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莎

“你這被騙了十幾次，充值都沒有成功，那你怎么還繼續(xù)往里充呢？小伙子覺得委屈說，我也不想充啊，可是她叫我寶寶哎！”

“詐騙犯年底都想沖業(yè)績，其實他們不知道，這是給我們沖業(yè)績呢！”

“其實不想讓大家叫我‘房警官’，聽起來像‘防警官’，犯罪分子提防我們就算了，大家千萬別提防我們……”

以上片段出自2022年2月南京警方與相關單位聯合舉辦的“反詐脫口秀”，站在臺上講得眉飛色舞的是江蘇省南京市公安局秦淮分局雙塘派出所民警房德恩。身形板正的他講起段子來讓臺下觀眾笑得合不攏嘴，模仿起各個案件的當事人也是惟妙惟肖。然而在此之前，他沒有參加過任何表演，甚至沒怎么聽過脫口秀，這次來演出，可以算得上是被“騙”來的。

時間撥回到2021年12月，正在轄區(qū)內排查安全風險的房德恩接到上級的電話，說讓他去參加一個脫口秀活動。他以為這是警局的年底福利，組織大家去看脫口秀放松一下，下了班便急急忙忙趕過去。到了現場他卻發(fā)現，不僅舞臺空著，觀眾席也空著，哪里有要演出的跡象？和脫口秀工作室的演員們碰了面才知道，原來要上臺表演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那就講唄，房德恩硬著頭皮開始選材做準備。反詐脫口秀既要讓臺下觀眾捧腹大笑，又要把反詐知識宣傳到位，挑選哪個案子成了房德恩慎之又慎的選擇。在他辦理過的詐騙案中，有數額特別巨大的，有上當受騙后心如死灰給房德恩留下極為深刻印象的，還有直接打著公安旗號騙人的……考慮到年輕人容易在交友方面上當受騙，他挑中一個以戀愛交友為幌子，被誘導在網游內充值，結果上當受騙的案子。受害者從來沒有看到自己的充值到賬，僅僅因為對方甜甜地叫他“寶寶”而不斷充值。

有了原材料，還得反復加工打磨，房德恩利用午休時間開始編段子和試講，同事們則成了他第一次試講的“幸運觀眾”。房德恩的幽默感與生俱來，平日愛開玩笑，也經常把朋友同事逗樂。但這一次，他卻“翻車”了。聽到熟悉的案情，同事們像是約好了似的，不僅面無表情地看完房德恩的表演，甚至在他講完5分鐘后，茫然問道：“?。磕阒v完了嗎？”

這一次試講讓房德恩很有挫敗感，“未來的舞臺首秀不會也要冷場了吧”。脫口秀工作室的人安慰他：“是你選的觀眾不合適，咱搞個開放麥試一試?！辈煌谡窖莩觯_放麥是脫口秀的一種形式，可以給新人們提供一個練習和打磨段子的機會。

既然要把反詐知識帶上脫口秀的舞臺，房德恩不想馬虎應付。利用兩次開放麥，他記下了哪些是爆了的笑點，哪些地方觀眾沒有給出期待的回應，這樣的段子最令人頭疼，需要重新編排，房德恩解釋道：“與純講段子不同之處在于，講案子需要保證其連貫性和完整性，用案子帶出反詐知識，起到普法效果。可案子并非每一處都是笑點，對于這些沒有笑點的地方，我只能盡力去壓縮精簡?！?/p>

即便是做了充足準備，在正式演出前，看到臺下坐著的四五十名觀眾，房德恩還是緊張到手抖，“平常工作問話我們都是二對一，哪里有這種一對多的時候”?？僧斦镜骄酃鉄粝聲r，他發(fā)現自己壓根看不見臺下觀眾的表情，緊張感便隨之慢慢降低。后來在表演的過程中，即便是把梗拋出去，沒聽見笑聲，房德恩也覺得無所謂了，“只要我不尷尬，尷尬的就是別人”。表演結束后，臺下觀眾掌聲連連，有人錄成了視頻發(fā)到網上，也受到了網友的廣泛好評，房德恩因此火了一把。但回過頭來，他覺得講好反詐脫口秀其實并不簡單，“一個好梗，既要說清楚詐騙套路手段，又要讓聽眾產生共鳴、會心一笑，有所回味和思考，太不容易了”。

2022年2月，房德恩在江蘇南京講反詐脫口秀。（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脫口秀只是房德恩各種反詐宣傳方式的一種。他調侃說自己臉皮厚，哪里有什么新想法，領導都想讓他先試試。2021年，他作為南京市第一批試水反詐直播的警察，做了幾次反詐直播。當時他自己找案子、寫稿子，從受害人的心理到犯罪人員的手段，一一列出大家應該注意的地方。直播與脫口秀相比，觀眾能給的反饋更多更及時，但有時候也容易“跑偏”，有的觀眾甚至都不關心詐騙了，只想問房德恩有沒有對象。提及這些“不正經”的問題，他說：“你必須自己堅持自己的節(jié)奏，不能自亂陣腳?！?/p>

“這幾年，隨著全國各地詐騙案高發(fā)，反詐騙宣傳成了我們的工作重點，宣傳方式也越來越多。不管是直播，還是這次和脫口秀的聯動，本質上都是為了能更好地在年輕群體中宣傳相關知識。”房德恩告訴《方圓》記者，像傳統的宣傳方式，例如開講座、發(fā)活頁宣傳單等，年輕人可能不愿意來，或者拿了單子就走了。但年輕人也是詐騙的目標群體，警方應該與時俱進，多嘗試一些新形式來宣傳反詐知識。

走下脫口秀舞臺，平日里的房德恩在派出所的綜合指揮室工作，主要負責接警、派警，以及收集和研判所里的各項數據，起的是統攬全所工作的作用。

晚上的派出所有時要比白天“熱鬧”得多，燈火通明的前臺常常會迎來一撥又一撥深夜醉酒的人。這個時段的警情多半和酒有關，類似警務紀實類真人秀《守護解放西》里的名場面，一個醉酒女孩沖著民警喊“整個長沙，我是老大”的情況也在這兒常常上演。房德恩說，大家從醉酒時“天不怕地不怕”到醒酒后痛哭流涕、懊悔不已，仿佛已經成為一個固定的模式，他見慣不怪了。

令房德恩印象比較深的是幾年前的一個晚上，一名男子喝醉酒后和店家產生糾紛，掀桌子、砸東西。店家報警后，他被帶到派出所的約束室小隔間里醒酒。神志不清的他后來把小隔間的玻璃給砸了，還在那里罵罵咧咧。

第二天早上，男子酒醒了，人也蒙了，振振有詞地說道：“第一，為什么我在派出所。第二，為什么我這臉上有傷，你們是不是打我了？”無奈的房德恩只好把監(jiān)控回放給他看，男子當場臉都嚇白了，直呼“不可能，這不可能是我”。后來，男子家屬取得了店家的諒解。至于被砸的玻璃，派出所也不可能找他賠。房德恩說：“畢竟是執(zhí)法機關，自己辦自己的案子這不合適，這名男子雖然在言語上不太配合，但是跟民警沒有什么過激行為，便不追究他的責任了。”

在綜合指揮室，房德恩（左一）對轄區(qū)重點人員進行梳理并標記。（圖片來源：受訪者供圖）

面對醉酒的人，房德恩說：“大家別以為警察很容易，我們實在沒辦法了也得哄?！彼浻龅竭^一位大哥，大哥因為跟老婆吵架想要借酒消愁，結果喝大了，好在其間他并沒有什么過激行為，只是報警說：“我不回去了，我老婆不要我了！”

面對這樣一個醉漢，房德恩只好把他帶到派出所門口，準備把他哄消停了再繼續(xù)干手上的活。大哥醉酒后話多，房德恩就坐在他旁邊，順著他的話聊，盡職盡責地當好一個“情緒垃圾桶”，聊人生、聊理想，聊到他醒酒為止。那時正值寒冬，外面冷颼颼的，兩人就這么聊了一個多小時。

酒醒之后，大哥特別不好意思，覺得耽誤了房德恩太長時間，同時也很誠懇地感謝他愿意耐心聽自己說了這么多家長里短。大哥告訴房德恩，自己沒有什么可以“掏心窩子”的朋友，作為家里的頂梁柱，也做不到和家人發(fā)牢騷，這次也是借著酒勁倒了苦水，倒完也該回家去了。

房德恩理解這個大哥的難處，人總有脆弱的時候，那一刻他愿意去當好一個傾聽者。在這個崗位上，不管是處理糾紛，還是深夜化身知心大哥，他都能從中獲得不少經驗——去理解不同背景、不同年齡的人，體會更多不同的情感，在下一次遇到相似情況的時候，能找準要點，對癥下藥去解決問題。他也時常告訴自己，要給出公正客觀的意見，不能因為情感而有所偏向，就像他師傅說的那樣，“不管從哪個角度或者從什么方面去講，你是警察，你是第三方”。

房德恩并不是一開始就想要當警察的。他大學本科讀的是會計專業(yè)，畢業(yè)后學過貨車駕駛，但沒有真的去跑貨。再后來他當了一段時間的咖啡師，因為家里人覺得這份工作不穩(wěn)定，他又去考了保險從業(yè)資格證。2013年年底，考試結束后的一個周末，房德恩和朋友去影院看《掃毒》，影片里的故事一下子擊中了房德恩。走出電影院，他信誓旦旦地告訴朋友：“我要去報考警察，你們都別攔著我！”朋友聽完都沒當回事，“你別開玩笑了，我請你吃飯冷靜一下”。兩年后，房德恩通過考試，加入了警察隊伍。

可現實情況里，哪有那么多熱血上頭的情節(jié)?！半娪袄锏木焐碇獬鲛k案時都是從口袋里掏出證件一揮，十分瀟灑帥氣。但成為一名警察后才知道，其實我們穿得最多的就是執(zhí)勤服。而且在所里，我們需要24小時值班，隨時待命，哪怕是累到不行躺下休息一會兒，都一定是穿著制服躺下?！?/p>

除了制服帶來的“落差”，房德恩還要面對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深夜在小區(qū)的垃圾桶里翻找郵票。一次，有人報警稱，自己丟失了一套有特殊意義的郵票。經初步調查，失主屬于個人不小心遺失，按常理講無須花費過多警力尋找，但面對焦急的失主，他決定再努力一把。通過失主家附近的另一個監(jiān)控，房德恩發(fā)現，郵票被失主不小心丟進垃圾桶里，并且隨著桶內垃圾被轉運到了隔壁小區(qū)的垃圾集中分類點。這才有了深夜找垃圾的那一幕。

房德恩回憶，自己雖然戴著手套和口罩，但臭味還是鉆進了他的鼻子。翻了兩大桶垃圾后，他找到了那套郵票，并歸還給失主。直到現在，房德恩依然不清楚這套郵票為何珍貴，但找到郵票時，喜極而泣的當事人讓他感受到，“原來多做一點，我可以做得更好”。

成為警察的這些年，單位里的所有工種房德恩幾乎都干過，他說：“不變的是永遠像菜市場的前臺、加不完的班、出不完的警和執(zhí)不完的勤。”穿上這身制服，警察的身份沒有他想象中那么威風，卻比想象中能做的多得多，“雖然褲子被磨得锃亮，但不得不說執(zhí)勤服真的非常適合摸爬滾打”。

在警察這個崗位上，無論是在忙碌的派出所里，在熙熙攘攘的街道社區(qū)，還是在聚光燈下的舞臺上，房德恩都覺得自己在向童年偶像奧特曼靠攏，“以前相信光，后來追逐光，現在成為光，將來散發(fā)光”。

其實，因反詐脫口秀而走紅的房德恩已經不是第一次紅了，他還曾因為用一頓火鍋勸下想要輕生的女孩而火遍全網。

2020年3月，南京秦淮警方接到群眾報警，有一個女孩想要跳河輕生，好在及時被好心人拉住。房德恩到達事發(fā)現場，把女孩帶回派出所，女孩一路上情緒低落，低著頭不愿說話。為了解開她的心結，他只能換著話題和她聊：“你就覺得沒什么值得留戀的了？”“喜歡吃火鍋不？”“火鍋不值得留戀嗎？”……房德恩三句不離火鍋，直接把女孩逗樂了。

房德恩看到這招有用，便接著和她話家常?！坝袑ο罅藳]？”“平時喜歡化妝嗎？”“對美沒有追求嗎？”一連串的問題讓女孩漸漸停止了哭泣。在和女孩交流中，房德恩了解到，女孩是學醫(yī)學專業(yè)的，考研連連失利讓她壓力很大，在繼續(xù)考研還是就業(yè)的選擇上也和父母有分歧，再加上父母不同意她養(yǎng)寵物，多個因素疊加才讓女孩有了輕生的想法。聽完女孩的心事，房德恩開始用自身經歷去勸解。最后，女孩的情緒穩(wěn)定了下來，也重新燃起對未來生活的希望，跟著母親回了家。

但工作不只有這些被成功“解救”的人，對于那些沒能救下的輕生者，房德恩要學會自我消化內疚和自責的情緒，保證不能因此影響日后的工作。房德恩遇到過無數的輕生者，上吊的、割腕的、燒炭的、跳河的，各種方式都有，其中讓他印象最深的還是一個因投資失敗背上沉重債務的男子。為了確保自己能順利死去，男子用了三種不同的方法，割腕、服用消炎藥和白酒、堵住汽車的排氣管并在車內燒炭。事發(fā)當天晚上11點，男子的妻子報警稱自己的丈夫失聯了。房德恩查到男子駕駛的車輛可能出行的方向后，立馬告知轄區(qū)民警。這輛車最后在靠近高速公路的一條偏僻小路被找到，但男子已經身亡。后來，男子的妻子專程打給房德恩表示感謝，但從顫抖微弱的聲音中，房德恩才意識到那名男子已經離世。電話掛斷后，房德恩久久沒回過神來。

還有一次，報警人稱自己父親當天下午2點出門后就一直沒回來，他懷疑父親是走丟了。一般情況下，成年人如果僅僅兩三個小時無法取得聯系，很難判斷為走失，所以當時房德恩只能用常規(guī)手段去找人。直到報警人在家中發(fā)現自己父親留下的遺書，房德恩才意識到不對勁，立刻向上級匯報，請求技術支持。5個小時后，他們在一座橋的橋口發(fā)現了老人最后的蹤跡。房德恩心一沉，“危險了”。緊趕慢趕，那位老人還是被發(fā)現已經跳河自盡。

生生死死見多了，房德恩坦言自己也開始擰巴起來。一方面，他始終相信不管什么事情，總有解決辦法，咬咬牙就能挺過去。他是這么想，也是這么去勸慰那些輕生者的。另一方面，他又覺得自己是不是“未經他人苦，莫勸他人善”。房德恩還沒有自我消解這種矛盾心理，但在行動上，他還是保持最快的出警速度抵達現場，“能救一個，就救一個。畢竟沒有什么比生命更為珍貴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