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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隱武者(下)(長篇小說)

      2022-06-09 09:41:05何大草
      小說月報·原創(chuàng)版 2022年4期
      關(guān)鍵詞:大老爺張山鍋盔

      【前情提要】距成都不遠的劉安鎮(zhèn),在清末繁華一時,被稱為“小成都”。劉府為此地首富。劉大老爺?shù)莫氉觿⒃暌蛱焐娜?,便決心習武,但是幾年下來武藝平平。經(jīng)周總管家指點,他在鎮(zhèn)上結(jié)識了開鍋盔店的獨臂掌柜何道根及其子何小一。何家的祖輩是成都府東門的劊子手,何小一習得祖?zhèn)鹘^技“迎風斬”,并憑此絕技擊敗了在劉府門前挑釁的兩個壯漢。但是,更大的兇險悄然逼近了劉府,毫無察覺的劉元雨亦性命堪憂。這一天,一個叫張山的漢子出了劉府,找到了何小一……

      第五卷 喜相逢

      一、槐下晌午

      1

      三姨太的喪事辦完,牛姑娘還來劉府送過幾次魚,但放到廚房就走了。等元雨趕到,只看見魚在石缸中嬉游,人已沒了影子。他曉得,她是去了鍋盔鋪。

      元雨怏怏的??磿?、練拳,均懨懨無心。就信步走到總管家周槐壽的屋里去,他正在打算盤,桌上堆了一大堆賬本,還有一碟油酥花生米、一壺酒。空氣中飄浮著酒味和霉味,讓人略有點兒暈頭。

      周總管家吃了一驚,元雨卻坐下來,拿起他的杯子,喝了一大口,嘖嘖地說:“還是酒好?!?/p>

      周總管家笑笑?!吧贍斍啻赫?,為啥總蹙眉?讓劉九帶你騎馬去鄉(xiāng)下散心吧,佃戶家的土雞熬湯味道鮮,掐點兒剛上新的菜煮米湯,也是好喝的。還有,村里的姑娘、媳婦都紅彤彤好看,野味十足,少爺有心情,跟她們樂一樂,也是可以的嘛。我這陰黢黢的地方,還不是你該來的啊?!?/p>

      元雨想吼一聲:“我沒心情!”然而,只默然坐一會兒,走了。

      他轉(zhuǎn)悠一圈兒,去了妹妹元菁的院子。

      院中置了一只鐵爐,正在焚葉。

      爐頂?shù)陌珶焽?,冒出一柱淡青的煙霧。元菁督著春紅,用竹掃帚把落葉掃攏來,在爐腳聚成小尖堆,一把把投進爐子里。

      元雨笑道:“黛玉葬花,元菁焚葉,都是閑得風雅。好在沒有焚詩?!?/p>

      元菁說:“哪有詩好焚?十五歲之后,我再沒寫過詩。”

      “為啥呢?”

      “心里沒詩,咋個寫得出。”

      春紅突然大嚷:“小姐寫了的。那次去成都,逛了小關(guān)廟,她嘴里就嘰嘰咕咕個沒完?;氐酱笮〗慵依?,借了筆,一口氣抄了下來?!?/p>

      元菁臉一紅?!昂f,哪有這事?!?/p>

      春紅飛快地跑回屋子,又飛快地跑了出來,手里捏著兩張紙?!斑@不是?”

      元雨湊過去看,元菁一把抓了過來,揉成一團,拋進了爐子。砰地一響,火苗上躥了半尺。

      春紅眼睛都氣紅了。“小姐也太任性了!”

      “呸!我也沒見過這么任性的丫鬟。索性,把你賞給少爺做妾吧,他打起人來,比我下得了手。”

      春紅瞟了眼元雨,卻撲哧笑了?!跋氯硕伎浯罄蠣斒莿⑸迫?,少爺是小善人,他咋個舍得打我呢?”

      元菁也瞟了眼元雨。然而他望著爐子,一副呆相,像啥也沒聽到,眼里是灰灰的。她就拍了他一下?!案纾胰ジf,把陶家小姐早些迎進門,你也過得歡喜些?!?/p>

      “陶家小姐?”元雨一臉的懵懂。

      “就是自貢鹽商陶老先生的女兒,我嫂子。”

      “哦,還早嘛……”元雨呼出一口氣,“我過得很歡喜?!?/p>

      元菁不說話,抓了把枯葉扔進爐子。

      “聽我媽媽說過,二姨太是先于大太太進的門,不曉得是不是真的?”元雨問。

      “我也不曉得。不過,賈寶玉先有了花襲人,再喜歡上林妹妹,最后娶了寶姐姐……終究是輸了個精光。哥哥為啥問這個?”元菁不解。

      “問問而已……”元雨支吾著,轉(zhuǎn)身又走了。

      2

      元雨磨蹭回自己的院子,卻坐不安生。

      距放午炮還有半個時辰,時間多得磨皮擦癢。他又起身,轉(zhuǎn)悠著,出了院子,出了見山樓下的劉府正門,過吊橋,進了鎮(zhèn)街。

      冷場,秋意中飄著冷色的閑。他很想去鍋盔店會小一。有一陣沒去過了,就像已隔了好久,也有了說不出口的隔膜和生疏。

      就這么走著,躊躇著,舉頭一看,已到了斜江茶鋪的門口。笑面曹站在屋檐下對他拱手打招呼?!吧贍斚】?。新從杭州進了龍井,進來喝一杯嘛?!?/p>

      他還在遲疑,店堂里閃過曹太太翠綠的袍影。他一抬腳就進去了。

      曹太太的袍子翠綠,抹過菜油的頭發(fā)烏黑發(fā)亮,扎了紅發(fā)帶,臉蛋兒還像蒙了粉的白杏兒,杏眼水汪汪的。她盯著元雨上下看,柔聲說:“少爺是先吃飯,還是先吃煙?”

      元雨被她看得有點兒氣緊,也沒聽明白,就說:“隨你嘛?!?/p>

      “隨我?”

      “嗯?!?/p>

      她把他帶到走廊盡頭,推開一扇小門。里邊倒還寬敞,有牌桌、茶幾、立柜、躺柜。一張大煙榻,席子磨出了褐黃的包漿。床頭柜上,擺了全套的煙具。還有一扇撐開的格子花窗,外邊是幾株慈竹。

      小丫鬟送進來一杯龍井,聞著很是清香。元雨喝了一口,燙得噗地就吐了。小丫鬟嚇呆了,曹太太擺手讓她走,又把茶端到嘴邊,替他噓噓吹著。

      一把帶鞘的柳葉刀,斜靠著煙榻。元雨一眼認出,是劉九的刀。

      劉九有兩把刀,分別是大老爺、二大老爺贈送的。一把單刀,刀鞘上刻了“忠”,一把柳葉刀,刀鞘上刻了“勇”,以嘉獎他忠勇雙全侍奉于劉府。劉九平日隨身帶的是單刀。

      “這屋是劉九的?”元雨問。

      “倒也不是。不過,九哥常來?!辈芴训侗У搅⒐竦年戈箖豪?,把門閂上,挨過來握住了元雨的手。她的手滑膩得讓元雨一陣難過。

      她把他領(lǐng)到煙榻邊,讓他躺上去,為他把鞋解下來,還順手在他的腳上揉了揉。

      煙榻上有兩個枕頭。但她只是坐下來,俯下身子去操弄煙具。她的胸脯擦著他的胸脯,嘴唇上血紅的胭脂,像要滴到他嘴里。

      “少爺還沒有吃過煙的吧?我給少爺吃頭一口?!?/p>

      他下邊硬得發(fā)痛。

      見山樓上,午炮轟地一響!他神經(jīng)質(zhì)地一抖,撐了起來。

      “咋個了,少爺?”

      “我……改個時辰再來吧?!?/p>

      笑面曹還捧著一碗茶坐在門口,招呼過路的熟人。見到元雨匆匆出來,吃了一驚?!吧贍敚@么快就吃完了?”

      元雨已清醒了過來,聲音也淡定了許多?!斑@一口留在這兒,總歸是要來吃的。”

      “請代我們多給大老爺請安,謝他老人家的恩德,能在他下巴下?lián)禳c兒湯湯水水吃,我們一輩子都夠了?!毙γ娌苷f著,滿臉的皺紋、白發(fā)、白胡子、鼻毛,還有一嘴的黃牙巴,都笑得在哆嗦。

      元雨有點兒惡心,沒搭理,徑直跨出了茶鋪。

      3

      古槐下,小一正在抹桌子,擺碗筷。

      元雨走攏去,念道:“一副、兩副、三副,小掌柜,還少我一副啊?!?/p>

      小一轉(zhuǎn)身看見他,沒有說話,只是笑。

      何道根端出一大盤切好的鍋盔,樂呵呵道:“劉少稀客,好久沒來過了。小一欺負你?說給我聽,讓他跪兩炷香?!?/p>

      元雨也笑道:“有人欺負我,倒不是小一?!?/p>

      “哦?”何道根露出驚訝。

      正說著,黑姐出來了。一共出來了三趟,一趟是端一盆鯉魚燒豆腐,一趟是端熗炒蓮花白,一趟是端了個土巴碗,上邊還倒扣了一只碗。

      “吃嘛、吃嘛?!彼泻糁?,似乎他是常來蹭吃喝的鄰居。她的濃發(fā)綰了一個大髻,中間穿了根閃閃發(fā)光的鋼針,而鬢角、脖子上都是汗,嘴角漾著笑,已很有幾分主婦的樣子。

      小一把倒扣的碗揭開,是炒得焦黑的胡豆。黑姐舀了一調(diào)羹到元雨的碗里,勸道:“這是牛祖祖教我的,賤,好吃,禁得餓。”

      元雨搖頭?!拔遗掠病!?/p>

      黑姐用筷子敲他的碗邊邊?!俺砸活w再說?!?/p>

      元雨就吃了一顆。牙齒剛咬上,胡豆就碎成了粉,粉里飽含著酸甜的汁水,還混著辛、辣和微苦,流淌在嘴里,說不出的安逸。他把碗里的都吃了?!昂拐@么好吃呢?”

      小一說:“你想想茄鲞就明白了,胡豆不只是胡豆?!?/p>

      元雨還是不明白。黑姐說:“啥子茄鲞?要用腦殼想。先要把醬油、鹽巴、醋、胡豆瓣、熟油海椒、紅糖、姜、蔥、蒜攪勻了,切成小顆顆,盛在碗底底。再把胡豆放鐵鍋頭狠是炒,炒得見黑了,鏟進碗,摻滿放冷的老鷹茶,嘩啦一聲響!再趕快拿碗扣過來。捂一個時辰多,就成了。”

      元雨聽笑了。“可憐的胡豆,好吃倒還是很好吃?!痹俪粤藘深w,又問,“這道菜有個啥名字呢?”

      “醋漬胡豆?!焙诮阏f。

      元雨看了眼小一。小一沒表情,正在大口吃一塊鯉魚。

      彼此無話,默然把一頓飯吃完。何道根照例進里屋上樓歇了,黑姐收拾桌子。

      小一去灶臺換了壺熱茶,給元雨倒了一碗,自己倒了一碗。

      元雨一口喝了半碗。“我剛從斜江茶鋪過來的,一杯上好龍井,太燙了,結(jié)果沒喝到嘴里。還是這個好。每回來你家吃鍋盔,喝老鷹茶,就沒吃厭過。”

      小一笑道:“粗茶淡飯,經(jīng)你一說,我簡直覺得可以吃一輩子。”

      黑姐洗完鍋碗,走出來,卻沒有坐下?!靶″伩疑洗?,去看漁老鴰抓魚。少爺要有閑,也去看個熱鬧嘛?!?/p>

      “小一是旱鴨子??!”

      黑姐看了一眼小一。小一說:“不怕,我落了水,她救我。”

      元雨就盯著黑姐,懇聲道:“要是我也落了水,你救哪個呢?”

      黑姐又看了一眼小一。小一也不曉得該說啥。

      元雨哈哈大笑?!澳憔途人?,我會水?!?/p>

      黑姐松了一口氣?!澳俏覀兙妥呗铩!?/p>

      “我不去了?!痹暾f,“下午還有事,在印堂替伯伯應(yīng)酬幾個成都的客人?!?/p>

      二、三更鼙鼓

      4

      吃過醋漬胡豆的次晨,元雨就出門,去溫江探望二姐,去成都探望大姐。

      他給大老爺說:“伯伯讓兒子兼修文武?,F(xiàn)今武是會了一二,文還沒有入門。去兩個姐姐家,一是想念她們了,一是長點兒經(jīng)濟之道的見識,聽些姐夫的教誨?!?/p>

      大老爺苦笑。“他們有啥子可以教誨你?不過,長見識是對的。世道的昏亂,還在后頭啊……雨兒,你還是心腸軟了些。去吧?!?/p>

      5

      風冷了,天也黑得早。何道根送走最后一位顧客,想再抽根葉子煙,就把鋪子門關(guān)了。這時候,又來了一個人。

      是個五十多歲的老頭兒,腳下草鞋,頭上斗笠,一手握了釣魚竿,一手提了條小鯉魚,臉上長了個氣呼呼的紅鼻子。何道根認得他,老娘灘的牛黃丸牛伯,牛姑娘的爸。也可能,過一陣就是親家了。

      但這位親家不認得何道根。他喝了句:“是何老板?”

      何道根點頭:“是?!?/p>

      “何小一的伯伯?”

      何道根已有點兒不悅,但也忍了,又點頭。

      “何小一人呢?”

      何道根本想不說,卻偏偏說了:“跟牛姑娘打魚去了。”

      “打魚?”牛伯眼珠子急轉(zhuǎn),呼吸也粗了??吹贸觯苍谌讨?。“我早該來看看你的了,可又拖著沒有來。為啥呢?我不能空手來。今天總算把禮物給你備下了?!闭f罷,把小鯉魚往桌上一甩。

      鯉魚的甲是淡金的,還活著,被這一撞擊,眼睛眨巴眨巴,吐出一小口血、一小口氣,嗚呼了。

      何道根看得傷心。然而,牛伯的傷心更甚于他。

      “何老板,你看、你看,這條魚還沒有五寸長,它的命,還沒有長夠?。∧阋€有點兒天良,就不會唆使你兒子勾搭我女兒。我女兒,她不是賣鍋盔的命!”

      何道根用指頭敲著桌子?!百u鍋盔咋個了!你女兒能在這兒賣鍋盔,是她的命好?!?/p>

      牛伯怒吼一聲,釣魚竿猛抽了過來。

      何道根早有防備,手一伸就把魚竿抓住了,再一挽,一拉,一轉(zhuǎn),魚竿就跟繩子一樣,套在了牛伯的脖子上。

      牛伯眼珠子鼓起來,嘴里嗚嗚叫著。

      何道根說:“牛姑娘雖不識字,倒像個知書達理的閨秀,我想這到底是她爸爸教得好。不承想,牛黃丸還是牛黃丸。不過,老子是牛黃解毒丸,怕了你?”

      牛伯狠狠跺腳,死命掙扎,胸脯一浪一浪的。

      “你要乖,要聽話。你以為何家是賣鍋盔的命?老子跟你說,何家八輩子都是劊子手,在東較場砍人頭。聽說過鬼頭刀沒有?”

      牛伯消停下來了,豎起耳朵聽。

      “殺你不消鬼頭刀。老子手上加把勁兒,你就成今夜頭一個野鬼??於隂]有殺人了,你不要逼老子。”

      牛伯眼珠子急轉(zhuǎn),不停地點頭。

      何道根把手松了。牛伯眼里淌出兩行淚。“我牛家窮了八輩子,鯉魚翻身,就指望我家這個姑娘了……放了她嘛,她不能嫁到鍋盔店做老板娘?!闭f罷,跪下磕了一個響頭。

      何道根一把把他拉起來,再把魚竿和小鯉魚塞到他手里?!拔覂鹤酉胱錾蹲樱妥錾蹲?。他做啥子我都喜歡?!?/p>

      6

      小一提著魚簍回家,屋里已經(jīng)點燈了。何道根坐在桌邊,沉著臉抽葉子煙。冷鍋冷灶,啥吃的也沒弄。但小一一臉喜氣,哪兒看得到。他把魚簍里的雜拌兒魚倒進水缸,邊攪水邊說:“爸,這些魚歡蹦亂跳,肉不是一般的鮮。天天給你煮一碗醒酒湯,巴適得很?!?/p>

      “說得我就像天天在喝酒。”

      “那你就天天喝酒嘛,反正喝醉了也不怕。”

      “我怕的事情還少了?”

      “怕啥子呢?”

      “怕你一輩子就做個鍋盔匠,咋對得起你死去的媽?!?/p>

      “又拿我媽來壓我。”

      “今天來了個客人,給你指了條活路。”

      “笑話。我一直就活著?!?/p>

      “聽我說完!”

      “爸,你說,你說?!?/p>

      何道根反而不說了。他起身找出兩個土巴碗,去酒壇子舀了酒,各盛了半碗。又摸出兩個冷鍋盔?!跋群葍煽??!?/p>

      小一飛快地喝了兩口,看著他爸?!斑@是個啥客人,聽起很不一般嘛。”

      “很是不一般,從成都來的。”

      “成都人就不一般嗦?我押鏢進成都也有幾十回了吧,咋個沒有看出來?”

      “他是武備學堂的教官,在日本留過學?!?/p>

      小一差點兒噴了一口酒。“劉府從前請的先生,也是留日的,大名談江山。自家的鼻子、胡子都沒理得清,還要談江山?就是個活寶。”

      何道根一拍桌子!小一閉了嘴。

      “這個教官叫作周立人,老家是浙江會稽的,在日本學的是陸軍,精于打槍、放炮,還通兵法,也寫過詩文。四川武備學堂昨年成立,就請他來做了副總教習。他說,薪水不高,但為國效力是應(yīng)盡的本分,不興講價錢。已招收了兩期,學生是齊備了,苦于好苗子少。成都子弟,多半死懶好吃、好賭博、好議天下事,倘要他動手動腳來真的,就不得行。少有的幾個優(yōu)等生,都是從彭縣、郫縣考來的。所以周先生又說,禮失求諸野,武失也該求諸野。趁這幾天得空,他就單人匹馬到成都團轉(zhuǎn)的鄉(xiāng)鎮(zhèn)轉(zhuǎn)一轉(zhuǎn),看有沒有可教的人才?!?/p>

      “爸說了半天,也沒聽出這學堂哪點好。”小一翹了翹嘴角。

      “慌啥子,我就要說到了?!焙蔚栏娜~子煙熄了,又伸到燈上點燃,大吧了一口。屋里的煙味重了起來,彌漫著青色的霧。

      “周先生說了,害中國者,莫過于八股文、考科舉,就像裹腳布硬纏女人的小腳,骨斷肉傷,以至于幾百年沒良臣,沒戰(zhàn)將,自道光二十年以來,一敗再敗于列強。而今棄八股文,改科舉,興學堂,是大好的事。但英才難選,這是讓他頭痛的。他又說,文學堂,自然是重文。武學堂,要文武雙全,就更難了。但凡考上,就相當于中了武舉人,畢業(yè)都到軍中當官長,不三二年,就升管帶,管幾百號的兵?!?/p>

      “爸還在做武舉人的夢?”

      何道根聽了像沒聽見,只管說:“管帶,這多好。你媽媽地下有知,豈不歡喜得掉淚?”

      “媽歡喜啥呢,我又不是管帶,爸?!?/p>

      “聽我說!周先生人很樸實、懇摯,吃了兩個椒鹽鍋盔,喝了一壺茶,臨走時再三托付,倘若有合適的少年,品性又端正,務(wù)必推薦到武備學堂。讀兩年,吃住由學堂包了,還要酌發(fā)零花錢。你看,多好的呢?!?/p>

      “好。好是好,跟我不相干?!?/p>

      “你不能打一輩子鍋盔嘛。”

      “打一輩子鍋盔也好嘛。好多人連鍋盔都吃不起?!?/p>

      何道根差點兒拿煙桿敲在小一腦門兒上。但,也忍了?!澳愠砸惠呑渝伩退懔?,讓牛姑娘也吃一輩子?這團轉(zhuǎn)一百里的女子,數(shù)標致、好看的,就這一個,你忍心!”

      小一嘿嘿笑了?!靶苯桎佭€有一個,爸就沒看到?”

      何道根大為惱火。“看你是個懵蟲,你眼睛還看得寬!不要學你師叔?!?/p>

      “學也學不到?!?/p>

      “不過,我看也只有他能教訓你。再過幾天,他就要來拿肉鍋盔?!?/p>

      “他憑啥子教訓我?身為人子,不結(jié)婚,不生娃兒,不在爹媽跟前盡孝,出家做了和尚,還是個花和尚?!?/p>

      “這些話,有膽量跟他當面說?!?/p>

      “說就說?!毙∫灰豢诎丫聘闪?,“爸,你也干了嘛,早些睡。我再讀會兒書?!?/p>

      蟋蟀在床腳叫著,老鼠一溜煙跑過頭上的屋梁。是十月的靜夜了。

      何道根躺在床上翻了幾回,隔著樓梯喊:“一兒?!?/p>

      小一在燈下應(yīng)了一聲。

      “你就不喜歡回成都?。俊?/p>

      “我就喜歡住這兒。”

      “牛姑娘要喜歡成都呢?”

      “……”

      “你還是考一回??忌狭耍蛔x也可以。要得不?”

      “再說嘛。”

      7

      小一在燈下展開的,卻不算一本書。

      他自小習顏楷,三年前,師叔看了夸獎他:“比俺小時候強多了。小一的字,可以替人寫門聯(lián)、招牌,賺幾個潤筆小錢了?!庇终f:“可以了,換個帖吧。顏楷再臨下去,也就是一個館閣體,只適合冬烘先生寫課本,吃閑飯的大臣寫奏章。”

      小一不服,反問:“那顏真卿為啥沒寫成館閣體?”

      “他開一代書風,跟他跑的人,都成了風中的沙子?!彪S后,師叔送了他一本新帖,是拓的石鼓文,囑他練篆書。

      篆書好在哪兒呢?小一翻開,幾乎一字不識,兩眼懵懂。師叔說:“這些彎曲的筆法,就是長臂伸出去,再又收回來,行云流水,看似輕,實則狠,你就當是武功秘籍吧?!闭f罷大笑。小一也不當真,卻也練了下來。三二年間,臨了不止二百通。師叔看了,自然又夸。夸完了卻說:“差不多了。換個帖再練?!薄吧蹲犹俊薄鞍骋膊粫缘?,總之,要破。”“破?”“破。”這個回答,讓小一覺得好玄,無所適從,就擱到了一邊。

      今天黑姐跟他說,要他教她學寫字。他琢磨,開手還是顏楷好。爸上床后,他就舉著油燈在柜子里翻找《多寶塔碑》《麻姑仙壇碑》,卻順帶翻出了另一本帖,是前年在成都西玉龍街的古舊書屋買到的。拓片合頁,封面、封底、前后幾頁都已破損不可辨,但字跡還清晰。問賣價,便宜得相當于幾個鍋盔錢。店伙計說,倘若品相完好,就得拿只金鍋盔來換了。是何子貞的弟子冒死在褒斜道隧洞口拓的,給老師做七十歲壽禮。拓了多份,這一份估計是拓工略遜,就流到了市上。再加之已破損,才落到這個結(jié)局。

      小一請教:“可有個名字?”

      伙計搖頭?!爸粫缘檬菨h碑。”

      小一心里莫名升起一點兒憐惜,當即就買了?;丶曳湃牍褡?,藏而漸忘。

      這會兒燈下重看這份碑帖,卻有說不出的驚嘆。是漢隸,筋骨遒勁,筆力古拙,卻又飄逸飛揚,“命”字向下的一豎,勢如破竹,跨度比三個字還長。而“上”的墊底一橫,則像山脊線一樣,托起孤松,向右延伸且上挑。還有兩個“武”,不霸悍,卻靈敏自如,好似一旦出手,眨眼千變?nèi)f化?!爸跽咭病钡摹爸?,也一點兒沒有迂夫子氣,身姿一彎,向后甩出漂亮一腳。

      他看之不夠,暗忖,咋會拖到今日才想起它了呢?不過,似乎也正好。沒經(jīng)過顏楷、石鼓文,未必能看出這塊碑帖的好。

      這時候街上梆子已敲三更了。該吹燈睡覺,卻又有點兒舍不得。正猶豫著,忽聽幾聲火銃響!繼而是護院的狗群狂吠,鑼響,鼓響,一片片吶喊。

      聲音是從劉府北邊傳來的,不算很大,但在深夜里傳得很遠,很駭人,仿佛滔滔洪水正在怒拍著院墻。

      8

      小一從墻上摘下弓,查看下箭囊,有三根箭。

      快步穿巷過街,很快到了劉府的南門外。鎮(zhèn)上多數(shù)人家點燃了油燈,但門窗緊閉,沒有人出來。

      見山樓上,兩只燈籠飄搖著,壩子空空的。隔著劉府,能望見北邊的夜空,已被火把映紅了。殺聲激烈,是悍匪群集,在猛攻北大門。還有幾團火球扔進北墻,點燃了樹梢和屋頂,伴隨有女人尖銳的哭叫。

      小一站在空壩中,等待著。

      他看見兩條黑影摸到了南墻下,把兩條帶抓釘?shù)睦K子拋上去,正卡在雉堞的縫隙里。隨后,攀緣而上,敏捷甚于兩只黑貓。

      墻上兩個把哨的家丁發(fā)現(xiàn)了,喊著“抓賊啊”,前邊的黑影已躍上雉堞,揮刀一削,再一削。

      這一刻,小一的箭已經(jīng)射到了,正中黑影的右腿。他晃了晃,栽下來,落在壕溝中,濺起嘭的水聲。后邊的黑影抓住繩子愣住了。小一再發(fā)一箭,射中他的左臂。他手一松,也落了下去,腦袋撞擊到壕溝的石坎,砰!像敲破了一只罐。

      水里的中箭者撲騰上岸,打了個呼哨,一匹馬從暗處跑了過來。他爬上馬背,把腿上的箭拔下來,叫了聲“駕”。

      小一的第三箭瞄準了他的后背心,但遲疑著沒有射出去。

      馬馱著傷者,嘚兒、嘚兒地消失了。

      過了會兒,北門的殺聲也逐漸減弱了。劉九率家丁沖出去,砍了十幾個,抓了十幾個,剩下的都跑得不見了影子。

      小一回到家,把箭和箭囊掛回墻上。想睡,卻一點兒睡意也沒有,索性就在燈下臨漢碑。臨了兩張,忽然埋下頭,左手支額,半晌緩不過氣來。

      何道根睡醒一覺,聽到有響動,趿著鞋子走下來,看見小一在流淚。

      “咋個了,一兒?”

      “爸,我殺了人?!?/p>

      三、葉二自述

      9

      周總管家回稟了大老爺,說幾個小毛賊鬧事,已悉數(shù)剿滅了,請接著睡好覺。

      隨后,他吩咐把拿住的匪們,活的、死的,都弄到大廳來。有人認出,其中一個傷者,就是曾在見山樓下擺擂臺的黑二。

      黑二中了一火銃,半邊臉和一顆眼珠都被打爛了,肋下還挨了一刀,但他氣哼哼的,雖被摁來跪下,卻很是不服。周總管家的問話,他一概不答。

      周總管家就說:“也好。把他扔出去,賞給護院有功的五十只狼犬,再去縣衙門給他銷個案,說他苦戰(zhàn)至死,是條硬漢子?!?/p>

      黑二聽了,脖子一軟,呼出一口氣?!澳銈兿霑缘玫?,我都說?!?/p>

      周總管家安排了二管家親自筆錄。供述過程甚為漫長,周總管家還端了一碗熱酒讓黑二緩口氣,潤一潤嗓子。

      筆錄的內(nèi)容,大致如下:

      我不姓黑,姓葉。原住成都皇城腳下梨花街,也算大戶人家,日進斗金。二十年前,我才十二歲,慘遭了一場橫禍,家破人亡,家人有的被殺死,有的被燒死,還有的病死、氣死了,就我和大哥活下來。

      后來,又有許多仇家趁機上門,不依不饒。

      告到官府,衙門里從前拿我家銀子、吃我家煙酒的官們,都變了張冷臉,沒一個肯援手,任我們自生自滅。

      許多裝清廉、充剛正的官員還說,葉家這個腋窩子太臟了,早就該洗了。清水洗不干凈,一把火燒了是正好。

      簡直沒心肝!

      為了活下來,大哥就帶我逃到西嶺雪山,投了老棚子,學著做些不要本錢的買賣。

      做了十年,我們撤出來單干,立了自家的大棚。棚下的弟兄,也有了二十來個。不下山搶人,就在山里打獵,日子還算過得去。

      但大哥不甘心一生為匪,總想發(fā)一筆大財,回成都起院子,建樓房,重振祖業(yè)。

      我說:“這筆財也太大了嘛,哪兒去找?”大哥說:“劉姥姥都曉得,這長安城里,遍地是金銀,只可惜沒人會去撿罷了。偏偏就你不曉得!”我說:“我只曉得,這兒不是長安城?!贝蟾缯f:“看遠些,哪兒最有錢?”我說:“自然是劉安的劉府啊。不過,山里七十二棚的弟兄,再有膽,做夢不敢去碰一下?!贝蟾缯f:“為啥呢?”我說:“拿雞蛋碰石頭。”大哥說:“石頭也有縫縫,就看你會不會用巧勁兒?!?/p>

      大哥帶我悄悄摸到了劉安,在鎮(zhèn)子尾巴的小客棧住了兩天。

      晚上去斜江茶鋪吃飯,看見一個帶刀的漢子,經(jīng)人指點,知他叫作劉九,是劉府頂厲害的角色,每晚都來走廊盡頭的小屋子消磨到天亮。大哥就讓我做接應(yīng),他溜到廚房,抓煤灰抹了臉,佯裝成喝醉的流浪漢,闖進去挑事。

      煙榻上,劉九正跟老板娘在頭挨頭燒大煙。大哥就強行把老板娘抓起來,又摸又親。劉九氣火了,拔出刀就砍。大哥有防備,一腳踢飛了他的刀,再一腳踢在他胸口上。他吐了一口血,仰天就翻倒了。還是老板娘厲害,一點兒不怕事,撿起刀就要跟大哥拼命。大哥跑出去,把門反鎖,一趟子就跑不見人了。

      他后來跟我說:“劉九那點兒武藝,稀松平常,我們有指望?!?/p>

      過了兩個月,大哥又帶我來了劉安,還牽了頭肥豬,在見山樓下擺擂臺。一是貼近了探劉府的虛實,一是看鎮(zhèn)上的水到底好深。他也想借此打劉府的氣焰,先把它打蔫。

      開頭還好,每次交手,對方都輸?shù)没翌^土臉。我瞟到劉九就在院墻上觀望,不過,他是沒膽下來的。他沒膽,他手下的家丁自然都song了。

      不承想,劉府少爺搬來了救兵。居然是一個少年,把我兩兄弟都打趴了。大哥很是黯然,他說:“不怕劉府,但怕劉安。這鎮(zhèn)子上的水,深得很?!蔽艺f:“那就算了嘛?!彼f:“不,耐心等。會有那一天?!?/p>

      等了兩年,那一天,果不其然就來了。

      一個很陰沉的男人,騎馬上山,提了個麻布口袋,來老棚子拜會我們。

      他自稱張山,口袋里裝了一份大禮。大哥拿刀把口袋剖開,里邊爬出來一個鼻青臉腫的書生。大哥這一陣子正煩躁,就說:“啥子禮物!拿來有×用。燒來吃?腌了吃?我嫌酸。刀都省了,挖個坑活埋了了事?!?/p>

      書生哇哇大哭。

      張山就笑道:“慢。他不是禮物,他的舌頭才是禮物。”

      我們聽不懂。問他,你是誰?先給我們說清楚。

      “喪家之犬,有啥臉面多說呢。我只說說這個活寶的來歷?!睆埳秸f,他幾天前去成都討活路,做了一樁沒本錢的小生意,就去干槐樹街買快活。幾個客人和姑娘聚了一桌喝花酒,席間有一位談先生,酒量好,話多,牢騷大。先論時局,罵老佛爺專權(quán),皇上懦弱,百官無能,而草民艱難且愚昧,讓他心憂如焚;再次是他懷才不遇,在東京帝國大學留學十年,以優(yōu)等生畢業(yè),回來卻報國無門,先后被京師大學堂、四川通省大學堂所不容,而今只能在黌門街開一小小學館謀生。實在是老天無眼,人間何世!客人們都很唏噓,連鴇母和姑娘也紅了眼圈兒。

      張山就問他,劉安的劉府,從前也請過一位留日的先生教少爺和小姐,不曉得跟你有何關(guān)系?

      談先生就說,正是敝人。我在劉府做了八年先生,少爺、小姐都敬我如父。后來通省大學堂堅邀我去做總理,連總督也傳了話,不去不好,只好去了。去了才發(fā)現(xiàn)是做副總理,總理給了鹽茶道道臺的親家。忍口氣,也只好算了。然而,這親家是個小人,嫉賢妒能,處處掣肘,給我難堪。是可忍孰不可忍,我就遞了份辭呈,一番嚴詞痛陳,出口惡氣,昂然走了。午夜回首,想起當初在劉府的八年,大老爺?shù)亩鞯?、少爺小姐的依戀,也很是唏噓的。

      有客人就問,聽人說劉府錢過北斗,可是真的?

      談先生就微微一笑,說,錢過北斗固然是句虛話,當不得真。不過,實話來說,劉府的銀子不比一省之藩庫的銀子少。

      客人不信,說藩庫的銀子至少幾百萬兩。劉府也有這么多,該放在哪兒呢?

      談先生又冷笑道,說你土你別生氣。劉府的銀子是兌成了金子的,幾十萬兩還不好放嗎?

      另有客人問,外邊都傳說劉府的金子是藏在印堂的,可當真?

      談先生又是冷笑,說,這又是土話了。這藏寶之地,大老爺請我去看過。實則虛之,虛則實之,人皆以為是印堂,他就偏偏不。

      眾客人都問,就連老鴇、姑娘都豎起了耳朵,那是哪兒呢?

      談先生就喝口酒,干脆道,不能說。

      張山暗暗記在心里。過了兩天,他去黌門街找到談先生,請他去西城門外的青羊?qū)m吃素席。談先生欣然答應(yīng)。出了城門,走到僻靜處,張山一拳把他打暈了,裝入麻袋,雇了兩駕雞公車,載到溫江的馬廠壩。就在一塊稻田邊,張山隔了麻袋問,劉府的金子藏在哪兒?談先生說,就在印堂。張山隔著麻袋一頓拳腳,罵道,你說過偏不在印堂。談先生哭喊,在地牢,藏得深。張山又打,冷笑道,你說過虛則實之,實則虛之,該是在一個人人一眼可見的地方。談先生泣不成聲,終于說了,在見山樓。

      張山覺得很有道理,就挨到天黑,就近去偷了一匹馬,把麻袋橫在前邊,一騎兩人,去各處探看,找人合伙,稱:“要不要?我有一套富貴送給你?!?/p>

      我大哥聽了,就笑道:“傻瓜才不要?!?/p>

      但劉府院墻高,家丁多,養(yǎng)的狗也出名的惡,要硬搶不得行。張山卻已經(jīng)想好了,他對大哥說,你帶大隊人馬從北門強攻,聲勢越大越好。再指一個你最親近的人,隨我從南墻摸上去,直取見山樓。那一筆富貴就在我們掌心了。

      大哥覺得可行,又看了我一眼。我就對張山說:“你有啥本事呢?亮一手看看。”

      他就讓我砍他一刀。我一刀砍去,他側(cè)身一避,嗖一下,指頭已戳在我的喉嚨口。

      我吃了一驚。他說:“這不算啥,是師父教我的頭一招?!蔽揖蛦査麕煾甘钦l,他說不能說。我說:“那就是死了嘛?!彼樢蝗∵@次好狠,我仰天就倒了,吐出一顆牙齒、一口血。他還指著我罵了一句:“我事師如事父,你背時。”

      大哥身邊的人都拔出了刀來。大哥說:“每個人都有忌諱,不能碰。算了嘛?!彼砼闪藗€綽號小猴子的兄弟跟張山去爬南墻,又聯(lián)絡(luò)了前后山兩個老棚子,約好一起打劉府,事成后各分一成給他們。

      兩天后,吃了夜飯,我們下山去劉安。五更摸到了邱壩,進了一座破道觀,叫作玉皇宮,只有一個駝背老道士,李駝背。我們進去隱了一天,吃隨身帶的饃饃和野驢子肉。大哥不準喝酒,不準高聲,違者抽二十鞭。再等到天黑,把談先生綁了,交給李駝背,讓他拿戒刀看好了,等我們回程時來取。倘無閃失,給他二兩銀子。

      李駝背就問:“倘有閃失呢?”

      大哥說:“人財兩空?!?/p>

      后邊的事兒,我不說,你們也曉得了。最好趕緊去查一下,見山樓的金子還剩多少。

      周總管家聽完,讓葉二在錄下的述狀上簽了字,畫了押,吩咐一聲:“把人抬上來?!?/p>

      10

      抬上來的,是一具黑衣尸首,兩根箭。葉二爬過去看了,認得是小猴子,后腦勺破了一個洞,血已結(jié)成了痂。他愣了半晌,傻傻地笑了,眼淚成串落下來。繼而問:“還有一個人呢?”

      “中箭逃亡,天亮就能抓回來?!敝芸偣芗矣謫査?,“你大哥是死了還是也逃了?”

      葉二在死人堆里刨了好一陣,指著一具滿臉刀傷的尸首說:“我大哥?!?/p>

      周總管家不信,問他咋個認得出。葉二說:“大哥左腳心有顆痣,不信你來看?!?/p>

      劉九湊近看了,點點頭。

      周總管家就下了最后一道令,讓二管家備五駕馬車,把匪們不分死活連夜押運到縣衙門,交給??h令。他說:“劉府不設(shè)私衙,不動私刑,要請父母官依法處置。”

      又讓劉九帶兩個家丁,押了葉二去玉皇宮接談先生,要禮節(jié)周全,不要讓談先生受驚,傷皮肉。“對談先生,我實在很為難,”周總管家說,“不知該請他吃板刀面,還是給他一錠金元寶?!?/p>

      劉九指著葉二問:“接到了談先生之后,他呢?”

      “留他一條命,放歸山林吧?!敝芸偣芗液芾哿耍嗔巳嘌鄹C子,又補充道,“先砍了他右腳,免得禍害鄉(xiāng)人?!?/p>

      劉九一行騎馬到了邱壩,天已經(jīng)亮了。

      邱壩距斜江僅一里,是一片緩坡,田土肥厚,農(nóng)家都頗為殷實。玉皇宮距村莊又有一里,卻已凋敗日久,歲入的香火錢,只夠供養(yǎng)一個李駝背。近五六十年來,信佛的人上朝高堂寺,奉道的人則登鶴鳴山,玉皇宮自然也就衰敗了。何以如此呢?沒人說得清。細究起來,缺一個瀟逸清芬、談吐不凡的道長,這也算個緣因吧。

      李駝背每天做的事兒,只是掃落葉、燒茶、煮飯、看顧菜園子。人若問他,何為李老君?何為張?zhí)鞄??何為羽化登仙?他一概回答三個字:“空了吹。”外路人聽不懂,皆以為高妙。有點兒道行的人則笑謂:“鬼扯淡。”

      馬蹄聲驚醒了李駝背。也許他原本就沒睡著,一直在等消息。

      破殿上的枯草、庭院中的落葉,還有四周冬水田的水,都冷冷的。馬卻走熱了,出了毛毛汗,汗氣蒸出來,有沖鼻子的、不安的味道。

      劉九問李駝背:“談先生呢?”

      “跑了。”李駝背說。

      “跑了?”

      “跑了。昨晚那幫土匪剛走,他就跟我說,他跟大老爺是生死交誼,也曉得這幫匪賊眼紅大老爺?shù)呢攲毢芫昧?,就故意獻上一計,其實是引君入甕,他們有去無回。大老爺定會重重賞他的。如果我今夜就把他放了,他去劉安睡個好覺,明天再來分給我十兩賞銀,且是純銀的。我說空了吹,如果匪們回來了,我豈不人財兩空啊。他說,這話不假。意思是我跑了,你就拿不到二兩賞銀。二兩和十兩,你要哪個嘛。我說,自然是十兩。就解了他的繩子,還給他喝了一壺茶,吃了兩個冷饃饃。他嘴一抹,轉(zhuǎn)身就走了。我覺得不踏實,就在后邊追,喊他寫個紙飛飛,立約為據(jù)。他不理,走得更快了。我就在后邊追,一把抓住了他的辮子,死勁兒扯。結(jié)果扯斷了,是根假辮子!辮子都做得假,他還有哪樣是真的嘛!簡直就是一個空了吹?!闭f著,李駝背大哭。

      劉九聽得不耐煩,喝了聲:“夠了。留了你這些話,去跟總管家說吧?!庇挚戳巳~二一眼。

      葉二已然有備,就閉了眼睛,伸出右腳由他砍。

      但,劉九用刀拍了拍他的頸子?!拔乙@兒。”

      “憑啥子?!”葉二憤然問。

      “因為,老子武功稀松平常嘛?!眲⒕判π?,一刀砍下去!沒砍斷,又補了四五刀。

      四、三根箭

      11

      元雨從成都回來,聽說了群匪來襲的事,很是驚訝。

      他找到周總管家,討了射中兩個飛賊的兩根箭,細細看了,問尋訪到射箭的義士沒有呢。

      “還沒有。不過,已在鎮(zhèn)子、村莊,還有縣城里,都張貼了榜文,請義士徑來劉府,領(lǐng)賞銀三十兩?!?/p>

      “……”

      “少爺是覺得賞銀少了嗎?那就往上提,五十兩可好?”

      “五百兩也沒用。他若是想拿賞銀,當晚就進府請賞了?!?/p>

      “這倒是……會不會是跟少爺一起打擂臺的少年呢?”

      “老先生覺得呢?”

      周總管家搖頭。“三十兩銀子,夠把鍋盔鋪開成酒樓了。他為啥不拿?”

      元雨笑笑?!耙牢艺f,這事就罷了。劉家人心里記義士一個情就好?!?/p>

      “這個情,十分應(yīng)該記。倘若飛賊在見山樓尋寶沒著落,怒火攻心,躥進府里就很兇險了。葉二說他拳腳狠辣,該是真的。他揮刀殺死兩個家丁,居然不用刀砍,是刀尖割喉,深及一寸……這樣快的刀法,簡直就是鬼魅。他要在府里開了殺戒,不知會有多少家眷要做刀尖下的冤魂。”

      元雨抽了口冷氣?!八膊荒軌蚧钪鋈グ桑俊?/p>

      “那是另一回事了,少爺。”

      12

      劉府,最后聽說有義士拔箭相助的人,是元菁。

      群匪猛攻時,她已睡下了,卻沒有睡著,一直是迷糊的。聽到響動,就喚春紅出去看個究竟。

      過了半晌,春紅回來說,是一群討口子在門外爭吃的,又吵又鬧,還動起手來了。

      元菁疑惑,喃喃問:“這么晚了,咋還有吃的讓叫花子來搶?”春紅說,嘿,大老爺心血來潮嘛,半夜發(fā)善心,叫人把剩飯、剩菜煮熱了,還宰了兩個腌臘的豬腦殼,裝了三大桶,抬出北門去。叫花子哪兒喂得飽,沒搶到嘴的,還破口大罵呢。不識好!

      元菁笑道:“就春紅有良心,識得好?!鳖^一沉,就睡著了。

      酣沉沉一覺醒來,天下已經(jīng)太平了。

      春紅這才說了些夜間大敗悍匪的故事。元菁聽了,疑惑不肯全信,覺得像在成都茶館聽龍門陣,玄。是春紅一張油嘴,唬人取樂。

      春紅自然委屈,就去家丁中搜集些破匪之戰(zhàn)的枝節(jié),轉(zhuǎn)述給元菁。的確很可怕,倒也不像是假的,元菁始信了。聽到兩個飛賊口銜利刃偷襲見山樓,她心都揪緊了。隨后春紅口里吐出“嗖、嗖”兩聲,說,一箭一個,統(tǒng)統(tǒng)栽倒了。

      元菁心不跳了,是心涼,嘴角浮起冷笑來?!耙患粭l命,也太毒了嘛。”

      “無毒不丈夫。”春紅笑道,“箭是玩具,練來耍的嗦?都跟小關(guān)廟那個不中用的家伙一樣??!”

      元菁的臉蒼白,繼而發(fā)青,牙齒咯咯響,但到底忍住了,沒言語一聲。

      “小姐你咋個了,發(fā)燒了哇?”春紅嚇了一跳,趕緊伸手去摸她的額頭。

      元菁啪地一下把她打開了。

      “小姐……”

      元菁摘下帳鉤上盛箭的布袋。袋口的蓮蓬已有了黑澄澄的光,放手心一捏,碎碎地成了一捧渣,飄出陳年的蓮子香。她把箭抽出來,拿指頭摩挲著,比記憶中的還長,還要新,箭鏃锃亮,箭羽灰白,緊夾斷箭的兩半邊筷子,像是昨天才纏上去的。

      一抬頭,元雨正站在她跟前。

      “我看見袋子掛帳鉤上兩年多了,不曉得是一根箭?!痹暾f。

      “你現(xiàn)在曉得了?!?/p>

      “哪兒來的呢?還是根斷箭。我看看。”元雨把手伸過去。

      元菁搖頭,不給。

      “這是小姐的命根子?!贝杭t說。

      “命根子?”

      “換句話說,也是小姐的傷疤。”

      元菁呵斥一聲:“閉嘴。”

      “咋個要閉嘴呢?小姐能說話的人,只有少爺了。還不說,怕是要憋死。我倒也忠心耿耿的,可小姐不把我當人?!?/p>

      元菁氣得撲哧一笑。

      春紅就把小關(guān)廟里和負箭少年相遇一事,原原本本,也頗為添油加醋,細述了一遍。說到少年抱起小姐的一段,她突然臉蛋兒大紅,兩眼冒火,切齒道:“我恨不得宰了他……可惜技不如人。”

      “元菁,你也想宰他嗎?”元雨問。

      元菁不說話,抬起頭。元雨嚇了一跳,妹妹眼里釀著兩汪淚。

      元雨說:“想不想看那兩根箭呢?我讓春紅去周總管家屋里取?!?/p>

      元菁勉強笑了笑?!案绺绾?,箭和箭是不一樣的。那兩根箭殺過人,我嫌臟。”說罷,她把手里的箭放近鼻子,吸了一口氣。

      屋里靜下來。春紅急得眼珠子兩邊轉(zhuǎn),但也沒吭聲。

      午炮忽然響了。

      今天動靜格外大,似乎見山樓也晃了晃。元雨就說:“你好久沒出過府門了,我?guī)闳コ藻伩??!?/p>

      “想吃鍋盔,叫她去買回來。”元菁指了下春紅。

      “吃鍋盔在其次,我是想讓你見個人?!?/p>

      “我不想見人,也不想吃鍋盔?!?/p>

      “這個人不一般,你見了會一驚一喜的?!?/p>

      “啥子事都不會讓我吃驚了。喜又從何來?”

      “你見了就曉得?!?/p>

      “我也不想曉得?!?/p>

      “還是去見見,就當我求你?!?/p>

      春紅也急了,扯了一下元菁的袖子?!叭ヂ铮彤斀o少爺一個面子。大老爺百年后,他是要當家的,還是不要得罪他的好?!?/p>

      元菁氣笑了,撇嘴道:“去就去。”

      13

      今天逢場,街上人多。雖已經(jīng)入了冬,太陽曬下來,卻也熱烘烘的。正午過了,沿街還坐滿了趕場的人,靠著墻根啃冷饃,喝涼水,打個巴適的小瞌睡。飯館、面館也正清靜下來。

      只有一家門前還熱鬧,擠著一堆客,這就是何鍋盔。

      元雨走在前邊,手里拿了一個布包,是給小一買的兩套書,林譯的《巴黎茶花女遺事》《吟邊燕語》。

      元菁、春紅穿了男裝,還戴了瓜皮帽,緊隨而行。

      元菁先看見了那棵古槐,驚詫于它的蹣跚老邁,又巍然自大,心中已有兩分的不喜。她忽然問元雨:“要是春紅咬牙不說小關(guān)廟的事,你咋辦?”

      元雨隨口就答:“把她賞給劉九做小妾?!?/p>

      春紅插話:“劉九哪兒看得上我,他眼高得很。”

      元雨說:“那就改賞周總管家吧?!?/p>

      春紅不以為意,咯咯一笑。

      元菁卻頓住了腳,正色道:“哥哥說的是真話?”

      元雨有點兒心不在焉,隨口又說:“是真話,咋個了嗎?”

      “我想吐?!痹级⒅?,一字一頓地說。

      但元雨沒聽見,他在揮手打招呼。他們已走到何鍋盔門外,相距不過半丈,人群中有認得元雨的,不覺就向后退了退。

      元菁看到灶臺后有兩人在大忙,一個胖頭圓臉的殘廢老頭兒,單手拿鐵棒在面團上惡狠狠地抽,嘴里還叼著葉子煙,煙灰顫顫的,不時地飄。

      另一個年輕,是黑熊般的壯漢,穿馬褂背心,塌鼻子,兔唇,左上臂刺了毒蝎,右上臂箍了一圈兒銅,手背還長了黑卷毛,正拍打著鍋盔,收錢,遞鍋盔,忙得一臉的蠢汗。猛一抬頭,他看見了元雨,樂呵呵大叫:“劉少!”一滴口水穿過兔唇的豁口,正滴在鍋盔上。

      元菁再也忍不住,蹲下來就干嘔。春紅趕緊把她攙扶到一邊?!白髂醢?,”她指著春紅,手指頭發(fā)抖,“這種鍋盔,我居然還吃過一口……”

      春紅小聲道:“鍋盔就是鍋盔,小姐以為是王母娘娘八月十五的月餅?”

      “呸!”元菁朝她臉上啐了一口。

      好多人圍了過來,指點著,嘰嘰喳喳。

      “扶我走?!痹紖柭曊f。春紅有點兒嚇著了,趕緊把她連扶帶摟架了起來,又瞪圓眼珠子罵:“看啥子!看熱鬧回你爹媽屋里看!”

      元菁聽不下去,狠狠擰了她的胳膊。她痛得齜牙咧嘴,不敢叫。

      元雨一轉(zhuǎn)身,望見元菁、春紅攙扶而去的背影,想追上去把她們拉回來。大逵叫了起來:“劉少,還不來幫忙啊!老伯和我三只手,不夠用。”他只好跨進鍋盔鋪,先跟何道根拱了手。“老伯。小一跑哪兒去了呢?”

      “一早跟牛姑娘打魚去了,說是晚上做魚餡鍋盔,煮酸辣醒酒湯,還要喊你來一起吃。”

      元雨心口一酸。他把夾書的布包放上隔板,夾在鹽罐子和油罐子中間。大逵說:“你來收錢,發(fā)鍋盔?!彼f:“不?!睋炱鹨桓鶕{面棒,揪了一團濕面,就猛地打起來。

      打得面團冒出一汪水,他臉上也是一汪汗。

      過了小半個時辰,客人散光了,元雨這才長舒了一口氣。他拍拍手,又在衣服上揩了揩?!袄喜?、大逵,我先回去了。”

      “記得來吃夜飯哦,少爺?!焙蔚栏傲艘宦暋?/p>

      “帶一壇好酒來。”大逵叮囑道。

      他沒答話,也沒回頭,大步就走了。

      五、翻船

      14

      老娘灘的水面,隨天寒而逐日收縮,岸邊留下一道三尺寬的、蜿蜒的退水線。

      不過,蘆葦卻更見茂密了,花穗被北風吹走后,蘆葦稈沉淀出金黃和透亮的紅,高挺挺的,十分有氣力。

      從北地飛來越冬的雁、鷗、鶴、鴨、鶇、鷸……棲在蘆葦中,啄小魚、嫩蝦、螺螄、貝殼、紅線蟲,吃飽了就曬太陽,睡懶覺。偶爾,轟隆隆騰起來,一片炸響!上千只翅膀在晴空中鋪展,天、地、湖之間,陡然刮起大風。

      小一和五只漁老鴰站在船尖上。他望著群鳥飛到水和陸地的盡頭,幾乎看不見了,又漂亮地一轉(zhuǎn),飛了回來,從自己的頭頂一劃而過,丟下嬌叱、響亮的鳴叫聲。

      他似乎總也望不夠。

      黑姐一槳片打在他腿上?!拔乙心愕谋臼?,就射一只下來烤了吃。看還能看飽了?”

      “看自然看不飽。不過,好看的東西,就是拿來看的啊?!?/p>

      “那,我好看不好看?”

      “當然好看?!?/p>

      “那你只看就夠了哇?”

      “……”不講理,小一心說。

      黑姐倒也不逼他,但又在他屁股上打了一槳?!白^來,省得落了水還要我撈?!?/p>

      黑姐對老娘灘之熟,甚于自己的十個腳指頭。

      小一說,天冷了,怕是見不到大魚了。

      “大魚多的是?!?/p>

      他放眼一望,很是茫然。大魚在哪兒呢?

      “去冷水里抓啊?!?/p>

      他還是沒有回過神。

      她就把船劃進一大片蘆葦叢,干脆的葉子被船頭撞得唰啦啦響。半晌,穿了出去,眼前是一片平靜的水。團轉(zhuǎn)十分鴉靜。

      “看,冷水潭,老娘灘數(shù)這兒最深了。大旱三個月,水不減一寸,拿十根竹篙子接起來,也戳不到水底底。牛祖祖說,潭底還有個海眼,連通洞庭湖。你信不?”

      “我不信。不過,胡思亂想,也當做了個好夢?!?/p>

      “牛祖祖說,有一天他潛到了海眼口,朝里望了望,嚯,水是藍的,魚是紅的、黃的、綠的,還有龍宮的影子?!?/p>

      “那他咋不鉆過去呢?”

      “舍不得老娘灘嘛!他又游回來了?!?/p>

      “那你舍得老娘灘不?”

      “我舍得。”她盯著小一,黑眼睛閃著兩團苗火。

      小一不敢看她。一陣北風從水面上刮來,船頭、船尾的漁老鴰縮起了脖子。

      小一搖頭笑道:“這個魚,怕是吃不成了哦?!?/p>

      黑姐不吭聲,脫了外衣,手按船舷,輕輕滑進了水里。小一叫了聲:“喂!”她人已經(jīng)不見了。

      他愣愣地看著水。漁老鴰也垂下頭,陪他看??戳撕芫?,還是沒動靜,連一個氣泡、一個水圈圈也沒冒上來。

      他有點兒傻了,感覺等了一百年。

      群鳥飛過他的頭頂,又飛了回來。八方蒼莽,小船如芥豆,好像已渡入地老天荒了。

      突然,一個東西飛出水面,落進船艙,啪地驚心一響!

      是條鯉魚,灰黑的,額頭還有白斑點,很不甘心地蹦跳著,啪啪響。

      一條一條的魚飛出水面,啪、啪、啪,船艙都快被擠滿了。

      黑姐終于冒了出來。她抓住船舷,望著小一,水從烏黑的頭發(fā)、黑亮的臉蛋兒上,不停淌下來。張開的大嘴里,兩排牙齒白得驚心,活像要一口吞了他。

      小一把她拉上船,又脫了自己的衣服把她裹起來。

      她大嚷:“你干啥子,我的衣服還是濕的啊。”

      小一愣住了。

      “先把濕的脫了嘛。還看啥子呢?除了漁老鴰,只有青天大老爺?!?/p>

      她在船上躺下來,濕內(nèi)衣貼緊她的肉,凹凸起伏。小一笨手笨腳,把她的濕衣服剝開了,他聽到自己的出氣聲,呼呼地響。

      “你也睡下來?!?/p>

      “……”

      “你腦殼頭在想啥子?”

      “我想,這么冷,咋會有這么多的魚?”

      “怕冷的魚,自然不會來。不怕冷的魚,就都游來了。魚要抗冷,就要多長膘。冷水潭的魚,條條都肥得很。”

      “你怕冷不怕冷?”

      “當然怕冷啊。還不快把我弄暖和?!?/p>

      “咋……個弄?”

      “這個還要人教??!”

      小船劇烈地搖晃了一下,差點兒翻了。

      漁老鴰嚇得騰起八丈高,紛紛滾落到水中。

      15

      黑姐的兩個哥哥,一早就被牛伯趕到水上去捕魚。

      船在老娘灘游蕩了兩個時辰,甩了幾十網(wǎng),手都甩酸了,只撈上些指頭大小的魚蝦。兩人相對苦笑,琢磨一陣,就把船向斜江上劃去。想順水而漂,省些氣力,到了下游小鄉(xiāng)場,上岸賭一把。

      船剛到湖口,順風吹來一股烤魚的香味。兩兄弟的嘴里馬上含滿了清口水,這才想起肚子早就餓癟了。尋著香味把船劃到岸邊,看見一條小漁船系在柳樹根,樹邊燃了堆篝火,兩個烤魚的,一個正是自家妹妹黑女子,另一個是劉安打鍋盔的小伙子?;疬呥€架了一只馬叉,掛著打濕的衣服。

      小伙子光著上身,肩、背、胳臂鼓著肌肉,一副不怕冷的樣子。

      黑女子已經(jīng)看見了兩個哥哥,但自顧自啃魚肉,不理睬。倒是小伙子伸手打招呼:“上來嘛,一起吃?!?/p>

      兩兄弟相互看了一眼,連琢磨都省了,彼此心頭雪亮。牛老二提著一張空漁網(wǎng)上岸,在火上抽了條烤鯽魚,吧吧幾口?!斑€可以??上]嚼頭。船上有剛打的石斑、巖鯉,你上去拿幾條?!彼噶讼滦』镒?。

      黑女子氣哼哼,脫口就說:“吹牛。你兩個有這本事?”

      小伙子爽快地站起來,還對黑女子安撫地笑了笑。他上了船,正埋頭找魚,牛老大用竹篙頂住岸,狠勁一撐,船一下子射出了幾丈遠。

      “做啥子?!”黑女子大叫。人還沒起身,牛老二張開漁網(wǎng),兜頭就把她網(wǎng)住了,且飛快地拉緊。

      小伙子馬上回過神,出手就抓牛老大。牛老大一蹬舢板,跳進了水里,小伙子手上只抓到一塊撕爛的布。他又抓了竹篙,在船的四周猛戳了一圈兒。

      牛老大潛在船底,雙手向上抵住,用足了牛勁,猛地把船頂翻了。

      小伙子滾到了水中。但他奮力抱住船身,想爬上倒扣的船底。牛老大踩水過去,揪住他的辮子,把他扯過來,死命摁到了水中。

      小伙子撲騰著,打起一片片水花。隨后,終于消停了。

      黑女子大罵大哭,撕漁網(wǎng)。牛老二撿起一大坨干泥巴,喝了聲:“媽賣×!”砸在她頭頂。她閉了口,睜著眼睛暈死了。

      牛老大嘴里念著“一二三……”念到一百,把小伙子提起來,踩水拖回到岸上。

      小伙子的臉、身子,都泡成了死灰色,肚子鼓得像青蛙。

      “就在柳樹下挖個坑埋了,我去借兩把鋤頭。”牛老二說著,四處望了望。

      “埋個×。他死了,他伯伯不把牛家人殺個精光???”

      “除了青天大老爺,他咋個會曉得!”

      “黑女子就曉得。”

      “那把她做一對埋了,成全他們了?!?/p>

      “放屁。伯伯早就說過,牛家的指望,就在黑女子一個人身上。埋了她,指望你婆娘?。 ?/p>

      牛老二大怒,氣得拳頭擰出了兩把汗。他俯下身去,對著小伙子的臉、身子,揮拳一陣亂打。沒解氣,又拿腳狠狠地踢。踢累了,再抓起槳片砸。

      牛老大扯了他一把。“夠了……有人騎馬過來了?!?/p>

      牛老二又吐了小伙子一泡痰?!肮啡盏?,你長了記性,這頓黑打就算沒白挨?!?/p>

      16

      騎馬而來的,是元雨。

      他出鍋盔鋪回家后,對仆人謊稱已經(jīng)吃過,就和衣躺在了床上。自然是磨皮擦癢睡不著。一合眼,就看見闊大的水面上漂著小漁船。眼睜開,耳朵邊就響起打鍋盔的乓乓聲??傊σ膊粚?,心焦婆煩。后來還是翻身起來了,躊躇一會兒,就去尋劉九,想跟他對練一番,出身大汗。

      但劉九不在。有個年輕的家丁說:“過會兒有磨刀匠要來府里,九爺去了斜江茶鋪取他的柳葉刀。我陪少爺比畫下行不?”

      元雨點頭。“好。”

      他們各拿了一根棍子,退后半丈。元雨說:“使勁打,手軟我罰你?!?/p>

      家丁雙手握棍,沖上來,吼了一聲,當頭劈下。

      元雨身子一斜,棍子橫掃過去,正中對方的肋骨。他叫著“媽呀”向后撲倒了下去,骨頭斷了不止三根。元雨跟個年長的家丁說:“請了大夫好生調(diào)養(yǎng),我會貼補他些銀子的?!?/p>

      元雨轉(zhuǎn)而去了馬廄。馬劃分了三種,一是拉車的,一是坐騎,還有一匹單獨圈養(yǎng)的,叫作栗毛大將軍。

      栗毛大將軍是英國純種馬,四肢頎長,鬃毛濃密,眼睛黑油油的,是二大老爺署理兩廣總督時,英國的七家商行聯(lián)名送的禮。據(jù)說身價之名貴,不亞于買一座城堡。但,唯因其貴,二大老爺不便于騎,就交給鏢局,輾轉(zhuǎn)千里送回了老家。大老爺不良于行,也不方便騎。而元雨尚小,就閑置起來。

      談江山先生還在時,也給它測量過身高,是一六三公分,比大老爺、二大老爺?shù)膫€子還要高。

      元雨吩咐馬夫給大將軍配上鞍具,又檢查了轡頭、韁繩,牽到上馬石前,他側(cè)身一騙腿,跨了上去。馬夫說:“少爺小心,這馬躁得很哦?!?/p>

      大將軍對劉安鎮(zhèn)并不陌生。每天傍晚,馬夫都會牽了它出來溜達。若是天熱,還會去大安溝邊的橋下洗刷,提一桶桶水,潑上馬的身子!水又像雨珠一樣滑下來。還拿把刷子梳它長長的鬃毛。這時候,總有不少人圍觀,大人還抓住小娃的手,去大將軍的栗毛上摸一摸,真是跟綢緞一樣光滑啊。板栗色的皮毛下,還透出一股股黑和紅,活像是捂住的火。它的脾氣也是火性子,曾有個膽大的光棍兒偷偷爬上了馬背,大將軍長聲嘶鳴,一揚前蹄,他就骨碌碌滾下來,栽在了地上,像一坨屎。

      元雨騎在馬上,徐徐而行??邕^吊橋,穿過空壩,進了鎮(zhèn)子的街巷。大將軍溫馴聽話,元雨也很安心,行了幾箭地,他忽然想到,這馬分明是烈馬,何以聽話呢?它通人性,知天命,曉得我才是它的主人。

      趕場的農(nóng)民,多數(shù)已走,沒走的也在收攤了。館子門口,有閑人雙手抄在袖子里,看人去人往。元雨看著這些,心頭舒展了一點兒。繼而又發(fā)現(xiàn)自己略微頭暈,他曉得,是頭一回騎高頭大馬的緣故。俯看下去,農(nóng)人、閑人,似乎比往日小了許多,地上的螻蟻,就更不見影子了。他的心情,又多了些松松之感。不覺回味起剛才跟家丁的交手,自己橫掃的那一棍,實在是因為挨了好多棍。打人的人,就是何小一。

      元雨請小一陪他對練過好多次。承他下手不狠,肋骨只斷過兩回,一回一根,都暗暗地養(yǎng)好了。挨的打,沒有白挨,都化成本事,留在了自己的身上。不過,元雨頭一回這么想,打人的終歸還是他,挨打的一直還是我,他總在我上頭。就沒個翻盤的時候?

      他騎馬進了銀草巷,望見何鍋盔門外的古槐拴了一匹黃驃馬。門前已沒顧客,樹下坐著何老頭子和一了法師,正在喝茶說話。他沒下馬,招呼聲“老伯”,跟法師拱拱手,探頭朝店鋪里望了望。老頭子說:“小一還沒落屋?!?/p>

      “還不回家啊?”

      “只要是跟牛姑娘出去,天不黑是想不起家的。”

      元雨覺得心頭一黑,鼻子里噴出兩孔冷氣。也不再說啥,在馬屁股上重重一拍,嘚兒、嘚兒就跑走了。

      跑完鎮(zhèn)子,過了大安溝,經(jīng)過武威馬打鐵也沒停一下。他徑直沖到了杏花燒,再逆斜江,向老娘灘而去。

      江上吹著冷風,一江也都是冷水。元雨驅(qū)馬走著,漸漸也心灰意冷。

      他自覺好笑,去尋牛姑娘、何小一,尋到了又咋樣呢?看她打的魚,吃她打的魚,若這魚不是為我而打,吃在嘴里,也不過味同嚼蠟。小一呢?我的銀子,買得盡這江里的魚了,可就沒一條比得上小一填進鍋盔的魚肉餡。

      這么想著,他垂頭,松了韁,任了大將軍隨性地溜達。

      沿岸的草,濕漉漉的,青一半,黃一半,還有些枯死了,不好看。把頭再抬起時,已到湖口了。水天寥廓,眼為之一亮,群鳥懸在空中,飄過來,蕩過去,十分的閑意。他望了好久,眼角噙了淚花,繼而傻乎乎地破涕一聲,笑了起來。

      這時候,他聽到有人在叫罵。隔得遠,聽不清,但順風吹來,他不會聽錯,是牛姑娘在罵人。她是在罵小一嗎?親熱得不行了,女人都會嗔怒、嬌叱的吧?被罵的男人也會覺得很愜意?他酸酸地想著,那就且讓她再罵一會兒。

      但始終聽不到小一的聲音。后來,有了男人的罵聲,卻不是小一。他覺得一陣心怯,喝了聲“駕”,催馬快奔。

      兩條小漁船剛駛離岸邊。小一光著身子,鼓著大肚皮,躺在柳樹下。

      元雨把指頭伸近他的鼻孔,似乎還有氣出。又埋頭在他胸口聽聽,也還有跳動。就把他翻過來,用肚皮頂著地,拿手在他背上一張一弛地給壓。

      江水從小一嘴里淌出來,流成了一片小水灘,灰色、烏的,最后是幾口血。

      “你死不了的嘛,兄弟!”

      “我屬貓,九條命……”

      “哪個打的你?”

      “舅子打的?!?/p>

      元雨嘿嘿笑?!岸家驍鄽饬?,還留了一口氣罵人?!?/p>

      小一苦笑?!安凰懔R人啊……”

      小一的身上滿是傷痕,元雨不敢細看?!安凰闵蹲?。小時候練武,我爸打我,比這個還要兇?!毙∫淮鲆豢跉?,“我吃的虧,在水?!?/p>

      “你伯伯把你害慘了?!?/p>

      “我爸是個糊涂蟲?!?/p>

      兩人一起笑起來。元雨脫下外衣,給小一穿好。再把大將軍喚過來,折騰了好一陣,把他抱上了馬背,又讓他抱著馬脖子,躺得牢靠些。

      “你也上來吧?!毙∫徽f。

      元雨搖搖頭。他提著韁繩,牽著大將軍在前邊走。

      兩人沉默著,不再說話。

      走回劉安鎮(zhèn),夜色已把街巷、門窗染得漆黑了,只有何鍋盔還亮著一盞燈。

      17

      何道根不忍看小一身上的傷,別過頭。

      小一平躺在床上,光著身子,睜眼望著頂棚,像在想什么,臉上若有笑意。

      一了法師親手掌燈,把他的傷都細細查驗了一遍,又捏了他的骨頭、關(guān)節(jié)、螺絲拐,拍拍手?!皼]大礙,皮肉傷而已。睡一覺,明天起來,好一條男子漢。”

      “師叔,我今天,已經(jīng)做了男子漢?!毙∫徽0驼0脱?。

      一了法師哦了一聲,也不很驚訝?!罢f說,感覺有沒有異樣呢?”

      “天下第一?!?/p>

      一了法師看了眼何道根。“你兒子出息了,比他師叔還厲害?!?/p>

      何道根苦笑一聲?!按担∫簧淼臓€肉……牛家人也下得了手哦?!?/p>

      大逵氣得跺腳?!澳棠痰模液皫讉€兄弟,去錘平牛頭莊了事?!?/p>

      “你敢!”何道根喝了一聲,又緩了口氣,“大逵,這是命。小一喜歡牛姑娘,牛家就是何家的親家。這門親,咋個也改不了。”

      “阿彌陀佛。”一了法師說,“何施主雖不燒香拜佛,倒也懂得些因果。世上事,莫非因果緣由,沒有打是白挨的,沒有打是白打的……吃飯吧?!?/p>

      小桌子搬到小一的床頭邊。一了法師吃了三張牛肉鍋盔,何道根吃了一張白面鍋盔,大逵給小一喂了一碗菜稀飯,這才吃了五張混糖鍋盔。

      飯畢,大逵回鐵匠鋪歇息。一了法師說:“你家的床也太硬了,俺睡不慣。鎮(zhèn)上的客棧,虱子咬人比狗還兇。俺還是騎馬走夜路回寺里?!?/p>

      “要睡得安生,也不難?!焙蔚栏蜷T外指了一下,“斜江茶鋪,就是個好榻榻。不過……”

      “不過什么?”

      “也沒得啥子。你明天早些過來,吃頭一爐鍋盔。”

      “好,頭一爐鍋盔。”

      18

      小一睡醒,天還沒有亮。先聽到鳥叫,沒聽清,以為是喜鵲,“黑姐來了”!他翻身一躍,下樓跑到門邊,拉開一條縫。

      門外空蕩蕩。他搖搖頭,又笑了笑,挨打處還在痛,身子居然已很靈便了。

      就穿了短打,在槐樹下練拳。起初有些滯澀,漸而舒展、流暢,打完一趟長拳,他右腳突然向上踢出,但只做了個虛動作,左腳已經(jīng)騰了起來,唰地一飛!倘若跟前站了個對手,這一腳正踢在他的后腦勺。

      這個功夫,叫作一腳半,是聽師叔講他大師伯的三腳半之后悟出的。

      今天冷場,父子倆都閑。打完一爐鍋盔,何道根卷葉子煙,小一抱著書看。磨到離放午炮只半個時辰了,一了法師才從茶鋪踱過來。

      他新修了臉,刮了頭,眼睛光閃閃的,一看就是睡得很舒坦。小一說:“我給師叔熱稀飯,鍋盔是現(xiàn)成的?!?/p>

      何道根說:“我看不必了?!?/p>

      一了法師也笑著擺手?!安槐亓耍蛲淼南?,俺吃了好幾趟?!?/p>

      小一點點頭?!拔叶恕!?/p>

      “你懂個啥?俺看這一陣你是昏了頭?!币涣朔◣熗蝗粊砹藲?,他喝干一碗老鷹茶,指了下何道根。“你爹都給我說了,他要你去成都念武備學堂。俺覺得,是一條好路。”

      小一吃了一驚?!皳Q成當年的師叔,你會去嗎?”

      “不會去。不過,人各有命。”

      “啥子是命?”

      “成都人說,命是人的后腦勺,摸得到,看不到。”

      “不!”小一搖頭,“命是眼前的鍋盔,看得到,由我打,只要舍得用氣力,它就合胃口?!?/p>

      一了法師也吃了一驚?!班?,敢跟師叔抬杠了!這命,俺且不管看得到看不到,你先去成都走一趟?!?/p>

      何道根吧了一口葉子煙?!昂筇炀陀幸惶绥S要走,正合適。”

      小一沉著臉不說話。

      一了法師拿指頭蘸了茶水,在桌上畫了一個圓,再打了一個×?!傲簣@雖好,不是久戀之地,虧你也是熟讀《水滸傳》?!?/p>

      “當初接我父子來劉安,還不是師叔盡的力?”

      “此一時,彼一時。誰曉得你會迷上百里最標致的黑姑娘?天曉得她還會迷上你這個糊涂蟲!牛家父子,恨不得扒你的皮,吃你的肉,盼你早點兒死。劉府的少爺,也迷上了黑姑娘。一個個兒都吃錯了藥。昨晚他把你放在這兒,連進門喝口水都不肯。為啥?你就是糊涂蟲也該看得出。劉安有多大?兩條街、七條巷,容你兩口子在眼皮下扮司馬相如、卓文君……”說到這兒,他忽然眼瞼抽搐了下,頓住,吐了句,“讓你爹多活幾年吧。”

      何道根臉慘白,嘴唇哆嗦了好一陣,但沒說話。

      “……”小一欲言又止。

      “你放心,黑姑娘若是鐵了心跟你,過幾天就會來探望。你不在,你爹好歹也考過兩回武秀才,會跟她講清一番道理的?!?/p>

      何道根煮了壺新茶,倒?jié)M三碗,騰著熱熱的茶香。

      小一把茶碗在手里轉(zhuǎn)著,遲疑著不喝。

      “好茶啊,冷天喝熱茶,心肺肝脾都舒服了?!币涣朔◣熣f,“過兩天俺也要回一趟老家。給俺爹祝八十八歲的米壽,也看看俺兩歲的幼弟。俺爹的命,比這棵樹還硬啊?!闭f罷,一了法師拍拍古槐,又拍了拍小一?!耙惠呑娱L得很,不要啥沒學會,就學會了執(zhí)著?!?/p>

      小一嗯了聲,點點頭。

      六、喜相逢

      19

      元雨這次從成都回來,除了帶元菁去了趟鍋盔店,還給她講了大姐家的事:綢緞莊逐日冷清,再冷下去,就只好關(guān)門了。

      元菁吃了一驚?!盀樯蹲幽兀俊?/p>

      “花色品種老舊,土得很。東大街新開的幾家鋪子,都從蘇州進貨,絲好,繡工細,花樣也新鮮抓眼睛,生意不是一般熱鬧。好多人買了做褂子、做頭巾,叫作蘇蘇氣氣?!?/p>

      元菁冷笑?!疤K蘇氣氣?我看嘛,俗里俗氣。我今夜就給大姐畫花樣,畫十八種,喊劉九快馬送過去?!?/p>

      “不得行,”元雨搖頭苦笑,“妹妹畫的,是不俗氣,但也太素了些,喜歡的人不會多。”

      “……”

      “緩緩再說罷。大姐夫倒不急,成天畫青綠山水,臨米芾的字,跟蘇州掌柜清談,擺玄龍門陣。兩個侄兒照賭照嫖,還沒誤了去四圣祠唱詩、做禮拜。急的只有大姐,干著急。她的一堆孫娃子也急,吃奶吃糖晚了半步都要亂鬧……你急啥子呢?”

      “我本來不急的,你一說,我便急了。明天我就帶春紅去成都,看我能不能幫一把手?!?/p>

      “只怕你越幫越忙?!痹晷π?,還是點了頭?!耙埠谩D隳艹鲆惶碎T,曬幾天太陽,我總歸還是高興的?!?/p>

      “你說得!”元菁并不領(lǐng)情?!斑@府里,啥時缺過太陽、月亮了?站在見山樓上,星星也是摘得下來的。除了缺、缺……我也說不清,哦,啥都不缺吧?!?/p>

      春紅沒忍住,嘰咕了一句。

      “舌頭伸不直啊,你說清楚?!痹级⒘怂谎?。

      “我是說……啥子都不缺,缺娃娃鬧?!?/p>

      次晨吃過早飯,元菁就帶春紅上了路。一頂轎子,四個轎夫,四個佩刀的家丁,出北門向成都而去。

      前十幾里有太陽照著,暖得讓人打瞌睡。后來云團聚攏,漸而變暗,日光不見了,起了風,雨也下來了。好在冬雨不大,落在泥巴路的塵土上,砸出一個個小坑,噗噗響。

      春紅說:“該曉得帶個烘籃子出來,放到腳跟前,免得生凍瘡?!?/p>

      元菁不理她,一直拉開轎簾在張望。冬野蒼蒼,溝渠在平原上縱橫。散落的竹林盤,像一個個孤島,林中隱蔽著村舍。她喃喃地問:“農(nóng)民該都窩在屋子里,熱騰騰抽煙、打牌吧?”春紅說:“沒那么好的命。縮著脖子打抖還差不多?!痹家膊粣?,春紅的話,聽慣了,聽一半,丟一半。

      隨后就聽到了澎湃的水聲。眼前橫著一條江水,金馬河。這可比斜江闊多了,是岷江的正流,從灌縣沖出都江堰,一路水沫飄飛,峻急有力。河上是建過橋的,建一回,被洪水毀一回,后來索性不建了,改橋為渡,叫作三渡水。

      轎窗外,冷風颼颼,碼頭空無一人。裸露的河灘上,是大片的鵝卵石。對岸灰蒙蒙的,渡船駛過去了,還沒有返回來。

      靠碼頭,兩棵高巍巍的黃葛樹下,有一排草棚子,賣饅頭、包子、稀飯,還可以喝老鷹茶。

      轎子抬上碼頭,春紅說:“我要下去撒泡尿。”年長的家丁說:“慢,忍一忍?!贝杭t看看元菁。元菁依然在朝外望。

      有人趕著一駕騾車過來了。車上的貨物裹了席子,塞了谷草,再用繩子扎緊,相當牢靠。一個壯年車夫坐在前邊,車后走著一個少年,左手握著弓,右手拈著一支箭,很是警覺。

      元菁的心跳都要停止了,很像是兩年前小關(guān)廟相遇的那個人。

      她屏住呼吸,胸脯卻不住地起伏。

      但,騾車距轎子尚有半箭之地時,少年叫了一聲:“停。”

      這時候,有五個漢子從草棚走了出來,頭纏黑帕子、白帕子,腳穿粗草鞋,握著棍和刀。

      元菁的家丁也都把刀拔了出來,但那伙人徑直只朝著騾車走。

      沙土被踩得卷起灰塵,繼而是石灘,鵝卵石嘎吱響。

      車夫爬到車下,用兩手蒙住了頭。少年把箭搭上了弓,喊道:“離我五十步?!?/p>

      領(lǐng)頭的大漢哈哈大笑?!皯{啥子!老子就想跟你親熱?!?/p>

      元菁小聲說:“幫幫他?!?/p>

      年長的家丁說:“莫管閑事,大老爺吩咐的。”

      春紅翹了下嘴巴,嘀咕道:“可惜我只會左一拳、右一拳?!?/p>

      另一個家丁說:“是棒老三,搶錢不搶人,小姐寬心。”元菁莫名燒了一下臉。

      棒老大是匪首,棒老二是悍匪,棒老三在悍匪和毛賊之間,屬流竄之徒,咬一口就走。元菁這還是頭一回遇到。春紅罵:“他媽的棒老三,五打一,不地道?!痹疾粦?yīng)她,盯著窗外的少年,鼻子尖冰涼。

      五個漢子還在向前走。少年跪下一條腿,把弓拉到了滿弦?!安灰瞿强霉返匮浚 ?/p>

      狗地芽是長在河灘上的小枸杞樹。

      領(lǐng)頭的大漢說:“老子偏要碰?!币荒_就踢飛了狗地芽。

      少年的箭飛出去,嗖!正中他的膝蓋。響聲干脆有力,甚于一顆鵝卵石擊碎另一顆鵝卵石。

      大漢身子硬了硬,嘭地倒下去,哇哇大叫。另一個大漢揮刀撲過來。

      少年已飛快再搭了一箭,右手一放,嗖!還是大腿,倒了。

      少年又搭了一箭。剩下的三個人躊躇著,相互看看,回頭就跑。

      “站?。‘斝暮蟊承?!”

      他們猛地站住,轉(zhuǎn)過身子。

      少年站起來,仍用箭指著?!鞍寻ぜ膬蓚€大哥抬走?!?/p>

      他們慢慢靠過來,其中一個問:“你不得再射了嗎?”

      少年不說話,把弦略松了一松。

      春紅也擠在轎窗口,看得雙眼圓睜,滿臉紅通通的。元菁松松地喘了口氣,想說一句話,轎子晃了起來,隨即就被抬到了渡船上。

      “他咋個辦呢?”元菁問。

      “管他呢,等下一趟?!奔叶≌f。

      少年和騾車越來越小,灰蒙蒙中不見了。

      元菁已看清楚,這個不知其名的少年,就是曾把自己橫身抱起的故人。他長高了些,他的箭,也比她料想的更準確、更有力。

      她問春紅:“你也是見過他的對不對?”

      “對啊,見過的,見過的?!?/p>

      “那,在哪兒見過的呢?”

      “這個,咋有點兒想不起來了呢……反正是在劉安嘛,逢場天好像撞見過幾回,嘿嘿嘿。”

      元菁很是掃興。“劉安,咋個出得了這樣的人?!?/p>

      春紅不服?!八偸怯袀€出處嘛。小姐說他從哪兒來呢?”

      “書里頭?!痹己敛贿t疑。

      春紅看了她一眼,想頂她,又把話吞回了肚子。

      20

      小一在溫江宿了一夜,天亮啟程,晌午前押鏢進了成都西城門。

      在王家塘的商行交了貨,跟車夫分手,徑直就去了騾馬市。

      皇城北邊是后子門,再往北,行約一里,即為騾馬市。小一頭一回來成都,聽說了騾馬市,就興沖沖趕來,以為會遇上咴咴馬鳴、駿驥揚蹄呢??缮抖紱]有了,從前的騾馬市場早已移出了城外。向西一拐,是羊市街、羊市巷,也聽不到羊叫了。不過,東拐就對了,是西玉龍街,一條街都是賣舊書、字畫、字帖、古玩、古董的,很對他的胃口。他辦完正事,習慣了在騾馬市找家客棧,寄了弓箭、佩刀,就上西玉龍街閑逛。一家一家的舊書鋪,很夠他流連。多數(shù)伙計、掌柜都跟他熟了,曉得他錢不多,任他翻,也任他抄。

      有一回,他翻到一部弘仁的冊頁,愛不釋手。老掌柜胡子一大把,拍著懷里的小孫女,跟他說:“弘仁太冷了,你年紀輕輕的,換一本吧?!本瓦f給他髡殘的畫,也是冊頁。他展開細細看了,大為驚訝?!镑諝垺倍郑m有枯淡、高峻之意,而觀其畫,即便是寫秋冬之景,也點綴著紅色,暖到人心口。掌柜又說:“你喜歡,就拿回客??绰铮魈爝€回來?!?/p>

      這家鋪子叫作七草庵。何以有此名,小一好奇,卻也不便多問。

      自此之后,小一上西玉龍街,必進七草庵。買與不買,老掌柜都和顏悅色。今天卻關(guān)著門,問隔壁伙計,兩天都沒有卸過鋪板了,老掌柜的小孫女病了,百日咳。

      就隨便逛了別的幾家。因惦記著要去武備學堂看看,匆匆走了。他已問清地址,折回騾馬市,再向北,過西府街、鐵箍井街,遠遠望見一座巍巍孤丘,曉得是五擔山,乃成都城內(nèi)的最高點。

      山下有一大片壩子,即為北較場,跟東較場相仿佛,均是練兵之地,也用于武舉考試、斬死囚。后來武舉廢了,兵丁、官長喜歡睡懶覺,這壩子也就荒蕪了。只有秋后處決死囚時,才萬人空巷看熱鬧,兩個時辰后,復(fù)歸于冷寂,跟個荒涼的江灘差不多。

      而今,建起一座武備學堂,氣象頗為之一新。

      小一繞學堂轉(zhuǎn)了一圈兒。院墻還是舊院墻,墻根卻刷了半截石灰水,白得干凈、光生。門口站著兩個軍士,制服嚴整,戴大蓋帽,拖大辮子,一個肩負大刀,一個腿邊支了根五尺長的洋槍。他試著想問一問,老遠就被軍士指著,示意休得靠近。罷了。

      天擦黑,他肚子餓,就到對面的館子找吃的。小館子連成一排,不時有學堂學生在進出。選了家最小的,招牌上寫著:庚子號白家肥腸粉。

      筆墨之遒勁、酣暢、憤然有力,讓小一有點兒驚訝。賣個肥腸粉,跟賣鍋盔差不多,何至于如此呢?

      還有個落款:辛丑秋立人書。

      一個白胖無須的老板,一個小伙計,估計是兩爺孫。

      小一點了兩大碗粉,又加了四個冒節(jié)子。冒節(jié)子是用肥腸拴的大疙瘩,煮了,涼在筲箕里,客人要添另外加錢,放到滾水里燙熱,和粉一起端上來。小一先不吃粉,埋在碗邊喝了口湯汁,泡老蘿卜、泡酸菜、泡姜、泡紅海椒,還有醋、醬油、熟油辣子味,一起涌進嘴,不住地嘶嘶叫。豈止五味,千奇百味都有了,吞下肚子,打了個空飽嗝兒,好舒泰。又想起黑姐煮的魚,也是泡菜為王,壓倒山珍海味啊。他眼里濕了濕,眨巴幾下,又夾了個冒節(jié)子送進嘴,一嚼,油脂四溢,不覺長呼一口氣。

      老板問,小兄弟,不合你胃口哇?

      小一又嚼了一個冒節(jié)子,吧唧著嘴巴說:“太合胃口了。大爺姓白?”

      老板說,我老家在雙流縣白家場,倒是恰好不姓白,姓何。

      小一趕緊起身拱手。“我也姓何,本家啊?!眱扇舜笮?,連小伙計也揩了把清鼻涕,嘿嘿樂。

      “常聽我爸說,有個順口溜叫作:金溫江,銀郫縣,叫花子出在雙流縣。沒想到,一碗粉也做得這么巴適呢?!?/p>

      老板笑道,這話也不假。富貴人愛金銀,叫花子愛吃。肥腸是賤物,叫花子才肯下笨功夫。

      小一連連點頭,又指了門外。“招牌上的字,寫得很不一般。立人先生,就是周立人先生吧?”

      就是、就是。老板說,我的鋪子當初開在昭忠祠街,就在周立人先生住家的對面,他是浙江會稽人,卻很喜歡吃,常來吃。這招牌是他取的,也是他寫的。他說,一餐一飯,也不忘圣恩,更不忘國恥。自學堂遷到這兒,我也就跟來了。

      “我咋個才見得到周先生?”

      老板說,我也有一陣子沒有見到了。這個是他最得意的學生,姓尹,問他肯定就曉得了。說著,朝門外指了一下。

      尹學生已到了門口。他身子十分高大,門框都被他塞滿了,彎腰一低頭,才鉆了進來。

      小一向他拱手,叫了聲:“尹大哥?!毙∫灰菜闶歉邆€子,比元雨高了大半個腦袋。但尹學生之高,才讓他曉得啥子叫魁偉、軒昂、高人一頭。

      尹學生拱手回了一禮。老板喊,尹少爺老規(guī)矩,兩大碗粉,十個冒節(jié)子,再燙半筲箕豌豆苗。

      小一懇摯道:“聽說尹大哥是周立人先生的高足,我好羨慕。我爸跟周先生有過一頓飯的交情,他很敬佩周先生,讓我上成都向周先生請教?!?/p>

      尹學生淡淡地問:“令尊是?”

      “在劉安開鍋盔鋪子的?!?/p>

      “哦……聽你口音,倒像是地道成都人?!?/p>

      “從前是,混不下去了,只好去了小旮旯兒?!?/p>

      尹學生神色凝重起來,眉頭鎖成個疙瘩。“劉安不是小旮旯兒。劉府,不像個土皇宮嗎?立人先生常說,朝廷孱弱、三軍無力,就是因為土皇帝、土皇宮太多了。只有把它們鏟平了,才有一點兒振興之望啊?!?/p>

      小一默然,自忖沒聽懂。

      尹學生也不再多話,埋頭刨著肥腸粉,大嚼冒節(jié)子,嘴角溢出兩條油汁來。

      這時候,又進來了六七個學生,鋪子突然被擠得有點兒轉(zhuǎn)不過身了。生意這么好,小一看了眼老板,老板卻大聲哀叫:“算了嘛、算了嘛,一個鍋頭舀飯吃,和為貴嘛?!?/p>

      那幫學生充耳不聞。尹學生把碗一丟,想站起來,但已被他們一擁而上,牢牢摁住了。

      為頭兒一個臉上有條傷疤,伸手把尹學生的大蓋帽扔了,再把大辮子繞在手腕上,提起他的頭來,朝桌上不要命地撞!

      嘭!嘭!嘭!碗里的湯汁跳出來,和鼻血沆瀣一氣,在桌面上亂流。

      尹學生大口喘氣,但不說一句話。

      老板又哀求:“算了嘛、算了嘛,桌子都要撞爛了?!?/p>

      小一起身,指著傷疤學生道:“也太不講理了?!?/p>

      “講理!格老子,他啥時候講過理了?仗著周立人護著他,從不正眼看人,還罵我們是混進學堂的街娃、青皮、流氓、敗家子。昨天姓周的被攆了,卷起鋪蓋滾了蛋,今天我們要出這口氣。”

      說罷,一群人亂拳齊下,打在尹學生的頭上、肩上、背上。即便是頭牛,也快被打成了一攤?cè)狻?/p>

      “夠了?!毙∫簧焓謹r了攔,“你們十口氣百口氣也出夠了。”

      “少管閑事多發(fā)財。再多話,老子連你一起打?!?/p>

      “你來試一下?!?/p>

      傷疤學生一耳光扇過去。

      小一抓住他的手,擰了一轉(zhuǎn)。只聽咔嚓響,是骨頭折斷了。傷疤學生哇哇慘叫!鋪子里突然就靜了。

      小一兩步搶到門外,朝里喊:“是英雄,一個個出來。”

      一個學生提著凳子朝外沖,小一一腳踢在他臉上,側(cè)身就倒了。又沖出來一個,小一再一腳,仰身就倒回了店里。

      沒人敢再動。

      小一又喊:“把尹大爺打整干凈了扶出來。還要抬把椅子伺候好。”

      椅子放在門外街沿上,尹學生的眼睛腫得睜不開了,臉上的血污、油污被擦得更花了,像一張花貓臉,手上仍緊攥著大蓋帽。

      小一指著那幫學生,喝聲:“爬?!彼麄円桓C蜂全跑了。傷疤學生卻丟了句話:“你等著?!?/p>

      小一回店里端了自己那碗肥腸粉,站到門外一口口吃。吃完把湯汁也喝干了。

      這時候,那幫學生又轉(zhuǎn)了回來,領(lǐng)頭的卻是個黑髯大漢,像個殺豬的,手里提一把鐵鏟。

      “就是他!”

      大漢說:“好?!币荤P子就朝小一劈過來。小一讓了讓,閃上去,一把就把鏟子給奪了,順手再一肘,杵在他胸口。大漢晃了晃,到底站穩(wěn)了,但有點兒喘不過氣,呼呼地響了好久。

      “好還是不好?”小一問。

      “不好。打不過你,我走了?!?/p>

      一幫學生又跑了個精光。小一說:“慢?!贝鬂h慢慢轉(zhuǎn)回身,眼睛眨了眨。

      “還你的鐵鏟。”

      那把椅子已空了,尹學生不曉得啥時走掉了。

      21

      次晨小一從客棧醒來,就坐在床邊,邊回想尹學生挨打的慘狀,邊比畫起拳腳。一旦被眾人摁住,何以脫身?拳頭難以展開,得用肘反擊。肘不成,即用指。指頭之力有所不及,則用腳踩腳,這一踩必如重錘打鐵,把它踩成一張肉鍋盔。

      他把腳提起來,但沒有踩下去。這時候,全身之力都積聚于此,一腳下去,地板必是一個洞。

      隨后,他去羊市巷口喝了碗豆?jié){,吃了三根油條,到西玉龍街逛了舊書鋪。

      七草庵已開張,老掌柜坐在一把藤椅上,教小孫女認字。小女娃剛病愈,穿了紅棉襖,蔫耷耷的。小一順手撿張紙,折了只小船送給她。她翻過來翻過去地看,笑出兩個小酒窩。

      “大哥哥會劃船嗎?”“不會。是一個大姐姐的船。”“那,大哥哥會不會騎馬?”“只會一點點?!薄澳?,最會啥子呢?”“會走路。”“哈哈哈……”小女娃笑得清鼻涕流出,拍著雙手說:“我也會,我最會走路了!”

      老掌柜笑得噴了一口茶。小一心口跳了跳,亦酸亦甜,似乎看見一個埋頭寫字的小娃,就坐在他和黑姐的跟前。

      他在鋪子里盤桓了好一陣,但沒有買東西。他問老掌柜,在哪兒可買到上好的女鞋。

      這讓老掌柜為難了一陣,好一會兒才答說,我也不曉得。老伴兒是早死了,沒女兒,只有個獨子,兒媳婦跟鹽販子跑了,丟下這個小孫女,還沒到買鞋穿的年齡呢。

      小一愣住,不曉得該說啥。

      老掌柜又說,去暑襪街看看吧,有襪子賣,也該有鞋賣。

      暑襪街,小一是初來。走過幾家賣襪子的,看見一塊招牌很惹眼,用紅銅條子圈了塊木板,木板黑、朽、潮乎乎的,估計有百年老齡了,上邊刻了七個字,頗像漫漶的碑文。小一把頭偏來偏去地看,只有一字還勉強可辨識:刀。

      他跨進鋪子,里邊光線也暗暗的,像個黑窩子。有個人趴在柜臺上打算盤。

      “老板,你們這是啥子招牌???”

      “爛招牌?!?/p>

      “啥子呢?!”

      “大驚小怪。聽你口音,也是個地道成都人,咋個連爛招牌也不曉得?專賣刀刀、剪刀的,乾隆爺時候就從杭州遷來了。招牌爛了,爛了才是真資格。除了張小泉,就數(shù)爛招牌。要買啥子,你自己看?!?/p>

      小一環(huán)顧一圈兒,陰黢黢中果然閃閃有光。柜臺上,排著菜刀、切肉刀、剔骨刀、殺豬刀,墻上掛著各式大小的剪刀,摸一摸,手感光滑、細膩。他就選了一把鋒利的剪刀,刀柄還纏了圈圈銅絲,精致得像一件禮物。這自然是送給黑姐的。除了剪布、剪窗花,她獨自出門,還可以防身。

      爛招牌的隔壁就是鞋莊,且又大又講究。門口站著伙計,墻上嵌著漆過的隔板,鞋子一排排立在上邊,像軍士出操,聽候檢閱。兩面墻是男鞋,一面墻是女鞋。還有凳子、椅子,供客人坐下來試鞋。

      小一看中了兩雙鞋,一是黑緞面繡紅牡丹,一是紅緞面繡金鴛鴦??上?,都小了。他把鞋捧在手里,摩挲再三,很是不舍。

      “大哥!”背后有人輕聲叫。

      小一轉(zhuǎn)過身去,是少年公子和一個仆人。公子的臉上紅撲撲的,像趕了遠路,鼻子兩側(cè)有好多汗豆豆和小雀斑。

      “小關(guān)廟一別,以為再也見不到大哥了……”公子拱手,略低了低頭。

      小一想起來了,趕緊拱手還禮。

      “大哥的弓箭呢?還說要射一箭讓我們長個見識?!?/p>

      “寄在客棧了。走遠路,箭不離身。去祭關(guān)公、關(guān)平,也帶著。平日嘛,就算了,看起斯文些,免得把人嚇著了。”

      “我倒是喜歡看大哥射箭的?!?/p>

      “公子看過我射箭?”

      “差不多看過吧?!惫右Я讼伦齑?,輕聲、清晰地問,“大哥還記得上次分別時你說過的話嗎?”

      “……”輪到小一臉紅了,他想不起說了啥。

      “忘了就忘了。不興打誑語。”仆人哈哈一笑,打了一個岔。

      小一趕緊點頭?!斑@位兄弟說得對。”

      幸好公子也換了個話題,指了指小一手里的繡鞋,正色問:“大哥給誰買鞋呢?是嫂子?”

      小一爽快就答了:“給我姐?!?/p>

      公子抿嘴一笑。原本矮小、瘦弱,這一笑,文秀、俊氣都有了。笑過了,劍眉一展,現(xiàn)出兩只大眼,是灼有英氣?!按蟾缪酃夂懿凰?,好好看。買了吧,算我送給姐姐的。”

      “多謝公子了??上?,我姐是大腳,穿不了。”

      仆人拍掌大笑?!按竽_好!我家公子也是大腳呢。”

      小一笑道:“公子的腳,還能是小腳?”他瞟了眼公子。

      公子的臉燒到了發(fā)根。

      仆人趕緊扇了自己一耳光?!拔疫@個人就是愛接話,閑不住……公子說要拿針線縫我的嘴。”說罷,又是一串哈哈哈。

      公子又抱了一拳?!拔覠o緣送鞋,就請大哥去枕江樓喝一杯,好不好?”

      小一抱拳回禮,正要說“要得嘛”,門口的伙計疾步進來,沖他說,武備學堂的學生在找你。

      還想打架?

      小一把繡鞋順手遞給了公子,手背到身后,稍稍活動著十指,靜候著。

      門口光線一暗,一個大個子埋頭走進來,向小一抱拳,彎腰,深致一個禮。

      小一無須細看,是尹學生。

      “為了找兄弟,我走遍半個成都的客棧,好歹是見到了。昨天不辭而別,實在有愧……不是兄弟出手,我沒臉在學堂里混了。”

      尹學生的臉上還有瘀青,眼睛也還腫著,有劫后的猙獰和狼狽,但已無大礙了。

      小一跟他拉了拉手。“大哥不要客氣,我不過舉手之勞?!?/p>

      仆人又來打岔了,實在沒忍住?!笆谴蚣芡??說得好輕巧。這么一條大漢被打得鼻青臉腫,對手不是一般的厲害吧?”

      尹學生怪臉通紅,兇相畢露,但也是忍了?!安皇菍Ψ絽柡Γ俏夜沸?。夠了嗎?”

      小一聽了,尷尬苦笑,看了眼公子。

      公子一耳光扇過去,仆人趕緊雙手擋住,求饒道:“好了好了,再多嘴多舌我咬舌頭?!?/p>

      “大家一起去喝酒吧,我請客。萍水相逢,難得一場因緣?!毙∫慌呐氖郑謫栆鼘W生,“大哥怎么稱呼呢?”

      “尹昌衡?!?/p>

      “好,尹大哥。這位公子也是好兄弟,大名叫……”

      公子不答,雙手抱拳,懇切道:“大哥,今天你們先聊,我們來日方長。萍水相逢,天下雖大,令尊說得好,要遇上總是會遇上的。”

      22

      尹昌衡老家在北邊的彭縣九尺鎮(zhèn),距成都百余里。

      他自小飯量過人,性情剛猛,且又長得高大,不足十三歲時,進門出門都要低頭。稍不留神,腦袋就撞得門上橫木咚咚響!

      他父親訓他,想造反啊?你就是低頭的命。

      隔壁的算命瞎子摸著他的骨骼說,異人異相,造化第一,造反其次。造了反才有官當,有造化才能有富貴……你的命,我算不準啊。

      尹父是個塾師,老好人,與世無爭,卻偏偏吃了一回冤獄。告他的人,是遠房的一個堂伯,說他借去了一支長白山老參,為他病母續(xù)命,還來的卻是一根干蘿卜。他百口莫辯,只好賠了三畝菜地,好歹逃過一劫。從此擔驚受怕,終于攜全家逃離九尺鎮(zhèn),遷到了成都,開一爿醬園鋪過日子。

      這是尹昌衡十四歲時發(fā)生的事兒。

      這一事,讓他痛徹于心??畤@男兒立世,須得文武雙全。就寫了六個字貼在床頭,作為起居銘:既學書,亦學劍。

      武備學堂在昭忠祠街開辦時,他當即就報考了,以成績第一名錄取。

      主考官正是周立人先生。周先生當場口贈了他八個字:帶筆從戎,江山萬里。

      尹昌衡把大蓋帽揭下來,把里子拿給小一看。周先生的八個字,就抄寫在上邊。還有一小塊紅記。

      他說:“字是我寫的,血印也是我咬破手指頭蓋的。路,我才走了第一步。”

      小一說:“尹大哥的血性,我見到了?!?/p>

      兩人的酒碗碰了碰,各喝了一半。

      尹昌衡請小一喝酒的館子,是周立人先生和他常吃的芙蓉上。三天前,他也是在芙蓉上給周先生餞行的。

      芙蓉上開在鼓樓北街和天燈巷的拐角處,一幢小樓的上面。下面是很大的茶鋪,叫作芙蓉皇,俗稱下芙蓉。除了喝茶、吹殼子、打瞌睡、打紙牌、搓麻將,還可以聽揚琴。成都最有名的揚琴師傅李三江隔天就要來坐唱,今天唱的是《花魁》。聲音傳到樓上,尹昌衡問小一:“自古而今,啥子花最是開了敗,敗了又開,生生不絕的?”

      “……”小一說不上來。

      “是后庭花?!币鈶嵢坏溃爸芟壬f過,亡國之音有人最愛聽,因為柔靡無力;后庭花有人最愛看,因為淫艷妖冶?!?/p>

      “周先生為啥要走呢?聽我爸說,他還到四處的鄉(xiāng)鎮(zhèn)上求賢呢?!?/p>

      “他是被逼走的。教職員中,很有些人嫉妒他,也有些人跟他不同道。有個談江山先生,也是留日的,連一篇日文都念不通順,居然發(fā)起聯(lián)署,要周先生辭職。理由呢,據(jù)說他指使學生,就是那個臉上有傷疤的,鉆入周先生書房,看到了康有為給他的書信??凳谴竽?,通書信,豈不等于通逆嘛。學堂總理明知書信并無大礙,寫的無關(guān)國政,都是談?wù)撉刈h隸,書法上的事情,但也不想替周先生擋雨,還婉勸他另謀高就。”

      “周先生一氣之下,就走了?”

      “周先生恃才傲物,卻還是舍不得走。他想等一等,看師生中有沒有人幫他說句公道話。”

      “有人嗎?”

      “除了我,個個兒都啞巴了?!?/p>

      小一搖頭,笑了笑?!拔視缘眠@個談江山,他就是開了敗,敗了又開的一朵紅苕花?!?/p>

      尹昌衡笑得拍桌子。

      他們的飯桌,擺在二樓緊靠窗戶處。

      窗口大開,有北風吹來,尹昌衡不怕冷,小一也不怕。桌上一盤油酥花生米、一盤炸鯽魚、一盤鹵豬頭,也都是涼菜。唯有冷酒下肚,涌起一股熱辣。伸頭出去,下望是灰撲撲的行人。南望即是鐘鼓樓,樓下有巨大的門洞,洞上拱了一座巍巍高樓,一端擱了鼓,一端吊著鐘,頗有仰之彌高的古意。

      尹昌衡說:“鐘鼓樓的鼓,已爛過了十幾二十回。鐘呢,雖是盛唐鑄造的,上了千年,也早就喑啞了。這活著的人,也成天在昏睡。要把人驚醒,就得換一口新鐘。陳天華寫過一本書,就叫《警世鐘》,里邊有幾句詩,我是讀一回流一回淚:‘長夢千年何日醒,睡鄉(xiāng)誰遣警鐘鳴?腥風血雨難為我,好個江山忍送人!’”

      小一黯然無語。

      “兄弟,你殺過人沒有?”尹昌衡逼視著小一。

      “我,”小一猶豫了一下,“殺過毛賊?!?/p>

      “好。”尹昌衡在桌上擂了一拳頭,“有一天我也會殺賊的。不是毛賊,是國賊?!?/p>

      “誰?”

      “我還不曉得??傊?,他要讓我遇上了,我不會讓他跑。你信,還是不信?”

      “我信?!毙∫痪戳怂煌刖?。

      “兄弟也是文武雙全,可有喜歡的詩人?”尹昌衡緩了一口氣。

      “半個王維?!?/p>

      “還有一半呢?”

      “還有一半是很多的詩人,亂七八糟的,我也說不清?!?/p>

      “王維我讀得少。兄弟最喜歡王維哪首詩?”

      “相逢意氣為君飲,系馬高樓垂柳邊?!?/p>

      “下邊呢?”

      “下邊?沒有了?!?/p>

      尹昌衡似有些失望?!拔蚁矚g陸放翁。他有幾句詩跟王維差不多,不過,境界又大為不同了:京華結(jié)交盡奇士,意氣相期共生死。千年史冊恥無名,一片丹心報天子?!?/p>

      小一不說話。

      “兄弟以為如何?”

      “報天子?”小一反問了一句。

      “是啊,報天子。阮小七說過,這一脖子熱血只要賣與識貨的!天下的識貨者,莫過于天子?!?/p>

      小一搖搖頭。“實在是,天子不知我,我不知天子?!?/p>

      “天下一家,天子就是君父。咋個叫不知呢?”

      “我家哪有那么大?有一個家父就夠了?!?/p>

      尹昌衡把眉頭深深鎖起來?!靶值?,你我相交雖淺,但我敬你是個楚楚英才。咋個就沒點兒大志呢?”

      “我從沒想過要留名。十里之內(nèi),何鍋盔有名就夠了。志,還是有的,娶得中意的老婆,每天多賣一百個鍋盔,一年再走幾趟鏢,家父長壽,兒女勤快,還肯念書……哈哈,這要做起來,也很費心費力啊。”

      尹昌衡沉默了半晌。“兄弟,你得不得后悔?”

      小一想了想,很實誠地搖搖頭?!安粫缘寐??!?/p>

      “周先生又去了日本。他要我畢業(yè)后去找他,念士官學校。昨天挨了打,我曉得我是學劍也不行,命中是該學萬人敵。”

      小一點了點頭。

      “我們是要干一番大業(yè)的?!?/p>

      小一又點了點頭。

      “干大業(yè)是提著腦殼耍。哪一天我若是被關(guān)了大獄,兄弟會不會來看我?”

      “我不來看你,我來救你。信還是不信?”

      尹昌衡瞪著小一,還沒消腫的眼里滾著淚蛋兒。他說:“我信?!?/p>

      第六卷 斷金亭

      一、雁翎刀

      1

      元菁回到大姐家,讓春紅把買的綢緞拿出來,鋪在地上細細看。它們都采自東大街十幾家生意好的綢緞莊,每樣買了一條,僅絲巾大小,拼起來卻像一張絢麗的地毯。元菁關(guān)門看了兩天,頭都暈了,卻還沒個頭緒。

      大姐看不過去,就說她:“小妹放下吧。你圖樣畫得再好,未必有人肯繡。你繡得再好,未必有人肯剪裁。你大姐夫這個家,旺了不止三代。三代而衰,也差不多了。我跟你大姐夫活一天是一天,你兩個侄兒也還能坐吃山空,就算是你的侄孫子侄孫女,日后敗了家,還有元雨和你可以指望,喂得飽這幾張嘴。是不是嗎?少操心,多吃飯,過好自家的日子。命,我早就想通了?!闭f著,眼圈兒紅了,又拿手帕來揩元菁的眼睛。

      元菁的眼睛干干的。她推開大姐的手,淡淡地說:“我曉得是命。我?guī)痛蠼?,是想我還能做一個活人。”

      幾個侄孫、侄孫女在院子里打鬧,雞、鴿子被攆得亂飛。狗被逗笑了,汪汪不停。春紅看得心癢、手癢,沖出去一起發(fā)瘋,還教他們左一拳、右一拳。

      元菁卻定定地靜下來。她走進大姐夫的書房,在畫案上找到顏料,鋪了兩張生宣,一張刷得漆黑,一張刷得火紅。等略微干了,還稍有潤澤,就在上邊畫水仙:黑地兒的,畫金色水仙;紅地兒的,畫黑色水仙。畫了很多,畫滿了,又在空隙里畫,擁擠著,在蓬勃、呼喊。她手軟了,發(fā)根、發(fā)梢都是汗。

      春紅回屋看了,眼珠子瞪成了牛眼睛?!靶〗?,你畫了這么多箭??!”

      “箭?”元菁厲色瞪著她。

      “是啊,萬箭齊發(fā)?!?/p>

      “不是亂箭?”

      “亂倒是不亂,都朝一個方向射?!?/p>

      “好看不?”

      “好看是好看,不過……”

      “不過啥子?”

      “沒幾個人看得懂?!?/p>

      “看不懂我自己看?!痹茧p手叉在腰上,頭偏來偏去又看?!拔乙龀蓢怼⒁路?、鞋子,穿起來。也給你做一套?!?/p>

      “穿給哪個看呢?小姐又不出門。”

      “哪個說我不出門?!”

      “好好好,天天出門。”

      元菁畫了水仙,忽然很想念劉安。自己在這兒其實多余,茶飯無味,也睡不安生。自己的小院多好,二叔的西院,也該拿鋤頭進去松土了。去年冬天,板栗樹上飛來幾只小鳥,叫聲清脆,讓人心悅。周總管家說,是老北邊的白眉鶇。這些天,該又飛回來了吧。

      她跟大姐說好了,就讓春紅把行李收拾齊備,家丁、轎夫頭天也安排妥當,明晨吃了早飯即上路。

      然而,半夜有人打門,先是敲,后是拍,急促得不得了。

      春紅還當是兩個侄子又喝醉了,正說要去打兩拳,人已經(jīng)進來了。卻是劉府里通風報信的家丁,騎馬趕來的。

      傳來大老爺?shù)脑?,讓三小姐暫不要回去。幾個家丁也留下來守護,以防有不利之事會發(fā)生。溫江的二小姐那邊,也派精壯家丁過去了。

      元菁問,出了啥子事?

      “大老爺不讓說。只吩咐三小姐安心留在成都,多享幾天清福。”

      元菁大怒,差點兒扇他一耳光,罵道,府里出了大事,我還有心享清福?好沒有心肝。

      大姐也急了,喝問家丁到底出了啥子事,是不是大老爺病倒了?或是二大老爺罷了官?

      家丁賭咒發(fā)誓:“不是大老爺,不是二大老爺?!?/p>

      那是哪個嘛!兩姐妹都要急死了。

      “是少爺?!?/p>

      2

      元雨騎了栗毛大將軍才幾天,已早晚離不開它了。

      每天上午遛馬,從鎮(zhèn)子里穿出去,一路小跑,逆斜江而上。到了湖口掉轉(zhuǎn)馬頭,松一松韁,信步而回。有時也會猛一收韁,大將軍昂起前蹄,咴咴嘶鳴,他身子側(cè)轉(zhuǎn),向后望去,老娘灘一片白茫茫。

      望一陣,再望一陣,也不嘆氣,又拍馬走了。

      若是鎮(zhèn)上逢場,他就出劉府北門,在官道、田埂上縱馬疾馳。馬大汗淋漓,他心里也淋漓了,說不出的輕快。

      午后的清靜則是冗長的。元菁、春紅已去了成都。他也決意不再去找小一和大逵。而在這長時間的清靜中,他正好回想起,從前的下午是和誰在一起度過的。書讀厭了,可以放入抽屜。拳術(shù)、刀法,也可以歇一歇。不說話,也聽不到人說話,卻是難熬的。

      但,他好歹還是熬了過去。

      吃過晚飯,他親手牽馬去大安溝橋下,飲水,洗刷,讓大伙兒看熱鬧。有一回遇見了大逵,隔著幾丈遠,大逵揮手招呼他,他也揮了揮手。第二天他就順著溝堤,把馬騎到了杏花燒樓下,在碼頭上洗馬。

      這夜的月亮好極了,落在江中,比掛在夜空還大,還澄碧。馬把脖子伸進水,月亮就碎了,銀屑萬千,閃閃發(fā)光。元雨看得有點兒發(fā)愣,想起一首好詩,卻一字也記不得了。

      劉大麻子喝了酒,一身熱烘烘的,也在碼頭上溜達。他跟元雨說:“黑娃兒剛送來一筐雜拌兒魚,人還在,正在廚房煮醒酒湯,說還是少爺教她的手藝……少爺上樓吃頓消夜吧?”

      元雨心頭一痛,要說話,卻有點兒發(fā)哽,只擺了擺手。

      “我想吃消夜。”黑夜里有人插了一句話,帶了輕快和笑意。

      元雨吃了一驚。劉大麻子厲聲問:“你是哪個?”

      “少爺家的窮親戚。”

      那人的個子、打扮,在月光里漸漸清晰了,瘦削,結(jié)實,挎了刀。

      “窮親戚?黑燈瞎火,還跑出來窮逛?!?/p>

      “也不算窮逛。我也想洗馬。”

      “你的馬在哪兒?”

      “這兒啊?!彼噶讼吕趺髮④?。

      劉大麻子哈哈大笑?!澳惘偭??少爺?shù)膼垴R,我都不敢碰?!?/p>

      “少爺人稱小善人,他會分一半富貴給我的。”

      劉大麻子愣了愣,一摸身子,卻沒帶家伙?!皝砣税?!抓棒老二!”

      那人把刀拔出來,是一把雁翎刀。

      劉大麻子和元雨后退了一步。但他把刀一轉(zhuǎn),將刀柄遞了過去。

      劉大麻子抓起刀就砍。

      那人絲毫不避,閃身上去,舉起左掌一戳,正中劉大麻子的頸部。劉大麻子吐出一個“呃”,直挺挺就斷了氣。

      “少爺?!蹦侨藘墒忠粩偅隽藗€迎客的動作。

      元雨躍起身子,連飛兩腳,一腳踢他的臉,一腳踢他的后腦勺。

      那人站著不動,也出了兩拳,一拳對一腳!拳比腳有力,啪、啪兩聲后,元雨栽在劉大麻子的身邊。

      十幾個家丁從杏花燒跑出來,拿著刀、棍、燈籠,還有鑼,一片亂叫。

      那人把元雨提起來,刀架到他肩膀上。

      “我這把雁翎刀,還沒有吃過血。馬打鐵出的硬貨,馬老頭兒、馬大逵用足了蠻力,鋼火不是一般的好。不想少爺活了,就過來試刀嘛?!?/p>

      家丁們僵住了,一個為頭兒的就喊:“放過少爺,有話好說。”

      “我只有兩句話,有本事把少爺奪回去,沒本事把金子送上來?!?/p>

      “大哥留個姓名,金子該往哪兒送?”

      “斷金亭,張山?!?/p>

      “那要好多金子呢?”

      張山不回應(yīng),刀柄一舉,將元雨敲昏了,橫扔到栗毛大將軍的鞍子上。再牽了韁繩,嘚兒、嘚兒上了渡船。

      老船夫打著哆嗦,顫聲說:“不要……不要殺我……”

      張山笑道:“我就是殺膩了,也還輪不到你啊。”

      渡船穿過月下的斜江。

      良久,飄來幾聲馬的嘶鳴,已在對岸幾里之外了。

      3

      大老爺被氣得暈死了。

      妻妾圍在床邊,替他掐這兒掐那兒,終于又蘇醒了過來。他舉起一根指頭,從女人們的縫隙中穿過去,對著周總管家周槐壽。

      “我只要雨兒能活著回家……隨你咋個弄。”

      這是四更天的事兒。

      周總管家把府里的家丁、仆人都叫到大廳里,問誰熟悉斷金亭。

      眾人一片搖頭。只有一個年輕的洗衣婦說,她伯伯是采藥的,三年前她陪伯伯去過斷金亭。過了斜江,朝西嶺雪山走三十里,向東拐入一條峽谷,再走十八里,就到了小青山。

      斷金亭在小青山上,離山頂還有半里路。

      “既叫小青山,山不算很高吧?”周總管家問。

      洗衣婦搖頭道,小是小,陡得沒法說。四周團轉(zhuǎn)是蓮花十三峰,小青山就聳在蓮花窩中間,直得像是一桿筆,山頂就叫筆尖峰。上山、下山只有一條小路。她聽伯伯說,岳鐘琪做四川提督時,小青山聚了一股匪,搭棚子,修亭子,下山搶的女人和銀子都藏在山頂洞子里。官軍攻了幾次,死了百八十人也沒有攻下來。岳鐘琪就下令在山腳起了營帳,扎緊下山的口子,也不攻,只是圍。圍了四個月,土匪沒吃的了,要下山投降,都被亂箭射了回去。餓得沒奈何,他們就在山頂人殺人,人吃人,膽小的都跳了崖。過了冬,開了春,官軍登頂時,只見到一地白骨頭,嚇死人。至今啊,打獵的都不敢摸上去。

      “你伯伯不就上去采了藥?”

      洗衣婦哈哈笑:“那是他貪財,命大,村里人都叫他王大福?!?/p>

      周總管家也笑了?!八拇ㄈ藧壅f命大、福大,可見是不假。我給他五兩銀子,隨我們?nèi)ゾ壬贍敚樵覆???/p>

      洗衣婦吃了一驚。“媽耶,有啥子不情愿,五兩??!我伯伯最愛錢,給一兩銀子,摸老虎屁股也是愿意的?!?/p>

      她伯伯就住在五里外的小王灘。周總管家吩咐了有請王大福,即刻排兵布陣,要劉九選十個精壯家丁,攜弓箭、洋槍、火銃、快刀,天一亮就和王大福騎馬到小青山下扎口子。再選家丁三十個,帶足兵器、糧米、鍋鏟、帳篷等等,趕五駕馬車前去做后援。他說:“小青山固然難攻,卻也難逃。張山要么放了少爺,要么就困死在這座山上了。”

      劉九說:“困獸最可怕。他要被逼急了,必加害于少爺。”

      “你說得有理,然而不然。張山如此愛財,自然格外惜命。若是加害少爺,他還能活著出去嗎?萬兩黃金也只是春夢了??上А彼橹『?,要說不說。

      大廳靜得只有呼吸聲。

      “可惜張山知我,我不知張山。劉府家丁多,馬匹壯,卻找不出一個人能跟張山會一會。”

      劉九說:“這個張山,必就是和葉家兄弟攻打劉府的張山。他殺麻叔,用指頭在喉嚨戳出三個血洞??梢娙撕荩侄胃?。我就算技不如他,也甘愿上斷金亭跟他周旋?!?/p>

      周總管家不置可否,拿眼睛掃了一遍?!罢l去,賞銀五十兩。殺得了張山,再加五百兩?!?/p>

      馬上有個很敦實的家丁站出來?!拔胰グ?。九哥是領(lǐng)頭的,不可冒險深入。我愿替九哥去。論刀法、拳腳,我還可以,跟麻叔、九哥交過幾回手,承他們相讓,贏多輸少?!?/p>

      “你叫什么?”

      “劉國勇,人稱劉十一。”

      周總管家點了頭,又囑咐了一句:“趕緊去睡一覺?!?/p>

      4

      天亮吃了早飯,周總管家送走兩撥家丁,又帶了幾個親隨,騎馬去了縣衙門拜訪??h令。

      多年前,他在二大老爺軍中效力,雖一介文人,也頗適應(yīng)鞍馬生涯。如今老了,身子不如從前,但上馬、下馬,馳騁百八十里,還很是利索。

      祝縣令剛起床,尚在喝早茶,念《心經(jīng)》,之后才是洗漱,喝豆?jié){,吃生煎包子、茶葉蛋。周總管家突然造訪,讓他不免手腳忙亂。好在兩人年齡大致相當,又多有往來,有點兒自己人的意思,也就沒啥尷尬的。

      聽說少爺被綁票,??h令又驚又怒。草草用了早飯,給成都府、總督府寫了報告,令快馬送達。又點了二十個馬弓手、二十個步弓手,和周總管家一起進山剿匪。

      他不會騎馬,依舊坐轎。

      周總管家很是不解。??h令就說:“家母教誨,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我兒要志在行善,此生不欺馬?!?/p>

      周總管家呵呵一笑,但告誡:“山道險峻,轎子難行?!庇谑歉牧嘶?。

      行到谷口,鄉(xiāng)民搭有草棚賣茶和熱食。

      多半的兵丁煙癮發(fā)了,下馬,卸刀,進棚子里吃煙。不吃煙的,就吃茶,喝一碗醪糟粉子。祝縣令說:“我一向愛兵如子,就留下來同甘苦。請周大人先走兩步。”

      周總管家苦笑,也只好依他。

      到了小青山山腳,身邊只剩了一個年輕的馬弓手。問他咋不吃煙呢,他說,窮,吃不起,也賭不起。只想一刀一槍,干出個名堂,給父母買兩畝水田。

      “那你對刀槍很在行吧?”

      他說,衙門里第一。

      正說著,劉九過來迎接。三座營帳呈半月形搭好,弓箭、洋槍、火銃封死了下山的路口。

      路口一棵落光枯葉的槵子樹上,吊著一顆血淋淋的馬頭,是從栗毛大將軍頸子上砍下的。馬尸就扔在樹根前,像一具無頭鬼。

      周總管家慘然道:“趕緊挖個深坑埋了吧。”

      營帳后燃起幾堆火,在埋鍋造飯,飄出蘿卜燉肉的香味。

      周總管家問:“劉十一上山了沒有?”

      劉九指了下營帳外?!耙呀?jīng)下來了。”枯草上鋪了塊粗麻布,劉十一躺在麻布上。

      周總管家查看傷口,喉部中刀,約有一寸深,是刀尖劃過的。

      王大福陪劉十一上的山。劉九叮嚀:“別動刀,聽張山說?!辈坏揭粋€時辰,王大福就把他背了下來。

      在斷金亭,劉十一見到張山拔刀就砍。張山回了一刀,掉頭就走了。

      周總管家搖搖頭?!拔灏賰摄y子害了他。”

      王大福瞪圓了小眼睛?!拔灏賰砂 ??!?/p>

      “見到少爺沒有呢?”

      “見到了。少爺就坐在亭子里,身后站了個蒙面的大漢,把刀架在他肩膀上?!?/p>

      “少爺看起來怎么樣?”

      “我看嘛,睡是沒睡好,吃得還可以?!?/p>

      周總管家有點兒想笑,忍住了。又問他:“那你看張山呢?”

      “不像人。”

      “怎么講?”

      “鬼影子。”

      周總管家默然不語。

      王大福瘦得像山猴,下巴一撮白胡子,頭上纏了黑布帕,腿上扎了長綁腿,手拿一根斑竹竿,上邊插了月牙形鐮刀。

      開鍋吃飯時,??h令的人馬還沒到。

      唯一跟上的馬弓手請求周總管家,讓他上山試一試。

      “你是在衙門當差的,等縣令來了,他點了頭才好?!?/p>

      “周大人放心。這班弟兄我曉得,吃一頓煙要兩頓飯工夫。我快去快回,等我下山了他們還在路上呢?!?/p>

      周總管家就準了,還親手夾了一大塊燉肘子在他碗里,又囑他不可魯莽?!拔灏賰摄y子比不上一條命。張山說了啥,你記住就行了。”

      吃過飯,馬弓手又喝了一碗濃湯。歇了歇,背了弓箭,懷里藏了把解腕尖刀,手里拄了一把帶鞘的單刀,上山去了。周總管家說:“務(wù)必全身而回,等你喝酒?!?/p>

      依舊是王大福提了斑竹竿在前邊帶路。

      山路彎彎拐拐,兩個人的身影時現(xiàn)時隱,再過一會兒,完全消失了。

      半山上,一群越冬的斑鳩受了驚,撲棱棱在空中亂飛。突然,有一只頸子中了箭,東搖西歪,落下來,跌在營帳的頂子上,砰地一響!

      眾家丁喝彩不已。周總管家曉得,這是馬弓手在炫他的手段,也意在要他放寬心。

      隨后,山谷里靜極了。除了輪值的兩個洋槍手、五個火銃手、五個弓箭手,其他人都裹了被子,在帳篷內(nèi)外橫七豎八地打瞌睡。

      周總管家心神不寧,背手走來走去,不時看一眼山腳的路口。

      半個多時辰后,王大福下來了,背上背著馬弓手。喉部的刀口,跟劉十一一模一樣。

      王大福說,張山讓帶話,要周大人再找個不動刀、不愛賞銀的人上去,免得白丟命。

      周總管家沉吟著。

      王大福又說,張山的意思,周大人就最合適,但念及年高體弱,就算了。劉九也還可以,有忠有勇,有武功,也有自知,曉得自己幾斤幾兩,懂分寸。不過,人心難測,說不定上了斷金亭,心思一活,也要為銀子拼命,那他就慘了。除此之外,就是??h令了。他雖是外人,但父母官管百姓家務(wù)事,也正合適。只好勞煩他爬一趟山,保證他下山時頸子完好,毫發(fā)不損。

      祝縣令立刻嚷道:“我怎么行。別說登山,上酒樓都要人攙呢?!?/p>

      王大福說,可以用滑竿抬。

      “開玩笑。山路那么陡,滑竿一翹,我豈不是要滑下來?”

      王大福又說,也可以尋兩個壯漢,輪著背上去。

      ??h令大怒?!按竽懤蟽海∮脖莆疑仙饺ニ退?,一條老命這么不值錢?”

      王大福笑道,是張山點名要的你,可見就父母官值錢啊。

      周總管家拍拍手?!安灰俣纷炱ぷ樱疑先?。不要滑竿,不要人背,老王走前邊,我抓著你的竹竿就行了。”

      周、王上山,杳無音信。劉九按刀在營帳外徘徊,眼睛都急紅了。祝縣令的兵丁又吃了一頓煙。

      天黑透,又過了好久,才見王大福和周總管家手牽手下來。

      眾人都松了一口氣,但周總管家陰沉了半晌沒說話。

      他騎馬連夜趕回了劉安,給大老爺稟報和張山面談的詳情。

      二、千兩黃金和一千金

      5

      元雨出事的當夜,大老爺沒睡好,受了風寒,一直咳。

      痰在喉嚨口打轉(zhuǎn),咳得一陣破響,就是咳不出來。他說:“槐壽啊,我要是死了,就是被這一口痰憋死的。”

      周總管家說:“這口痰就是張山……槐壽拼死也要把他清掃了。大老爺請寬心?!?/p>

      “見到元雨了嗎?張山長得啥樣子?”

      “沒見到少爺,也沒見到張山。一直是那個蒙面男子在跟我談?!?/p>

      “哦……他們能去哪兒了呢?”

      “王大福說,筆尖峰背面有個洞子,洞口有塊突出的天臺,從前有兩個老道在里邊修煉……”

      “成仙了嗎?”

      “我也問過王大福,他說在深山采藥四十年,連神仙的腳板印也沒見到過?!?/p>

      “他鬼扯。人家成了神仙,還會在地上走?”

      周總管家笑道:“還是大老爺想得透?!?/p>

      大老爺張嘴要說,卻喀、喀、喀,又咳了好一陣。

      周總管家等大老爺咳得消停了,把話引入了正題。這時候,天剛破曉,劉府里的鳥和公雞都叫了,鳥叫得嗲聲嗲氣,公雞叫得比號角還嘹亮,在北風颼颼中,震得人心尖子顫。

      “蒙面人傳張山的話,要兩斗白米、兩斗面粉、半扇豬、十只雞,還有幾籮筐打過霜的蘿卜、幾十棵蓮花白。鍋、鍋鏟、柴火、油鹽醬醋,也要一應(yīng)俱全?!?/p>

      “他們想在山頂過冬?。俊?/p>

      “蒙面人說,他們開的條件,怕大老爺難以決斷,所以要備足不怕拖延的糧草。還說了,要新棉的厚實棉被和棉袍。今后缺了哪樣,要隨傳隨送?!?/p>

      大老爺盯著周總管家,示意他繼續(xù)說。

      “他們要一千兩黃金。”

      大老爺長喘了一口氣。“這些不知人倫天理的棒老二!元雨是劉家的命根,獨苗,為了他,我豈惜黃金千兩?”

      “然而,”周總管家清了下喉嚨,斟酌著字句,仿佛咯痰的人是他,“他們提的條件,不只是這些,還要一千兩黃金和一千金。”

      大老爺沒有聽明白。

      “張山要三小姐上山服侍他?!?/p>

      “啥子呢?給他做女人?”

      “給他做侍婢?!?/p>

      “可恨,可笑!我的女兒,掌上明珠,給他做丫鬟!我情愿給他兩千兩金子?!?/p>

      “張山說了,他一兩金子也不多要,只要三小姐。”

      “畜生……”大老爺劇烈地咳起來,喉管、胸口都要咳破了?!拔仪樵杆溃乙膊粫?/p>

      周總管家等大老爺略為平靜了,又說:“張山不怕大老爺死,他手里攥著少爺,他敢讓少爺死?!?/p>

      “除非他不想活了……”

      “他說,給大老爺半個月備貨。到了臘月十五,金子和三小姐沒上山,就隔兩天宰少爺一根腳趾。腳趾宰完了,宰手指。腳趾、手指宰完了,大家就都不要活了?!?/p>

      “他嚇唬人?!?/p>

      “我覺得,他敢來真的?!?/p>

      大老爺默然了好久,臉蒼白,淚水從眼窩淌出來?!拔艺€會遇上這個瘋子?。 彼挚攘似饋?。

      咳嗽聲也變得悲哀和虛弱了。

      但倏爾間,他的眼里射出精光,一字一頓道:“我出黃金一千兩,買張山的人頭。”

      “……”周總管家想說啥。

      大老爺擺擺手,讓他退出去。

      周槐壽,周總管家,自忖一生只遇到了兩道坎。

      一道坎,是退出二大老爺?shù)臓I帳,辭別戎馬書生的日子,來到了劉安。原以為這輩子就算到頭了,不承想,大老爺委以重托,近于劉府之相爺,殺伐決斷出于他一人之手,料理得府內(nèi)外大事小事,百事順遂。這道坎,就是一個坡,登上去,又是一番天地了。

      一道坎,即是目下的少爺被綁票。他百計無出,感覺像一條麻繩,拴滿了疙瘩,每個疙瘩都被拴死了。

      他出了南門,在吊橋上盤桓了一會兒。壕溝里漾著冷水,見山樓的飛檐上,吊鈴在風中晃。他琢磨著張山。在張山開出的條件中,除了千兩黃金,他還嗅到了甚于黃金的味道,更刻骨,也更刻毒。何以會如此?還說不清。

      這是臘月初二上午的事情。

      距放午炮還有一個半時辰,劉府大老爺?shù)馁p金帖子,已貼滿了劉安鎮(zhèn)和縣城,并快馬送往成都,張貼在四個城門洞子、十二處鬧市,以及無數(shù)的十字口、丁字口處。

      三、三崎安次郎

      6

      周總管家返回小青山山腳的營帳,又坐鎮(zhèn)了三天三夜。

      ??h令頭一晚就沒熬得住,丟下他的兵丁,跑回家摟著小喬睡覺了。

      周總管家吩咐,凡是張山索要的,只要不是人腦袋,統(tǒng)統(tǒng)給他送上山。就連沒列在清單上的劉府私釀老酒,也送了幾壇子。

      每趟仍是王大福走前頭,遇到陡峭處,他就把斑竹竿伸下來,讓挑夫抓住借一把力。貨物不是送到斷金亭,是再向上,還要登半里險路,直至筆尖峰。

      蒙面人驗了貨,由一個大胡子莽漢搬到峰北的山洞去。

      王大福一下山,周總管家就問他,見到少爺了嗎?

      他護貨上山三回,跟少爺在峰頂見到了一面,還說了幾句話。蒙面人就站在少爺?shù)纳磉?,把刀架在他肩膀上。風大,吹得人睜不開眼睛。

      “少爺看起還胖了些,白了些,不像是挨過打,也沒受啥子苦。他說,要大老爺、周大人寬心,他過些天就會安生回家的?!?/p>

      “就說了這些話?你沒問他需要些什么?”

      “我問了的,他說每天在讀書。從前讀過的書都還記得的,就一字一句重溫,很是有心得,比抱著書讀更見有意思。”

      “沒說別的話?”

      “他還說,上次去成都,給朋友帶了兩本書。不曉得他收到了沒有呢,讀了沒有呢,是不是喜歡呢?”

      “兩本什么書?”

      “名字拗口,不好記,我本想多問下,蒙面人卻把少爺推走了?!?/p>

      周總管家沉吟了好一陣?!吧贍?shù)囊馑迹且闳栠@個朋友嗎?”

      王大福搖搖頭?!安粫缘寐?。少爺?shù)男乃迹艺€弄得醒豁哦?!?/p>

      少爺提到朋友、書,是隨口一問,還是有心?周總管家也琢磨不出來。還有,是少爺帶書去成都送朋友,還是在成都買了書回來送朋友?王大福說得不清不楚,實在可殺。

      周總管家又問劉九,少爺?shù)倪@個朋友可能是誰呢?

      劉九把頭搖了幾搖?!吧贍斀坏呐笥?,下力氣、做笨活路的居多,哪里讀得懂書。鎮(zhèn)上很有幾個家底厚的子弟,是讀過書的,他倒也都認識。”

      “那,就把這幾個子弟都訪一遍?”

      “這些子弟,少爺偏偏瞧不起,還給他送書!被綁了票,臨到生死,還惦記送的書讀了沒讀、喜不喜歡,可見這朋友很是不一般。我在劉安二十幾年了,劉府門外,很不一般的人,就從來沒見過?!?/p>

      說得似乎是有理,周總管家以為然,但也不盡然。他就唔唔兩聲,不多說了。

      三天之后,周總管家在營帳吃過早飯,騎馬回了劉府。如他所料,前廳里已坐滿了陌生客,全是揭了賞金帖子要去砍張山人頭的。

      千兩黃金,夠一個家族富貴兩代了。

      揭帖的,有開武館的,做鏢師的,走四方耍槍弄棒、賣打藥的,獵戶、刀客、殺豬匠、和尚、道士,會暗器的瞎子,會輕功的貨郎,會放蠱的苗婦,能念咒語取人性命的仙姑,還有拄著打狗棒的叫花子……五色雜駁,濟濟一堂。

      周總管家吩咐給客人上了茶,還各送包在桑皮紙里的一兩白銀。

      他說,謝謝客人們的厚誼,劉府有難,慷慨援手。但,這個張山,不是尋常綁匪,死在他刀尖下的,已有三個武功高強的人。千金易得,一命難求,我看大家還是散了吧。拿了這一兩銀子回家,給妻兒添幾件新衣,割十斤好肉,以備臘月三十吃頓團年飯。

      客人們一片鬧嚷,紛紛不依。瞎子起身說:“劉大老爺一生行善,少爺也是小善人,恩德如雨,澤被鄉(xiāng)民,我們知恩必報。且懲惡揚善,正是習武者應(yīng)盡的本分,又咋能貪生怕死,畏縮不前?千金事小,節(jié)氣事大,即便賞金只是一碗水,我們喝了也要上山去砍張山,救少爺?!?/p>

      周總管家拱手致謝,繼而正色告之,張山的刀法,實在罕見,江邊殺劉大麻子,斷金亭殺家丁、馬弓手,都在眨眼之間。請諸位再三揣度,自己的本領(lǐng),可否擋得住張山的一刀?

      客人們笑起來,說,既然敢揭帖子,當然有本事制張山。張山再精,終究是邪道,邪不壓正嘛。他尸首分家,就在這兩天了。

      周總管家就揚了揚拳頭,以壯眾人之志。他說,好!但山道狹窄,容不下這么多英雄??煞裢婆e一個高手,做一道門檻,跨得過他的,就上山,跨不過的就回家。

      客人們說這法子很好。又說,我就做得了這門檻,不服來打。

      周總管家就指了指獵戶,說,請這位壯士先來。

      獵戶四十歲出頭,不算魁梧,但很強壯,上月才空手打死了一頭餓熊。熊皮做了件背心,此刻正穿在他身上。

      大家就移到前院,圍成一圈兒。獵戶手握鋼叉,穩(wěn)站在中央。先后有五六人跳上去挑戰(zhàn),都被他兩叉子干翻了。

      周總管家盯了眼佩劍的道士,道士把頭避開了。又盯了眼和尚,和尚臉紅了下,提著禪杖走到獵戶的跟前。和尚叫紅葉法師,是從遂寧廣德寺游方過來的,訪雞腳寺的一了法師不遇,就進劉安去尋肥腸鍋盔。剛巧,在鍋盔鋪門外的槐樹上,見到了賞金帖。他素來懷菩薩心腸,行霹靂手段,就不聽鍋盔鋪何老板的勸告,徑直來到了劉府。

      何老板勸了法師什么呢?周總管家很好奇。

      “勸我回廟子念經(jīng)?!?/p>

      哈哈哈,周總管家大笑。

      紅葉法師更來了氣。他禪杖一舉,說了聲“當心”,當頭劈下!獵戶也不避讓,鋼叉一架,正插進禪杖的銅環(huán)里:兩件兵器架成了拱形,兩人僵在那兒,憋足了勁兒,卻沒法子進退一小步。

      眾人看得乏味,就嚷,算了嘛,打啥子打,打婆娘架啊。

      但兩人都不肯先松手。

      這時候,一個人上前,左手抓禪杖,右手抓鋼叉,一扯!杖、叉分離,和尚、獵戶晃了晃,差點兒沒栽倒,但兩手都已空空了。

      周總管家吃了一驚。

      這個人禿頭,戴了副圓眼鏡,上唇一塊圓胡子,腳上蹬了雙木頭拖板鞋,談江山也穿過,叫木屐。

      他還沒有回過神,這人已丟了禪杖、鋼叉,向他深鞠一躬,嘰里呱啦了一陣。身邊還有個隨從,長袍、長辮子,很斯文,姓錢。

      錢翻譯說:“周大人,這位是武備學堂的武術(shù)總教官,三崎安次郎。他是慕名前來拜訪的?!?/p>

      千兩黃金的毒性,也是太大了,周總管家暗忖,不覺笑了笑。

      “但,三崎先生不是為賞金而來的?!卞X翻譯看出了周總管家的心思。“我們在劉府門口看到帖子,才曉得少爺被綁票了?!?/p>

      7

      三崎安次郎向周總管家請求,可否讓我來做這一道門檻?

      照理說,他贏了獵戶,自然是該他取而代之了。周總管家就點了頭,又環(huán)視了一圈兒。眾人都后退一步,且把頭低了低。

      反倒是剛才有點兒躲閃的道士,把劍拔出來,踏上兩步。他說:“貧道就來做個翻檻的人。”

      他還年輕,長相也清俊,道號清泉子,是從武當山一路云游過來的,意欲上鶴鳴山拜謁張道陵的升仙處。劉安是他歇腳之地,已在客棧定好房間,今晚即嘯聚良朋,有得一醉。剛巧,路遇揭了賞金帖子的紅葉法師,一僧一道就來到了劉府。

      三崎安次郎嘰里呱啦了一通,錢翻譯說:“三崎先生憐你太嫩了,不忍打,請你下去吧。”

      清泉子漲紅了臉,喝了句:“人嫩劍不嫩!”劍身發(fā)出哨音,向三崎安次郎削了過去。

      三崎安次郎的上身朝前微躬,雙臂垂下。劍刺過來時,他偏了下頭,一腳踢在清泉子手腕上。劍飛上天去,又直直落了下來。

      大家喊叫著,紛紛閃避。

      三崎安次郎手一伸,把劍接住了。再一轉(zhuǎn),劍柄對著清泉子。錢翻譯說:“得罪了,道長?!?/p>

      清泉子兩眼發(fā)灰。其他人搖頭,繼而嘆息一番,揣著一兩銀子,各自散去。鞋底子踢踢踏踏響了好一陣。

      這時候,恰好見山樓上放午炮。周總管家就吩咐上茶、擺飯,招待三崎安次郎先生。

      但三崎安次郎謝絕了。他說,吃了茶,我們一起去吃鍋盔吧。

      周總管家很奇怪,又讓錢翻譯重復(fù)了一次。吃什么鍋盔呢?

      “何鍋盔。”錢翻譯清晰地答道。

      8

      吃茶時,三崎安次郎自敘,他祖上是薩摩藩的武士世家。明治天皇頒布廢刀令之后,就移居關(guān)西,先后在和歌山、奈良、大阪安家。他是幼子,父親和三個兄長經(jīng)商,只有他活得像個武士家的男兒。六歲起,就在劍道館、柔術(shù)館、書道館習藝,還兼學空手道和相撲,寒暑不輟,直到十九歲去往東京。在淺草寺的劍道賽中,他連續(xù)三年拔得頭籌,自此開館授徒,長達二十一年。

      這二十一年,館里館外,很是有生氣。除了拜師的,還有踢館的。他總會贏七八場,輸兩三場。贏家有武師、浪人、刺客、軍士,以及美國軍艦上的水兵。他想方設(shè)法找到贏家,設(shè)宴討教,即便對方支吾其詞,彼此也能結(jié)交。不算至交,也算交了個酒友。他在劍技和拳腳上的境界,由此逐日精進。門徒也被人青眼相加,還有兩個高徒被選為天皇的侍衛(wèi)。這也更為師門添了一份殊榮。

      這時候,三崎安次郎卻感到了落寞。四十多歲,心智正趨圓熟、通透,體能卻已逼近強弩之末。之后的余生,該又如何呢?

      有一天,來了位中國留學生拜師,名叫周立人。

      周立人習武,資質(zhì)不高,對練時,常被打得鼻青臉腫。但,從不服輸,也不叫屈,總能頑抗到最后爬不起來。學武之余,他還跟師父、師兄弟縱論古今,尤感興趣的是:武士制度衰亡后,武士精神何以能重生?三崎安次郎和他深談過幾次,心生好感,覺得他雖不是學武的料,卻看得遠,也說得透。兩人名為師徒,也成了朋友。

      周立人回中國后,給三崎安次郎時有書信。有一封信說到他正在四川創(chuàng)辦武備學堂,誠邀先生出任武術(shù)總教官。

      三崎安次郎愛俳句,也寫漢詩,很喜歡李白。四川是李白的故鄉(xiāng),他愿意來看看。也想在中國授徒,找到幾個天資卓異的少年,把自己的本事全傳出去。

      他很贊同孟子的話,得天下英才而教育之,是人生三樂之一。

      “三崎先生,找到這樣的英才了嗎?”周總管家問。

      三崎安次郎微笑著,看了一眼錢翻譯。錢翻譯說:“快了,總算要找到了?!?/p>

      “在哪兒呢?”周總管家十分好奇,似乎已忘了少爺還被綁在小青山。

      “不急……周大人會見到的?!?/p>

      周總管家更急了,卻也只能忍一忍。

      三崎安次郎反問了一句:“周大人可聽說過燈下黑?”

      周總管家心跳快了一下?!斑@個……在座的都該聽說過?!?/p>

      三崎安次郎就笑道:“聽說過,卻沒見過,這就是眼前黑了。”

      武備學堂把周立人排斥出門后,三崎安次郎也想辭職回日本,卻又有點兒舍不得。一是舍不得學生,教了幾年,總還想看到一個結(jié)果吧。一是舍不得成都,吃回鍋肉,喝茉莉花茶,已成積習。且成都過日子容易,近于白居:只花了點兒碎銀,就請到一個健婦替他采買、洗衣、打理房屋和園子。還有個做中人的王婆,找了個小寡婦伺候他吃飯、睡覺,溫存之極。

      直到前幾天三崎安次郎看見尹昌衡,他臉被人打得變了形,嚇一跳,方知成都也有惡人。尹昌衡是一期學生,周立人的高足,身高一八六公分,算彪形大漢了,武術(shù)課拿過全班第二,可見力量、敏捷也堪稱翹楚,竟被打得這么慘。

      問尹昌衡何以至此,他如實說了,被六七個流氓報復(fù),摁住猛揍,差點兒被打死。幸虧有一個少年相助,以一敵眾,三拳兩腳就翻了盤。且這少年知書識禮,好學深思,待他年歲長了,不是等閑之輩。

      三崎安次郎又驚又喜,追問這少年姓甚名誰,家住何處。尹昌衡說姓何,在劉安鎮(zhèn)上打鍋盔。

      周總管家啊了一聲,看了眼二管家。二管家說:“恐怕就是何鍋盔嘛。”

      “你跟他熟?”

      “算熟人,也不是很熟?!?/p>

      周總管家深噓了一口氣。

      9

      今天冷場,且又天冷,何鍋盔門口已沒了客人。

      何道根在擦灶臺,瞥見劉府的總管家、二管家?guī)Я艘淮髱腿俗邅?,有點兒吃驚,但也還鎮(zhèn)定。

      總管家很客氣地笑笑。二管家徑直說:“何老板的鍋盔香,都飄到東洋了。這位日本教官是慕名來吃鍋盔的,也很想見見你兒子,他聽說小一是個俊杰。”

      何道根舉起左手,單拳致謝,呵呵笑?!按笕藗円欢ㄊ歉沐e了,小一咋擔得起‘俊杰’兩個字。他是個娃兒,沒長醒豁。倘有做得不周到處,請多包涵?!?/p>

      “應(yīng)該不會錯,”錢翻譯插話說,“三崎先生是武備學堂的武術(shù)總教官。他聽學生說,前幾天被一群流氓圍攻,令郎路見不平,眨眼間把流氓都打跑了。”

      頓了下,錢翻譯又說:“三崎先生專程來劉安,就是想收令郎為徒,授以平生的武學?!?/p>

      何道根臉色變得鐵青,恨恨道:“毛頭小子!我罵過他好多回了,看我不打斷他的腿。”

      三崎安次郎嘰里呱啦一通,錢翻譯說:“習武者以俠義為本,為什么要打斷他的腿?”

      何道根又笑了,他指了指自己的空袖管?!跋氪驍嗨耐?,我也是有心無力了。僥幸這回他遇上的是膿包,倘若碰到厲害的,莫說腿,連胳臂都要搭進去?!?/p>

      周總管家說:“可否請令郎出來跟這位先生見個面?今天,我們也正想嘗嘗何鍋盔?!?/p>

      何道根搖搖頭?!八コ啥甲哏S,還有十天半月的耽擱。今天的鍋盔賣完了,麻煩再等半個時辰吧,我只剩了一只手?!?/p>

      “走趟鏢,要那么長時間???”

      “我分派他在成都做些家務(wù)事。”

      “劉家少爺被綁票,你聽說了吧?”

      “劉安人人都曉得。我也見過些綁匪,像張山這么狠絕的,實在是從沒聽說過?!?/p>

      眾人相互看了看。周總管家跨進店鋪,把掛在墻上的一排搟面棒細看一番,取下末尾的鐵棒掂了掂,又放回去。

      隔板上,罐子中間,插了一個小布包。他遲疑片刻,抽出來摸了摸,一打開,里邊兩本新嶄嶄的書,《巴黎茶花女遺事》《吟邊燕語》。

      他心頭一響,豁然雪亮了。

      “何老板,這是少爺送給令郎的書,專門從成都買回的?!?/p>

      這個包,何家父子見到了,但沒見是誰放的。也不當一回事,還沒閑工夫打開。

      “哦、哦……少爺有心,謝謝少爺了?!?/p>

      “令郎倘能親口跟少爺說聲謝,該有多好啊。”

      “……”

      何小一不在,三崎安次郎無心于鍋盔。一眾人返回劉府吃晌午飯。

      陰沉的天,忽然刮起了大風,冷冽,有力,樹上的枯枝、街上的落葉,被吹得八丈高,在屋頂上亂飛。

      飯后,天空被吹出了一派蕩蕩的藍,陽光出來了,滿地金黃。

      三崎安次郎說:“今晚的月亮一定很好啊。我要踩著月色上山接少爺?!?/p>

      10

      周總管家稟給了大老爺。

      “東洋人……他有洋槍嗎?”大老爺只問了一句。

      “這個,自然是有的?!逼鋵嵥麤]想到要問。

      騎馬去往小青山的路上,周總管家向三崎安次郎提到了洋槍。

      三崎安次郎看了眼錢翻譯,錢翻譯說:“三崎先生有槍,但輕易不會用。倘若張山用槍,他就用槍,張山用刀,他就用刀?!?/p>

      二管家插話說:“一槍斃命最省事,免得啰里吧唆,少爺也少受罪?!?/p>

      錢翻譯就笑了?!斑@一點,諸位先生就有所不知了:武士淪落了,武士道的精髓,三崎先生還一直恪守著?!?/p>

      “武士道的精髓,是啥子呢?”

      錢翻譯和三崎安次郎嘰里呱啦了一大通。錢翻譯說:“寫下來千言萬語,說出來,也可以是幾句話?!?/p>

      “請說來聽聽嘛。”

      “三崎先生說,等今晚下了山,把酒細說吧?!?/p>

      錢翻譯說罷,打開鞍邊的匣子,取出一個綢緞包,解開包,里邊是一把亮閃閃的左輪手槍。他把槍握在手里,槍管很長,槍把鍍了金,看得出手感很沉,也很舒適。他說:“柯爾特公司的,資格貨,西部的大盜、警長、賞金殺手最愛的家伙?!?/p>

      路邊水塘里正好有兩只灰鷺在啄魚蝦,他甩手一槍!

      一只鷺頭被打爆,另一只倉皇飛走了。

      三崎安次郎上山時,天已黑盡。小風吹在臉上,涼意可人。

      皓月升到當空,把小青山、蓮花十三峰映得藍瑩瑩的。

      三個人果然是踏月而行,王大福握著斑竹竿前邊帶路,三崎安次郎懷插雙刀居中,錢翻譯帶槍殿后。

      他們沒有吃飯,空腹喝了一瓢酒。三崎安次郎說,吃飯犯困,忍一忍,更見有精神。

      營帳外邊,兩口大鍋里,煮了兩頭肥羊,還加了從老娘灘弄來的雜拌兒魚。周總管家說:“魚羊俱全,不是一般的鮮美,好酒應(yīng)景,也開了十二壇。青山不老,蓮花有情……”說到這兒,他戛然而止,只抱拳深致一禮。

      三崎安次郎也微微鞠了一躬。他換上了武士臨陣的和服,用細帶扎好了寬大的袖子。錢翻譯也檢查了手槍,五顆子彈,四顆在彈倉,一顆已經(jīng)上膛。

      王大福說了聲:“大人們隨我來?!?/p>

      三個身影在月色中起伏,隨后就不見了。只聽到木屐的橐橐聲,很快也就沒有了。

      11

      山頂傳來一聲槍響。

      槍聲非常之猛烈,山林悚然一驚,樹枝嘩、嘩、嘩搖晃起來。鳥群亂飛,還依稀聽到狼嚎。就連月亮也晃了晃,差點兒沒有掉下來。

      好久,終于安靜了。似乎山林也松了一口氣,一切結(jié)束了。

      二管家、劉九看著周總管家。

      周總管家心頭揪了一下,嘴里喃喃著,聽不清說了什么話。

      十幾個家丁點燃松枝火把,站到下山的路口。

      又過了半個時辰,或許比半個時辰更久一些,王大福下來了。

      他走得頗有點兒吃力,手里拎著一個包,背上背著三崎安次郎。

      周總管家疾步過去,扳起三崎安次郎的下巴,查看脖子。日本教官仰頭怒喝了一聲!雙目閃閃發(fā)亮。還好,活著的。

      王大福說,張山用刀背敲碎了三崎先生的磕膝頭。

      “什么?!”周總管家沒有聽明白。

      王大福趕緊補充,磕膝頭就是膝蓋,兩個膝蓋都碎了。張山說:“遠來是客,我留你一條命?!?/p>

      三崎安次郎的左腳上還掛著只木屐,另一只腳是空的。

      “翻譯官呢?”

      王大福揚了揚手里的包。一打開,滾出一顆人頭,正是錢翻譯。

      三崎安次郎坐在地上,嘰里呱啦了很久,但沒一個人能聽懂他的話。大量的淚水涌上眼窩子,他終于什么也不再說了。

      四、別了

      12

      這一夜,何道根沒睡穩(wěn)。他沒聽到小青山上的槍響,也沒留意到街上雜沓的馬蹄聲。

      他睡得淺,睡一會兒,醒一會兒,在心事里掙扎,悚然一抖,脖子出了一層冷汗。爬起身,推開窗戶,月光比太陽更見亮,刺得人眼睛痛。

      月光投在小一母親的遺像上,她看著他,蹙眉,憂傷的眼睛像是在祈告和懇求。他單手拿打火鐮點燃了三支細香,插在遺像前的沙碗中。

      這時候,有人在拍門。

      他定了一下神,踮起腳尖下了樓,在灶臺邊摸到切面團的刀?!澳膫€?”

      “爸,是我?!?/p>

      小一周身都被月光染藍了,撲面一股夜行者的氣,冷冽得嗆鼻子。

      何道根厲聲問:“哪個喊你回來的!”

      小一驚訝地反問:“元雨被綁票,我還不該回來???”

      “你救得了他哇你以為?”

      “……”

      小一早晨出了客棧,去羊市巷口吃稀飯、包子,在卸下的鋪板上瞥見劉府印發(fā)的賞金帖。起初覺得是惡作劇,回客棧跟老板說了,老板指著自家的門板說:“你才看到嗦?衙門的差人來貼的,半個城都鬧喳麻了,咋個會假呢?!毙∫徊辉俣嘣?,結(jié)了賬,回屋收拾好包袱,帶了刀箭,就起程回劉安。

      他在青羊?qū)m雇了馬和馬夫,騎到三渡水,馬崴了腳,就棄馬上了渡船,甩開兩腿疾步而行。走到天黑,又在月下走到天色麻麻亮,就進了銀草巷,見到何鍋盔的幌子了。

      何道根讓小一先喝碗水,上床歇一會兒,他去弄吃的。

      等稀飯、鍋盔端上桌,小一已經(jīng)睡死了。醒來時,屋子里充滿了人影子和聲音,黑姐、大逵,還有劉府的二管家,帶了個老成的隨從。時間已近晌午,陽光直落在門外空地上,騰起一股熟悉的熱辣味。

      古槐已枯了,不時有細葉子飄飛。

      二管家代大老爺送來一只還沒腌熟的肥豬頭,二十個菜扁子饃饃,還有一小筐柚子。

      “都是家常禮數(shù),請何老板笑納??偣芗艺f,小一是少年英才,要是肯賞光,請下午去府里喝茶,向他討教救少爺?shù)姆ㄗ印!?/p>

      小一正要開口,何道根搶先道:“多謝大老爺,禮物我們領(lǐng)受了。小一趕回劉安的路上,把腳崴了。救少爺?shù)氖?,恐怕他幫不上啥子忙?!?/p>

      二管家看了眼何道根,盯著小一說:“少爺被囚在山頂,還問采藥的王老頭兒,他送你的書,是不是讀了,喜歡不喜歡?”

      小一發(fā)蒙,說不出話。

      二管家走后,他問書呢,何道根把《巴黎茶花女遺事》《吟邊燕語》拿給他。

      他把書摩挲好久,又翻開來,看一看,聞一聞,吸了口氣,把書合上,一顆大淚吧嗒滴在封面上。

      “爸,我今晚就上山救元雨。”

      何道根一掌拍在桌子上?!澳愀遥 ?/p>

      “我的腳沒崴?!?/p>

      “你騎馬,馬崴了,你能獨善其身?。俊?/p>

      “爸不講理?!?/p>

      “老子就是在給你講道理?!?/p>

      黑姐趕緊把葉子煙桿遞給何道根,大逵拿打火鐮替他把葉子煙點燃。他狠抽了一口,緊閉了一下眼,這才緩過了氣。

      “那個張山,他殺的人、殺人的刀法,我都把把細細問過了,說實話,不比你師叔年輕的時候差。設(shè)若是今天,你師叔親手去拿他,是該有六成的把握,但也很難說……你師叔也是一把年紀了。你!”何道根指著小一的臉,“你的勝算有幾成?”

      “……”小一動了下嘴唇,沒說話。

      “日本教官還說要收你為徒呢!張山兩下就把他磕膝頭敲碎了。翻譯官還開了槍……你不曉得他的結(jié)局哇?”

      “我曉得……”

      “我不能讓你拿了命去賭,就算有賞金一千兩?!?/p>

      “賞金?我分文不要,只想把元雨接回家?!?/p>

      何道根兩眼冒火,喝了聲:“瘋了?。 笨绯鲩T,憤憤坐到了槐樹下。大逵趕緊跟出去,倒了兩碗老鷹茶,你一口,我一口,喝個沒完。

      黑姐拿爛招牌的剪刀剪一塊紅布。

      剪出兩根長條,一條搓成了紅頭繩,一條疊成了紅蝴蝶,叫小一替她系在了頭發(fā)上。

      “我手巧不巧?”黑姐問小一。

      “巧。”

      “是你送我的剪刀巧。”黑姐吟吟一笑,“好看不?”

      “好看?!?/p>

      “我好看還是紅蝴蝶好看?”

      “你好看?!?/p>

      “我金貴不金貴?”

      “金貴?!?/p>

      “我們二天生了娃娃,豈不比少爺、公主更金貴?”

      小一嘿嘿笑。

      “你真想去救劉少爺?”

      “是?!?/p>

      “只是為救他,千兩黃金也不要?”

      “是?!?/p>

      “你有七八成勝算嗎?”

      “沒有?!?/p>

      “五六成呢?”

      “五成是有的,六成就難說了?!?/p>

      “六成,就是有指望砍了張山的腦殼?”

      “有指望,指望也不大?!?/p>

      “五成,是平手,至少能活著回來嗎?”

      “能。”小一瞟了眼門外,“我爸偏不信。”

      “我信?!焙诮惆鸭舻锻郎弦慌模澳闳ヂ?,我送你到山腳?!本徚司?,又說:“不等到你下山,我就一直等到死?!?/p>

      小一伸手過去,把她的手和剪刀一齊握住了,緊捏一下,輕輕撫摸著。

      “不過,你聽我說,”黑姐笑了下,一字一頓道,“千兩黃金,一兩也不能少?!?/p>

      小一一臉的驚訝?!拔也皇菫榱速p金……”

      “小鍋盔!”她厲聲喝道。

      “……”小一有點兒害怕地看著她。

      “你拿命換的,憑啥子不要?!有黃金一千兩,我伯伯、媽媽、哥哥、嫂嫂、侄兒、侄女,他們給你磕十個響頭也情愿。給他們買田、買房子,再也不要來纏我們。我們?nèi)コ啥假I院子,起樓房,把你伯伯供起來享清福,給他生一大堆小孫孫。還有,也給你師叔修個院子做尼姑庵,反正他就喜歡女人嘛?!?/p>

      小一沒忍住,傻笑了兩聲?!耙俏覜]殺得了張山呢?”

      “就當我做了一場夢。”黑姐說。

      “要是我救了劉少,一兩賞金不取呢?”

      “你敢!”

      “你就那么喜歡金子啊?”

      “是的?!?/p>

      小一深吸了一口氣?!澳悄慵藿o劉少嘛,豈止黃金一千兩。”

      黑姐咬了咬下嘴唇。“我說過,寧死不給劉元雨做妾?!?/p>

      “比我有家底的男人也不少,你可以選一個,嫁過去就做大,當家。”

      “我不信還有人比得過你的?!鳖D了下,她又說,“也比不過劉少爺。”

      “那,設(shè)若劉少是娶你做太太呢?”

      “要聽真話嗎?”

      “聽真話。”

      “我就嫁給他。生氣不?”

      小一愣愣地看著她。她也看著他,雙眼水汪汪的,大胸脯起伏著,右上唇的美人痣在顫抖。他笑了笑,輕聲說:“不生氣,生氣的該是他。你想我去救他不?”

      “想啊,可不能搭上你的命。金子也一兩不能少?!?/p>

      “我下午就去找周總管家,商議上山的事?!?/p>

      但,何道根守在門口,不準小一去劉府。“你要敢出這個家,就不要再回來。回來我也不在了。”

      “不在了?”

      “我還不得死。我?guī)夏銒尩漠嬒?,找個地方當孤人?!?/p>

      “哪個地方?”

      “去雞腳寺出家,當廚子?!?/p>

      小一又好氣又好笑?!爱攺N子?你除了打鍋盔還會做啥子!”

      卻也沒奈何,只好困在屋子里。

      13

      自三崎安次郎傷腿、錢翻譯喪命,劉府清靜了很多,再沒人揭賞金帖子上門了。

      門口不止清靜,冷得像打了一地的霜。

      小一沒有進劉府喝茶。

      為了賞金挎刀而來的人們,一進鎮(zhèn)子問明詳情,有的就撤了。好事且有閑錢的,則在客棧住下,早晚消磨于茶鋪、酒館、煙館,等著看一個了局。

      小青山山腳的口子,扎得更緊了。劉府又建了兩個營帳,安置從成都府趕來的董捕頭、薛捕頭和十八個軍漢。兩個捕頭很不耐煩,幾次酒后提了刀要上山剿賊,好歹都被劉九苦苦勸住了。

      臘月十四,元菁在晌午飯前回到了劉安。

      她早嚷著要回來,還摔過碗,砸過花瓶,說,哥哥受難,我正該為伯伯分憂,卻在百里外逍遙,于心何忍?有何心肝!

      大姐再三打聽到劉府并未受擾,上下安寧,這才準了妹妹返家。

      元菁掀開轎簾,望見家里的院墻、雉堞,就覺有一股寒氣襲來,不由得打了個寒戰(zhàn)。

      春紅說:“小姐莫怕。劉府兵多糧廣,周總管家賽過孔明,劉九又力能拔山……綁匪綁票,不就為了銀子嘛,大老爺是在賭氣。哪天想通了,如數(shù)把銀子抬上山,少爺也就回來了……說不定已經(jīng)在家了?!?/p>

      元菁煩她張口亂說,又似乎有一番道理??诶锊粦?yīng),心下松了口氣,但愿就是這樣吧。

      過了吊橋,進了府門,見做主子的、做仆人的,個個兒都掛了一張苦臉,始信這一劫,實在是很難逃過去。

      周總管家跟她說:“這么大的劫難,劉府四十年從沒遇到過。大老爺日夜不眠,天天在印堂里燒香。”

      元菁急著要見伯伯,但周總管家攔住了?!按罄蠣旈]關(guān)祈愿,誰都不見。小姐好生安歇吧,也給少爺多燒幾炷香?!?/p>

      午炮放響時,周總管家已在馳往小青山的路上了。

      臘月十五這天,劉府氣氛陰沉。大老爺依舊隱在印堂里。幾個太太霉著臉,像從頭到腳擰得出冷水。

      元菁一早就去西院溜達。除了二大老爺書房背后的巨柏,草木都黃了。荷塘里的干蓮蓬垂著頭,麻雀結(jié)隊飛過,不叫一聲。樹下的落葉濕漬漬的,踩上去發(fā)出嘰嘰聲,很是難聽。她想拿竹耙子把落葉薅成一堆,點把火燒了。卻也只是想一想,沒心思去做。

      她對綁匪張山開出的價,還不甚清楚。周總管家下了嚴令,任何人不得跟小姐提這件事。

      周總管家在營帳里一夜沒睡熟。后半夜他起來了幾次,給篝火添松柏枝丫。火星子亂濺一陣,噼啪響,夜色中飄著壓抑的樹脂香。

      到了天亮。吃過晌午飯。下午磨蹭過去了。天又在麻麻黑了。似乎也尋常無事。劉九督著家丁,不敢懈怠。兩個捕頭照例喝了幾碗酒,鬧哄哄之后,也逐漸平息了。

      正存僥幸,一個東西嘭地落在營帳的頂子上!

      是一個拿舊衣服裹成的圓球。解開來,有一塊石頭和一個更小的白布囊。

      囊中放了只血肉模糊的腳趾,且是大腳趾,一寸多長,肉質(zhì)肥實,趾甲完好,還有幾根彎曲的腳毛。斬斷時,刀子一定很快,切面平整,但白骨突出,森然駭人。

      周總管家抽了口冷氣。

      劉九紅了眼睛,他說:“我?guī)松先グ桑磦€人多勢眾,不怕救不了少爺。”

      “刀架在少爺脖子上,你怎么去拼呢?”

      大腳趾被裝入一只紅檀木匣子,連夜送回了劉府。周總管家端著,進印堂呈給了大老爺。

      “張山,為啥就對我兒子這么歹毒呢?”

      “他不是對少爺,他生來就是個歹人。”

      “他會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接著宰?”

      “他會的?!?/p>

      “就拿他沒有法子了?”

      “有法子,還在找?!?/p>

      “千兩黃金,居然買不到一個殺張山的人……”

      “愛黃金者,必然愛命。日本教官成了殘廢,耍洋槍的翻譯丟了腦袋……誰都忌憚啊。”

      “不是說元雨交了個朋友,拳腳刀箭都好,能與張山一拼嗎?”

      “是個賣鍋盔的少年,他父親把他攔下了。他從小死了母親,父親一手把他養(yǎng)大,純孝之子啊……”周總管家嘆了一口氣。

      大老爺也嘆了一口氣。他眼窩紅紅的,繼而涌上兩窩淚。

      “能救我兒元雨下山者,我除了贈黃金一千兩,還把女兒元菁嫁給他,分文彩禮不收,倒送鋪滿十一條大街的嫁妝?!?/p>

      “大老爺!”

      “不要寫在帖子上,就這么傳出去,要傳得快,傳得遠?!?/p>

      “大老爺……”

      “快去嘛?!?/p>

      14

      小一在夢里痛得大叫一聲,醒過來。

      何道根正在灶臺邊點爐子,嚇得手一抖,趕緊跑上樓,直喊:“咋個了?咋個了?”

      “腳抽筋……”

      何道根坐在床邊,把小一的腳扯出被窩,揉了小腿,又揉腳趾。

      “這么大的人了,抽個筋還驚叫喚?!?/p>

      “我夢到元雨的腳趾被砍了。”

      “張山不敢?!?/p>

      “你咋個曉得的?”

      “我也不曉得,我只是覺得?!?/p>

      “他要是砍了呢?”

      “……”

      臘月十六,第一爐鍋盔出爐時,斜江茶鋪的曹老板提了個籃子踱過來。茶鋪里住了幾個揭了賞金帖子的帶刀人,都喜歡睡懶覺、喝早茶、吃鍋盔。

      曹老板帶來個消息,少爺左腳的大腳趾被砍了。

      何家父子吃了一驚,相互看看,說不出話。

      曹老板描述著宰下的大腳趾:“好像一條蟲,送回劉府,還能動……”

      小一大怒,拍桌罵道:“好沒心肝!有啥子好笑的?”

      曹老板紅了臉,手足無措。

      何道根火了,指著兒子:“咋個說話的?沒老沒小了?。俊?/p>

      曹老板說:“誤會誤會,我沒笑啊,我咋敢笑?就天生一張笑臉罷了?!?/p>

      小一緩口氣,勉強抱拳致了個歉。

      何道根說:“曹老板,依你看,這事咋個才是了局呢?”

      曹老板搖搖頭,坐下來。何道根使個臉色,小一提過茶壺,給他倒了一碗老鷹茶。

      門口的槐樹巔,飛來幾只黑老鴰,叫個不停。何道根說了聲:“晦氣。”

      小一摘了弓箭,跨出去,站在街沿邊,一箭射上去。

      頓時就清靜了。良久,一團黑影落在對面屋頂上,砰地一響。

      曹老板嘿嘿笑?!靶∫缓眉???上А髽尪紱]奈何張山,何況是箭啊。”

      “這個局,就沒法了了嗎?”

      “了是能了,不過,難了,難了。我這輩子,綁票的見多了,從沒見過張山這種人。綁票無非為金銀,為女人,貨到手,兩清,各走各的路。他不是。說他歹毒,不如說他怪哉,非要把大老爺往死里逼。一千兩金子,還必得搭上三小姐當奴婢。他就是要一萬兩金子,大老爺也跟他好商量。一千兩金子,買幾個美人都夠了。他是何苦呢?”

      “我亂說一句哈。少爺是劉府的獨苗,為了少爺,大老爺會不會忍痛把三小姐送上山?”

      “萬萬不可能。少爺是獨苗,續(xù)香火的當家人。沒了他,大老爺百年后,二大老爺那些不成材的兒孫都回來,把劉府瓜分個精光。百年基業(yè),一陣風吹過。三小姐金枝玉葉,就算大老爺能忍痛送人,也不得行。為啥呢?人活臉,樹活皮,沒了臉面,大老爺咋還能活在鄉(xiāng)里,二大老爺咋還能活在官場?就連叫花子也敢吐他口水,罵一聲沒廉恥!”

      曹老板說完,舒了一口胸中之氣,臉上頗有得意之色。繼而喝了一口茶,見何家父子啞然不語,他又似覺不妥,趕緊補了句:“我也是亂說哈,哪兒說哪兒丟,就當我沒說過。”

      何道根笑道:“曹老板寬心,就當我們沒聽過。”

      小一不吭聲。

      曹老板走后,他說:“爸,元雨太慘了?!?/p>

      何道根陰著臉?!八麘K。你去救他,要是回不來,我慘不慘?你媽地下有知,她慘不慘?”

      “我不是拿一條命救他,是拿一把刀。”

      “張山的刀不是吃素的。過兩年你說不定可以,而今還嫩了。”

      “口說無憑,爸,你來試一下?!?/p>

      黑姐正好提著一扁筐鮮魚來了。

      她說:“試一下嘛。小一輸了,趁早死了這個心。沒奈何,這也是劉少爺?shù)拿?。?/p>

      何道根就去墻上摘了一根搟面棒。小一遲疑一下,也摘了一根。

      父子倆走到槐樹下。

      “爸,來狠的?!?/p>

      何道根一棒子當頭劈下。小一卻不抵擋,也不閃避,揚起一腳踢在棒上。何道根趔趄了一下,好在棒子沒有脫手。但小一身子飛快一轉(zhuǎn),第二腳已經(jīng)踢出,仍在棒上。何道根晃了晃,身子靠著槐樹,棒子仍在手上。

      小一第三腳已提起,但沒有踢出?!鞍?,我要是踢你手腕,棒子早就飛了是不是?”

      何道根不說話。黑姐上前把他的棒子收了,端上一碗茶。他這才咕噥一聲:“要沒這棵樹,我早就栽了?!?/p>

      “爸,我還可以嗎?”

      “生死相搏,不比父子比武?!?/p>

      “設(shè)若山上綁的是你,師叔會不會去救你?設(shè)若綁的是他,你會不會去救他?”

      “我跟你師叔,是同門師兄弟,磕過頭,換過生死帖。他一半的武功,也是我教的。他跟我,跟你子云師叔,是托得性命的。你跟劉少比得啊?相交一場,不結(jié)拜,不對天地起誓,不過是酒友玩友,少爺依舊是少爺,打鍋盔依舊打鍋盔……這也沒啥子不好。說到要拿命去救他,行不通。”

      “他救過我?!?/p>

      “那也叫救???他不損一根毫毛。再說,你挨了打,要爬也是爬得回家的?!?/p>

      “一碗飯的恩,古人也是要報答的。我要不救他,這輩子活不安心?!?/p>

      “你要是丟了命,還有啥子活不安心呢?”

      “不丟命,活得羞愧,比死了還不如?!?/p>

      “……”

      “師叔要在就好了,他肯定陪我上山拿張山。”

      何道根狠狠瞪了他一眼。

      黑姐給小一使了個眼色。

      何小一走回里屋,上樓坐了半晌,開始換衣服換鞋子。又從床下抽出藤箱,取出六環(huán)厚背寬刀,拿一件舊衣服裹了又裹,抱在懷里。

      黑姐進來了,靠著門框,像一條修長、彎曲的黑影。

      “你爸想通了。他還說他陪你去?!?/p>

      “他想通了?”

      “想通了。”

      “他是咋個想通的?”

      “我咋曉得呢?!?/p>

      “肯定是你給他講了一番道理吧?!?/p>

      “我大字不識,能講啥道理?不過……”

      “不過啥子?”

      “他想通了,我倒是想不通了。你不能去?!?/p>

      “你開玩笑?”

      “我不開玩笑。笑面曹剛剛又來了,說大老爺開的賞金又提高了?!?/p>

      “哈哈,不正合你心意嘛?!?/p>

      “呸!正合你的心意!”

      小一吃了一驚。“啥子意思?”

      黑姐走過來,把小一推到床沿邊坐下?!按罄蠣斦f了,誰救得少爺,他就把三小姐嫁給誰,彩禮分文不收,倒送鋪滿十一條大街的嫁妝?!?/p>

      “這個大老爺!他不把女兒當人???”

      “他被張山逼瘋了?!?/p>

      “唉……”小一嘆了口氣。

      “你裝給我看?。繗⒘藦埳?,你就是劉家的女婿了。”

      “開啥子玩笑呢?!毙∫徽酒饋?,“我馬上就去趟劉府,天黑前趕到小青山?!?/p>

      “就這么急?聽春紅說,三小姐養(yǎng)在閨中多年了,要出嫁,也不急這幾天?!?/p>

      “三小姐跟我啥子關(guān)系!我耽擱一天,元雨的腳趾又要斷一根?!?/p>

      “你不想當劉家的女婿嗎?”黑姐的眼珠冷得像兩顆水里的黑石子。

      “我有了你,為啥要去當別人的女婿呢?”小一握住她的手,輕輕捏。

      “你可以不要我?!?/p>

      “我不是傻子?!?/p>

      “你就是傻子。你一千兩黃金都不要?!?/p>

      “我是一兩賞金都不要。你說要,我就給你捧回來。你不要我做劉府的女婿,我連三小姐正眼也不看一眼。好了嗎?”

      “笑話。是我不讓你做劉府的女婿?可見你自己是想的。”黑姐把小一的手推開。

      “不講理。”

      “我自己就想當劉府的少奶奶,我是當不了。你就不想做劉府的女婿?”

      “我不想?!?/p>

      “撒謊?!?/p>

      “太不講理了?!?/p>

      “好嘛,我講理。你要敢去救劉元雨,我就敢嫁進劉府做小妾。”

      “你起過誓,寧死不做妾。”

      “我折的是筷子,折箭為誓才是真正的。”

      “……”

      “三小姐和我,你選一個?!?/p>

      “混賬話。我只曉得,今晚非進山不可?!?/p>

      “好嘛,混賬……我的話,句句是真的?!焙诮戕哿艘幌骂^發(fā),又捋了一下衣領(lǐng)和袖子,“我走了?!?/p>

      黑姐走了,黑色的影子好像還留在屋子里。小一坐回床沿,怔怔發(fā)呆,直到大逵進了屋,跟他說:“我陪你上山吧?!?/p>

      五、進印堂

      15

      小一走到見山樓下,二管家已從門洞迎了出來。

      “大老爺已三夜沒有合眼了。今早聽到麻雀叫,他說,不曉得雨兒還能聽到幾天呢?”

      “帶我去見大老爺吧。我想跟他說幾句話?!?/p>

      “大老爺一直在等你?!?/p>

      這還是小一頭一回進劉府。從前元雨邀請過他和大逵來做客,他說府里規(guī)矩多,酒不好亂喝,話不好亂講,大不自在,算了。元雨也沒有堅請。小一倒也不以為元雨是虛情,是覺得來日方長。誰曉得,時間就像一根箭,眨眼就逼到盡頭了。

      這是一個盡頭嗎?他把懷里的寬刀緊了緊。

      府里靜得像一座空城。彎來繞去的小道,分割出很多的院落、走廊、池塘、小樹林。樹葉枯了,樹木大多禿了,只有西邊冒出屋檐的古柏還挺拔蒼翠,讓人精神一振。兩只黑老鴰呱呱地飛來,停在樹頂,瞪著冷眼,俯瞰著小道上的兩個行走者。小一微微驚訝,覺得這情景似曾是見過的。

      二管家走前半步,微側(cè)身子,很謙恭地領(lǐng)路。小一徐步而行。

      經(jīng)過一道側(cè)門,小一別頭瞟了一眼,正好看見個小姐拄著花鋤在擦汗。他覺得這小姐也似乎是見過的,但念頭一閃,兩步就走了過去。

      寬大的廊檐遮下來,光線一暗,進了小天井。青苔滿地,嶙峋的太湖石,一棵病梅,也都爬滿了苔痕。

      “小一兄,印堂到了?!?/p>

      元菁招呼春紅到她身邊來。

      春紅在拿小斧頭對付一棵枯死的櫻桃樹。樹枝亂顫,樹干屹立不動。

      “你看,我是不是眼花了?”元菁說。

      春紅不解,盯著元菁的紅眼睛看了看。

      “剛剛,那個射箭的少年從門口走過去……”

      春紅搖頭。“小姐是眼花了。咋個可能嘛!你也不是眼花了,是哭多了。多吃些魚眼睛就好了,魚眼好,睡覺都是睜眼的。”

      元菁卻撲哧笑了,罵道:“哪兒聽來這么多稀奇古怪的名堂?!?/p>

      今晨元菁還在喝稀飯,春紅出去遛了一圈兒,跑回來哇哇哭號:“大老爺要把小姐賞給人家了!”

      元菁呵斥她大清早說瘋話。她就邊號邊罵,把張山如何開價到今天大老爺怎樣提高了懸賞,從頭到尾敘了一遍。元菁聽得一身冰涼,但不敢相信是真的。

      她去問母親,母親正蜷在屋里哭。轉(zhuǎn)身就要去闖印堂,母親一把抱住她。“你伯伯沒幾口氣的了……讓他多活兩天嘛。”

      只好去找周總管家,可他一早跟大老爺商議完就趕回了小青山。

      那就二管家。找遍了府里的旮旮旯兒旯兒,才在南門口看見他:他背著雙手,望著吊橋,又焦躁又忍耐的樣子。

      “該把春紅按在長凳上,狠抽二十鞭。大老爺說了不讓說!”二管家對元菁微一低頭,沖著春紅怒吼吼地說。

      春紅凜然不懼。

      “那就是真的了?”元菁盯著二管家的眼睛。

      二管家點點頭。

      “人看大老爺,是一手遮天的。誰曉得他心頭之苦呢?為人之父,愛子落入虎口,斷趾流血,卻不能救他回家……三小姐你說,大老爺還有啥子辦法呢?”

      “辦法只有這一個,救兒子,搭上女兒,對不對?”

      “三小姐是金枝玉葉,大老爺?shù)男$坨?,掌上明珠,嫁一個救得了少爺?shù)膲咽?,總比舍身飼虎好。這也是大老爺?shù)囊环嘈陌?。?/p>

      “要是我不肯呢?”

      二管家苦笑了一下?!斑@比不得纏腳,怕是由不得小姐了?!?/p>

      “我情愿去出家?!?/p>

      “出家?小姐走得出這方圓三百里?何況,”二管家壓低了聲音,“要出府門也是不得行的了?!?/p>

      元菁咬著嘴唇,定了定神?!熬热说膲咽?,找到了嗎?”

      “我正在等他?!?/p>

      “誰?”

      “銀草巷何鍋盔的小伙子。周總管家說,古時的高人,就隱在殺豬屠狗者中間。這小伙子我打聽了,祖上不是殺豬的,是成都府東較場砍人頭的劊子手。”

      元菁腦子轟然一響,血腥氣撲進鼻孔,腦袋一暈,就軟軟倒了下去。

      幸好春紅手快,趕緊把她抱住了。

      “小姐,我?guī)Я四闾影??!?/p>

      “你沒聽二管家說,我插翅難飛了。”

      主仆二人在西院的荷塘邊歇下來。枯荷垂頭,一池冷水,倒映著古柏的樹冠。春紅說:“小東門的鑰匙,掛在劉半斗的褲腰上。他嘛,我還喊得動?!?/p>

      元菁見過劉半斗,一個半大家丁,白凈小臉,眼珠子滴溜溜,鉆空子就要跟春紅調(diào)笑幾句。

      “你跟他好了?”

      “他倒是巴不得,我沒理睬他。不過,他是伶俐、忠心的,我本想陪小姐嫁人時把他也帶上,給姑爺做個小跟班,多合適的?!?/p>

      “今天說這些,還有啥子意思呢?”

      “我們?nèi)齻€一起逃了吧?!?/p>

      元菁搖頭?!斑€能逃出方圓三百里?伯伯要抓我們回來,還不是輕而易舉?!?/p>

      春紅笑起來?!俺藲埳剑罄蠣斏蹲佣嫉眯??!?/p>

      元菁狠狠瞪了她一眼。“再說,我逃了,哥哥還能活?”

      春紅氣得站起身?!皯{啥子少爺是一條命,小姐就不是一條命?”

      “還有伯伯,我逃了,他也就差不多了……”

      “差不多就可以了,大老爺也活得夠長了。”

      元菁站起來,甩手給了她一耳光?!肮蛳拢 ?/p>

      春紅捂住臉,退了兩步,嘴角漾起奇怪的笑,瞪著三小姐?!肮蛳逻€不容易???小姐發(fā)怒除了喊跪下,就不能喊點兒別的啥?我偏不跪?!闭f罷,氣沖沖地走了。

      16

      印堂的門推開了,二管家留在門口,小一跨了進去。

      他押鏢幾年,成都的主顧,頗有些很殷實、有書香氣的人家。承主人之邀,他曾在書房流連過。書房的擺設(shè)、品位,他有個大致的印象。

      聽元雨說,印堂是他伯伯的書房。卻全然不像是書房。很大,很是空曠,墻面凹凸,是大塊石頭壘砌的,縫子用白灰勾勒過,宛如巨獸身上暴綻的筋骨。沒有窗戶;只有一扇小窗,也是緊閉的。光源來自枝形燈架,幾十根蠟燭在安靜地燃燒。他小心平移,感覺卻是向下而行,正步入一座地堡。厚實的矮柜、低矮的博古架、長條書案,均靠墻而立。上邊掛著畫風疏淡的山水畫、花鳥畫,多為名家手筆,有些他見過,有些沒有,署名有弘仁、石濤、八大、髡殘……一瞬間他有點兒走神,暗忖它們是真跡還是仿作呢。

      墻上還掛了一口名貴的劍,劍柄、劍鞘都鑲有煩瑣、考究的紋飾。

      他目光停在一龕玉佛前,隨即就投向了印堂的中央。

      一把蒙了虎皮的躺椅,睡了個銀狐毯子拉到下巴的老人。

      老人的額頭突出、寬廣,頭發(fā)已然落光,白眉卻又濃又長,比泥塑的壽星眉毛還要長一寸。眉腳耷下去,幾乎遮住了雙眼。他沒有胡子,也沒有皺紋,皮膚瑩瑩發(fā)亮。和元雨有相似的尖下巴,但更為銳利些。

      身子則是短小的,比小一預(yù)想的更短小,這使他看起來頗像一個虛弱的嬰兒。

      躺椅的腳跟前還坐了個中年婦人,穿著紅綢緞的小棉襖,低眉就著一盆火。小一進來她也沒抬頭。

      小一走到躺椅邊上。

      老人噓口氣,啞聲說:“娃娃,你救了雨兒,你們就是兄弟,我們就是一家人。你懂嗎?”

      “……”

      “你還想要啥子,你跟我說?!?/p>

      小一搖搖頭。

      “你啥子都不想?”

      “我只想元雨能下山?!?/p>

      “你拿啥子去救他?”

      “這把刀。”小一拍了拍舊衣服裹住的寬刀。

      “不?!崩先说穆曇敉蝗患鈪柫似饋?,就像他的尖下巴,讓小一一驚。“你要拿你的命!”

      小一不說話。他看見在長長的白眉下,老人錐子一般的目光。

      但老人隨即就緩了一口氣,繼而啞聲道:“雨兒的命,不是他一個人的命啊……”

      “我會盡力的,大老爺?!闭f著小一就往后退。

      老人從狐皮毯子下伸出一只手。他的手小小的,白皙、透明,能看到細小的血管。手上握了一尊小小的玉佛。

      “娃娃,你拿去,佛會加持你的。”

      玉佛滑膩膩的,且是熱燙的,帶著老人的體溫。小一拿在手上,很有點兒不舒服。

      在騎馬馳往小青山的路上,他把玉佛拋在了一戶農(nóng)家的屋頂。屋頂鋪了厚實的谷草,玉佛落上去,一點兒聲音也沒有。

      六、雪

      17

      二管家領(lǐng)著何家父子、大逵,還有一個親隨,傍晚趕到了小青山腳下。

      馬咴咴叫了幾聲,通身跑出一層汗。馬汗的味道,是小一喜歡的。他也喜歡馬的嘶鳴,尤其在夜色中押鏢獨行時,讓他心頭一振,四肢有力。

      周總管家親自安排了飯菜,囑何家父子吃好、睡足,明天擇時上山。何道根說:“飯不忙吃,我有話想問問王大福?!?/p>

      小一削尖一根小棍,讓王大福在地上畫出斷金亭、筆尖峰、山洞的位置。

      一眾人蹲了下來。王大福說,小路和亭子都在山的陽面,亭子距山頂有半里。翻過去是山陰,順吊繩溜下去三四丈就是山洞口。洞子又深又廣,比得財主的幾個大糧倉。山陽是陡坡,山陰純是峭壁,峭壁底下,是亂石崗、松樹林,還有一口青龍?zhí)?。扔塊石頭下去,半頓飯才聽得到回聲。人是爬不上去的,蛇都不得行。要救少爺,還是只有從正面攻。

      何道根問:“張山平時都在斷金亭候著嗎?”

      王大福說,也不一定。他也常縮在洞子里歇息,有吃有喝的。少爺攥在他手里,他啥子都不愁,啥子都不怕。也算活成個神仙了,嘖嘖。

      周總管家干咳兩聲,瞪了他一眼?!巴醮蟾#阋蚕氘斏裣闪??”

      王大福嘻嘻笑道,神仙人人想當,可惜我枉稱大福,哪有這個福!就算有張山的本領(lǐng),世上也沒幾頭少爺這樣的肥豬。我去綁誰???

      “看來,當綁匪,你是有心也有膽?”

      王大福并不搖頭,依舊笑道,周大人要是砍不了張山的腦殼,世上想當綁匪的人更多,何止我一個。

      劉九早聽得鬼冒火,喝了聲:“老子先綁你?!卑纬龅秮?,砍向王大福的肩。

      王大福就地一滾,猴子般滾了八丈遠,跳起來撣了撣衣服上的泥,又笑道,九爺逗起我耍?。靠澄业念^都難,莫說是張山了。

      劉九氣得臉青,沖上去又要補刀。何道根一把把他扯了回來?!巴醮蟾J抢蟻懑?,九爺別跟他一般見識,救少爺是正事?!?/p>

      周總管家招手讓王大?;貋?。

      何道根又問他:“蒙面人的刀法咋樣呢?”

      王大福說,不及張山,比劉府的好漢們還是要好些。

      “何以見得呢?”

      王大福瞟了眼劉九,笑道,殺錢翻譯的就是他。還可以嗎?

      “錢翻譯不是有洋槍嘛,他的刀比子彈還厲害?”

      王大福捂住嘴笑,活像只老猴精。他說,蒙面人躲在柱子后,冷一刀捅進了翻譯官的后背心。

      “太不地道了……”

      ?!王大福說,他開槍算不算地道?你死我活才是霸道。

      何道根默然不語。周總管家問:“王大福,你這句話是聽誰說的?”

      王大福兩眼疑惑,遲疑道,周大人,我亂七八糟說了一大堆,你問的是哪句話?

      周總管家一愣,哈哈大笑。小一等他笑完了,問道:“王老伯,依你說,刀并沒有時時架在少爺肩膀上?”

      王大福點點頭。多數(shù)時候,他們把少爺綁起來,扔在山洞里。只要斷金亭守住了,救兵就上不去。就算放少爺逃,他也只有跳崖一條路。

      “那,煮飯的莽漢武功好不好?”

      王大福搖搖頭。莽漢叫王五,從前在村里給地主當長工,有名的飯煮得好、豬喂得好,武功從沒聽說過。

      “多謝王老伯?!毙∫幌蛩肮笆?,轉(zhuǎn)向周總管家道:“周大人,明天五更起來,天亮動身,好不好?”

      周總管家正要回話,董捕頭、薛捕頭走了過來,雙手抱拳,大聲說:“我們是食君之祿,奉命剿賊。來了之后,卻被晾在了一邊。周大人固然是出于愛護,但我們實在是抱愧,沒臉回成都再見上官了?!?/p>

      “兩位的意思?”

      “照理說,明天該我們先上山。要是死在張山刀尖下,再勞煩這兩位壯士吧。”

      “二位是捕賊的名手,可張山不是一般的賊……”

      “我們這一行,干的就是刀上見血的事。生死由天,請周大人寬心?!?/p>

      周總管家緊閉了下眼睛?!耙俏也稽c頭呢?”

      兩位捕頭把刀拔了出來。“那也由不得周大人了?!?/p>

      五口大鍋的飯已煮好,牛肉燉蘿卜的味道香得沖鼻子。天也黑了,篝火、火把燃了起來,家丁、兵丁卻都圍了過來,要看這場戲是咋個收場。

      風吹得火焰呼呼響,王大福拍了下腦門兒,叫了聲:“媽呀,飄雪了。”

      沒有人理他。

      兩個捕頭說:“周大人,我們兩弟兄是現(xiàn)在就上山,還是等天亮?”

      黑暗中有個人在問:“金子和小姐,你們兩弟兄咋個分?”

      沒有人應(yīng)和。也沒有人打哈哈。那聲音就像孤單的冷蛇,哧溜一下在黑暗中消失了。

      小一站到周總管家的跟前,雙手舉著裹了舊衣服的寬刀?!皟晌徊额^爺,一齊來。先試試我這把刀,贏了它,砍張山、青山都是容易事?!?/p>

      兩個捕頭相互看了看,很是生氣。“青屁股娃兒,連刀都不亮出來啊?氣死先人了!”上去一步,雙刀劈下。

      小一也不躲讓,一刀斜斬,再一刀回砍。董捕頭的左肩、薛捕頭的右肋,各挨一刀背,翻身倒了,滾了一轉(zhuǎn),眨巴著眼睛喘粗氣。

      眾人看呆了。二管家拍手喊:“吃飯吃飯,敞開肚皮吃。好戲還在明天呢?!?/p>

      18

      天麻麻亮,廚子幾個鉆出營帳煮早飯,方看見昨晚落了好大一場雪,群山都白了。

      雪厚厚實實,鋪上了帳頂、樹葉,雪地上還留了兩串腳印。不遠處有兩個人在比畫著刀法,這是何家的父子。

      大雪下到早晨,漸漸飄成了雪花。雪花細碎,卻又密密麻麻。

      這父子倆在雪花中,一砍,一削,都慢而頓挫有力。父親說:“準,比快要緊;眼睛要尖;后腦勺也要長眼睛?!眱鹤诱f:“是的嘛。步子還要輕,有輕才有快?!?/p>

      周總管家、二管家、劉九也都出來了,細看父子倆過招,看了半晌,沒看出啥子名堂。人人眉頭都鎖成個疙瘩。

      早飯何道根喝了一碗稀飯,吃了五個菜扁子饃饃。馬大逵喝了三碗稀飯,吃了八個菜扁子饃饃,又揣了三個饃饃,說給少爺吃。小一只喝了一碗稀飯,嚼了一根泡蘿卜。

      周總管家問,各位還要點兒什么?

      小一說:“一碗老鷹茶?!?/p>

      二管家提來一壺茶,斟了三杯,是二大老爺寄回的黃山毛峰,眼下已入臘月,依然清香撲鼻。

      王大福討了碗老鷹茶喝了,嘴里吧吧著,眼里有一抹笑。

      雪還在下,還吹著小北風,紛紛揚揚。四個人各戴了斗笠,分兩隊上山。王大福和小一走前邊,大逵和何道根隨后,彼此相距約半里。

      何道根已把單刀拔出了鞘,提在左手上。馬大逵握了根大棒。

      王大福加了件狗皮背心,竹竿上還系了一根紅綢帶,這在雪花中十分奪目。

      小一依舊單衣,但脖子上圍了一條棉布小圍巾,是何道根給他系上的。

      寬刀還是抱在懷里,上邊搭了褐色的汗衫。

      山道陡極了,腳下是雪、石梯、泥坎、枯草,畫著向上的“之”字形。行了一頓飯工夫,愈走愈狹窄,一邊峭壁,一邊懸空,稍一打趔趄,人就要跌下去。下邊雪霧茫茫,已然深不見底了。

      又走了兩頓飯工夫,或者還要更久些,山澗上有了小木橋。王大福拿竹竿敲了敲?!安炔坏?!”他縱身一跳。

      小一跳過去,轉(zhuǎn)身用刀背砍斷了橋?!安灰屛野植壬狭恕!眱啥涡嗄緷L下山,挾著一路雪崩,回聲轟轟響。

      “你這把刀啊,我看過,”王大福說,“怕是不得行哦。”

      “啥子說法?”

      “短了。張山的雁翎刀比你的長一尺。一寸長,一寸強,何況是一尺?!?/p>

      “內(nèi)行話?!?/p>

      “那還不趕緊換把刀?”

      “哈哈哈……你又外行了?!?/p>

      王大福忽然縮了下脖子,拿食指向上指了指,又在嘴巴上一豎,輕聲道:“上邊就是斷金亭?!?/p>

      一股寒意驀然襲來,有一種徹骨的錐子痛。小一扶著石壁,穩(wěn)住腳步,呼了一口氣。

      山勢依然陡峻,但略微緩了緩,石縫中有黑松長出來,樹身筆直,水桶粗,成了一片蒼蒼林子。透過林間空隙,小一望到了亭子的飛檐。

      一只雪地紅狐突然射出來,追逐著松鼠一閃而過。獸足濺起的雪花在冷風中飄浮。小一叫了聲:“好快!”

      “噓……”王大福帶點兒責備地提醒道。

      “哈、哈、哈、哈……”小一索性大笑了起來。

      亭子的草頂,已然垮塌了大半邊。不過,七根黑松柱還在,直挺挺,托著七角飛檐。檐上有積雪;檐下掛著風鈴,也積了雪,風吹來,卻沒有風鈴聲。

      亭上沒掛匾牌,但柱上用刀刻了三個字:

      斷金亭

      刻得很深,很有力,還用墨汁填涂過。墨跡已減了,刻槽里灌了些雪花。小一粗粗一看,不覺就想到了暑襪街的爛招牌,雖然是爛了,力道還是遒勁的。

      張山就坐在亭外積雪的石梯上。

      他膝蓋上橫著沒出鞘的雁翎刀,頭上裹著白帕,雙眸油黑、錚亮,嚴肅地望著小一。

      七、斷金亭

      19

      小一望著張山,覺得和秋天傍晚來找過自己的人,一點兒沒有兩樣。

      但,又像是變化了好多。

      張山站起身子,兩人相互抱拳拱了拱手。

      王大福落在后邊幾丈遠,駭然地瞄著上邊的動靜。

      張山說:“小兄弟,久違了。我就曉得,你終歸是要上山會我的?!鳖D了頓,又說:“你不是為了一千兩黃金嘛!是,也沒啥。拿命換的,算不得不義之財。對不對?”

      小一不回答?!拔覀冞M亭子說話吧,張山兄?!?/p>

      張山用刀鞘指了一下?!靶⌒值芟日垺!?/p>

      張山站在亭口,手按著刀把。背后是純白的山色,他看起就像一個黑影。

      “我是來接劉元雨下山的?!毙∫徽f,“你和我最好不動刀。你拿兩千兩黃金去逍遙快活,劉元雨回家做他的少爺。這多好?!?/p>

      亭子的一邊緊貼石壁,圍了一圈兒久沒人坐的美人靠。只剩一個口子通向山道。

      小一抱著刀走到亭子盡頭。望出去,白蒙蒙的,蓮花十三峰都不見了。他把斗笠摘下來,拍落上邊的雪,立在美人靠上。

      “不好。我說過,只要一千兩黃金、一個劉府的千金。”

      “這個我就不能答應(yīng)了?!?/p>

      “你有這個本事嗎?”

      “我盡力?!?/p>

      “你跟我比,還不夠快,也不夠狠。缺一樣都不行,何況是兩樣?!?/p>

      “做人,何苦要那么狠?”小一笑了笑。

      “呸!”張山恨恨道,“我狠,是有狠人欺負我……家破人亡?!?/p>

      “誰?”

      “劉元雨的伯伯,劉安的大老爺。”

      “咋個可能呢?張山兄!”

      “不要叫我張山。我姓劉,劉元魁,是我媽取的名。我伯伯膽小,說名字大了不好養(yǎng),我媽說,偏不??嗔藥状耍傇撚袀€出頭的日子了?!?/p>

      “元雨說,他起初也叫劉元魁。你們是有緣的?!?/p>

      “我也聽說過。不過,不是有緣,是有冤。他伯伯,就是我這一輩子的冤家?!睆埳秸f著,氣得跺腳。群山空谷回應(yīng)著跺腳聲,嘭、嘭、嘭。

      “方圓三百里,大老爺是有名的大善人?!毙∫挥中α诵??!八退阋θ耍埠Σ坏侥慵翌^上吧?”

      張山也嘿嘿笑了。是冷笑?!靶⌒值埽汶m是個打鍋盔的,但上有伯伯撐天,身邊還有師叔撐腰,活得也很滋潤。曉得世道的兇險嗎?”

      小一吸了口冷冽、干凈的雪風。“我也覺得很滋潤,有我爸,有師叔,有朋友,”他眼前浮出黑姐黑澄澄、俏麗的臉,又說,“夫復(fù)何求!兇險,跟我有啥子相干?”

      張山聽了,默然片刻,啞聲說:“好吧。我先說說我遇到的兇險,你來斷公道。我家住在距劉安二十八里的中元壩,也姓劉,八代之上,也跟大老爺?shù)淖孀谠谝粋€鍋里舀飯吃。不過,世事無常,窮的窮了,富的富了,各守本分,各不相干。我家有祖?zhèn)鞯牡咎锞女€,伯伯老實,媽媽漂亮,就我一個獨子,半耕半讀,日子也算過得起走。我九歲,臘月間,也像今天這么冷,飄了雨夾雪,伯伯、媽媽帶了我去劉安買年貨。香腸、臘肉、臘豬頭,買了一大堆。去小飯館吃了晌午飯,又到茶鋪喝茶。剛巧有個相士在看相,他小眼睛,兩撇鼠須,姓金,聽說看得準,連大老爺也很信他的話。我伯伯就請他給我們?nèi)铱?。他看了我伯伯面相,說是個好相,克勤克儉,妻賢子孝。伯伯樂得又摳頭發(fā)又抓腮。又看我的骨相,說大吉,今后必交好運,有千金之福。哈哈,覺得準不準?小兄弟。”

      小一遲疑了一下?!八忝摹⒖聪嗟?,我爸信,我是不大信。”

      張山大為不滿?!坝质悄惆?!你有沒有自己的腦殼?”

      小一嘿嘿笑了兩聲。

      張山接著說:“金相士又給我媽媽看手相。哪是看手相,他閉了眼,把我媽媽的手又是摸又是捏,清口水都快流下來。媽媽是火暴脾氣,跳起來,提起臘豬頭猛砸金相士的臉!滿鋪子的茶客都看笑了,還有人拍掌、叫罵,把茶水潑到金相士腦殼上。我伯伯嚇得嘴唇打哆嗦,不住說,惹禍了惹禍了。我媽媽說,惹了就惹了,你眼睜睜看他占你老婆的便宜!”

      “該死的金相士。這跟劉大老爺有啥關(guān)系呢?”

      “金相士經(jīng)這一遭丑事,委了幾個月,在劉安待不住,跑到成都九眼橋租了間小屋,看相混日子。又過了幾年,丑事被人淡忘了,大老爺卻又念起了他,遣劉九在成都四處打探,好歹把他找了回來。啥子事情呢?大老爺金玉滿堂,萬事俱全,就欠兒子,娶了幾房都不得行。又請金相士看風水,有沒有可救之法?金相士自然是說有。他裝模作樣,帶了人坐了滑竿在周圍團轉(zhuǎn)勘察了七八天,稟告大老爺,找到良策了:少爺不出,乃是江水斜了,地軸歪了。要破斜江之斜、地軸之不正,就要把劉府的中軸線和正門改來正對西嶺雪山的主峰。且正門和雪山主峰的這一條線上,所有田畝、農(nóng)舍,必得盡歸大老爺一個人所有?!?/p>

      “真他媽的說屁話?!?/p>

      “屁話偏有人信。大老爺說,這個不難。去看看,哪幾家擋了風水,出重金買了就是?!?/p>

      “呵呵,能拿銀子擺平的事,對大老爺來說,的確小意思?!?/p>

      “是啊,重金一擺上桌子,多數(shù)人都依了。卻也有幾家是硬骨頭,不干。三家是升斗小戶,被劉九親手點火燒了房子。一家就是我家。我媽媽說,命在田在,死也不賣。她買了兩條兇狗,督著雇工,晝夜屋前屋后轉(zhuǎn),劉九不敢造次。他就叫家丁把通我家稻田的水溝筑堤堵死了。我媽媽罵了一天一夜,劉九充耳不聞。我媽媽就扛了鋤頭去挖堤,我伯伯心疼她,就奪了鋤頭自己挖。才挖了幾鋤,劉九一腳踢在他胸口上,當場就踢翻了。我性子像伯伯,膽小,只曉得大哭。孟姜女哭垮了長城,我哭了一天一夜,可溝頭的泥堤還好好的,堵在那兒的?!?/p>

      “那就去告他啊……”

      “我媽媽帶我去縣衙門告了??h令說,和為貴嘛,可商量解決。何況兩家姓劉,是血親,好說好商量。又去找大老爺,大老爺不見,只讓管家說,買田的銀子已加了倍,很是仁義了,不必再商量。我媽媽說,賣不賣,我自己說了算,加十倍也不賣。管家說,你這就不講道理了嘛,啥子事都是你說了算,還要大老爺做啥子呢?天算、地算,大老爺說了算。”

      “我,有點兒不相信……”

      “信不信由你。我伯伯挨了窩心腳,痛得縮成一坨,成天叫喚。不停請大夫,看病、買藥,錢花光了,拿米去換錢,米也光了,就去借。劉九打了招呼,沒有人敢借。伯伯已痛到叫喚不出聲來了,媽媽只好把田賣了。第二天,伯伯就咽了氣?!?/p>

      “……”

      “還了債,媽媽帶我去雞腳寺邊的雞腳場落了腳。”

      “做小生意為生嗎?”

      “不。媽媽說,兒子,你后半輩子啥子也不做,只做一件事,復(fù)仇。她帶了我去廟子里燒香,拜一個年輕和尚為師,學武?!?/p>

      “我有點兒曉得了。和尚起初不肯收徒,后來又收了,因為……”

      “你曉得就好。我媽媽是大美人,比畫上的美人還好看。她脾氣大,兇起來很嚇人,可越兇越好看?!?/p>

      小一的嘴角漾起了笑意?!拔艺J得一個女子,也是兇起來很好看?!?/p>

      張山默然一刻?!芭?,太兇了不好。”

      小一想聽張山多談?wù)勁?,但他把話鋒轉(zhuǎn)開了。

      “師父教我,盡心盡力。我為了復(fù)仇,哄媽媽歡喜,也熬得十二分的苦。孤兒寡母住在鄉(xiāng)場上,何況又窮,女人又漂亮,上門找麻煩的就沒斷過。我全把他們打得鼻青臉腫。師父說,少動手,少結(jié)仇,搬進來住吧。我們就住進了寺里。媽媽給師父煮飯、洗衣、收拾房子,還陪他吃飯、喝酒。說實話,那幾年我媽媽過得很歡喜,從沒這么漂亮過。她不是尼姑,卻愛穿白袈裟。師父說,跟觀世音菩薩比,她也不遜色。我呢,專心習武。佛經(jīng)也念了幾本,隨念隨忘,只記得了一句:阿彌陀佛。私下里,我總跟人約打架,一出拳腳,都往死里打,打殘了兩個人?!?/p>

      “你師父罵你戾氣太重,就把你趕走了?”

      “師父罵過我,趕我走,是另外一件事。有一天,媽媽突然沖我大哭,抓亂了頭發(fā)又抓臉,說,你師父沒良心,嫌我年歲大了,迷上了一個小狐貍,是一個老財主的小姨太,從此不念佛,不念情,連正眼都不看我了。這個日子我也不過了,一把火把廟子燒了大家不活了!我氣壞了,一口惡氣出不來,提了刀就去了師父的房子。他邊吃喝,邊聽小狐貍彈琴,我一刀就劈了下去。師父手快,拿筷子擋了一下,那一刀下去,只削掉了小狐貍的頭皮和一只耳朵。”

      “虧得你師父……她沒死。”

      “成了個血人。”

      “這廟子,自然是容不下你們母子了。”

      “師父抽了我二十鞭子,把我們攆出了山門,還說了四個字:一了恩怨。媽媽自此就病倒了,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秘方、偏方,都不得行,她一天天就蔫了,縮成個癡呆呆的老太婆。她比挨了窩心腳還苦,找不著傷痕。為了給她看病,我把八代之內(nèi)能找的親戚都借遍了……拖了好多年,她還是死了。死前說了一句話,不要記恨你師父?!?/p>

      “那,你恨不恨師父呢?”

      “恨。也不全是恨?!?/p>

      小一搖搖頭?!霸掚m如此,我覺得,你的恨還是太多了?!?/p>

      張山的手把刀把攥得咯咯響?!安皇强苛撕?,我也活不到今天?!?/p>

      20

      雪花歇了一會兒,又落,愈發(fā)大朵了。北風也大了,黑松林中,霧氣吹散了許多,根根樹干留下峭冷的痕跡。地上的雪,越鋪越厚。

      斷金亭的頂上,雪融化了一些,從破洞、縫隙淌下來,不時滴在張山和小一的頭上、肩上,比冰碴兒還要寒冷。

      張山跺著腳,緩緩移動步子。小一抱著刀,也隨之轉(zhuǎn)著腳步。

      “把恨忘了吧,”小一說,“你殺了劉元雨,也消不了你的恨?!?/p>

      “我宰一根劉元雨的腳指頭,我就看見大老爺在流一回淚。”

      “劉元雨沒有做錯事,沒傷過你一根毫毛啊?!毙∫话褜挼渡系呐f汗衫揭了,輕輕晃了下,六只刀環(huán)叮當響。“我祖上傳下這把刀,我爺爺還傳下一句話:刀下無冤魂。仗著刀快、心狠殺無辜弱小,算哪門子男人?”

      張山大笑,活像是猛禽嘯叫?!吧俑艺f刀下無冤魂。你曉得好多事?”

      “我曉得的事,不算多。不過,我曉得殺人是解不了恨的。你還有幾十年,兩千兩金子,可以建黃金屋,可以娶個貌若天仙的美人。你何苦硬娶三小姐?”

      “我咋會娶她呢?同姓不婚,不妻、不妾,我恪守古已有之的禮法。我只要她做婢女。”

      “張山兄要歡喜,買十個婢女也不成問題。三小姐咋做得了灶下婢?一不會洗衣,二不會煮飯,連頭發(fā)也是丫鬟給她梳。聽說她還是個丑八怪,望門寡,滿臉小麻子,哈哈哈?!?/p>

      “夠了!你還是個青屁股娃兒,你懂啥子!我要三小姐給我做婢女,就是要當著天下人扇他劉大老爺?shù)拇蠖?!朝他臉上吐一泡痰!”張山說著,聲音小下去,幾乎變成了喃喃自語,“一泡痰,兩泡痰,又一泡痰,一泡又一泡,哈哈哈……”邊說著,邊貼著美人靠,拔出雁翎刀,向小一移過來。

      小一雙手握住寬刀,盯著張山的刀尖,小心轉(zhuǎn)動著步子。

      “懂了嗎?”張山又大吼了一聲。

      “我不懂!三小姐一個弱女子,比劉元雨還無辜,你忍心欺凌?枉自還在雞腳寺學過武,你心里真是藏了個魔頭。”

      “說得對,我心里藏了個魔頭,是大老爺種下的。”

      “冤有頭,債有主。今天你要殺大老爺我也不攔你,但要霸占三小姐就不行?!?/p>

      “行不行,你說了不算,我說了也不算,刀說了算?!?/p>

      兩人的位置,此刻打了個顛倒,張山站到了亭子的盡頭,小一堵在了出口。

      小一高聲說:“刀說了也不算。天公地道,老天有眼,刀下無冤魂?!?/p>

      “少跟我又來這一套。你去問你爸,他為啥要砍掉你親爸的頭?!”

      小一眼前一白。

      這一刻,兩條人影飛奔而過,越過斷金亭外,向山頂沖去。

      張山怒吼:“哪——里——去!”拔腿就要追出。

      小一寬刀一橫,攔在了亭口。

      兩人的刀同時揮出。張山的刀快了一分,閃電似的,刀尖劃破小一的圍巾,發(fā)出尖厲的吱吱聲,像刺中了比骨頭還要堅硬的東西。

      那是向大逵借的右臂上的銅箍子。

      小一的寬刀迎風而至,砍斷了張山的右腕。

      右腕緊握著雁翎刀,飛起來,砸向石壁,還沒落下,寬刀已經(jīng)反手一回,砍斷了一根柱子和偷窺的蒙面人。一聲慘叫,鮮血飛濺,亭子終于垮了下來,喀啦、喀啦,發(fā)出很不痛快的聲音。

      張山不顧斷腕之痛,從美人靠上躍了出去,跑向筆尖峰。

      雪地上留下一串血跡。小一把寬刀扔了,有點兒恍惚,也有點兒搖晃,他遲疑了一下,沿著血跡登了上去。

      山尖上,張山垂首而立,像一只被雪水淋透的呆鳥。

      小一走上去,跟他站在一起。一只呆鳥,成了兩只呆鳥。

      下邊三丈多,洞口外,一塊凸出的巖石上,站著提單刀的何道根,橫抱元雨的大逵,他們一齊向上看。燒飯的莽漢倒在腳跟下,流著鼻血。

      風吹走了雪、霧,蓮花十三峰現(xiàn)了出來,垂首望著筆尖峰上的幾個人。

      張山的斷腕還在滴血。小一輕聲說:“你逃了吧?!睆埳讲粦?yīng),嘴唇激動地哆嗦著,突然,雙臂一張,撲了下去……

      正撞在何道根的胸口上!

      兩個人一起墜下了山谷。

      八、空山

      21

      午炮之后不久,一匹快馬汗水淋淋馳入劉府,送來了少爺被救的口信。

      天黑前,見山樓上,十二只紅燈籠已點亮。繼而成串的燈籠掛上了吊橋、沿街的樹干和屋檐,宛如元宵,片片火紅。

      今天是臘月十七,不逢場,天冷,從山里吹來的雪,在劉安上空飄成了雨夾雪。

      雨夾雪過了晌午,愈飄愈密,像萬千小蟲子,讓人睜不開眼睛。周圍團轉(zhuǎn)的農(nóng)民卻牽線、成群走到了劉安鎮(zhèn),擠在街沿上,縮著脖子,等著看少爺歸來。

      劉府里熱氣騰騰,主仆亂忙,廚房那邊,傳來好一陣殺豬屠羊的尖叫。一壇老酒被打破了,冷空氣中浮動著興奮、焦灼的酒香。有嗩吶手在試音,突、突、突,蒼遠,又凄索。

      春紅裹了厚棉襖,手插在袖筒里,混在人群中東張西望,不時跑回小院,把見聞講給元菁聽。

      元菁聽了,起初很不平靜。隨后就平靜了。且嘴角有了點兒笑意,似乎壓在胸口的石頭到底是搬走了。

      春紅說:“小姐別打我,現(xiàn)在逃還來得及?!?/p>

      “我不逃。為啥要逃呢?我是劉府的三小姐,大老爺親生的女兒。”

      “女兒命賤。小姐咋樣,公主又咋樣?明天就要拿去喂豬了?!?/p>

      “說得好難聽……”

      “做都做得出來,還有啥子說不出來的!”

      “拿我的一輩子,換回來大老爺?shù)拿樱菜銈€憑據(jù)吧,可見我的命,也不是很賤的。”

      “這個憑據(jù),誰稀罕看?”

      “我自己?!?/p>

      春紅搖搖頭,又跑了出去。

      眨眼間,夜幕降了下來。元菁坐在床沿,隔著紙窗,看見雪花飄成了雪朵。她還是頭一回看見這么大朵的雪。這讓她想到了,從劉安至千里外,是不是都在落雪呢?一個人和另一個人,在雪中攜手而行,該是一件多么美好而又永生不可能的事情啊。

      府里突然鞭炮聲炸響,鼓樂大作,紅光粲然,宛如百花怒放,春天早早地來了。然而,元菁充耳不聞。她對著鏡子,把頭發(fā)梳了又梳,烏黑油亮。

      春紅推門闖進來,身上帶著一股風雪味,呼哧呼哧,有點兒喘不過氣來。

      “少爺回來了,坐在轎子里。那個打鍋盔的也來了,坐在高頭大馬上,捧著一把大刀……不像打鍋盔的,倒像是殺豬的。不像是殺豬的,他就像一頭豬?!?/p>

      “夠了。”元菁輕拍了下桌子,低聲呵斥,卻沒有發(fā)怒。

      春紅望著小姐,禁不住抽了口氣。

      屋里燭光通亮,小姐的尖下巴微微揚起,劉海兒梳了上去,濃發(fā)在腦后綰成了結(jié)實的髻,橫插了一支金釵。這使她的臉看起來十分圓滿,而且白膩,小雀斑也淡得很好看。一雙劍眉下,兩只大眼,波光盈盈的。

      “小姐……”

      “你沒見過我?”

      小姐笑笑,指了下檀木小匣子?!疤嫖沂論旌?。里邊有四封信,記得送出去?!?/p>

      春紅擠了擠眼睛,小聲道:“說給我名字和地點,明天一早我就出去送。是央人來救你吧?”

      “世上就數(shù)你腦瓜兒轉(zhuǎn)得快。再出去多看看,誰要問起我,就說我不舒服,等好點兒去見伯伯和哥哥?!?/p>

      春紅又出去轉(zhuǎn)了一頓飯工夫。再回來時,叫著“小姐、小姐”,卻不見了人。她忽然有點兒急,舉起蠟燭,四處照。

      小姐已貼著墻的犄角,吊死在一根紅綾上。

      22

      小一不見了。

      何道根和張山的尸體也沒找到。王大福說,就算從山頂落塊鵝卵石下來,也會摔成碎顆顆,何況人。死了是一定的。尸體為啥不見了?很可能摔成了幾大塊,被餓狼拖走了。狼群蟄伏在附近林中,一聞到血腥味,就會狂奔而出,叼著獵物跑。

      至于小一去了哪兒,更說不清楚了。

      王大福帶著周總管家、二管家、劉九,還有大逵,把小青山腳下,團轉(zhuǎn)都細查了一遍,除了扔在斷金亭的寬刀,尸沒見尸,人沒見人。

      元雨說:“不見到小一我不回家?!?/p>

      周總管家說:“自少爺被綁票,大老爺日日煎熬,而今只剩了一口氣。少爺早回去半天,他老人家可以多活一年?!?/p>

      元雨這才依了。又囑留下二管家繼續(xù)找,把方圓五十里都篦一遍。找不到小一,就不必再回劉府了。

      大逵也要留下,但周總管家說,小一是非常之人,行非常之事,說不定已悄然回了鍋盔鋪,為他父親搭靈堂,燒香磕頭了。

      大逵也依了。

      二管家督率二十個家丁,在山林中轉(zhuǎn)了四五天,裝了三背篼人骨回劉府。他稟告少爺、總管家,是在距小青山十幾里外的山谷中找到的,旁邊還有雜亂的狼糞。

      雖然只有短短幾天,但雪后又下了雨,雨停了又落雪,雨雪交加,被狼啃過的骨頭,活像是從墓中挖出的,狼藉而又令人惡心,很不成樣子。

      第七卷 夾關(guān)蟬影

      一、春雨歸程

      1

      一了法師回到雞腳寺,已是翌年的清明后。

      他這次的歸鄉(xiāng)之行,在兗州萬府,給父母磕了頭,賀老父米壽八十八歲。還把兩歲的幼弟良谷扛在肩上,逗笑了半天。此后,就是拜訪兒時玩伴,跟從前無二,馳馬、縱鷹、射兔子,把周邊山水跑了個遍。

      飯罷了,去城南泗水橋頭喝茶時,有人嘆口氣,說:“良玉,看你眉毛白了兩根了,不承想,你也是會老的人啊?!彼犃?,猝不及防,撫著禿頭,溘然有了不勝今昔之感。

      回了家,細看老父,眼里尚有精光,而腦后一撮白發(fā),只勉強能梳半寸的辮子。

      萬二虎也發(fā)了福,頭發(fā)灰白,手腳遲鈍,幾次上馬還被摔了下來。

      老母呢,脾氣是好多了,可忘性大,常端著碗找碗,指著丫鬟叫不出名字。兩個辭官還鄉(xiāng)的兄長,從前也官聲赫赫,如今含飴弄孫,慈祥而老態(tài),看起來比掛墻上的高祖父還老幾十歲。

      他自忖,俺也老了嗎?或已能看到,盡頭一片白茫茫。

      老母還跟他說:“家門口兩里路就是興隆寺,開窗就見到興隆塔,你就去那兒做和尚。天下的廟子,哪一座侍奉的不是佛祖呢?你晚上回家,早上出家,既對父母盡孝,又對佛祖盡心,多好?!彼f,容兒想一想。

      一了法師果真去興隆寺燒了一回香。寺廟很古老,興隆塔在隋代就有了,雖經(jīng)后世幾次修葺,仍頗有古貌。他幼時念李白的詩“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就覺得很可笑。高百尺算什么,興隆塔之高,何止兩百尺。他七歲就曾偷爬到塔頂,一望千里,豪氣干云。

      興隆寺的老方丈也八十歲了,有一捧大白胡子。他對萬良玉從前的劣跡還記憶猶新,不過,這次見到了,倒是稱羨不已,直夸:“好俊偉一個大和尚!”又說:“老衲過不了兩年該要往生了,想請一了法師來做住持,可要得?”

      “要不得。千年名剎,俺怎么配?俺殺過人?!?/p>

      “放下屠刀,立地成佛?!?/p>

      “俺戒酒不戒色?!?/p>

      “好色如好德。不過,倘把酒色打個顛倒,豈不更妙???”

      兩人哈哈大笑。

      一了法師承諾,抄《心經(jīng)》一千張,獻給興隆寺的施主,也借此為父母祈福。

      此后,他就閉門謝客,天天在父親的書房中焚香、抄經(jīng)。若有一字之誤,即刻焚化了重抄。萬二虎替他磨墨。

      “小少爺?shù)淖郑€寫得和從前一樣好。”萬二虎嘖嘖贊道。

      “為什么不是更好?”一了法師停了筆,頗有不滿。

      “但凡是個事,總會到一個頭?!?/p>

      “……”

      “小少爺回來,還沒見您練過拳腳、刀棍呢。”

      “到頭了,再練,又有何益?”

      萬二虎紅頭漲臉,不知該說什么。一了法師哈哈大笑。

      他抄經(jīng)過了年三十,過了元宵,到底抄好了《心經(jīng)》一千張。親手交給興隆寺方丈后,回家給父母磕了頭,即要辭家遠行。老父擺擺手,老母說:“你下次回來,我就算還在,怕也會把你認作上門化緣的行腳僧……”幼弟良谷圈住他的脖子,嚷著:“和尚哥哥帶上我!”

      一了法師忍了忍,眼睛干巴巴的,終于還是走了。

      2

      一了法師騎了老父挑的大青騾子,一路向南,偏東,先去了大運河邊的揚州。

      揚州是花花世界,值得他流連。不過,他存了心要訪求的,是子芹的下落。自從傳聞她被賣到揚州后,再沒有過音信。他到底不死心,想到她時,總嗅到一股袖口的梔子香。

      他在揚州宿了四夜,去了二十座有名的青樓,連個影子也沒找到。春月照著瘦西湖,他在水邊信步,忽然敲了下腦門兒,自嘲地笑起來。子芹倘還活著,頭發(fā)里該有了白絲吧?眼角、嘴角也該有了密密的小皺紋。不止于此,他初見她時,她還十一二歲,含苞之年,而今還沒開過,卻就已敗了,萎了,一肚苦水,又是啞巴,只好熬成一把黃連渣。

      這么想著,他決意明天沿城里的河溝找,子芹說不定活在一幫洗衣老嫗中。

      不過,即便見到了,他也認不出。即便他沿河喊,她也聽不到。這個念頭,也無非騙自己而已。

      想到這一層,翌日一了法師還是去找了。

      在河邊的一家小茶館,卻意外遇見了一個蘇州的綢緞商。

      這商人跟劉安鎮(zhèn)劉大老爺?shù)拇笈鍪巧馀笥?,常跑成都,也到劉府做過客,還慕名去雞腳寺燒了香,與一了法師有一面之緣。一了法師覺得他談吐還不俗,就留下喝茶,又送了一幅剛抄好的《心經(jīng)》。

      揚州重逢,兩人扳手指頭一算,剛好十年沒見了。一番寒暄,商人說起劉府少爺被綁票一案,不勝唏噓。一了法師吃了一驚,忙問詳情。

      商人對一了法師的茫然,也頗驚詫。就盡自己之所知,細細敘了一遍。

      一了法師聽到何道根墜崖、何小一失蹤,五雷轟頂。當即起身告辭,要回客店收拾行囊,即刻返程。

      商人說:“大師,喝了這兩盞茶再走也不遲,又不是救火?;鹨褵^了,只有一地的灰。”

      “……”

      “大師賜我的《心經(jīng)》,我供在墻上,天天念,信了一件事:世間的冤孽,沒有冤枉的。世間法,萬千條,到了頭,歸于一法,總歸是無法?!?/p>

      “……”

      “說錯了,大師見笑。”

      “阿彌陀佛。”

      一了法師賣了大青騾子,又添銀兩,買了一匹黑鬃馬,往成都馳去。

      四五千里,曉行夜宿,非只一日。

      從東門進了成都城,石榴已經(jīng)開花。街上有小妹提了竹籃,叫賣黃桷蘭。他徑直又從西門穿出去,在浣花溪邊的草堂寺住下來。

      草堂寺是座大廟,與杜甫的工部祠堂比鄰,來蜀中宦游的官員、閑游的文士,都喜歡來這兒拜謁。僧人、香客,從邛崍縣、崇慶州、劉安鎮(zhèn)、溫江縣去成都,也會先在草堂寺歇歇腳,喝一碗茶。

      陸游做官成都時,曾在寺中種了一棵茶樹。七百多年了,這樹已然蹣跚古貌,但寺僧依舊打它的葉子熬茶喝,且尊之為禪茶,遠近聞名。

      方丈也為一了法師獻了一碗,說是今早才采的新芽。

      一了法師喝了一口,微微蹙眉。

      方丈問:“苦嗎?”

      一了法師苦笑:“不苦豈不是假茶?!?/p>

      他跟寺里僧人都熟,問起劉安綁票案,他們都曉得,頓時七嘴八舌,說到千兩賞金、鮮血狂噴、斷腕拋飛,個個兒連比帶畫,臉漲紅了,脖子上青筋暴綻,興奮得很。

      一了法師目瞪口呆,瞟了眼方丈。方丈低眉垂眼,愀然地搖了一搖頭。

      夜里落了大雨,到天亮也不見小。一了法師去馬廄查看,黑鬃馬的腿已有點兒跛了,不覺心中焦躁。吃過早飯,他決意頂雨而行。寺里養(yǎng)了一匹花斑小馬,短腿而極結(jié)實,還是去年一個塞外僧人留下的,他換了匹毛驢南游去了。

      一了法師加了些銀子,用黑鬃馬換了花斑小馬,又順便借了把稱手的戒刀,披了蓑衣斗笠,回返劉安。

      不意過了正午,雨水漸漸收了。只是不見陽光,一路陰沉,吹著小風,倒也不礙小馬馳奔。

      進劉安鎮(zhèn)時,天還沒黑。

      一了法師下了馬,牽韁步行。時在三月上旬,春意正濃,卻覺得步步走在深秋里。

      街上沒幾個人,風刮下樹上去年的殘葉,粘在地上濕答答的。見山樓的燈籠褪了色,比城墻還高的院墻,留有雨水澆淋的痕跡,活像是鞭痕。吊橋頭,兩個家丁縮著頸子,呆望著牽馬而過的和尚。

      一了法師走進銀草巷。古槐發(fā)了嫩葉,何鍋盔的幌子卻已成了碎布條條。門上搭著銅鎖,門縫里吹出一股股冷風。他敲了敲門,自然無人應(yīng)。從門縫望進去,依稀見到墻上斜掛的弓箭。瓦檐口,有麻雀探下小腦袋,嘰嘰喳喳叫。他心口一酸,聽到身后有人長嘆了一口氣。

      “你來晚了,大法師?!?/p>

      他以為是做白日夢。一回頭,看見槐下站了個肥胖老者,肩膀垮了半邊,滿頭白發(fā),臉上有老墻般的粗皴裂痕,松松地耷下來,嘴角卻翹起莫名的笑意。見法師恍惚,他又說:“我是斜江茶鋪的曹老板,笑面曹啊。”

      曹老板的兒子個子高了一截,茶鋪的伙計卻都老了一頭。連吃茶的幾個客人也都七老八十,眼窩里兩撮灰。

      只有曹太太還是新鮮得正好,裙袍翠綠,臉有粉霜,杏眼水靈靈的,紅嘴唇肉嘟嘟的,見了一了法師,把眼閉了好一會兒,扶住柜臺,啞聲啞氣地招呼:“你回來了。”

      一了法師沒去有煙榻的小屋。他就坐在靠門的桌前,聽曹老板把綁票案又細說了一回。曹太太小聲問:“明前毛尖還是雨前黃芽?都是新茶。”“隨便?!倍松蟻淼?,卻是一碗茉莉花茶。“還是這個味道厚實些。”她笑了笑。一了法師點點頭,卻盯著曹老板。

      他問:“三背篼骨頭,都埋進了一個大墳包?”

      曹老板說:“是燒成了灰,盛進一口大壇子,再入的土。大老爺說,入土為安。少爺說,入土為凈?!?/p>

      “墳在劉家的地里?”

      “不,是鎮(zhèn)尾巴的義冢?!?/p>

      “說是立了碑?”

      “好大的一塊碑。大老爺要周總管家擬碑文,周總管家說,還是少爺最合適。少爺說,這血海的恩仇,咋寫都不合適,不寫了,空著吧。大老爺就依了少爺,還夸他書沒白念,明理,看得透?!?/p>

      一了法師沉吟一會兒,又問:“少爺還好吧?”

      曹老板瞇了眼,著實點頭?!吧贍敽?,胖了許多,連尖下巴也沒了。正月十五娶的妾,后來又娶了妻,要懷也都該懷上了。大老爺說,要生一大堆孫子,孫子再生孫子,越多越好。劉家吃虧,就吃在獨苗上。決不準單傳,又讓綁匪拿在了七寸上?!?/p>

      “大老爺原話?”

      “不是原話,是這么個意思,嘿嘿?!?/p>

      “三小姐,聽說是望門寡,也沒埋在劉家的墓地?”

      “埋在斜江邊上,劉家的杏園中。這是三小姐自己的意思。還立了一塊碑,碑文也是她自擬的,只有兩個字:清冢?!?/p>

      “青冢?不成王昭君了嘛。”

      “是‘清冢’,‘清白’的‘清’。少爺親筆手書的,好清秀的字。”

      “少爺?shù)淖竽_跛不跛?吃不吃鴨蹼子?”

      “大法師說笑了,嘿嘿……”曹老板笑笑,有點兒忸怩,看了看太太。太太正拿澆濕的熱帕子擦一了法師的額頭和脖子,滿眼溫存,生怕他又跑了。

      “想起一個人,”一了法師把曹太太的手擋了下說,“老娘灘的牛姑娘怎么樣了?”

      曹太太一笑,沙著嗓子道:“嫁進劉府做妾了?!?/p>

      一了法師愣了一刻,也哈哈笑起來?!皠⒃暧秩⑵抻秩㈡纬畈粌簩O滿堂、雞鴨成群啊?!?/p>

      “大法師錯了。她嫁的不是少爺,是大老爺?!?/p>

      “嫁給大老爺?!”

      “做了大老爺?shù)钠咭烫?。”曹老板頓了下,拍拍自己的垮肩膀,乜眼笑?!岸亲佣脊钠饋砹税?,活像青蛙肚?!?/p>

      一了法師的嘴唇哆嗦著,手指叩著茶桌,連茶桌也在打抖抖。

      曹太太摸著他的禿頭,安撫著,怕他要怒吼。

      然而,他終于還是笑了笑,喃喃說:“小一啊小一,小一。”

      光線一黑,門口進來一個矮壯的男人。曹太太瞟了他一眼,曹老板叫聲:“九哥?!?/p>

      劉九沉著臉,盯了盯一了法師,徑直向里邊的小屋子去了。

      二、叫花子踢廟

      3

      兩天后的晌午,一了法師回到了雞腳寺。

      雞腳寺,只有十幾個和尚,儼然小寺耳。但紅墻在雞公山腳下盤繞,彎來拐去,順山勢而上,菩提、青杠、楨楠、榆柳內(nèi)外簇擁,很有一種莫測幽深之感。

      山門外,恰好就是雞腳場的盡頭。鄉(xiāng)場雖小,茶館、飯館、煙館、賭坊,以及各式雜貨店、油鹽店俱全,人稱之為小劉安。

      他拍開山門,小徒弟見了,又哭又笑。大徒弟當家,喊聲“師父”,說不出話。

      “都傻了?。俊币涣朔◣熜Φ?。

      正在吃齋飯的和尚都跑了出來,跪成一排,垂著光頭,滿臉都是委屈。

      “怎么了,誰欺負你們了?”

      大徒弟說,師父回鄉(xiāng)省親后,弟子們謹守戒律,廟務(wù)一切如常。可自從開春,就不太平了。有個乞丐隔三岔五就來要飯,蓬頭垢面,又瘋又癲,給他稀飯,他要干飯,給他素食,他要大肉,給他雞鴨魚肉,他要龍肝鳳髓,一言不合就揮起打狗棒亂打。好多師弟都被打得頭破血流了。

      “這么多雙手,打不過一個叫花子?”一了法師很是詫異,“何況老大、老二,俺也是教過你們兩三手的?!?/p>

      二徒弟說,不頂用啊師父。我們拿了磚頭、棍棒、凳子、椅子一齊上,根本就近不了他的身。

      “這么厲害?”一了法師正想不通,和尚們一起喊:“來了來了!師父,就在你身后!”

      果如和尚們所說,這乞丐蓬頭垢面,且滿嘴大胡子,把半個臉都遮住了。手中拿的,倒不是打狗棒,是一根長竹竿。

      一了法師就打了個哈哈,拱手說:“施主,要拜佛,你是找對了廟門。要踢館嘛,還有比你會踢的。”

      乞丐不吭聲,長竹竿連掃兩下,打在兩個和尚的光頭上。立刻暴起兩條血痕,活像是蚯蚓。一了法師大怒,拔出草堂寺的戒刀。

      第三竿已朝他掃來。他也不躲,左手一攔,抓住竹梢,刀鋒順竿而下,飛快削向乞丐的手。

      乞丐也不躲,丟了竹竿,閃電般踏上一步,雙手合緊,抓住一了法師右腕,有力地一抖!身子呼一下退出了一丈遠。

      戒刀已在乞丐的手上。

      和尚們都傻了,一了法師倒吸了口冷氣。

      入蜀后,他的刀被人奪走,只有兩回,相距二十年。

      二徒弟機靈,扔了條長凳給師父。但他不接,一腳踢在長凳上。

      長凳向乞丐飛過去,乞丐側(cè)身避了避。一了法師已沖到他跟前,膝蓋一頂,撞在他胸口上!一手奪回了戒刀,一手抓住他胳膊,扭到肩膀后。

      乞丐痛得屈下了身子。

      “腌臜潑才!你是誰?”

      “……”乞丐氣哼哼的,不答。

      “好,你硬氣。把繩子拿來,剃刀也拿來,俺這會兒就給他剃度了,綁到佛祖跟前去念經(jīng)?!?/p>

      小徒弟湊近看了看,嘴里哎呀了一聲。“師父,這個人我認得?!?/p>

      “認得?”

      “劉安鎮(zhèn)銀草巷鍋盔鋪打鍋盔的……”

      一了法師把乞丐的亂發(fā)抹上去?!靶∫??”

      何小一掙起身子,站直了,冷冷道:“我不是小一?!?/p>

      淚水從一了法師的眼窩淌出來?!靶∫弧D悴皇切∫?,你還能是誰啊?”

      “我來,就是想問你,我還能是誰?”

      “你還能是誰!你是何小一,何道根是你爹,俺是你師叔,雞頭庵閉關(guān)的是你師伯公?!?/p>

      “不。我要問的是,我親爸的頭是誰砍的?”

      “你瘋了!”

      “我好得很。你教了一個好徒弟,虧了他跟我說真話?!?/p>

      “俺早不認這個徒弟了。他不是門徒,是歹徒。他的話你也能信?”

      “歹徒也罷,圣賢也罷,生死一線說的話,還能是假話?”

      “……”

      “你不說,我放把火燒了這廟子,大家干凈?!?/p>

      “你是不認我這個師叔了?”

      “連爸都是假的,還說啥子師叔!”

      一了法師一拳打在何小一臉上。他倒在地上,沒反抗,哼都沒有哼一聲。

      4

      何小一洗了澡,剃了胡子,刮了臉,亂發(fā)重新梳成一根粗辮子。還換了袈裟,是一了法師的,洗過好多次,干凈而輕軟。

      他歇在后院的一間禪房里。窗外有棵黃桷蘭,香味細甜,聞了讓人松弛,心安。但他坐一會兒,躺一會兒,又起身踱步,很不安寧。小和尚送進來的飯菜,葷素兼?zhèn)?,其中一個大缽盛著蟲草燉的老母雞。

      “師父說,小一師兄吃苦了,先補身子?!?/p>

      他不搭理,也不吃雞,但把雞湯都喝了。

      小和尚又送來一壺茶?!皫煾刚f,茶就是禪,禪有三昧,請小一師兄細品。”

      “我不是你師兄,你師父也不是我?guī)熓??!?/p>

      小和尚撲哧笑出了聲。“師父說,小一師兄苦頭吃多了,腦殼就亂了。先關(guān)個七年八年,慢慢調(diào)養(yǎng),會好的。”

      何小一大怒,罵聲“放屁”,一耳光扇過去。

      小和尚不躲,站著由他打。

      何小一突然把手定住。“抱歉,小兄弟。請你師父來說話?!?/p>

      掌燈時分,一了法師來了,親手端來雞湯、茶,還有一大盤燙手的鍋盔?!靶⊥降茴^一回烤,不及何鍋盔。明天你下廚指點一二?!?/p>

      何小一不置可否,撿起一塊,放進嘴就啃。

      “慢點兒,喝口湯。”

      何小一喝了一大口湯。

      “你奪俺刀的那一招兒,哪兒學的?”

      何小一一塊鍋盔下了肚,緩口氣?!澳阌信d趣?反正不是你們那一路?!?/p>

      “俺有興趣早學了。別以為俺不知道,鬼影手,是不是?”

      “……”

      “邪門功夫,學了的都沒個好了局?!?/p>

      “……”

      “你跟誰學的?”

      何小一虎地站起身,憤然道:“我問你的,你一字不答,反問了我許多的廢話。我親爸被人砍了頭,也是他練了邪門功夫嗎?”

      一了法師伸出一根指頭,指著何小一。“真他媽鐵石心腸的東西。你爸一個人,一只手,養(yǎng)了你快二十年,死了,尸骨都還沒鬧清楚。你的姑娘,嫁給老財主做七姨太。你問過一句沒有呢!”

      何小一慢慢蹲下去,雙手捂住臉,良久,突然放聲大哭。

      哭聲震耳,哭了很久。

      一了法師也不勸。

      哭聲漸漸弱了,成了長長的抽泣。

      一了法師把他拉起來,坐在一塊蒲團上?!翱迚蛄耍晨梢越o你說說你爹的事了?!?/p>

      何小一默然好久,輕聲問:“我的親爸,真的是另外一個人?”

      一了法師點點頭,嗯了聲。

      淚水再次從何小一眼里流出來,不過,沒有哭出聲。

      “我躲在山洞里,好多天不敢走出來,就是怕明白一件事,張山,你的徒弟劉元魁,他沒騙我?!?/p>

      “他沒騙你?!?/p>

      “我親爸的頭,是被……他砍了的,這也沒騙我?”

      “是?!?/p>

      “那,劉元魁是咋個曉得的?”

      “俺出家后,只喝過一回酒,沒擋住劉元魁的娘要我喝……喝醉了,說漏了幾句話。這個狐貍精。”

      “你的女人,哪個不是狐貍精?我倒巴不得劉元魁騙了我!”

      “不過,他實在沒騙你?!?/p>

      “你們騙了我……”

      何小一突然跪下來,舉著雙手,望著燭光晃動的屋頂。“我爸好慘……何道根,為啥要殺他!”

      “坐回蒲團去,俺會講給你聽的?!?/p>

      5

      “桓侯巷的何家小院子,你沒住過也該聽說過?!?/p>

      “我不想聽這個,我只要你講我親爸的事情。”

      “沒有何家小院子,就沒有你親娘,沒有親娘,還有你?你聽還是不聽?不聽趁早滾。腌臜潑才,俺白心疼你快二十年,是條狼崽子也比你強?!?/p>

      “……”

      “俺師兄何道根,也是俺的半個師父,俺對他敬,勝過對魏子云師兄。子云師兄,是親,勝過俺的親兄弟。魏家,俺是常去的,哥嫂妹子說笑、吃喝,就跟回了家似的。何家,俺就去得很少了,何師兄常走鏢,不在。即便在,家里也冷清。院中一棵石榴樹,花開得好,果子結(jié)得大,愈發(fā)冷到骨子里。我統(tǒng)共沒去過幾次,多數(shù)時候你娘都不在……”

      “她是我的親媽?就是掛在墻上的那個?”

      “沒錯,是她。何師兄夫妻兩個,相敬如賓,日子過得河清海晏,只有一事不足,沒娃。你娘身子弱,三天兩頭,用人張媽陪著,進城去染房街抓藥。”

      “是個有名的藥堂嗎?”

      “小藥堂,不算有名,叫作藥王堂?!?/p>

      “名字偏要取得這么大,也怪了。”

      “倒也難怪。老堂主姓池,入贅孫家。孫家世代采藥、賣藥,據(jù)家譜上寫,是藥王孫思邈的苗裔。自然了,這多半是假話,且不去管它。堂主兩口子年輕時,從邛崍縣城遷到成都,在染房街買房,落地生了根。門前是街,屋后是金河,樓上住家,樓下坐堂、賣藥,牌子就寫了‘藥王堂’。藥是孫家從邛崍山的農(nóng)民手上采買的,品種多,貨色也好。染房街雖窄,開鋪子的、住家的,一家擠一家,倒是很熱鬧。出街口,上一道小坡,就是貢院大街、皇城壩。求診的、抓藥的,每天沒斷過。說不上富貴,倒也小康了幾十年……”

      “這跟我媽媽又有啥關(guān)系呢?”

      “急什么!你躲了幾個月不見人,怎么就不急?”

      “講吧……我在聽?!?/p>

      “池家有三個兒子,老大主外,常年住外公孫家,往來成都、邛崍之間,跟藥販、藥農(nóng)打交道。老二送到樂山五通橋,拜在一個骨科大夫的門下學醫(yī)。三年學成,又被大夫收為了上門女婿。老幺則瘦小、機靈,頗得父母之寵,留在身邊,應(yīng)對客人,照單揀藥、煎藥。有空的時候,他念書、寫字,還畫新鮮的草藥,訂成了兩厚冊,叫作《群芳譜》《百草集》。看過的人都夸,池老幺是染房街的小才子。他家里還藏有三張孫家秘傳的偏方,一張治偏頭痛,一張治小兒夜哭,一張治久婚不孕。吃過偏方的人都說有效,至少沒把人吃死,幾十年沒苦主。從前,是老頭子親自坐堂,老幺長到十六歲,就把偏方和望聞問切一套本領(lǐng),都傳給了他。”

      “十六歲,他也治久婚不孕,可笑。他定親了沒有?”

      “但凡合該有事,又有哪一件不是可笑的。他定親沒有,俺不知道,反正,十八歲時還沒成婚?!?/p>

      “十六歲坐堂,治久婚不孕,哼哼,有人找他看病嗎?”

      “男男女女,多得很?!?/p>

      何小一在黑暗中呼出一口氣?!笆呛显撚惺?。”

      一了法師喝口茶,咂了咂嘴巴。

      “這年二月,池家老二的兒子滿周歲,請他爹娘去五通橋喝生日酒,順便多享幾天清福。這一去,住到清明前才頂了雨水回成都。藥堂生意一切如常,老幺應(yīng)付裕如,儼然長大了,成了少年老成的掌柜。合家都很歡喜。不意,有一天,老父翻老幺的《群芳譜》,卻從中飄出一張畫,落在地板上。撿起細看,畫上不是藥草,不是花卉,是一個年少的婦人。”

      “婦人?”

      “是個婦人,像是比池老幺年長幾歲,但還年輕,漂亮……又很郁郁不樂。這畫你是見過的,后來就掛在你家的墻上。”

      “我家?”

      “她就是你娘?!?/p>

      “我不信!我憑啥子要信你?”何小一猛一拍桌子。

      “不信拉倒?!币涣朔◣煷鸬酶筛纱啻?。

      黑屋子里沉默了好久。

      “那一年,你在做啥呢?”何小一問。

      “做和尚啊。就在這兒。吃齋、念經(jīng),洗手上的血腥氣。”

      “那,你咋曉得這些事?”

      “是俺尋訪出來的。”

      “尋訪?你不是在做和尚嘛!不吃齋、念經(jīng)了?”

      “是有人求俺去尋訪的。這世上,除了師父,但凡他說一個‘求’字,俺愿為他提了頭去拼命?!?/p>

      “我曉得,你說的人是……”

      “你自然該曉得,就是俺師兄何道根,養(yǎng)了你快二十年的爹?!?/p>

      “他不是?!?/p>

      “孽畜!”一了法師也猛拍了桌子。

      黑暗中,只有兩個人的呼吸聲。

      6

      一了法師把門拉開。門外黑黢黢的,迎面撲來嗆人的樹葉味。這是三月的山寺,每個晚上,葉骨朵兒、花骨朵兒都在綻開。青蛙在院墻外的水塘里叫著,鄉(xiāng)場上有狗吠。

      巡夜的僧人光著腳板,提一盞小燈籠飄搖而過。

      何小一隨一了法師走到藏經(jīng)樓前。一陣風之后,半塊月亮浮出了云層。

      一了法師指著一棵羅漢松的影子。

      “那天我打了坐出來,師兄正站在樹下瞪著我。我嚇了一大跳,他的樣子,就像被人狠揍過,眼睛紅腫,嘴唇干裂,胡子亂糟糟的,臉上青一塊灰一塊,滿頭黑發(fā)忽然就已花白了。俺問師兄,這咋的了?他噎了一口氣,哀聲說,良玉啊,你嫂子不見了?!?/p>

      “是我娘不見了?”

      “是。”

      “那,他為啥找你不找她?”

      “他找了三個多月了,走爛了十幾雙鞋子,一個影子也沒找到。沒奈何,他才進了雞腳寺。他走鏢回家,正是四月好天氣,石榴開花,滿院火紅,門窗卻都關(guān)嚴實了。喊人,沒人應(yīng)。嫂子、張媽,都不在。屋子收拾整潔,桌上卻又撲著灰??梢娺@家沒人好久了,且不像是被綁了票。問了隔壁鄰居,都搖頭不知。又去問了嫂子的娘家、親戚,張媽的夫家、娘家,都說好久沒有見過她們了。這才明白,多半是跟一個男人私奔了。她平素跟張媽去得最多的地方,是到藥王堂抓藥。師兄跑去染房街一看,藥王堂正在辦喪事。掌柜的幺兒不見了,老太太茶飯不思,神思恍惚,落雨天在街沿上踩空,跌成腦震蕩。秘藏的偏方不對癥,請來良醫(yī),已不肯下藥,拖了幾天,還是嗚呼哀哉地走了。師兄心頭雪亮,啥也不說,去靈堂磕了一個頭,上了一炷香,啞然就走了。師兄回桓侯巷悶坐了兩天,想到嫂子是小腳,逃也逃不了好遠,就又出門,在川西壩子上四處找。壩子方圓千里,如何找?不啻大海撈針,無非騙騙自己,求個心安???,師兄用情太深了,這顆心終究是安不下來。俺就對師兄說,忘了她吧,腌臜婦人!師兄哇的一聲大哭了起來。俺從前沒見他流過半滴淚?!?/p>

      “你就慨然允諾,要替他把嫂子找回來?”

      “是的?!?/p>

      “你也找了幾個月,走爛十幾雙鞋子?”

      “不是。俺沒有師兄那么傻。”

      “你說他傻?”

      “對,俺這輩子,敬的就是他的傻。真漢子,大丈夫,沒機心,一片傻氣。”

      “他砍了我親爸的頭,還算大丈夫?你是不是瘋了!”

      “不錯,是有人瘋了,可不是俺師兄?!?/p>

      “誰?”

      “你想不明白嗎?這也難?”

      “……”

      一了法師朝著山門,遙指了一下。“俺帶你去場上喝碗羊骨湯,好不好?”

      “這啥時辰了,喝得到羊骨湯?”

      “這家店二更開燉,四更開張,骨髓都化在湯里了,不是一般的味道厚。此刻去,正是好時辰。喝湯的人,是真正的饞鬼?!?/p>

      “我是有點兒餓了?!?/p>

      “那次你爹來,我也是請他去喝的羊骨湯。”

      “他不是我爹?!?/p>

      “媽的×。一條狼崽,被狗養(yǎng)大了,它也敬狗是它爹?!币涣朔◣熁鹩稚蟻砹?。

      “我不是狼,他也不是狗。”何小一說著,走到羅漢松下,坐了下來?!拔移蝗ズ葴?。我就在這兒聽你說清楚,一五一十,來龍去脈,憑老天爺斷公道?!?/p>

      一了法師也坐下來,雙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彌陀佛?!?/p>

      “俺是個出家人。按理說,師兄尋不到嫂子,俺還能上哪兒找?不過,人有人道,佛有佛法。借了佛眼,又有菩薩加持,這就不算很難。到底讓俺想著了一個法子?!?/p>

      “不要啰里啰唆,說正題。”

      “俺老了……莫嫌老年人說話繞。廟子雖小,萬僧歸一佛。俺寫了好多信,捎給川西壩子各寺的僧友,請他們留心,有沒有來燒香的小兩口兒,眉清目秀,生面孔,外鄉(xiāng)口音,保佑風調(diào)雨順、早生貴子?!?/p>

      “好厲害的角色。你不該做和尚,該去做探子?!?/p>

      “少廢話。俺還問了每個上雞腳寺的香客、施主、行腳僧,但凡捕到一點兒蛛絲馬跡,俺必親自去跑一趟。跑了一年,回回都跑了空。”

      “活該。”

      “不是活該,是冤孽?!?/p>

      “……”

      “一年之后,六月初幾,天已很熱了。有個云南來雞腳寺掛單的和尚跟俺說起,他翻邛崍山時中了暑,偏頭痛發(fā)作,在小鎮(zhèn)上住了幾天,病勢不減。幸虧客店老板紹介,結(jié)識了裴劍士。裴劍士領(lǐng)他到一家藥鋪,揀了偏方,吃了兩劑,睡一夜,頭痛就好了。俺說,這不奇怪,偏方對癥嘛。他卻說,開藥鋪的是小兩口兒,眉清目秀,很像你要找的人??谝粑业故锹牪怀鰜恚F子嘛,也是早有了,約莫周歲,白嫩可愛。俺趕緊問,藥鋪叫什么?他說,藥王池。俺心中即刻就豁然亮堂了?!?/p>

      “亮堂個屁!”

      何小一虎地站起身。一了法師雙手伸出,硬把他按了下去。

      三、夾關(guān)蟬影

      7

      “聽了云南僧人的話,俺馬上動身,騎馬跑了一下午一晚上,趕到桓侯巷,天還黑漆漆的,公雞都還在做夢呢。露水好大,俺的袈裟,還有馬鬃,全濕了,像是淋了一場雨。師兄聽了,眼窩紅紅的,放出精光來,卻也不多言語。他取了寬刀,撕了半張舊床單裹住,牽馬出來就要跟俺去邛崍。俺說師兄啊,俺都要累死了,能不能歇口氣?他才恍然一驚,趕緊說抱歉抱歉抱歉?!?/p>

      何小一哼哼冷笑。“做索命鬼也沒這么急??梢姷茫銈儽人髅磉€狠?!?/p>

      一了法師不理會他,自顧自地說下去。

      “俺們上路時已日上三竿了。云南和尚嘴里的小鎮(zhèn),叫作夾關(guān)鎮(zhèn),距成都約有三百里,地屬邛崍縣管轄。古時候的官差、軍士、商旅走驛路,從西蜀去滇南、安南,夾關(guān)是必經(jīng)之地。后來,驛路拋荒了,師兄說,他南行押鏢,常擦著夾關(guān)走,遠遠望見江邊有一長溜兒吊腳樓,冒一股股炊煙。也沒多想,不意一段孽緣就藏在這中間。”

      何小一又冷笑?!昂我越心蹙??孽緣也罷,善緣也罷,離不開緣由。你們找人找爛了十幾雙鞋子,可曾找到過緣由?”

      “所謂緣由,即是源頭,無非色和空。找到了,勘不破,又能如何呢?這事交給菩薩吧。俺是出家人,也是人,只管得了眼前事?!?/p>

      “好一個強詞奪理的和尚。助紂為虐者,都一個腔調(diào)?!?/p>

      一了法師倒也不惱他。

      “俺師兄不是紂。紂是魔,魔由心生。俺師兄的一顆心,被泡成了苦膽。誰下的手?你說!”

      “……”何小一說不出話。

      “是命,是緣,誰也沒法怨,誰也怨不了。”一了法師頓住,似乎哽咽了一下?!笆菃“统渣S連?!?/p>

      “……”何小一呼了一口氣。

      “俺和師兄騎進邛崍縣城,天已在黑了。定了家客棧住下來,師兄不吃、不睡。老板奉上茶來,俺喝了一口,嘖嘖說好,真的個清香。老板就說,這叫文君茶。從前卓文君、司馬相如私奔,就住在邛崍城。文君當壚、相如滌器的故址還在,屋后還有文君井,井水清幽,泡茶最為適口。師兄等老板一轉(zhuǎn)身,他就把茶潑到了窗外?!?/p>

      “這就像他干的事?!焙涡∫还Φ?,“他也只配干這種事?!?/p>

      “閉嘴?!币涣朔◣煹秃攘艘宦暎又值?,“俺清早醒來,師兄已換了一身齊整干凈的衣服,坐在椅子上等俺。那把寬刀用舊床單裹了,平放在小桌上。師兄說,我這樣子,不會把你嫂子嚇倒吧?俺說,不會不會。他又說,你嫂子要是又哭又鬧,你替我勸勸她。俺說,嫂子講理,不是哭鬧的女人。師兄嗯了一聲。俺又說,你對嫂子,真的不打不罵嗎?師兄點了點頭,又說,嗯。臨走了,他又借了我的解腕尖刀,拿水澆了臉,把胡子刮干凈,直刮出一臉的青光。還照了鏡子,問俺,行不?俺說,行啊,抵得上個新郎官。出了城,西去四十里,近午時分,先到了一個叫平樂的小鎮(zhèn)。俺沒下馬,師兄先說,歇了吧。鎮(zhèn)街的邊上,就是白沫江。挑了個臨江的鋪子,叫了滿桌的雞鴨魚肉,海吃一空。但沒喝酒,俺是戒了酒,師兄則說,回家喝酒,眼下喝茶。茶是粗茶,粗枝大葉熬出來,斟在土巴碗里,俺喝了一碗,苦得傷心。師兄也喝了一碗,卻嘖嘖夸了一聲,苦得好。他說,我是個粗人,愛喝苦茶,也嘗得出細茶。你嫂子就是細茶,是蒙頂?shù)母事丁ⅫS芽,景德鎮(zhèn)柴火燒出的細瓷。我今天把她馱回去,著實該待她再好些。俺就順勢問,那小娃呢?”

      何小一屏住了呼吸。

      “師兄想都不想,脫口就答,我養(yǎng)?!?/p>

      何小一罵道:“他養(yǎng)?!他竟然說得出?!?/p>

      “俺師兄說得出,他就做得到??砂尺€想問,怎么處置池老幺?師兄一字沒有提過他。俺也到底沒敢問出口。”

      “你也有不敢的時候,好可笑?!?/p>

      “吃過飯,太陽當頂,大熱起來,俺兩個又上馬冒熱而行。沿白沫江,向西偏南走,淺丘起伏,坡地上遍植茶林,向南一直綿延到蒙頂山,幾百里內(nèi),皆為茶鄉(xiāng)。茶馬互市的茶,就產(chǎn)自這一片。騎了二十里,對岸江邊現(xiàn)出一條街,臨水一邊皆是吊腳樓。白沫江,名為江,實在要比斜江窄許多。江上有座永壽橋,約長兩百丈,橋眼十三孔,石板平鋪,沒有橋欄,可見水不是很深。還有石梯延伸到水下,一大胖老婦正蹲在石梯上搗衣服?!?/p>

      “說這么多廢話做啥子?找到小兩口兒沒有呢?”何小一很不耐煩了。

      “不是正找嘛……急不得。俺問老婦人,可認得裴劍士?她說,認得啊。俺又問,他劍法一定高明吧?她說,高明啊,他半輩子降妖伏魔,砍死過上百的棒老二。俺吃了一驚,說咋就沒聽說過他厲害呢?老婦人哈哈大笑,露出滿口黃板牙。她說,我也是聽說的,裴劍士早晚都這么對人說。其實呢,他是個孤老頭兒,一輩子沒出過夾關(guān)鎮(zhèn)。俺師兄聽得不耐煩,罵了句,撞到他媽的鬼了!”

      “不像他罵的,他從不罵粗話,裝得像個斯文人?!?/p>

      “俺師兄從不裝,他就是斯文人,考過武秀才。他罵粗話,是他太不耐煩了?!?/p>

      “你就沒教他忍著點兒?”

      “忍人之所不能忍,那是大英雄,可俺們偏不是?!?/p>

      “不忍,你們要干啥?”

      “抱歉,你想聽,就再忍一忍。”

      8

      “俺和師兄牽了馬,過橋進鎮(zhèn)。鎮(zhèn)小,就沿江一條街,永壽橋正對街子的半腰。照老婦人指點,向左拐,走到鎮(zhèn)尾巴,再走一里多,有片柳樹林,裴劍士就在林中喝茶、釣魚,享清福?!?/p>

      “為啥不徑直去找私奔的小兩口兒?”

      “免得打草驚蛇?!?/p>

      “蛇?我娘是條美女蛇,哈哈哈!”

      “俺師兄眼里,你娘不是美女蛇。”

      “是啥?”

      “是蛇仙。”

      何小一呼了口氣,喃喃說:“他倒是沒瞎眼。”

      一了法師也呼了口氣,他說:“天地不仁……是老天瞎了眼?!?/p>

      “接著講?!?/p>

      “柳樹林很快就到了。不過,也就是十幾棵老粗的柳樹,還算不上林子。柳樹環(huán)抱著一口荷塘,蟬聲響得炸耳朵。師兄忽然站住了,左右上下地張望,似乎一下有了些閑情。俺問他,瞅啥呢?師兄說,只聽蟬子叫,不見蟬子影,躲哪兒去了呢?俺就不吭聲,等他心安了再走?!?/p>

      “他是心中有鬼?!焙涡∫槐梢暤?。

      一了法師也不駁他。

      “柳樹的后邊,有幾間黃泥巴土坯房,屋頂鋪著厚實的谷草。黃土夯的磚頭搭了半圈兒低矮的院墻,沒院門,墻上也鋪了谷草,草上還壓了鵝卵石。”一了法師說著,頓了頓。

      何小一的呼吸聲在變粗?!斑€看到了啥?”

      “荷葉婆娑,荷花開得肥實、粉嫩。裴劍士約莫有七十歲了,怕熱,光著上身,頭發(fā)綰成大疙瘩,矗在頭頂,是道士的打扮。他額頭高,顴骨高,瘦得很有古貌。俺留心看他的劍,是單鞘雙劍,掛在樹上。劍柄上還有穗,兩條黃帶子。俺拱手請教,說突發(fā)了偏頭痛,該上哪兒揀一服藥?他手一指,說你問對地方了,這口池塘叫藥王池,藥王的小孫兒就住這兒。俺看了眼師兄,他臉鐵青,嘴唇和握寬刀的手,一齊在哆嗦。裴劍士多了個心眼兒,問俺們是干啥的。師兄冷森森回答,專拐女人、小兒的。裴劍士哈哈大笑,說兄弟真會說笑話??烊グ桑瑒e嚇哭了小娃娃?!?/p>

      “多良善的老頭兒,你們?nèi)绦乃E俊?/p>

      “耍弄?不。俺跟他說了實話,過會兒院里倘若有大麻煩,你會不會來管?他說,我為啥要管呢?俺說,你不是劍士嘛。他說,我是劍士,不是劍俠。但俺依然不放心,就摘了他的劍,說借來用一用。他瞪著眼珠子,撲過來就奪劍,動作快如一陣風。俺拿劍鞘在他小腿上一掃,他側(cè)身摔在軟泥上,喘口氣,說,請不要殺我。”

      “你起了殺心嗎?”

      “你說呢?”

      “出家人不是講逢祖殺祖、逢佛殺佛嗎?”

      “說得是。俺殺人有限,故而至今不能得道?!?/p>

      “你把我殺了吧?!?/p>

      “胡攪蠻纏。你躲過劉元魁的刀尖,靠的是什么!”

      “……”

      “上天有好生之德。你的天,你知道是什么?”

      “我的刀?!?/p>

      “跟俺講刀,你還嫩了點兒。你的刀,鐵而已。俺的刀,是一張紙?!?/p>

      “這話咋個講?”

      “今晚俺不講這個?!?/p>

      9

      鄉(xiāng)場上的犬吠早已消停了。五更前,月亮隱入了云層。五更的漆黑,又慢慢化為了淡墨。

      “我不想聽了,”何小一說,“你啥都別講了?!彼酒饋恚蛑介T走去。

      “那就由不得你了,”一了法師也起了身,一把抓過去,“一了萬了,就在今晚?!?/p>

      何小一先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甩了一甩,沒甩脫。

      雞腳寺的公雞突然響亮地叫起來。一雞叫,百雞應(yīng),雞鳴聲此起彼伏,群山回響,讓人心尖子打戰(zhàn)。

      低垂的夜幕下,現(xiàn)出了一條條的青灰和鮮紅。

      一了法師說:“是今晨了?!?/p>

      何小一松了手?!澳阒v吧。我不想天亮的時候,石頭還壓在我心頭?!?/p>

      兩個人又盤腿坐下來。

      “院子里有一棵核桃樹、一棵柿子樹,結(jié)滿了青綠的果子。四個人都在:嫂子背對俺,池老幺面朝俺,小兒舉著荷葉,搖搖擺擺,在爹娘之間學走路。張媽坐在屋檐下,收拾一簸箕草藥?!?/p>

      “小兒……幾歲呢?”

      “學走路,你說該幾歲?池老幺看見俺,臉上一下蕩起笑,像個久不見來客的大孩子。”

      “大孩子……他長啥子樣?”

      “天亮了,你去照鏡子,你就知道了?!?/p>

      “他該二十歲了吧?”

      “他看起還要年輕些,還沒脫娃娃氣。小兒也看見了俺,大眼滴溜溜的,有點兒遲疑。嫂子轉(zhuǎn)過身,俺大吃了一驚。”

      “為啥子?”

      “嫂子已不像俺嫂子,臉蛋兒緋紅、嬌嫩,嘴唇厚實,兩眼水汪汪的,跟畫上的人也很是不同,哪兒有郁郁寡歡?說不出的嬌媚?!?/p>

      “是……我媽媽?”

      “是你親娘。不過,只一眨眼工夫,她臉色就變得灰白了。她看見了俺背后的師兄?!?/p>

      “他亮出了寬刀?”

      “不,寬刀上依然裹著舊床單。師兄看看嫂子,笑了笑。又看看小兒,也笑笑。隨后看著池老幺,笑沒有了。池老幺說,大哥你是哪一位?師兄說,她丈夫。池老幺一愣,師兄一腳踢在他膝蓋上,他撲地倒下去,接著風聲一緊!池老幺的脖子已被砍斷了?!?/p>

      何小一無聲地慘叫了一聲,像啞巴在號啕。

      一了法師頓了頓?!斑@一刀太快,池老幺脖子斷了,卻還像完整的,人和頭沒分開,也沒流多少血。張媽叫了一聲,已是暈死了?!?/p>

      “我媽媽呢?”

      “你娘不哭,不鬧,她對師兄說,這兩年,我天天在等這一刀。只求別殺了這娃娃,你看他好乖,不哭,不鬧,在看著你笑呢?!?/p>

      “笑了嗎?”

      “看不出來笑沒笑,總之,是一聲不響吧。你娘又跟師兄說,我給娃娃是起了名字的,不姓池,姓何,跟你姓,叫何烔焮。你把烔焮收作你兒子吧,求求你,殺了我,別殺他。師兄笑了笑,眼窩里包著淚。師兄說,我咋個會殺你呢?你是被奸人拐走的,我是來接你回家的。我又咋會殺你兒子呢,他是從你肚子里出來的,我給他當爸爸?!?/p>

      “他騙她。他騙她了嗎?”

      “他沒有騙。你娘要是能跟他回家,他為她做牛做馬也是情愿的?!?/p>

      “可我娘偏不愿?”

      “你娘偏不愿。她跟師兄說,你能給我兒當爸爸,我就放心了。我曉得你是有信有義的人,我不是。你把他養(yǎng)成一個有信有義的人吧?!?/p>

      “……”

      “師兄說,回了家,我們一起養(yǎng),他會替你爭臉的。你娘看了看地上的池老幺,她說,姓池的不是奸人,也沒有拐騙我,是我拐了他。這條路,是我鐵了心要走的。他死了,我也隨他一起走?!?/p>

      “……”

      “師兄默然了好久。小娃娃蹲下去,舉著荷葉替他爹遮太陽。俺說,嫂子,今天的事,師兄過了就忘了,回家吧,他會十二倍地對你和孩子好。嫂子笑了笑,說,可我忘不了的啊。俺看了師兄一眼,師兄說,我要是綁你回家呢?”

      說到這兒,一了法師停了停,呼吸變粗了許多。

      “我媽媽咋回答?”何小一急問。

      “你娘說,綁我回去,我的心也在他身上。師兄聽了,眼淚流下來,流了好久。他說,娃兒我替你養(yǎng)大,你就安心走。說罷,一刀砍向你娘的脖子?!?/p>

      何小一雙手舉起,一陣陣發(fā)抖。

      “俺早有提防,趕緊雙劍齊擋。但師兄的刀太快,又狠,劈斷了劍,又劈下了你娘的頭。不過,我另一劍沒收住,緊追而上,把師兄握刀的右臂砍飛了?!?/p>

      “別說了!”何小一吼了一聲,哈哈大笑?!八赖煤?,死得好。我看得見你了,我來接你回家嘛……”沒說完,沖起身,一頭撞上羅漢松。

      羅漢松喀啦、喀啦地折斷了。何小一倒在地上。晨光里,映著一攤血,血里還有雪白的腦漿。

      一了法師撲過去,摸他的鼻息,已近氣絕。

      幾個徒弟圍過來。

      “看什么?趕緊抱了去雞頭庵找?guī)煵?!”一了法師覺得自己也快沒氣了。

      “師伯公一直在閉關(guān)?!?/p>

      “閉關(guān)就是為了破關(guān)??!快去!”

      四、四封信

      10

      元菁入土之后,第七天后半夜,春紅和劉半斗逃走了。

      劉半斗偷了一匹毛驢。賺開小東門,春紅騎驢,劉半斗牽繩,還搭了兩包衣物,徑往成都而去。

      春紅說,成都城大,人雜,躲起來容易。要討個活路,肯出氣力,也容易。

      逃到三渡水,還沒等到渡船來,劉九已快馬追到了。他身后是一隊拿了刀棍、火銃的家丁。

      從春紅身上搜出了元菁留下的四封信。一封寫給哥哥,一封寫給伯伯,一封寫給救了哥哥的鍋盔匠,一封寫給萍水相逢的少年。

      劉元雨親自審春紅?!盀樯兑研挪仄饋硪黄鹛樱渴切拍茏兂鲢y子嗎?”

      春紅笑道:“少爺眼里只有銀子。是銀子、金子救了少爺嗎?”

      劉元雨一耳光扇得她鼻血直流。她還是笑,乜眼說:“三小姐釵子、珠子有多少,她自己也不曉得,是我一個人在管。少爺去看看,可曾少了一件嗎?”

      “那咋不早把信拿出來?”

      “信是三小姐的命,誰也不配拿起走?!?/p>

      “笑話。連你的命都在我手上?!?/p>

      “三小姐的命,金貴。我的命,不算命,把我的命拿走,也不算本事?!?/p>

      劉元雨拍了桌子,吩咐把她推到院子里。

      這是臘月的下旬,抵攏年關(guān)了,天天雨夾雪。

      劉安街上的叫花子已凍死了好幾個,大老爺讓周總管家給他們送舊棉襖、熱稀飯。死了的,拿薄杉棺材盛了,埋入鎮(zhèn)尾巴的義冢里。

      春紅到院中一看,劉半斗已被綁在一棵老梨樹下。府里的家丁、丫鬟、仆人都被叫來圍觀,里三層外三層,活像看大戲。

      劉九把劉半斗的衣服剝光,用浸過冷水的牛皮鞭子,狠抽了二十鞭。一鞭一血痕,劉半斗鬼哭狼嚎。

      抽完了,劉九一身是汗,劉半斗已經(jīng)半死了。

      又拿來一根鐵門閂,打折了他一條腿。隨后,抬到馬棚去養(yǎng)傷。

      劉元雨說:“半斗本性良善,可惜被春紅帶壞了。調(diào)教了過來,還是自己人。待養(yǎng)好身子,還留在府里,就喂馬吧,做馬夫。馬一輩子做事辛勞,對人忠心,但凡做人,就該有馬的德行。是不是?”

      眾人不敢吭聲。雨夾雪落在一百多張冷臉上,化為冰涼的水,簌簌地流。

      輪到春紅了。她仰天叫了聲:“不要打我,讓我死!”

      劉元雨搖頭,淡淡道:“你就是打少了?!?/p>

      一條長凳抬了出來,兩個健婦把春紅按上去。劉元雨親手剝了她的褲子,用竹篾片抽她的屁股。

      春紅不哭,不鬧。雪白的屁股上,先是一條條血痕,后來是一片紅,抽得血肉模糊了。

      劉元雨咬緊牙關(guān),使勁地抽。淚水從他眼窩中不停地流下來。

      眾人都看傻了,誰也不曉得少爺心里在想啥子。

      11

      大老爺說:“雨兒到底是長大了?!?/p>

      過了春節(jié),大老爺娶了牛家的姑娘做七姨太。

      三天后,劉元雨把春紅收為了偏房。春紅的屁股上還敷著藥,不敢坐,也站不直。只能趴在床上,像塊案板上的肉,任憑少爺宰割。

      迎娶自貢鹽商的陶小姐,還要等到二月的油菜花開了。

      12

      元菁的四封信,其實是四幅畫,各有冊頁大小,僅寫了寥寥數(shù)語。

      寫給劉元雨的,畫了一群飛舞的花瓣,紅的、紫的、粉的,宛如飛舞的蜂群,好似能聽到風聲、翅膀聲,向上、向遠處飛去了。元菁在畫的下邊,寫了一行遒勁的隸書:

      哥,原諒我不辭而別了。

      寫給大老爺?shù)?,畫了一棵桃樹,綠葉滿枝,壽桃累累,碩大得驚人。畫的右手,是工整的歐體:

      小女不孝,

      年年今天,

      也不忘為伯伯上壽。

      幺幺

      寫給鍋盔匠的,畫了一只奇大的酒壺,一只酒碗,還有一朵紅艷艷的牡丹。也寫了飽滿的顏楷:

      英雄美酒,義薄云天。

      恕小女子劉元菁不能奉陪了。

      寫給萍水相逢的少年,是用畫繡像的白描,畫了一個單膝跪下的少年弓箭手。是側(cè)面畫,表情專注而不嚴峻,弓已經(jīng)拉滿,嘴角卻翹起一點兒笑意,似乎在跟人打招呼。

      這個側(cè)面,劉元雨熟之又熟,一閉眼就能浮現(xiàn)。元菁畫他,可見看得之細,記得之牢,用心之切。

      想到這兒,他覺得心頭一酸,兩滴淚沒忍住,打在了紙上。

      紙上有兩行流麗、瀟灑的行書:

      兄,天下說大不大,要遇還是能遇上的。

      來生再見了,少俠。

      小弟

      劉元雨把前邊三封信都燒了。

      剩下的這一封,裁掉了字,拿到上好的裝裱鋪,細心裝裱起來,掛在了自己的新書房。

      書房的名字,叫作小一堂。窗外,能望到西院古柏的樹冠,樹冠上的鳥。

      五、八月

      13

      再過了一年,八月,大雨滂沱。清晨時分,有人看見一了法師倒在劉安的街頭。

      他后背中了柳葉刀,被捅了七八下,隨后是亂砍,袈裟被砍成了血紅的碎布條。

      臉還是完整的。挺拔的長鼻梁還很俊美,嘴唇抿著,似在微笑。但眼角的皺紋放松了,雨水順皺紋流進眼角去,反復(fù)沖洗著眼窩。

      斜江茶鋪的曹太太撫尸痛哭。

      她后來尋了繩子上吊,被救了下來。自此呆呆的,每日濃妝艷抹,坐在門口的椅子上,等一個人回來。

      陌生人走過,嚇一跳,以為撞見個半癡半瘋的老太婆。

      一了法師的遺體運回雞腳寺,何小一破了關(guān)。

      他從雞頭庵下來了。

      14

      劉府大老爺?shù)钠咭烫е鴥鹤?,坐轎回了娘家。給牛伯送了人參、鹿茸,給牛嬸送了一顆鴿蛋大的紅寶石。

      牛家的宅院蓋在一塊高地上。門前是大曬壩,院里有高聳的谷倉。爬上倉頂,可遙望老娘灘的湖水和蘆葦蕩。宅后豬圈、牛棚、竹林盤,還有牛祖祖的墳。墳前石砌了座兩尺高的小樓房。七姨太說,活著是漁民,死了做地主,我也盡了心。

      環(huán)繞高地的,是兩百畝稻田,幾口魚塘,一片桃林。

      牛伯越發(fā)健旺了,能吃,能睡,能罵人,還成天鬧著要進補。牛嬸害了富貴病,夜夜睡不牢實。兩個牛哥依舊喜歡賭,還愛上了吃大煙。種田的事自有雇工,侄兒侄女在田埂上亂跑,嫂子只管跟雇工們算賬和吵嘴。

      七姨太呢,覺得諸事尚好。有銀子,有田,一家上下見了她都是笑臉。她在家一日,就和氣一天。太平日子,莫過于此。坐吃山空算啥子?把山吃空也得七八年、十七八年吧。且到了時候再說。但凡是遠慮、遠謀、上好的念想,到頭都不著數(shù),是他媽的一場夢。

      八月的太陽曬了一天。地氣抬起來,風中飄著莊稼成熟的味道。

      晚飯前,七姨太牽著兒子的手走到曬壩上。十幾張竹席,攤著新谷、剝下的玉米。夕照斜射,她看見一朵灰云朝這邊飄過來。

      慢慢近了,不是云,是披了灰色袈裟的和尚。

      和尚還很年輕。袈裟寬大,下邊露出他結(jié)實的小腿。他的頭是剃光的,卻又長出了小半寸的硬發(fā)。手上,握了一把帶鞘的戒刀。

      七姨太吃了一驚,倒不是害怕。

      和尚走上曬壩,隔著一張竹席,站住了。她兒子在竹席上翻滾,嘻嘻笑。

      “小鍋盔,我就曉得你不會死的。”她眼角有了笑意,手里搓著兩把谷子?!皼]死就總還能見上?!?/p>

      “也算死過一回了。”

      她還是那么好看,還更見好看些。苗條,又豐腴了,一身依然穿黑,是黑綢緞。黑臉頰上擦了白胭脂,黑嘴唇上抹了紅胭脂,眼珠里映射著強光。

      何小一把頭埋了埋。

      “這小娃兒好乖。人都說不足月,是早產(chǎn)兒?”

      “是足了月的,進劉府七個多月才生的。不然,他不會有六斤九兩啊。你不抱抱他?”

      “哦……”他臉上浮出了茫然,很貼切于傍晚時辰的光線。他弓下身,放了刀,把手插進小兒的腋下,呼一下!舉過了頭頂。

      小兒看看他媽媽,他媽媽點點頭。他就從嘴里發(fā)出呼呼的聲音,不是哭,也不是笑,是莫名的興奮。

      “他啥名字?”

      “二少爺?!?/p>

      何小一長喘了一口氣,把二少爺輕輕放下來。

      七姨太很鄙視地哼了哼?!澳隳昧说杜軄?,就為了問我兒子的名字?”

      他把刀撿起來,在刀鞘上彈了彈。“要麻煩你給劉九帶句話?!?/p>

      “怪了,你還惦記著劉九?”

      “你叫他今晚就逃吧,越遠越好,再不要讓我看到他?!?/p>

      “他要是不逃呢?”

      “我明晚就去砍了他,把他的腦袋掛在見山樓的飛檐上?!?/p>

      七姨太抽了口冷氣?!靶″伩?,你變歹毒了。”

      何小一笑笑?!叭瞬欢荆抖??!?/p>

      “你自己去給劉元雨說嘛?!?/p>

      “我也不想再看到他。”

      “他每天都在看到你?!?/p>

      “……”

      天色一抖,忽然就暗了下來。四野秋蟬大作,聒噪得炸耳朵。院子里傳來蒜苗、豆豉炒回鍋肉的味道。牛嬸在喊:“吃飯嘍、吃飯嘍!和尚念經(jīng)也念不飽肚子嘛!”

      何小一轉(zhuǎn)身離去。

      七姨太叫了聲:“慢?!?/p>

      “你喊劉九逃走。你呢?在雞腳寺一輩子做光棍兒?”

      “和尚是光頭,不興叫光棍兒?!?/p>

      “那,你就鐵了心做光頭?”

      “不。我回成都,依舊賣鍋盔。”

      “劉府的賞金,不要了???”七姨太抿嘴一笑。

      “我從沒放在心上過,你倒是從沒有放下來?!焙涡∫粵]回頭,但也回了一笑。

      他望向遠處。她望著他的背。從他的肩上,還望見了老娘灘上空飛翔的群鳥。

      六、天下

      15

      宣統(tǒng)三年,歲在辛亥,合西元一九一一年,談江山托人引薦,去了京師大學堂,教授禪與東洋倫理。

      周立人還滯留在東京。他通過日文轉(zhuǎn)譯了丹麥哲學家維克托·舒恩的《論戰(zhàn)栗》,并著手寫文言小說《昔年》。

      十二月二十二日凌晨,周立人的學生、四川大漢軍政府都督尹昌衡,誘捕了四川前總督趙爾豐。巳時之后,推到皇城的明遠樓前示眾。

      成都皇城,前身為明代蜀藩王府,格局略似紫禁城,明遠樓的位置,即仿佛太和殿。前邊有一塊很大的廣場。

      總督成階下囚,乃是幾百年來一件稀罕事。成都人聞風而來,九千多顆人頭,水葫蘆般漂來蕩去。二十七歲的尹昌衡,高壯,魁梧,單手就把趙爾豐拎了起來,歷數(shù)他的十大罪狀。問他:“服還是不服?”

      趙爾豐已過了六十六歲,雙手被綁,倒也不是很懼,強笑道:“服不服,都是廢話。你要殺我,或不殺我,全憑你的一念?!?/p>

      尹昌衡說:“大錯、大錯。今天抓你,不為一己之私,是為天下。殺不殺你,不在我,是在民意。大家說,該殺不該殺?”

      九千人炸響,轟隆隆地,聽不清在說啥。突然,一個尖嗓子叫道:“不殺,我們來看啥子!”立刻有幾個尖嗓子附和:“不看砍頭,看×?。 薄安豢乘哪X殼,就砍你的腦殼。反正砍一個腦殼!”“砍腦殼!”“砍??!”

      九千人一齊跺腳,喝道:“砍!”灰塵騰了起來,烏云般翻卷,越過明遠樓、皇城城墻,向御河、金河的對岸揚了開去。

      尹昌衡說:“好??沉耍 ?/p>

      劊子手雙手舉起鬼頭刀,六只鐵環(huán)嘩啦啦響。刀光一閃,廣場上靜了一靜,慢慢地,九千人的呼喊,化成了嘆息。自己也不曉得,是在嘆啥子。

      太陽當頂了,眾人才感覺擠得熱,腋下冒汗,頭皮發(fā)了癢,于是搖著頭漸漸地散了。

      穿出皇城的門洞,一些人回家了。一些人在閑步,經(jīng)皇城壩沿貢院大街向南,過了御河,又過了金河,下橋向左折進染房街,在兩棵樸樹下停了腳。劉安鍋盔鋪里,剛有二十個鍋盔新出爐。

      麥子和炭火的味道,讓入冬的空氣新鮮、暖和。何烔焮咬著一管葉子煙,雙手揉面,似在微笑。他眼角已帶了風霜,臉頰有褶皺,不過,還算是一個年輕的鍋盔匠。

      入夜打烊,合上鋪板,吹了燈,他還會獨自在桌邊坐一坐。

      手邊有葉子煙桿,還有一壺老鷹茶,許多的心事。

      月光好時,會從鋪板縫隙鉆進來,在黑屋里跳躍,折斷,爬上他的膝蓋、胸口、臉。

      他一遍遍想起,裝乞丐在雞腳場藏身時,月夜里,麻雀嘰喳,他常跟隔壁納鞋底的啞干媽學鬼影手。雞頭庵,隨師伯公閉關(guān)的一年多,最愛看月光從窗口瀉到蒲團上,一只小老鼠在月光、黑影里跳來跳去,鼠眼賊亮,和他久久對視著。

      (全文完)

      責任編輯 劉升盈 饒霽琳

      【作者簡介】何大草,祖籍四川閬中,1962年生于成都少城,1983年四川大學歷史系畢業(yè)。代表作有長篇小說《春山》《拳》《刀子和刀子》等。現(xiàn)執(zhí)教于四川師范大學文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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