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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地下600米

      2022-06-09 06:50:22劉宏
      短篇小說(原創(chuàng)版) 2022年12期
      關(guān)鍵詞:礦車坑道班長

      劉宏

      1

      長途客車從農(nóng)場駛?cè)胩}北縣地界,陰沉的天空開始飄起了雪花,先是星星點(diǎn)點(diǎn),很快就紛紛揚(yáng)揚(yáng)起來??蛙嚨竭_(dá)佳木斯時,天完全黑了,比正常時間晚點(diǎn)一個半小時,不然我們下午三點(diǎn)半就到了。

      我和李山東下了長途客車,趕到對面的火車站時,售票大廳里幾個售票窗口已經(jīng)排起了長隊(duì),我們在人堆里擠呀擠的,排到窗口時,李山東突然發(fā)現(xiàn)身上的錢包不見了。我說你好好找找,興許放錯兜了。李山東神色慌亂,抖著手從內(nèi)衣兜翻到外衣兜,他翻完一遍,我再幫他翻一遍,除了外衣兜里的十幾元零花錢還在,放在褲兜里的錢包不翼而飛,褲腰的側(cè)面無端地出現(xiàn)一個三寸多長的大口子。讓人偷了,二百五十多元錢都沒了,李山東沮喪地看著褲子上被割開的大口子說。他不能確定是在客車上讓人偷的,還是剛才在售票口擠的時候被賊割的。我看見他眼里有淚花在打轉(zhuǎn)轉(zhuǎn)。要知道,對一個農(nóng)場普通職工來說,二百多元錢,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呀。我連忙安慰他,沒事,我這還有一百多元錢呢,夠買兩張去寒城的車票了。

      買好去寒城的火車票,離開車時間還有四十分鐘,也就是說,坐了近五小時的長途汽車,早已饑腸轆轆的我們可以有足夠的時間安靜地吃頓晚飯。在火車站廣場東側(cè)一家小酒館里,我倆賭氣似的點(diǎn)了一盤油炸花生米和一個雞蛋炒辣椒,每人半斤小燒,還頗奢侈地喝了兩瓶啤酒。李山東顯然還沒有從丟錢包的陰影中走出來,情緒低落,耷拉著眼皮,喝酒下口很大,上火車時,我們都有些微醺了。數(shù)了數(shù),兩人身上的錢加一起還剩八元六角。

      來的時候,李山東對我說:“我有個表哥在寒城,那里有煤礦,挺掙錢的,干兩個月比種兩坰地掙得多?!闭f這話時,他一臉志在必得,好像那錢就擺在面前等著他拿呢?!跋旅焊G?那可是拿命掙錢??!”我有些擔(dān)憂?!胺判?,咱要干就去國營大礦,我表哥有人,一句話的事。小煤窯咱說啥也不能去?!蹦强跉夂孟窈堑乃忻旱V都是表哥家開的。

      確切地說,我們?nèi)サ牟皇呛牵蔷嚯x寒城十幾公里外的一個叫蘭嶺的地方?;疖嚨竭_(dá)蘭嶺的時候,已是夜半時分,火車把我們卸下后就繼續(xù)向東,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蘭嶺是哈牡線上一個極小的小村,不足百戶人家,靜謐地臥在山窩里。此時,我們站在冷清的站臺上,環(huán)顧四周,深秋的冷風(fēng)下,除了遠(yuǎn)處幾點(diǎn)燈光,便是夜幕下黑幽幽的綿延群山。

      我倆挎著背包,來到亮著燈光的站臺值班室,里面有幾個人正在打麻將,爐火生得很旺。一打聽,其中有一個人竟認(rèn)識李山東的表哥張發(fā)達(dá),這樣我們被允許進(jìn)了值班室。那人說,發(fā)達(dá)家住在山腰上,這么晚了黑燈瞎火不好走,等天亮了再去吧。于是我倆在嘩啦嘩啦的麻將聲中熬到了天明。

      李山東的表哥張發(fā)達(dá)家住在一個小山坡上,單獨(dú)的一個土院,院子里的馬棚里拴著兩匹馬。

      “年根了,人家大礦不招臨時工,要干只能去鎮(zhèn)上小煤窯。”張發(fā)達(dá)說。張發(fā)達(dá)顯然對我們的到來有些準(zhǔn)備不足。李山東看看我,我看看他。此時,我們就這樣打道回府是不可能的,我倆身上的錢加一起不夠買一張回程的車票,更不可能一見面就張嘴借錢,那是很丟面子的事。

      張發(fā)達(dá)家只有一間臥室,雖然是南北炕,但除了夫妻外,家里還有老母和兩個剛上學(xué)的女孩兒,一個叫大妞,一個叫二妞。家里突然住進(jìn)兩個大男人,彼此都覺得不方便。住了兩天后,張發(fā)達(dá)把我們帶到鎮(zhèn)上的小煤窯。張發(fā)達(dá)每年農(nóng)閑時,也到礦上干上一陣子,打打零工,和礦上的人都比較熟。一個姓吳的副礦長上下打量著我們,說:“干得了嗎?”

      “能干了,能干了!”我和李山東齊聲回答,語氣堅(jiān)定,但吳副礦長還是看出我們面部流露出的猶疑,接著說道:“眼看到年根了,本來是不想再用人的,但看發(fā)達(dá)的面子,先試用一個星期吧,如果吃不消我也不留你們?!边@個吳副礦長很會做順?biāo)饲椤?/p>

      這是一個由私人承包的小煤窯,有三十幾個工人,分三個班,一天二十四小時三班倒,一個星期輪一回。我和李山東分在二班,班長是一個三十多歲姓陳的河南漢子。簡單做一下登記,陳班長讓人帶我們領(lǐng)了安全帽和礦燈,當(dāng)天下午我們就下井了。

      此前我一直幼稚地認(rèn)為礦井像村里的水井一樣是直上直下的,現(xiàn)在才知道是斜坡的。全班人員在井口坐上一輛由兩根油絲繩拉動的礦車,車小人多,只好蹲著擠在一起,膽大的直接就站在礦車的牽引桿上。礦車呈45度角開始向地下深處滑行,瞬間就陷入一片黑暗,耳邊只有礦車隆隆的行駛聲,讓人不由得緊張起來。十幾分鐘后,礦車終于停了下來,在礦燈的照射下,坑道里滿是一汪汪的積水,還彌漫著濃濃的煤塵氣味。坑道兩邊的坑壁用柞木和樺木等雜木支撐著,由于常年潮濕,有的撐木上生出了一堆堆不知名的菌類。

      “這井有多深?”我故作鎮(zhèn)靜地問陳班長?!傲俣嗝?。最深還有八百多米的,下了井就是天王老子也得聽天由命。”陳班長看也不看我,一邊查看煤層尋找爆破點(diǎn),一邊像是自言自語。

      我從未想象過地下六百米是個什么景象,有生以來我最深只下過五米深的菜窖。但看到工友們一路說說笑笑打打鬧鬧開著葷素玩笑,我的心也漸漸安頓下來。冬季的井下溫度在零上攝氏八度左右,與地上零下三十多攝氏度氣溫形成巨大反差,單衣單褲,干起活來,一會兒工夫就汗流浹背?;椟S的燈光下,可以看見亮晶晶的煤塵濃霧一般在眼前飛舞,無孔不入地依附在人的臉上和身上,和汗水混在一起。

      班長見我年輕靈活,安排我干些看似簡單的零活。我的主要工作是每天上班前到倉庫領(lǐng)取炸藥和雷管,然后在井下掌子面打炮泥。所謂炮泥,就是在煤層與巖石之間,一種淡黃色的黏度很高的膠泥,用鐵釬摳出來,再用手捏成搟面杖粗細(xì)的條狀,然后塞進(jìn)已經(jīng)放好炸藥的炮眼里。待炮眼用膠泥封好后,班長口哨一響,大家迅速散開,班長就搖動電子起爆器,這六百多米地下就會響起巨大的爆炸聲,被炸開的煤層像瀑布一樣傾瀉到坑道里。再用人工一鍬鍬裝上礦車后,按下電子鈴,地面上的人就會將絞車啟動,將滿載著煤的礦車?yán)系孛?。如果運(yùn)氣好,一炮下來就能有幾十噸的煤,要是運(yùn)氣不好,放三炮都不如放一炮下的煤多。每個班每天炸藥和雷管的使用量都進(jìn)入了成本,每天的出煤量決定著每個人的工資收入。

      來得匆忙,我和李山東都沒帶行李,只好穿著衣服戴著帽子睡覺,沒有枕頭,我找了塊磚頭再蓋上一塊紙殼,就這樣過了一個多月。后來,熱情的張發(fā)達(dá)在自家倉房里翻出了一條被老鼠嗑得千瘡百孔的破棉被給了我們,舊是舊了點(diǎn),總比沒有強(qiáng)。蓋了幾天后,我在疊被時抖落出幾只干癟的死老鼠。有很長時間我的臉是基本不洗的,其實(shí),洗與不洗沒什么區(qū)別。礦上用水要靠一輛牛車到山下拉,水十分金貴,洗臉要幾個人用一盆水,往往一張臉就把一盆水洗成黑泥漿。

      很快進(jìn)入了隆冬,每天下班一出井口,我們必須以最快速度猛跑,在最短時間內(nèi)回到工棚,稍微慢一些,被汗水和泥水浸濕的衣褲就會被地面零下三十?dāng)z氏度的寒風(fēng)凍住,瞬間渾身上下都動彈不得了。

      2

      來自天南地北的礦工們,住在一間工棚里,南北兩排大炕。工友中,三班的老滕和我最親近,老滕有四十多歲,是礦工中年齡最大的。據(jù)說是個老光棍,他個子矮小,嘴有些歪,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還有些哮喘,經(jīng)??s著脖子,呼吸聲很大。可能是哮喘病的原因,老滕不吸煙,但愛喝酒,我經(jīng)常看見他空閑的時候,一個人盤腿坐在自己的鋪位上,就著一把花生米或一個咸鴨蛋,吱吱地喝著廉價(jià)的小燒,喝過的空酒瓶子擺滿了窗臺。俺比不得你、你們年輕人,不喝點(diǎn)兒酒下井就、就渾身莫有氣力呀。老滕哆嗦著嘴唇說。有一點(diǎn)好,老滕喝多了從不鬧事,只是話多,自顧自地叨叨咕咕不知說些啥。大伙都說他長得像智取威虎山里的欒平,于是叫他“小爐匠”。他得知我是第一次下煤窯,就主動上前和我搭話,說,俺也是你、你這個年紀(jì)下煤窯的,都20多年了,然后很熱心地比畫著教我如何看煤層,什么地方膠泥多,怎樣選擇爆破點(diǎn)出煤多,怎樣用雪水洗臉等,雖然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但我還是很喜歡老實(shí)憨厚的老滕。我要、要是高中畢業(yè),才不干、干這活呢,當(dāng)老滕得知我是高中畢業(yè)生,語氣充滿惋惜,連連說可惜了、可惜了。我問他,你上過幾年學(xué)?俺只上過小、小學(xué),聲音低低的,像是怕別人聽見似的。

      可能脾氣好,又長得矮小,老滕經(jīng)常受工友們的欺負(fù),在工棚里,老滕成了大伙兒的用人,燒炕、點(diǎn)爐子、掃地什么的都是他干。老滕像是個受氣的小媳婦,誰都可以指使他,他也從不計(jì)較。一個叫大周的人,不但指使老滕干活,還把欺負(fù)老滕當(dāng)成了日常消遣。大周與老滕住對面,而且在一個班,大周是本地人,不到三十歲的樣子,人高馬大,脾氣暴躁,礦上的人都怕他三分,輕易不敢招惹他。大周的鋪位是用膠合板隔開的單間,要占兩個人的面積,除了他自己,誰也不敢靠近。大周欺負(fù)老滕從來不需要理由,也不找借口,是完全依著性子來的那種,對老滕非打即罵,老滕稍有反抗,他就大打出手。瘦小的老滕在身體壯碩的大周手里就像一只小雞。我經(jīng)??匆姶笾馨牙想丛诳簧?,用東西使勁敲他的腦袋,一邊打一邊問他服不服,大伙兒見了既不拉也不勸,見怪不怪習(xí)以為常了。

      元旦這天,礦主開恩,破天荒在蘿卜湯里放了肉,要知道,工友們已經(jīng)快兩個月沒有見到葷腥了,有的人腿已經(jīng)浮腫得像大象腿了。那天的肥肉切得有麻將牌大小,白花花顫悠悠的,如剛出鍋的大豆腐,冒著誘人的香氣。工友們眼冒金光,如餓狼撲食般涌向飯盆,老滕也夾在人群中,因?yàn)閭€小,被擠得東倒西歪,只搶到了兩塊肉。大周見老滕也來吃肉,就說你有什么資格吃肉,一下把老滕搶到碗里的肉扒拉到地上,老滕急眼了,一反常態(tài)地進(jìn)行了反擊,和大周扭打起來,撞翻了那盆帶肉的蘿卜湯,兩人在地上的泥水里滾成了泥猴。老滕異常憤怒的反抗讓平時高傲的大周在眾人面前丟了面子,他惱羞成怒,一股猛勁把老滕按在身下,抓起地上的掃把猛擊老滕的臉和頭部,把掃把都打散花了。這時終于有人上來拉架了,我趁亂上前猛踢了大周后腰兩腳,李山東一下拉住我,警告我別管閑事。

      鼻青臉腫的老滕在炕上躺了好幾天,那幾天都是我為他打飯。

      有一天,吃晚飯的時候,大周突然問我,那天是不是你踢的我?眼神兇兇的,我把手里的碗放在炕沿上,雙手抱在胸前說,是我踢的,你想咋的?我們相互死死盯著對方,來礦上兩個多月了,我和大周幾乎沒說過話,我的到來似乎對他產(chǎn)生了某種威脅,我們之間隱隱地彌漫著與生俱來的敵意氣息。此時,面對兩個年輕人充滿火藥味的對峙,沒人敢上前說半句話,空氣仿佛都凝固了。僵持了半天,大周只好自找臺階,說,老弟,你剛來,我不跟你一般見識,你等著。我回以一笑,好,我等著。事后,李山東緊張地對我說,出門在外,你可忍著點(diǎn)兒,別惹事呀!

      為防備大周報(bào)復(fù),我利用去寒城市里購物的機(jī)會,特意買了一把俄式軍用彈簧刀,天天別在褲腰帶里。

      臨近春節(jié),礦上開了工資,有人開始張羅回家過年了。我和李山東特意請了假,準(zhǔn)備到寒城買件羽絨服,再給家人帶點(diǎn)兒年貨。吃完早飯,我揣著剛發(fā)的一百二十六元工資,到山下臨時站點(diǎn)等車。每天上午九點(diǎn)左右,有一趟由七臺河到寒城的長途客車經(jīng)過這里。走到路口的時候,遠(yuǎn)遠(yuǎn)看見老滕也在那里等車,他老遠(yuǎn)就向我喊,小劉,你、你也去寒城嗎?我說是。那你幫俺買、買個熱水袋吧,俺就、就不去了,怪冷的。說著就要掏錢,我攔住他說,不用,我這兒有錢,回來再說。老滕盯著我看了一會兒,努著嘴欲言又止的樣子,我說,你還有啥事,我一起給你辦了。他猶豫了一下,顫巍巍地從懷里掏出一個黃皮信封交給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再幫俺寄封信吧,我不禁好奇,小學(xué)都沒念完的老滕,竟然還會寫信?我看信封上的字竟然寫得還挺工整,收信人的名字叫趙翠花。我問,趙翠花是你啥人呀?老滕那張粗糙的老臉一下紅了,說,照片你看過的。我一下想起來了,有一天礦上維修電路,放假一天,難得清閑,大伙兒都聚在工棚里打撲克,只有老滕獨(dú)自躲在自己的鋪位上翻弄著一個小本本,我悄悄靠過去,全神貫注的老滕全然不覺,那小本本臟兮兮的,巴掌大小,老滕從小本本的塑料封皮的夾層里,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張只有一寸的黑白照片來,靜靜地看著,照片上的女人模樣有些模糊,好像還扎著兩只羊角小辮。這女的是誰?嚇了老滕一跳,他很快收起照片,說,莫嚷嚷,莫嚷嚷??此o張的樣子,我也就沒再追問?,F(xiàn)在到年根了,老滕托我寄的這封信就是給照片上那個女人吧,老滕和這個女人是什么關(guān)系呢?老滕始終沒有說明,我也沒再追問。收好信后,我隨口問他,你啥時回家過年?他有些尷尬地笑笑,下意識地搓著兩只粗糙的黑手說,家,俺沒家,到哪、哪就是家。

      3

      從寒城市里回到礦上時,天已經(jīng)黑了,老滕他們?nèi)嗍且拱?,此時已經(jīng)下井。我把幫老滕賣的熱水袋放在他的鋪位上,就鋪開自己的被子準(zhǔn)備休息。在市里逛了大半天,挺累的,明天還要起早下井。脫衣服的時候,我一下愣住了,發(fā)現(xiàn)衣兜里那封老滕的信還在,我懊悔地一拍大腿,這扯不扯,怎么給忘了呢?但事已至此,估計(jì)信里也沒有什么要緊事,看看明天誰去寒城再寄出去吧。

      第二天一大早,和往常一樣,工友們照例早早爬起來準(zhǔn)備下井,早飯吃完了,可當(dāng)晚作業(yè)的三班一個人也沒回來。正常情況下,他們下班我們才能上班。正當(dāng)疑惑時,陳班長拖著一身寒氣從外面回來了。他表情異常緊張,說話聲音有些哆嗦,昨晚井下出事了,今天先不能下井。出什么事了?大家都很奇怪,陳班長突然嚴(yán)厲地說,別瞎打聽!是瓦斯爆炸還是坑道塌方?還是發(fā)生別的什么事?我們開始緊張起來,紛紛穿上衣服跑到井口去看。這時,井口已經(jīng)圍了很多人,我只認(rèn)識吳副礦長,此時他鐵青著臉,呆望著煙霧蒙蒙的井口,一言不發(fā)。在人群里,沒有看到當(dāng)晚作業(yè)的三班的人。我想靠近井口去看究竟,被把守井口的礦上保安隊(duì)的人粗暴地?fù)趿嘶貋恚f是在等市里的專業(yè)救援隊(duì)。站了一會兒,挺冷的,我們就跑回工棚。中午,陳班長告訴我們,要回家的可以提前走。

      歸心似箭,工友們已顧不了許多,第二天一大早,扛著大包小包,陸陸續(xù)續(xù)奔向通往山下的小路,像是一群逃荒的難民。臨走時,我把老滕那封沒有寄出的信交給了陳班長,讓他見到老滕交給他。

      回到家不久,我給李山東的表哥張發(fā)達(dá)寫了封信,除了對他給予我們的幫助和照顧表示感謝之外,還專門問了那天事故發(fā)生的具體情況。一個多月后,終于收到張發(fā)達(dá)的回信,他說關(guān)于那場事故最后是聽吳副礦長私下里說的,因?yàn)槭鹿拾l(fā)生后,逃出來的人都被隔離了,并很快各自回了家,再也沒有回到礦上,所以知道真相的人很少。信寫得很長,也很潦草,但還是從中了解到那場事故發(fā)生的大致經(jīng)過。

      據(jù)說,那天三班下井后,先放了兩炮,沒出多少煤,就決定下班前再放一炮,并多加了兩管炸藥,沒想到這一炮威力巨大,震裂了坑道頂部的一塊巨石,在巨石移動下沉的重壓下,坑道的頂木像煮熟的面條一樣扭動起來,并發(fā)出瘆人的吱吱呻吟聲。三班長大喊一聲,不好,快跑!全班九個人一起向停在前面的礦車跑,跑著跑著,班長發(fā)現(xiàn)在最里面掌子面的大周沒有跟上來,就對副班長說,你先領(lǐng)他們先走,我回去看看。這時老滕從人堆里鉆出來,磕磕巴巴地說,班長,你、你礦燈快不亮了,還、還是俺去吧。沒等班長反應(yīng)過來,老滕矮小的身影已經(jīng)消失在昏暗的坑道里。

      三班長領(lǐng)著幾個人剛剛跑到礦車跟前,身后就傳來一聲轟雷般的悶響,一股巨大氣浪排山倒海般沖向井口,濃重的煙塵瞬間淹沒了整個坑道。幾個人在地上抱著頭趴了半個多小時,濃煙才漸漸淡去。大伙兒開始你一聲我一聲地向坑道深處喊,大周——老滕——喊著喊著,坑道里出現(xiàn)一個人影,大伙兒一起迎了上去,是大周,見有人來了,大周一下癱倒在地上,大伙兒忙上前去拉,借著頭上微弱的燈光,發(fā)現(xiàn)他的右手掌只剩下半截,血像小溪一樣流著,三班長急忙脫下自己的外衣,將大周的右手裹成一團(tuán)大包,對大伙兒說,你們先扶大周上去,我回去看看老滕。

      三班長往回走了不足百米,就再也走不了了。整個坑道被塌落的巨石完全堵死,它們像面目猙獰的巨獸發(fā)出陣陣獰笑。三班長大喊一聲:老滕——就跪在巨石堆面前大哭起來。

      據(jù)死里逃生的大周講,他根本沒有看見老滕,當(dāng)時他扶著坑道壁往外跑的時候,手掌被坑道壁上扭動的頂木間縫隙死死擠住,不能動彈,眼見頭頂?shù)氖瘔K紛紛墜落,突然看見旁邊的坑道壁上掛著一把應(yīng)急用的斧子,情急之下,用另一只手拿起斧子砍下了自己右手,才逃了出來。

      不知為什么,我對大周的說法始終心存懷疑。我在給張發(fā)達(dá)的回信中問,老滕尸體最后找到了嗎?他回信說,找到了,三班長和幾個工友最后把老滕遺體和破被褥等遺物,弄到一起在林邊山腳下用碎石埋了,又找了一塊破木板當(dāng)墓碑,算是一個冢吧。

      我回信說,開春的時候,你替我在老滕的墓前放幾支野花吧,但始終沒有收到張發(fā)達(dá)的回信。

      4

      和三十多年前一樣,列車到達(dá)蘭嶺也是午夜時分。重返這個叫蘭嶺的地方,對我來說看似一時沖動,其實(shí)蓄謀已久。十天的年假原本計(jì)劃和妻兒一起到大連旅游,我的爽約令家人很不愉快。

      時間是2016年9月20日,我不知道為什么要選這個季節(jié)來到蘭嶺。

      時過境遷,眼前的蘭嶺已是一個很熱鬧的小鎮(zhèn)了。在車站旁邊找了一家小旅店住下,老板娘看著我的身份證,一邊登記一邊問:你是省城來的呀,聽說前幾天省城下冰雹漲大水,把車都沖跑了,是真的嗎?我說是真的。接著我問她,你認(rèn)識張發(fā)達(dá)嗎?問完就覺得白問了,因?yàn)檠矍斑@個老板娘估計(jì)不到四十歲,張發(fā)達(dá)如果活著至少七十多歲了,她認(rèn)識的可能性不大。不料,老板娘突然停下手中正在登記的筆,抬起頭驚訝地問,你問誰?張發(fā)達(dá),他家原來就在對面的半山腰上住,你認(rèn)識他嗎?老板娘定定地看著我,你怎么認(rèn)識他?他是我爹,我爹就叫張發(fā)達(dá)。我說那你是大妞還是二妞?其實(shí),我對大妞二妞基本沒有印象,只隱約知道她們的小名。老板娘眼睛瞪得更大了,大得很夸張,我是大妞,你是誰呀?你咋認(rèn)識我爹呀?我說,三十年前我在你家住過。于是我把來龍去脈大致講了一遍,大妞想想說,我有點(diǎn)兒印象,我表叔是領(lǐng)過一個人在我家住過,那時候我剛上小學(xué)吧。我說,是呀,一轉(zhuǎn)眼都三十多年了。您沒吃飯吧,我給您下碗面條吧,再打兩個荷包蛋。哎呀媽呀,太巧了。我問,你爹還好嗎?那幾年我們還一直通信呢。大妞一邊在廚房忙碌,一邊告訴我說,我爹回山東老家十多年了,現(xiàn)在全家就我一個人在蘭嶺,沒辦法,結(jié)婚在這走不了了。

      大妞是個手把很利落的女人,很快就把一碗香噴噴的面條擺在我面前,我也就不客氣地吃起來。你認(rèn)識一個叫大周的人嗎?既然張發(fā)達(dá)不在蘭嶺了,我只能找大周了,如果大周也找不到,我再找吳礦長,總之,不能虛了此行。

      大周?叫周什么?大妞想了半天也沒想起來大周是誰。其實(shí),大周的大名我也記不起來了,甚至我壓根就不知道。

      第二天,我開始到處打聽大周的下落,有人說,你找的是周半手吧,他年輕時候就下過煤窯,丟了半個手,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干不動了,整天在鎮(zhèn)上閑逛,剛才還看見他在街上溜達(dá)呢。我感覺人們說的那個周半手就是大周,只要他還在小小的蘭嶺,我就會找到他。

      找到大周是我到蘭嶺的第三天。

      那天,我在街上見到一個身材高大又有些駝背的老年男人,他的右手始終放在衣服兜里,步履有些蹣跚。我偷偷跟著他走進(jìn)一家小酒館,他點(diǎn)一個尖椒干豆腐就獨(dú)自喝起了酒。我仔細(xì)觀察了一會兒這個人,看模樣有七十歲了,滿臉皺紋如壑,兩鬢完全花白,但眉宇間有些似曾相識。如果是大周,至少比實(shí)際年齡大十歲。畢竟三十多年了,我還不敢確定他就是大周。我走過去,在他對面坐下來,他似乎沒有發(fā)現(xiàn)我的存在,只顧自斟自酌,而且下口很大。大哥,如果我沒認(rèn)錯,你是大周吧?我怕再這樣等下去,他很快會喝醉。他驚異地抬起蒙眬的醉眼看著我,反問道,你是誰呀?我姓劉。姓劉?我們相互對視著好一會兒,片刻,他突然避開我的眼睛低下頭,說,哦,我知道你是誰了。我說,知道就好,講講三十多年前那天的事吧。我想知道老滕是怎么死的,我想知道真相,如果你還是個男人,希望能說真話。

      看來還真是你,好吧,我給你倒杯酒,你邊喝我邊說給你聽,我已經(jīng)憋了很久了,這些年沒有人再問過我老滕的事。本來我可以離開蘭嶺,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但不知道為什么我還在這里。既然你來了,我必須講。大周顫抖著那只獨(dú)手為我倒?jié)M酒,我讓服務(wù)員又上了一盤魚香肉絲。于是,大周就講起了那天發(fā)生的事——

      當(dāng)時我的整個手掌被兩根頂木死死擠住不能動彈,只能等死了,我絕望地大喊,來人哪,來人哪!沒想到老滕跑了過來,他向四周看看,找到一把修理軌道的舊斧頭,對我說了句,兄弟,你、你忍著點(diǎn)兒,俺、俺也是沒辦法,說著,舉起斧頭向我被夾住的手掌狠狠砍了下去,我疼得大叫一聲跌倒在地,老滕大喊一聲快跑,隨即拉起我,剛跑出兩步,他卻被石塊絆倒了,就在倒下的一瞬間,他推了我一把,這時候,一聲巨響,坑道頂整個坍塌下來,剛爬起的老滕瞬間被巨石吞沒了。而我在他前面不到兩米遠(yuǎn),逃過了一劫。

      大周聲淚俱下,我丟了半個手,卻揀了一條命,是老滕把他的命給了我,我對不起老滕,我大周不是人哪!老滕呀,現(xiàn)在小劉來了,你讓他狠狠打我一頓,再狠狠踢我,把我踢死得了!大周一邊嗚嗚哭,一邊用獨(dú)手扇自己的耳光,嚇得周圍的人都躲遠(yuǎn)遠(yuǎn)地看,不敢靠近。

      我沒有勸阻大周孩子似的哭鬧,等他平靜下來后,我問,那封信的事你知道嗎?大周說,我就知道你要問信的事。我在醫(yī)院養(yǎng)傷的時候,你們二班的陳班長來看我,說老滕有封沒有寄出去的信在他那里,不知道該怎么處理。我說交給礦上吧,陳班長說,我也這么想過,但礦上怕家屬鬧事,肯定會把信瞞下或毀掉。我說老滕是我的救命恩人,你把信給我吧,我也許會為老滕做些什么。陳班長想了想,說,只好這樣了,交給你,你打算怎么辦?我說我知道怎么辦。

      大周一仰脖喝下半杯白酒,然后自己又倒?jié)M了。繼續(xù)說道,我按照信上的地址找到河南商丘鄉(xiāng)下,走進(jìn)山坳里一個小村子,去找那個叫趙翠花的女人。大周抓起桌上的餐巾紙擦了擦眼睛,說,沒想到她十年前就死了。我是聽她妹妹說的,趙翠花的妹妹得知我是替老滕來看她姐,情緒非常激動,態(tài)度很不友好,她說,都是這個滕三害死了俺姐,他就是個大騙子,要不是他讓俺姐等著他,俺姐早嫁人了,也不會瘋掉,不瘋掉咋能掉進(jìn)魚塘淹死。我把那封信交給她,說,我是老滕的工友,這是老滕給你姐的信,你替你姐收下吧。趙翠花的妹妹一聽更氣了,人都死了寄信還有什么用?他咋不自己來?我說老滕不在了,趙翠花的妹妹似乎沒有聽懂,說,不在了?他不是在東北掙大錢嗎?我告訴她,老滕在一次煤礦事故中死了,快三十年了。趙翠花的妹妹聽了愣了一下,接過那信看了看,眼淚流下來了,語氣也緩和下來,哎,都是苦命人哪!鄰村唐支書的兒子一直中意俺姐,幾次托人提親,俺姐死活不同意,俺爹就下手打了俺姐,后來俺姐就呆掉了,見人就傻笑,看不住就光著身子往外跑。

      俺終究不明白,俺姐雖然和滕三從小是同學(xué),成天一起上學(xué)下學(xué),但滕三家里那么窮,人又長得那個呆樣,俺姐咋就一直傻等著他不嫁人呢?我問,老滕在這還有其他親人嗎?趙翠花的妹妹說,他哪還有什么親人,從小爹娘就死了,是他爺把他拉扯大的,后來爺也死掉了,他開始在村里給人家放羊,吃住在羊圈邊上的土屋里,俺姐還偷著給她送過吃的呢,幾年以后他就離開村子,說是去東北發(fā)財(cái)去了,俺姐一等就是十幾年哪!明天俺就把信放到俺姐的墳頭上,讓她自己看吧。

      大周一口又干下半杯白酒,用手背擦了下嘴,接著說,我從河南回來后不久,趙翠花的妹妹用手機(jī)打來電話,告訴我一件很奇異的事情,她說,那天,她把那封信放在姐姐的墳頭,用大土塊壓著,可是沒等她離開,那封信突然借著一股風(fēng)像一只巨大的蝴蝶,一下飛了起來,她攆出去半里路也沒攆上,就這樣看著它飄飄忽忽飛走了。

      秋分過后的天氣已是寒意濃濃,山坡上一片片玉米和大豆已經(jīng)泛黃,在秋風(fēng)中發(fā)出瑟瑟聲響。我跟在大周的后面,沿著山間小路向蘭嶺鎮(zhèn)北的山里走去。我特意買了一瓶本地小燒,一袋花生米和三個咸鴨蛋,這些都是老滕愛吃的。

      我每年都要來老滕的墓地看看,大周說,我不能為老滕做些什么,只能常來看看他,薅薅草培培土。

      老滕的墓地在當(dāng)年礦區(qū)的南坡下,周圍是一片松樹林,沒有其他墓地,顯得有些孤獨(dú),但在大周多年的培護(hù)下,并不荒涼。我望了望山坡上當(dāng)年的礦區(qū),一切已蕩然無存,那里正生長著一片郁郁蔥蔥的松林。

      老滕呀,小弟不好意思呀,三十多年了,今天才來看你。我蹲在老滕墳前,把帶來的東西一一擺好,打開了那瓶小燒,說,本地小燒,你最愛喝的,喝點(diǎn)吧。真對不起呀,當(dāng)年那封信我忘寄了,但大周已經(jīng)交給趙翠花的妹妹了,她一定會收到的,你就放心吧,你是個英雄,好好安息吧。我一邊念叨一邊把半瓶酒灑在老滕墳前,余下半瓶放在墳前的一塊磚頭上。

      大周也把自己帶的東西擺在老滕墳前,他帶的是一些水果、餅干什么的。大周跪在老滕墳前說著說著就又哭起來,一個勁說對不起,我不是人,還像在酒館里那樣扇自己嘴巴??此终垓v個沒完,我拉起他說,行了,都這么些年了,老滕早就原諒你了,誰還沒有年輕犯渾的時候呢。

      天色已經(jīng)不早,我還要乘坐當(dāng)天下午的火車趕回省城。我向老滕墳頭躬了躬身,說,老滕啊,明年我還來看你,給你立個像樣的大理石碑。說著,轉(zhuǎn)身向坡下走去,剛走出三兩步,忽聽身后傳來一聲輕微的悶響,回頭看去,見那立在墳前的半瓶小燒突然倒在地上,清冽的酒水順著山坡向我奔涌而來!

      責(zé)任編輯/文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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