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公平
老壽山終于踏上了回家的火車。
其實,那個叫李家拐角的地方,那個生他養(yǎng)他的地方,早已經(jīng)沒有家了。但老壽山每次回去,仍說是回家?!拔乙丶乙惶恕!边^完年,老壽山對兒子說。兒子正在手機上戳戳畫畫,頭也不抬:“您去年回去待了幾個月還沒待夠啊,今年又要回去?”
老壽山說:“我不是回去玩,我是回去蓋房子?!?/p>
“蓋房子?”兒子這下把頭抬起來了,一臉的驚,“我們在武漢不是住得好好的嗎,怎么突然想起來回鄉(xiāng)下蓋房子?”
是突然想起嗎?笑話。自從把接送孫子上學的任務完成后,閑下來的時間就多了起來,老壽山感覺自己成了一個可有可無的人。老壽山最怕閑著,閑下來的日子像無底洞,讓他摸不到邊際,找不到目標。你說看電視吧,自己喜歡看的,年輕人不喜歡,他們愛看的自己又沒興趣,你還能總是和他們搶頻道?只有看手機。手機字太小,主要是刺眼,看一會兒就頭昏腦漲眼發(fā)花。兒子叫他沒事學人家打打牌,可兒子不知道,他坐上牌桌就犯困,連牌都出不順溜。兒子還給他買了幾百元一根的釣魚竿,他耐著性子去釣過兩次,魚沒釣著幾條,卻感覺比挑一天大糞還累。這些都是次要的,關鍵是老家得有房子,沒有房子,百年之后就不能入祖墳,自己已經(jīng)是虛七十的人了,老壽山可不想死后成為孤魂野鬼。唉,兒子還沒到那個歲數(shù),這些話說給他聽了,他也不會有什么感覺。再說了,兒子兒媳空閑的時候心思都在手機上,根本就沒有說話的興致,老壽山就不想多說什么,說了也白說,搞不好還會引起兒媳婦的誤會。老壽山只好笑笑,說:“人老了,葉落歸根。”
這個理由顯然不充分,兒媳婦也不贊成,說花那么多錢去鄉(xiāng)下蓋一幢沒人住的房子,有這個必要嗎?老壽山說:“怎么沒人住呢?我去住啊?!笨磧合眿D欲言又止,老壽山又說:“我有錢,不花你們的?!?/p>
老壽山當然有錢。送走老伴的第二年,老壽山就帶著沒考上大學的兒子女兒,還有給老伴治病拉下的一屁股債,離開了李家拐角。一晃二十多年過去了,不說紅火的生意,單是現(xiàn)在住的這套三居室,都由原來的四十多萬,漲到三百多萬了。
但老壽山就是要回老家蓋房子。
老壽山剛把行李放好,旁邊座位上來一花白頭發(fā)老頭。老壽山看花白頭發(fā)口罩上面的眼睛有些熟悉,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花白頭發(fā)也發(fā)覺老壽山在看他,伸手把口罩往下一拉,幾乎同時,老壽山也把口罩拉下了,兩人相視大笑。
原來花白頭發(fā)和老壽山同住一個小區(qū),有一天老壽山去超市,碰見花白頭發(fā)躺在路上,行人見了都繞過去。老壽山本也打算繞過去,看見花白頭發(fā)扭曲的臉,心里老大的不落忍,就停下來把他送去醫(yī)院,因此熟悉了,其實互相連名和姓都不知道。
老壽山問:“你這是?”
花白頭發(fā)說:“我回家呀,把老房子拆了蓋新的。你呢?”
老壽山拍拍花白頭發(fā)的肩膀,朗聲大笑:“我們想到一塊去了?!?/p>
花白頭發(fā)說他多年就有回家蓋房子的想法了,在城里待著什么都好,就是閑下來沒事的時候不好過。兒子兒媳忙得經(jīng)常不在家,就是在家也沒有多少話講,連隔壁左右的人都不認識一個,這樣的日子,悶都把人要悶死。特別是去年,防疫時小區(qū)封了,關在巴掌大的屋里出不能出進不能進,那幾個月真是比死還難受?!氨緛斫夥夂笪揖鸵丶疑w房子,結果兒子不答應,一直拖到前天才好不容易松了口,我怕他一時三刻變卦,連招呼都不打就溜了?!?/p>
花白頭發(fā)一臉的得意。
老壽山和花白頭發(fā)的體會是一樣的。只是去年封城時,他剛好回老家看望岳母,被滯留在鄉(xiāng)下。雖然鄉(xiāng)下也封村封路了,但農(nóng)村天廣地闊,開門就是熟悉的人,聊的也是熟悉的事,除了有村干部時不時騎著綁了喇叭的摩托車,喇叭里喊著不要聚集、自覺隔離之類的話語制造點緊張氣氛,其實和平時差不了多少。那些日子,老壽山每天都和武漢的兒子微信視頻,知道城市隔離的慘狀,慶幸自己回到了鄉(xiāng)下。雖然寄人籬下的日子并不舒心,但卻比關在武漢那個雞籠似的房子里強之萬倍。
吸取去年的教訓,老壽山這回沒有去住岳母家。他在鎮(zhèn)上的“如家客?!遍_了一間房。稍事休息,想想鎮(zhèn)上雖然離家不遠,但蓋房子耗時長,來來回回的次數(shù)頻繁,便去花一千多元買了輛電動車。車行對面剛好是一家賣絹花的,看看天色還早,老壽山就去挑選了一些不知道名字的絹花,紅的綠的白的紫的都有,扎成大大的一束,又買了些香紙鞭炮,去給老伴“吊清”。
有多少年沒有給老伴吊清了?老壽山自從離開李家拐角后,除了親戚朋友請客,或偶爾在春節(jié)前看一看岳母才回家一趟,順便去老伴的墳頭上燒一炷香,但那都不是吊清的時候。去年滯留在家,又因疫情政府號召不吊清,街里連絹花都買不到。本地鄉(xiāng)俗,過了正月十五,再到清明節(jié),這段時間是吊清的時節(jié)。頭年給老伴吊清的時候還是用彩紙扎的“清明吊”,花花綠綠地插在墳頭上,微風下晃呀晃,像極了古時候的“宮燈”。二十多年了,清明吊早已被滿墳五顏六色的絹花替代,老壽山卻再沒有給老伴吊過清,想想都覺虧欠得慌。
電動車直驅老伴的墳地。李家拐角的祖墳地原來在塆前。老壽山記得,那是好大一塊墳地啊,里頭安息著他的爺爺奶奶,還有早早丟下他的父親母親。那是在他二十來歲的時候吧,卻被公社組織一班人給平了,說是不能讓死人與活人爭耕地。后來,李家拐角人便把墳地遷到了塆后的一塊貧瘠地上。
老壽山來到塆后,在離墳地不遠的一個土堆前停下。這是一個將近兩人高的大土堆,上面長滿了茅草和一些不知名的灌木,人們叫它“始祖墳”。據(jù)說不知多少年前,李家的始祖領著兒子女兒,從江西逃難到此地,貧病交加,倒斃在路旁,當時始祖的兒女便把始祖裹張草席,就地草草地葬了,并落下腳來,開枝散葉,繁衍了這片人家。因為住在柳河的拐彎處,人稱“李家拐角”,并傳下規(guī)矩:死者為大,不管是哪里人,若歿于此地,李家拐角的任何人,不得拒絕入土,讓死者變成孤魂野鬼。但是有一個條件:不得享用棺木,只準草席裹尸。
老壽山從記事起就聽人們講這個故事,也不知真假,只是人們每到墳地祭拜,都要先到始祖墳前上一炷香。當然,平墳那年也有干部下令平掉始祖墳,但沒人敢動,據(jù)說有一個愣頭青不信邪,在墳上挖了兩鍬土,當天夜里就發(fā)高燒說胡話,以后就沒人敢再動這個心思。
老壽山也不例外,點燃一炷香,插在始祖墳腳下參差不齊的香簽中,躬身拜了幾拜,喃喃自語:“老祖宗保佑啊,我的新屋順順當當……”
與始祖墳不同的是,塆后的墳地里都只是半人高的墳包,雖然剛過完年,離清明節(jié)還遠著呢,就已經(jīng)花團錦簇了,小北風吹過,沙沙沙沙,列隊歡迎著老壽山。老伴的墳很好找,就在第二排的中間,左邊有一塊空地,雜草叢生,那是留給他百年之后的長眠地,可是他在這里卻沒有房子了,沒有房子就沒了家,就不是李家拐角的人了,百年之后就不能在這里安眠。老壽山去年來上過墳,墳上倒也干凈,只是墳前的青石墓碑,早已不堪二十幾年的風雨剝蝕,早先的黑底紅字,幾乎成了一塊白板,只依稀看得見中間的“桂蘭”兩個大字。
老壽山撫摩著老伴的名字,說:“桂蘭,我回來了,回來蓋房了。我知道你在那邊很寂寞,等把房子蓋好,我就可以回歸故土,和你團聚了。桂蘭,那時候我們就一起講講話,講些什么呢?就講你為了這個家累死累活,終于把自己累倒了……啊,你不喜歡聽?那就講你不嫌我窮,瞞著你家大人偷偷和我好,我們總是手拉著手舍不得放開……”
吊清的鞭炮響過,老壽山把電動車騎到內(nèi)弟門前,從車上提下兩箱酸奶。岳母九十多歲的人了,身體還行,就牙口不好,說喜歡喝老壽山買的酸奶。內(nèi)弟媳婦見了,先是愣怔了一下,然后就笑瞇瞇地跑過來,口里說著“姐夫你來就來嘛,還帶什么東西”,伸出雙手欲接老壽山手里的兩個箱子。老壽山知道這內(nèi)弟媳婦素來是個口甜心苦的人,特別是當年為賣房子的事,內(nèi)弟媳婦的心里可能永遠記恨著他。唉,都怪當年的情況太特殊,不然的話,老壽山說什么也不會為一千元錢得罪內(nèi)弟和內(nèi)弟媳婦。后來老壽山也問過自己:你這樣做妥當嗎?那年兒子看上了武漢的一套房子,老壽山手里的錢不夠,找親戚朋友借遍了還差一萬元,無奈之下才回家賣老屋。連房子帶宅基估價一萬二,雖只打算賣一萬,可內(nèi)弟只肯出九千,結果老壽山咬緊牙關硬沒答應。老壽山覺得這也是沒法子的事,拼死拼活,還不都是為了兒女?這樣一想,頓覺釋懷。
老壽山見內(nèi)弟媳婦伸出雙手來接兩個箱子,便把身子一側,只遞給她一箱,另外一箱仍舊提著,一直提到樓房后面岳母住著的小屋里。這是老壽山去年住過兩個多月的小屋,他熟悉小屋的每一個角落。小屋里黑黢黢的,老壽山睜大眼睛看了半天才看到,岳母歪在角落的椅子上假寐。老壽山放下箱子,和岳母說了幾句話后,這才和內(nèi)弟媳婦告辭。
內(nèi)弟媳婦有些詫異:“這天都晚了,你還要去哪兒呢?”
老壽山說:“去旅館呀,我在鎮(zhèn)上的旅館里開了一間房?!?/p>
內(nèi)弟媳婦說:“都到家里了還住旅館?這就是姐夫你的不對了,家里又不是沒地方住呢?!?/p>
老壽山淡淡地一笑。把老屋賣掉后,老壽山偶爾回家需要過夜,的確是住在內(nèi)弟家,反正只借住一宿,也不管內(nèi)弟媳婦有什么想法。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去年年前臘月二十八回家看望岳母,老壽山本打算在二十九趕回武漢過年的,武漢卻封城了。突如其來的新冠肺炎據(jù)說很厲害,村干部們都上門登記了,口罩捂得只剩下眼睛,說武漢回來的人是重點,囑咐老壽山自覺隔離,不要亂跑亂串門,若身體不適要隨時報告。一向自恃身體堪比年輕人的老壽山,眨眼之間就似乎變成了一個可怕的病毒,稍不小心就會鉆到誰的身體里邊去。
內(nèi)弟媳婦看向老壽山的眼神都變了,像個神經(jīng)病似的不住嘮叨:“這可怎么辦這可怎么辦,一大家子人哪!”
老壽山聽得心里既煩躁又無奈,說:“這樣吧,你去找張彩條布,我到外面搭個棚住?!?/p>
岳母不同意:“大冷天的還不凍壞了?你要不嫌我,就去我屋里住吧,我不怕?!?/p>
于是老壽山吃住就搬到岳母的小屋里,一直住了七八十天。
大年三十的晚上,村里、塆子里也封了。老壽山正在小屋里同岳母說話,忽聽內(nèi)弟媳婦在門外叫喊起來:“這一封也不知要封到什么時候?光吃飯不干活,上十張嘴呢,金山銀山都要被吃空了!”老壽山一時怔住了,內(nèi)弟媳婦的話就像一個大嘴巴子摑在臉上,臉不疼心卻疼。
剛開始,老壽山自覺地待在小屋里不出門,好在有手機做伴,也覺不出什么。當他和兒子微信聊天,得知他們住的這個小區(qū)雖無一例病人,但仍要隔離,度日如年之后,實在坐不住了。這天是大年初二,天晴得格外的好,沒有了走親戚拜年的人,塆子里似乎冷清了許多,但各家各戶出門在外的人大都回家了,在各自的門口曬太陽,戳手機,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傳遞著信息,聊著互相感興趣的話題,倒顯得比往日更熱鬧。老壽山從小屋上前來,和看得見的人遠遠地大聲招呼著:“新年好!”“新年快樂!”內(nèi)弟媳婦見了,忙叫過兩個孫子:“快,給姑爺爺拜年?!?/p>
兩個孩子異口同聲:“恭喜發(fā)財,紅包拿來?!?/p>
“這倆臭小子!”內(nèi)弟媳婦有些不好意思,老壽山擺擺手,哈哈一笑,掏出早就準備好的兩千元錢,說:“回來得倉促,姑爺爺也沒帶多少,給你們一人一千元壓歲錢,也不知這錢上有沒有病毒。”
內(nèi)弟媳婦趕忙接過,笑道:“姑爺爺您說到哪里去了?都是內(nèi)親,誰嫌過誰呀!”
望著內(nèi)弟媳婦滿面春風,老壽山心里一掃霧霾。早知金錢能夠找回尊嚴,又何必等到今天?
不過這些都過去了。老壽山說:“這回是蓋房子,時間長,住旅館方便,就不麻煩你們了?!?/p>
翌日,老壽山就去找村主任申請宅基地,誰知村主任卻說以他的條件不能批。村主任是同學的兒子,老壽山又去找同學,同學再找村主任,仍然沒有用。村主任說:“您這明顯不符合政策,就算是我同意了,鎮(zhèn)里也不會批。”
老壽山不知費了多少口舌,沒用,只好去想別的辦法。正猶豫著是回旅館呢,還是去找內(nèi)弟商議,忽聽前面?zhèn)鱽怼班栲枧九尽钡谋夼诼?,還有洋鼓洋號,吹著一支不知道名字的曲子。老壽山還以為是結婚的,走近一看,原來是一支送葬的隊伍,孝衣孝帽,花圈孝帶,白浩浩地拉了將近半里路遠?!斑@才成個陣勢”,老壽山在路邊停車觀看,心里忍不住贊嘆。聽看熱鬧的人講,這人是服了“助壯素”去世的,他是挑了個好時候。真是“死都要挑個好時候”啊,要是放在去年這個時候,死了也就死了,疫情嚴重,不準操辦,不準請客,簡單得跟死了條狗沒兩樣。老壽山清楚地記得,前年,臘月里,老陳哥的兒子去美國出差,女兒便把他從上海接到家中過年,去年正月的一天,夜里突發(fā)心梗,還沒等到120到來,老陳哥就走了。疫情期間,兒子遠在美國不能回來安葬,只好委托妹妹。妹妹把父親火化后送回老家,老家卻因老陳哥戶口已遷出,拒絕他入土。無奈之下妹妹又把父親的骨灰運回李家拐角,放在屋后的自留地頭,日曬夜露,風吹雨打。父親的骨灰一天不入土,女兒的心中就一天不安寧,終于兄妹倆協(xié)商好,把父親埋葬在李家拐角。
安葬的那天老壽山去了,按祖?zhèn)鞯囊?guī)矩,沒有草席,就用一塊白布代替,把骨灰從骨灰盒里倒在上面包裹了。女兒看著父親入土連個骨灰盒都不能帶去,哭得天昏地暗,暈倒在地。老陳哥是個好人,走的前一天和老壽山說了好半天話。老陳哥說自己很想回家,死后能埋在自家祖墳地里,也不至于做了孤魂野鬼。誰知話音未落,卻死在異鄉(xiāng)埋在異鄉(xiāng),臨了連個骨灰盒都沒裝一個。老壽山不禁一陣唏噓,熱淚盈眶。
老壽山來到內(nèi)弟家,內(nèi)弟果然提供他一個信息:聽說塆里的鐵柱要賣房子。
不管是真是假,老壽山先去找鐵柱。鐵柱在北京做生意,已經(jīng)把房子買了,家里又沒老人,就想把老屋賣掉。老屋是個破瓦房,鐵柱幾乎十多年沒回來住過了,并不值錢,值錢的是房子底下的宅基地,鐵柱說最少得三萬。老壽山說自己只是想蓋間小屋養(yǎng)養(yǎng)老,花三萬買個宅基地不劃算,只肯出兩萬。但鐵柱死不松口,老壽山就給兒子打了一個電話。年紀大了,但凡大事都得知會兒子一聲。兒子接了電話,說:“買吧買吧,您說行就行?!崩蠅凵铰牫鰞鹤由夂苊Γ艘幻?,說話也簡單了。老壽山想兒子都同意了,多點就多點吧,免得到處去求人,麻煩。于是最后商定兩萬八,立下買賣字據(jù),成交。
老壽山立馬就開始工作。先是請人把舊屋拆了,然后買來紅磚和石灰,請泥瓦工砌墻。砌到半人高,忽然來了一胖一瘦兩個年輕人,自稱是鎮(zhèn)土地管理所的,對老壽山說,這房子違章,不能建。老壽山說了自己的情況,拿出和鐵柱簽的買賣字據(jù),胖子看了,說:“這是無效合同,城市戶口是不能到農(nóng)村買賣宅基地的?!?/p>
當初有了武漢的城市戶口,曾經(jīng)讓老壽山自豪不已,誰知這個讓老壽山自豪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戶口,在農(nóng)村卻行不通。老壽山只好自認倒霉,在兩個年輕人的協(xié)助下,找鐵柱退了買房款。
這兩天,老壽山一時塆前一時塆后,這里轉轉,那里瞄瞄,神神道道的。突然眼前一亮,他被一塊種著蠶豆的田吸引住了。豆苗稀稀落落的,豆花卻紫紫的開得熱鬧。老壽山沿著這塊地走了幾個來回,嘴里叨叨咕咕的不知在說什么,他知道,這是一塊三類地,因為路邊的大樹遮擋了陽光,種什么都長不好,所以分田的時候,村里給每戶強行搭配了一塊。老壽山看中的這塊地大約有三十平方米,剛好可以蓋一間小屋。
好巧不巧,這塊地恰好是內(nèi)弟的。聽老壽山一說,內(nèi)弟倒沒吭聲,內(nèi)弟媳婦卻說:“您別看這塊地不起眼,每年的收入可不少。我們不像姐夫做生意,還指望它吃飯呢?!?/p>
老壽山說:“你放心,我肯定不是白占,我會按規(guī)矩算錢?!鳖D了頓,又說,“這塊地歷來長不好莊稼,撐死一年也收不了五百元。那就按五百元算吧,二十年,我給你一萬元錢?!?/p>
內(nèi)弟媳婦說:“那是種小麥。明年我們打算種黃蜀葵,一年起碼可以收千把元。”
“這塊地不向陽,種金子都長不好?!崩蠅凵秸f,“那就按一千元錢計算吧,我付兩萬元?!?/p>
“這多不好意思?!眱?nèi)弟媳婦說,“其實姐夫還是賺了。就你這身體,三十年都不夠活?!?/p>
老壽山笑道:“我都虛七十了,二十年就是九十,夠嗆?!?/p>
內(nèi)弟媳婦說:“現(xiàn)在九十算什么?你看我媽九十多了,還硬朗得很呢?!?/p>
“那就暫定二十年吧,”老壽山說,“活到九十歲拆房子,活不到九十歲也不退錢?!?/p>
讓老壽山?jīng)]想到的是,才剛剛開始砌墻,一胖一瘦的兩個年輕人又來了。老壽山說難道我們在自家田里搭個小屋也犯法嗎?胖子說:“沒經(jīng)批準的建房都是違章建筑,必須拆除?!?/p>
老壽山據(jù)理力爭,胖子靜靜地聽著,瘦子卻不耐煩了,說:“這些都不是理由。屢教不改,沒罰你款就算是客氣了?!?/p>
房子蓋不成,老壽山給兒子打電話,兒子仍然很忙,說蓋不成那就回武漢唄,哪里的黃土不埋人?老壽山不作聲,沉吟半晌,悄悄地把電話掛了,又開始了塆前塆后地轉悠。有人同他打招呼,他就拉著人家,向人家大倒蓋房子的苦水。開始還有人敷衍著,漸漸地,人們見了他就開始繞道。
人們發(fā)現(xiàn),老壽山每天必去的地方有兩個:一個是始祖墳,另一個是老伴的墳地。
在高大威嚴的始祖墳前,老壽山有時跪下磕頭,有時抱拳作揖,一般都是恭敬地立在墳前,嘴里喃喃著,不知道在說些什么,只聽見墳上茅草沙沙有聲。
在老伴的墳地就不一樣了。老壽山坐在老伴墳邊的那塊空地上,到底是春天了,才過幾天,空地上青草如絲,間或點綴著一些不知名的細碎白花,顫顫巍巍的,像是歡迎他的到來。這本是留給他的棲息地,可如今卻不知能不能回來。老壽山在上面一坐就是半天,一邊同老伴說話,一邊伏在老伴的墳上,細細地清理墳上的雜草,一棵一棵,一根一根,薅得如此輕柔和小心,就像那時節(jié)給老伴撓癢癢,生怕一不小心給撓疼了,抓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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