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夢龍
那天,看一段美食視頻,里面提到無錫上馬墩菜場有一家開了20多年的炸排骨店,非常美味。這才發(fā)現(xiàn),“上馬墩”這三個字,竟有似曾相識之感,原來,早在40年前,少年的我,就知道這個地名了。
20世紀50年代,我爸從蘇州考上南京的大學,畢業(yè)后志愿報名支援蘇北,來到串場河畔的一座小鎮(zhèn)當老師。他教的是化學,一本厚厚的教科書,他從不帶進課堂,上課就像高手下盲棋似的,一聲令下,讓翻到第幾頁,看第幾行,果然正是他在講的內(nèi)容,同學們都驚呆了。他不說話,就是一根針掉在地上都能聽得見,他一發(fā)聲,比如強調(diào)某個化學公式的時候,就連教室窗戶的玻璃也嗡嗡地共鳴。老爸真是個有魅力的老師。
好老師往往對自己的孩子要求近乎嚴苛。如果他知道,人們心目中的好學生,居然“早戀”了,他會怎樣痛心疾首?
同班的女同學蕓,就像天上的一片云,在某個午后的鄉(xiāng)道上,飄進我的心田。她頭發(fā)烏黑,明眸善睞,身穿綠色衣裳,襯衫的白領(lǐng)子翻在外面,特別耀眼。她騎著鳳凰牌自行車,在一條泛白的泥土路上迎面而來,鈴聲清脆,一串串漸漸消失在路兩旁一望無邊的青紗帳中。蕓的父母都是醫(yī)生,她家住在鄉(xiāng)衛(wèi)生院。
我們開始秘密通信,但是誰也沒提一個“愛”字。上世紀80年代,農(nóng)村的孩子跳出農(nóng)門,捷徑就是初中畢業(yè)就考“小中技”,不僅能馬上轉(zhuǎn)戶口,還能提前工作拿工資。因此,“小中技”的考場,是高手的巔峰對決,身為好學生的我,以1分之差落榜了。
遠在蘇州的爺爺來信了,將我老爸批了一頓,下令讓我到蘇州他身邊,讀城里的好學校。臨別時,蕓叮囑我,從蘇州寫信給她,落款不要留蘇州某中學,要寫上“無錫上馬墩”。那是我第一次聽說世上有這個地名,我也不知道她為何想到讓我留這個落款,她可能是聽身邊的來自無錫的下放知青說起這個地名的。
陰差陽錯,我就和一個素未謀面的地方,發(fā)生了某種聯(lián)系。就算老爸在學校看到了這封信,也不知道這是誰寫來的。一直到老爸去世前,蕓遠道來蘇州看望病中的他,他都不知道世上曾有這秘密。
蕓的生活頗為坎坷,婚姻不幸福,工作也不穩(wěn)定。但是,再苦再累,她都堅強自立。她用雙手勞動所得,在蘇州太湖邊買了一間公寓,還把女兒送到國外上學。如今,別的女同學都在抱孫子、跳廣場舞了,她還在南通工作,賺錢還買公寓的尾款。忙碌的她,休假時才能回太湖邊的公寓小住幾天?;丶业牡谝患?,不是買油鹽醬醋,而是到花鳥市場買幾盆花草放在陽臺上。
我們隔幾個星期會發(fā)微信互相問候,但是,誰也沒有提過“上馬墩”。我查閱了資料,地方志上說,上馬墩在老無錫縣城的東門外,那里有一條從縣城通往東亭鎮(zhèn)的官道。明嘉靖年間,東亭出了個名人,曾做過翰林院學士,很有學問。他48歲時辭官還鄉(xiāng),地方上的官員和士紳經(jīng)常去東亭拜見他,一般約好在上馬墩這里集合。亭子對面有個庵堂,院子里兩棵高大的銀杏樹亭亭如蓋。
如今的上馬墩,已完全融入無錫市區(qū),周邊高樓林立、綠樹葳蕤、車水馬龍??吹揭曨l中地鐵2號線“上馬墩站”幾個字,我突然想到了一句詩:“那些美麗臉龐人潮中涌現(xiàn)/濕漉枝頭花瓣朵朵?!?/p>
遇見,集合,一起往前走——多好的一個地方!上馬墩如果有知,上馬墩也會老去的,還是不要了解蕓蕓眾生的這些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