與念叨,咳嗽和勸慰,辯駁及慨嘆,激活、攪動著過去的歲月,又于爭論的頂端滑至平靜。信念如磐,誰也沒有撼動對方的心石。
四野無聲,廣袤的平原大地上,只有連成碧海的麥苗和菜花在蓄滿了風的日夜里飄搖、動蕩。
離開的時候,父親和小叔互相揮手,燕子哥姐和我們互相揮手。汽車越來越快地拉開我們之間的距離,帶著我們眼中的熱淚,穿過蒼茫大地,穿過異域時空,電流一般,朝向生活的更深處迅猛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