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家方
在《此會館非彼會館》一文中,我們已經(jīng)說到“士人會館的創(chuàng)建,絕大多數(shù)是在京官紳或捐宅院為會館或集資購置房產(chǎn)為會館,少數(shù)有家鄉(xiāng)人的捐資。”但是,會館要考慮到舉子們在京期間的生活起居及備考之需;還要兼顧在京及來京官員同鄉(xiāng)的住宿、交際之用。所以,購置宅院之后,如何修葺,這“任務”就很自然地落在在京的官員同鄉(xiāng)的肩上。因為他們是“過來人”,既有進京趕考的經(jīng)歷,又有對京城社會生活環(huán)境與文化特色的了解。于是,經(jīng)由他們的整治、營建,會館也便成了北京四合院中曾經(jīng)的一個類別。
南城和北城的四合院不盡一樣。清光緒年間震鈞的《天咫偶聞》說:“內(nèi)城房屋,異于外城。外城式近南方,庭宇湫隘。內(nèi)城則院落寬闊,屋宇高宏?!保ā短戾肱悸劇?,(清)震鈞,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9月第1版,第212頁)
會館購置的房屋院落既在南城,自然會遇到如震鈞先生所說的情況。所以,在不少碑記中,能不斷看到“湫隘”“低洼”“潮濕”等文字。南城的地勢低,還有人為因素。無論住家還是店鋪,多把渣土鋪墊到路面上,積年累月,以致院子里的地面,往往低于院外的街道。
另外,外城有相當數(shù)量的胡同是斜街。例如,正陽門大街(中軸線)東側(cè),長巷頭條至五條,其走向呈西北向東南的彎曲弧形;草廠頭條至十條,則呈不盡規(guī)則的東北向西南向排列;大蔣家胡同的形狀則是自西向東南劃了一條弧線。正陽門大街西側(cè),則有楊梅竹斜街、鐵樹斜街、櫻桃斜街等,大體呈東北向西南的走向。這就使南城的院落,不能保持坐北朝南的格局,而多有變化。再有,院落內(nèi)房屋也雜亂無章。如果所購院落基本狀況尚好,只要稍加修整,就能投入使用。但若是老舊民居,不但格局混亂,且搖搖欲墜,就得大興土木之工了。
清乾隆二十五年(1760)創(chuàng)建的福建同安(今廈門市同安區(qū))會館,系同安籍京官陳臚聲兄弟購置捐建。據(jù)《同安會館記》記述:“歲丙寅(清乾隆十一年,即1746年),余與從弟奇烈來謁補,于正陽門外大街西板章胡同,典屋以居。屋凡三重,南面合三十二椽,頗寬敞,可下數(shù)十榻。因顧而思曰:吾儕為京官仆馬所占有幾,盍以公諸邑人乎?爰稍加修葺,顏其門曰同安會館……賣屋者顧氏,先后得價銀六百四十兩,皆余兄弟所捐?!保ā侗本^檔案史料》,北京市檔案館編,北京出版社出版1997年12月第1版,第1336頁)該館在板章胡同五號(現(xiàn)門牌3號),有房32間,可住數(shù)十人。購置后,稍加修整,大門上書寫“同安會館”,一切便就緒了?!坝谑且厝酥辆熣?,皆得歡然相聚于此,無虞乎旅次之湫隘矣!”
清道光十五年(1835年)新建的廣東南??h館,買的是雍正年曾任工部、禮部尚書的董邦達先生故第,也是董先生之子、相國董誥的誕生地。據(jù)《新建廣東南??h會館碑記》記載:
道光癸未(清道光三年,即1823年)……購宣武門外米市胡同董文恪公邦達故第,仍其式廓,略加修治,始于甲申(清道光四年,即1824年)之冬,迄于乙酉(清道光五年,即1825年)之春……此館為董文恪公子文恭相國誥岳降福地,形勢安恬,堂廡爽愷,花木競秀,丘壑多姿,庶幾旅人于處,君子攸芋乎。(《北京會館碑刻文錄》,王汝豐點校,北京燕山出版社2017年12月第1版,第172—173頁)
從中可見,這個院落房屋寬敞、爽利,花草樹木紅綠掩映,山石點綴相間,有著安謐、恬然的格局,加之董氏父子兩代的風骨和文韻流傳,確是難得的環(huán)境氛圍。簡略整理,就是一個獨具特色的會館。
更多的會館,就沒有同安會館、南海會館那樣的幸運了。他們最初購置的是民居,改建成會館,大多都得興土木之功。有的因為資金原因,甚至熬過十數(shù)年之久,才初見成效。瓊州會館就是一例。
瓊州會館,在清代廣東省在京會館中,是府級會館?!碍傊荨笔莻€古地名。全稱應是“瓊州府”,府治在瓊山縣(治所在今海南瓊山府城鎮(zhèn))。唐貞觀五年(631年) 始設(shè)瓊州府,轄境為海南島北部。元改置瓊州路,明清時屬廣東省瓊州府,轄境擴大至整個海南島。
光影留下的歲月故事
瓊州會館的改建,據(jù)乾隆四十七年(1782)的《瓊州會館碑記》記載,清乾隆三十七年(1772)在大外郎營買下的房屋和空地,“其屋三重,圍以旁屋,計十七間。又買左隙地,縱十二丈,橫五丈五尺”。十年后,清乾隆四十七年(1782)才籌得經(jīng)費改造,“屋之西向者,易而東向。凡為屋堂三間。其外為大門”,“通為屋三十二間有半,其東北隅尚余隙地一段,以俟他時補屋”,盡管還有一塊空地,但已經(jīng)“基廣而勢完,升堂內(nèi)寢,繞以雜室,庖湢廄楹,紆曲有容”。(《北京會館檔案史料》,北京市檔案館編,北京出版社出版1997年12月第1版,第1376—1377頁)
碑記記述了瓊州會館改擴建后的規(guī)模,又特別提到“庖湢廄楹,紆曲有容”,即有了廚房、浴室、馬廄等設(shè)施。另外,別小看碑記中那句“屋之西向者,易而東向”。大凡住過北京四合院的人,都知道那句“有錢不住東南房”的老話。東房夏天的酷熱,冬天的奇寒,都是讓人難以忍受的。主持瓊州會館改建的人,看來是熟悉京城冬夏的特點,便把東房改為了西房,調(diào)整了房間的朝向,以避暑祛寒。
粵東會館“大雜院”
瓊州(今海南島)至北京九千余里,因為進京的士人少,多年來沒有自己的會館?!肮囍夏蠈m,選人之赴吏部,往往寄寓全省行館”,但廣東省館房間有限,以致瓊州人往往不能入住。有些財力的,只得去租住民房,或者去住旅館,但那些地方房間窄小,時有人員來往,不得安寧,還會遇到房東、店家沒完沒了的盤剝勒索。所以,一旦會館落成,有了可住的房間,還有了聚會的廳堂,廚房浴室馬廄,各種設(shè)施一應俱全,于是“瓊?cè)巳f里而來者,息肩投足,至若家居,鄉(xiāng)語喧嘩,忘其為客,不復有(投諸逆旅的)湫隘雜沓之虞,與夫要挾苛索之患矣”。進至會館,全是故鄉(xiāng)人,講著家鄉(xiāng)的話,就是海南人的一統(tǒng)天下,就是“至若家居”,“忘其為客”的安全島,更再不會有人說瓊州沒有自己的會館。瓊州的會館一點兒不比別人的差!
住過北京四合院的人都知道,房屋幾乎每年都得維修,三五年或十年八年就得大修。換言之,就是買房容易養(yǎng)護難。會館也一樣。
上湖南會館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所謂“上湖南”,是因“衡永郴居楚(湘江)上游,萃衡岳瀟湘之秀”(《重修上湖南會館碑記》)而得名。其地域范圍大體為清代的湘江上游的衡、永、郴三郡。
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重修上湖南會館碑記》中說,上湖南會館有兩個,都在前門大街東的草廠十條胡同。大館近北口,其南不遠處,是后建的小館,在長沙、蘄(qí)州兩館之間。大館為前明大宗伯曾文?。ㄅR武人曾朝節(jié),明萬歷五年中進士第一甲第三名,官至禮部尚書,故尊稱大宗伯。卒贈太子太保,謚文?。┡c衡、永、郴三郡人士創(chuàng)建,始創(chuàng)年代不詳。但據(jù)館內(nèi)遺存瑞春堂匾額所載,是明萬歷癸巳年(萬歷二十五年,即1597年)時,就已經(jīng)有了這個會館。其后百余年間,會有多次修繕,但至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時,已經(jīng)是敗垣傾圮,殘破不堪。而且,由于人們不斷地用“煤土填積街衢”,累月積年,以致街道比院內(nèi)的地面高出許多。
上湖南會館重修時,“以街道較之后祠,筑基須高三尺余,估費六十五金,中堂增高四尺,估費百六十金,門房增高之費,與后祠等?!保ā侗本^檔案史料》,北京市檔案館編,北京出版社出版1997年12月第1版,第1356頁)從后祠、中堂到門房,都要墊高,就意味著整個院落要填土一米以上,才能與外面的街道地面取平。以當時的情況,取土、運輸,都得耗費大量的人力、物力和時間。這在當年,不啻是個大的工程。
說句題外話,從明萬歷二十五年(1597)到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的一百一十二年間,上湖南會館所在的草廠十條,其街道居然被人們用渣土墊起了一米的高度。若留意觀察,類似現(xiàn)象在今天北京的不少胡同都能看到。
清康熙四十八年(1709)秋,經(jīng)庚寅、辛卯、壬辰至癸巳年(1713)孟夏,上湖南籍京官、外官唐崇勛等十人兩度捐資,連續(xù)三次興工重修會館,墊高院落地面,又修繕先賢祠,加蓋南房,修筑短墻,移建大門等,歷時三年余。“雖所費浮于所估,而堂階闬閎巍然改觀”,終于面貌一新了。(參見《北京會館檔案史料》,北京市檔案館編,北京出版社出版1997年12月第1版,第1356—1357頁)
在述及“堂階闬閎巍然改觀”之后,碑記還特別寫到對會館大門的改造:“移門左側(cè),從京師式也”。這是說修繕工程的最后,按照京師的式樣,把大門移至院子的左側(cè)。換句話說,就像北京坐北朝南的大四合院,大門的位置按規(guī)矩,總是建在東南角的位置。
“從京師式”四個字告訴我們,這十位湖南人在謀劃和改建施工過程中,是考慮并重視了北京四合院建筑的規(guī)制,并有所遵從。由上湖南會館的修繕工程,想及其他絕大多數(shù)各地在京的會館,至今還沒有看到它們在建筑方面違規(guī)違制的有關(guān)記載。
在胡同里,從外觀上看坐落其間的會館,除了廣亮大門、金柱大門,讓人能覺得會館的官員式的背景之外,人們一般不會察覺它們與眾不同的特殊之處。若大門是“如意門”形制,就讓人更覺得普通、平常了。至于會館里面的大廳堂、戲樓、魁星樓、先賢祠等建筑,正因為被包藏在深宅大院里,很可能多年的鄰里街坊都未必清楚。
福建的汀州會館,坐落在前門外長巷二條胡同二十六號(今46號、48號),現(xiàn)為北京市市級文物保護單位。據(jù)《閩中會館志》記載,它是明萬歷十五年(1587)吏部尚書裴應章首倡并集資創(chuàng)辦的。因為后來在三十二號(今43號)又建了汀州會館南館,故稱老館為汀州北館。北館是北京至今保有的唯一具有福建風格的建筑,院內(nèi)的房屋,梁柱門窗全部采用江南優(yōu)質(zhì)杉木制成,屋頂起坡平緩,前廊后廡,廊內(nèi)裝修為一色的花格子卷簾雕花門窗,廊頂露明,雕刻出象鼻形椽子,挑尖梁上有雙象形蜀柱,梁頭鏤雕天馬、神牛等多種動物紋飾?,F(xiàn)在還有兩個院子的東房,屋脊兩端翹起約45度角,下方隱約能看見繪有花紋的石雕。兩端翹起的部分叫做“蝎子尾”,下方掛花的雕刻叫做“平草”。這個建筑細節(jié)恰恰表現(xiàn)出福建汀州的建筑特色。如果走在長巷二條,走過汀州會館的門前,是看不到這些“景致”的。(參見《長汀文史資料》第八輯,中國人民政治協(xié)商會議福建省長汀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編輯室編,1985年6月1日,第42—43頁,王其森:《略談北京汀州會館》)懂行的人能看出那“蝎子尾”和“平草”的門道,但對一般百姓而言,就是隔墻看到屋脊的斜翹和其下的雕刻,怪異的感覺隨前行的腳步瞬間而去。
張馭寰先生在《古建筑勘查與探究》一書中所說:“清代二百多年間,建設(shè)了許許多多的會館,它的基本形制和大型住宅基本上是相仿的,實際上也就是一組大型住宅的規(guī)模。不過其中只加建了戲樓和魁星樓以及大客廳等,其他與住宅無大差異?!保ā豆沤ㄖ辈榕c探究》,張馭寰,江蘇古籍出版社1988年6月第1版,第318頁)
讀到張先生的這段話,再反觀諸多會館,倒能使人感覺到會館的建筑在京城四合院的基礎(chǔ)上,實際創(chuàng)出了一個新的類型。
首先,會館就基礎(chǔ)形制而言,是大型四合院的格局。但因會館所在胡同街巷具體環(huán)境,而多有變化。
其次,會館所住為會試舉子(非試期為京官),以致有行館、館邸之代稱;又似書生求學的書院、學舍;還因為“一堂桑梓弟兄”,而有同鄉(xiāng)士人會所的特點。
第三,加建了大廳堂、祠堂、文昌閣(魁星樓)以及戲樓乃至廚房、浴室、馬廄、車庫等設(shè)施,以為舉子、京官生活、備考及交際之用。
第四,“華而不侈,樸而不陋”,再加上“含而不露”的入鄉(xiāng)隨俗,或者就是北京諸多會館的建筑風格特色。
總是懷著忐忑不安的心境寫北京的歷史文化。
北京的文章不好寫。有根有據(jù)、扎扎實實,就是努力的目標,也是基準。
竭盡努力就是。
還請各界橫挑鼻子豎挑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