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平凹
牛站在崄畔,伸嘴去吃酸棗刺。人吃辣椒圖辣哩,牛吃棗刺圖扎哩,酸棗刺是牛的調(diào)料。狗臥在門道里一直在啃骨頭。骨頭早已成了黑棒子,狗不在乎有肉沒肉,它好的就是那一股味道。東頭的鐵匠鋪里一直在叮叮咣咣敲打,西頭的彈棉花店里一直在嗡嗡嗡作響,整個后晌石坡村都在軟硬相間的聲音里。
石坡村之所以在白蘆峪出名,就是有張家的鐵匠鋪和司家的彈棉花店。但是,張家看不起司家:去,有什么技術(shù)含量,棉花用手撕著也能撕蓬松!張鐵匠打鐵打乏了,要喝釅茶,收拾了錘子,也讓兒子歇下。兒子歇下就是吹嗩吶,吹出的像放屁,唾沫星子都噴出來,風一吹又落在自己臉上。兒子是個笨家伙。張鐵匠抬頭看到遠處的梁背上過來了人,說:把那些貨都掛出來!新打造的扎锨、鏟锨、板镢、犁鏵、齒耙、鐮刀、砍刀、鋼釬、撬杠以及碾滾子梿枷軸,解板的長鋸,錐子夾子鉤子釘子,齊齊掛了鋪門兩邊的木架上和擺了木架前的攤位上。來人果然是買家,要挑一把牙子镢。張鐵匠明明知道是羊角村的,卻要問:哪個村的?回答是:羊角村的。張鐵匠又說:羊角村不是也有鐵匠鋪嗎?那人說:這不是貨怕比貨么!一股子大風在刮了,啥都吹起來,張鐵匠吆喝著讓碌碡起,起,碌碡到底沒被吹起。
爺爺是鐵匠,爹是鐵匠,張鐵匠也是打了二十年鐵了,要把手藝再傳下去,兒子卻越來越心不在焉。他常常用鉗子從爐火里夾出一疙瘩鐵,在砧子上用小錘子敲,讓兒子掄起大錘子砸,敲兩下,砸一下,他覺得節(jié)奏有致,叮叮咣咣著是戲臺上一出戲。但后來,砸著砸著,大錘子就亂了,他呵斥:咋啦?兒子說:我瞀亂。這些年里,白蘆峪里的年輕人時興著出山進城去打工,他知道兒子受了誘惑。就罵生處的水,熟處的鬼,別上了那些人的當。強壓著沒有讓兒子外出,而兒子要么吊個臉,要么消極怠工,嘴里嘟嘟囔囔,像個走扇子門。
這樣的日子又持續(xù)了三年。村子里已沒了牛,連狗都沒有了,來買锨、鋤、镢頭的越來越少,而齒耙、犁鏵、鋼釬、撬杠幾乎無人問津。鐵匠鋪的爐火再不日夜通紅,大錘子小錘子的敲打聲,響一會兒就消停了,就是還響,也節(jié)奏大亂。而西頭彈棉花店里嗡嗡聲依舊。這使張鐵匠恨恨不已。他問兒子:咱村你那些同學去了城里,峪里別村的那些同學也都去了城里?兒子說:就是。他說:都不種地啦?兒子說:種一年地抵不住打一月工。他告誡兒子:這不會長久的,是農(nóng)民么能不種地?種地能不用農(nóng)具?咱多打些鐵貨放著。
父子倆是打造了一批鐵貨,卻一直堆放在柴棚里。在第四年里,一件都沒賣出,鐵匠鋪就關(guān)門了。沒了鐵打,張鐵匠腰卻疼起來,脾氣也比以前壞。兒子每天一早往鎮(zhèn)上跑,天黑才回來,說縣政府在發(fā)展旅游產(chǎn)業(yè),鎮(zhèn)街都開始改造老鋪面房了,他和人正謀劃著做些生意。張鐵匠在罵兒子:放著家傳的手藝,做什么生意!腰疼得站不住,睡在躺椅上了,還在罵。
兒子再也不怕爹罵了,先是出去偶爾夜不歸宿,后來就十天半月不回來。終于回來了,卻讓爹打造一批鐵叉。張鐵匠問:做鐵叉干啥?兒子說:在河灘淤泥里叉鱉呀?,F(xiàn)在一只鱉在城里賣五十元,在鎮(zhèn)街飯館里也賣十幾元。游客要是親自去河灘體驗叉鱉,叉上叉不上,按時間收費,一小時四十元。張鐵匠說:還有這事?他就打造起了鐵叉。打鐵叉是小活,用不著兒子掄大錘子,他一個人能干,干著腰也不疼了。他打造了四十個鐵叉,兒子和他一手交錢一手拿貨。不久,兒子又定新貨了:你打釘子,能打多少我就收多少。告訴是他們在臨河岸上修三千米長廊,全用木頭,釘子的需求量很大。張鐵匠再生爐火,開始打造釘子,叮叮當,叮叮當,白天打,夜里還點了燈打。這天下雨,鐵匠鋪外邊的場子上積了水,雨還下著,水面上的雨腳像無數(shù)的釘子在跳躍,張鐵匠突然就不打了。他耷拉著腦袋坐在里間屋去吃煙,里間屋黑咕隆咚,他就想在黑暗里,不愿見外人,自己也見不得自己。兒子回來了,還領(lǐng)著一個人。兒子給爹介紹這是他的合伙人,張鐵匠看了一眼,沒搭理。兒子問爹生誰的氣了,張鐵匠說他生他的氣。兒子說他們是來收貨的,看到的筐子里怎么只有那么一些釘子?張鐵匠說:不打啦!那合伙人說:咋不打啦?我們急需要的,貨款都帶來了。張鐵匠說:丟先人哩,我這么大的鐵匠,就打這些小零碎?咹?咹?他攤開手,臉色十分難看。合伙人卻嘿嘿地笑,在說:這有啥呀老爺子,發(fā)明了火藥還不是做鞭炮嗎,恐龍那么大的,現(xiàn)在挖出來的恐龍蛋不也是拳頭那么???只要能賺錢,打啥還不一樣啊!張鐵匠一下子火了,撲過來要打人呀,兒子忙喊:爹,爹!張鐵匠并沒有去打合伙人,一腳卻把火爐蹬倒,又一腳把淬火的水桶蹬倒。地上的紅炭在水里嗞嗞冒煙,他老牛一樣地嗚嗚,哭鼻子流眼淚。
張鐵匠到山上去看父親和爺爺。父親是一個墓堆子,爺爺是一個墓堆子。在墓堆前蹴了一整晌,站起來往遠處看,能看到白蘆峪河,白蘆峪河是一條線。那線的拐彎處是鎮(zhèn)街,更遠更遠的云外是縣城省城吧。他一步一步再下山回鐵匠鋪,拿了掛在墻上的嗩吶,這是兒子的嗩吶他不會吹,開口唱起小時候?qū)W會的山謠,唱得不沾弦。西頭彈棉花店里好像還有嗡嗡響,也已經(jīng)不是火把燎著蜂巢漫天轟鳴,而蚊子似的,聲愈來愈細,愈來愈小。
(開心摘自《人民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