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 梨
我叫咪咪, 從這個名字, 你就能知道我父母對我有多寵。
與上個世紀(jì)的人不同, 我是人工孵化出來的。 更確切地說, 是仿生人孵化出來的。
我的媽媽年輕時, 擁有她們那個年代女孩的一切特征: 愛美, 保持運動, 恐懼衰老, 被卷入消費主義浪潮無法自拔。 她看了太多關(guān)于生產(chǎn)的負(fù)面新聞和隨之可能產(chǎn)生的問題: 腹直肌撕裂, 妊娠紋, 陰道松懈, 側(cè)切愈合和產(chǎn)后抑郁。 為此她極度恐懼婚姻和生育, 她拒絕承擔(dān)家庭責(zé)任, 更不愿意從此喪失自由, 為了孩子打轉(zhuǎn)。
她在被婚姻和繁殖的焦慮恐懼的折磨中度過了她吃喝玩樂、 戀愛失戀、 患得患失的青春歲月, 那是她生命中壓力最大, 恍恍惚惚, 不知所措, 隨水而流, 肆意糟蹋的年代, 直到她開始被國家劃成大齡未育女青年, 受到父母指責(zé)和親戚指點, 相戀多年的男朋友無法接受她不婚不育的打算, 最后他們和平分手, 做了朋友。
她不后悔, 說接受也就接受了。
得知前男友有了新女朋友的那天, 她買了他倆在一起時最愛吃的酸奶冰激凌, 坐在什剎海邊, 看人們在粗糲的冰面上, 穿著破冰鞋歪歪扭扭地滑冰。 她聽著新褲子的一首古老的曲子 《走在什剎海的冰面上》, 那些冰刀就像劃在她臉上。
前男友和她青梅竹馬, 都曾住在北京城最后僅存的幾條胡同兒里。 屋里轉(zhuǎn)不開身, 一下雨屋里就漏水, 貓會從樹上突然跳到車頂, 嚇人一大跳。 可就算這樣, 倆人每年冬天也都會在墻垛囤一百顆大白菜玩, 嘻嘻哈哈地就過去了。 突然間沒了依靠, 她的體內(nèi)充滿了原始的孤獨恐懼。
正在這時, 突然有人向她搭訕, 一個面容秀美的仿生人。 按照我媽的說法, 她皮膚透亮得像新剝殼兒的荔枝肉, 眼睛跟貓一樣大。 那是她第一次從仿生人臉上看見狡黠的表情, 仿生女人是替我爸來的。
我父親坐在不遠(yuǎn)處的長椅上, 不時向那邊張望, 一把年紀(jì)害羞得像個少年。 也難怪, 每當(dāng)他一開口, 姑娘都想趕他走。 我媽估計是第一個覺得他有趣的人, 那時候仿生人還不多見, 荔枝是我爸從所里帶出來測試功能的。 荔枝的第一次搭訕社交, 被我媽趕上了。
那年我爸35 歲, 我媽媽27 歲, 我爸僅用一句話就打動了我媽: 不想生沒事兒, 有人生。
荔枝的第一次生產(chǎn), 被我給趕上了。
我和我媽大概是國內(nèi)體驗仿生人服務(wù)的先驅(qū)人士, 仿生人荔枝幫我爸追到了我媽, 還生下了我。 國內(nèi)首例仿生人代孕嬰兒出生的新聞一經(jīng)報道, 輿論嘩然, 很多人在譴責(zé)我媽違背人類倫理, 逃避生產(chǎn)責(zé)任, 不顧嬰兒健康, 仿佛作為雌性生物的唯一出路就是生產(chǎn)。
我的爸爸作為荔枝的開發(fā)者, 站了出來,他在當(dāng)時最大的社交媒體上說:
我有權(quán)保護我的妻子不受生產(chǎn)的痛苦, 同樣, 我們也有權(quán)利選擇自己孩子的出生方式。我們個人的實驗行為僅僅是一小步, 卻是人類生育史的一大步。
經(jīng)此一鬧, 仿生人代孕技術(shù)逐漸發(fā)展起來, 但仍處在半地下的狀態(tài)。 因其價格高昂,風(fēng)險不確定, 多被權(quán)貴們所問津, 普通人仍選擇傳統(tǒng)生育方式。
我是由機器選擇出最優(yōu)胚胎, 經(jīng)過足月的孕育和人工監(jiān)測, 呱呱墜地的。 至少在出生的那一刻, 醫(yī)生和護士都說, 從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孩子。 荔枝沒有情感波動, 更別說孕期抑郁, 在各種激素和營養(yǎng)液的綜合作用下, 我長得白白胖胖, 每個人都皆大歡喜。
至少在我真正懂事以前, 每個人都很高興, 媽媽繼續(xù)她自由自在的藝術(shù)家生活, 忙于各種展覽、 交際和藝術(shù)創(chuàng)作。 爸爸繼續(xù)埋頭他的智能開發(fā), 每次見我都會由衷地大笑。 我由仿生人荔枝帶著, 學(xué)會了怎么拼積木城堡, 在墻上噴涂可清洗涂鴉, 交互使用英語和法語。
但事情還是發(fā)生了, 在我來不及回味前,幾乎是一瞬間, 它就發(fā)生了。
那天我正在地上拼一款威爾士紅龍, 龍的舌頭我怎么也拼不好, 荔枝看起來有些心不在焉, 至少她沒有幫我完成那關(guān)鍵的一步, 這在平時不常見。 我問她是不是需要充電, 她沉默了。 突然, 門鈴響了, 她飛快地起身走向門口。
我爸走了進來, 那一瞬間, 我嗅到了一絲古怪, 那種古怪或許來自父親注視她的眼神,或許來自她用手接過父親的提包, 又為他撣了一下衣領(lǐng)的灰, 看起來再日常不過。 但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 我永遠(yuǎn)不會忘記。
我爸突然攬過她, 吻了她。
我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嘴唇挪開她的硅膠嘴唇, 他們熟練地吻在了一起。
這顯然不是第一次了, 也許之前我都沒有注意到, 那是我第一次擁有記憶。
六歲的我, 像一張?zhí)煺娴奶枪垺?我包裹著美味的巧克力, 一直覺得自己和巧克力同樣甜蜜誘人, 珍貴無比。 直到從里面被撕開扔掉, 才知道和 “糖紙和巧克力一樣美味的念頭” 是個巨大的幻覺。
很多年以后, 我認(rèn)定在那一刻, 我的童年精準(zhǔn)地結(jié)束了。
雖然我還小, 可是在我們這個時代, 兒童的認(rèn)知已比過去發(fā)展太多。 眼前這個仿生人雖然生我下來, 可我清楚地知道她不是我媽, 她沒有我媽身上那股常常穿梭各個博物館里風(fēng)塵仆仆的奔波氣息和淡淡的松木香水味, 皮膚也沒有媽媽那么柔軟易皺。 奇怪的是, 我雖然被她生出來, 卻無法與她產(chǎn)生更多的親密, 而是本能地去尋找人類脆弱的肉體。
母親常常不在身邊, 但他們都說, 嬰兒時的我只要一聽見她的聲音, 一抓住她的手就會笑。
所以, 不要說什么必須要呆在母親的本體子宮里長大才算親密。 世界上有許多種親密方式, 就像哈洛那個臭名昭著的猴子實驗, 即使鐵絲猴子那邊有奶水提供, 但小猴子寧愿忍饑挨餓也要趴在布偶猴子的身上, 它們貪戀柔軟的觸感。 我是高級靈長類動物, 更知道其中的細(xì)微差異。
接吻行為僅存在于戀人之間, 這顯然已經(jīng)越了界。 我站起身, 用力地把那個舌頭不會動的威爾士紅龍向他們?nèi)恿诉^去, 積木叮鈴哐啷地碎了一地, 赤裸裸的背叛。 我爸嚇了一跳,松開了她, 發(fā)現(xiàn)了我。
他那神情好像第一次見到我似的, 或者說, 剛剛發(fā)現(xiàn)我在家里。
我恨恨地瞪著我爸和荔枝, 我開始大嚷大叫, 哭得捶胸頓足, 聲嘶力竭。 我爸嚇壞了,連忙跑過來把我摁住, 緊緊摟在懷里, 他的胡茬刺痛了我。 我聞到了他的汗味兒, 沒有酒精味。 我的嗅覺牢牢地記住了這個, 這讓我日后每一次回想都感到痛苦, 這意味著我父親是在完全清醒的狀況下, 背叛了我媽。
我大聲沖他嚷: “我要告訴媽媽! 我要告訴媽媽!”
他眼圈通紅, 眼睛瞪出來, 慌張地摁著我, “別瞎說, 你看見什么了就要告訴媽媽?這孩子, 你要告訴媽媽什么!”
我用尖利的哭聲回答了他, 任他怎么哄我都不管用。 我第一次感覺到, 和媽媽作為一個共生體的我, 被父親徹底背叛了。
最終他答應(yīng)我把荔枝送回單位 (那時她已經(jīng)是我們家財產(chǎn)的一部分了) 進行回收處理。我媽媽一直蒙在鼓里, 等她從法國飛回來, 我已經(jīng)坐在書桌前看 《伊索寓言》 了。 我沒有告訴她, 我不愿意傷害她的感情。 何況, 我害怕告訴她后, 他們就要離婚, 我就要成為無依無靠的小孩兒。
“我的爸爸愛上了仿生人” 這一事實讓我恐懼, 從那以后的每個夜晚我都會夢見荔枝和爸爸擁抱在一起的畫面。 我的媽媽從我的夢里消失, 夢境開始越來越過分, 它竟然在潛意識中提醒我, 荔枝才是我的母親。 她生了我, 養(yǎng)育了我, 甚至結(jié)婚照上也是她的臉。
我從午夜的噩夢中驚醒, 氣喘吁吁, 淚眼模糊, 大叫著: 媽媽, 媽媽。
媽媽有時會聞聲趕來, 撫摸我額頭, 問我怎么了。 月光中她的眼神比我還要無辜驚惶,我生出一種憐憫, 只是說, 夢見荔枝了。
“那就讓你爸把她修好了再帶回來, 什么系統(tǒng)升級要這么久? 乖寶寶, 別害怕……” 她嘟嘟囔囔, 百思不得其解。
父親就站在門口, 夜色如白銀泄地。 他臉色慘白, 嘴唇囁嚅, 生怕我說出什么。
我沒有說, 從來沒有。 這是屬于我們父女的黑暗秘密。
我再也沒有原諒過他, 更是從此恨死了仿生人。 哪怕我知道, 仿生人沒有感情波動, 她只是執(zhí)行命令, 更不存在主觀的勾引。
可憐的荔枝, 我覺得她甚至都不明白那個吻真正意義上代表著什么, 飽含著多少復(fù)雜不可控的原欲。 她就這樣被送回了研究所, 作為最老一批仿生人, 進入最殘酷的人類實驗, 一次一次模擬情感和應(yīng)激行為, 為了仿生人的大批量生產(chǎn)做好準(zhǔn)備。
這就是為什么我討厭仿生人, 無法接受仿生人在我周圍的根本原因。 荔枝走了以后, 沒有人再給我伴讀嬉鬧, 供我發(fā)泄孩童的天真和暴力。
我變得越來越自閉, 不再出去和同齡人玩, 怕他們嘲笑我: 你家那個仿生保姆去哪兒了? 你怎么不嘚瑟了?
每個夜晚來臨的時候, 我望向大門, 都會想起那一幕, 我不安的根源; 我開始出現(xiàn)幻聽, 以為荔枝就在我身邊; 開始害怕走出家門, 我怕一打開門, 她就站在我家門口, 冷漠空洞地望向我。 這種索命感, 讓我窒息。
我不再相信愛, 愛是虛無的、 可恥的、 隨時會叛變的通奸。
默念著這句被我寫進日記里的話, 細(xì)細(xì)啜飲著手中的橙汁。 少年時我大量讀書, 從來不出門, 沒有胃口, 皮膚因此變得蒼白, 四肢纖細(xì), 望向鏡中那張臉, 竟然產(chǎn)生了極度的厭惡。 我憎惡自己的眼睛, 因為它們遺傳自父親, 那雙時常流露出戚戚色的圓眼睛, 像極了驚巢的貓頭鷹, 它們淺淺地陷下去, 眼眶旁是青藍(lán)色的靜脈血管。
和爸爸很少說話, 我對他視而不見。 看到弗洛伊德的原欲理論和俄狄浦斯情結(jié)我都嗤之以鼻。 他毀壞了我對愛以及美好的最初認(rèn)知,不再相信男性, 我常常躺在床上發(fā)呆, 覺得有人時刻要找我來索命。 那個吻徹底擊潰了我的安全感, 像溺水人蘇醒后才意識到, 那纏住她腳腕的并不是海草, 而是死去同伴的頭發(fā)。 我過早地意識到, 即使是在完美溫馨的婚姻關(guān)系中, 也存在出軌和偷情的可能, 隨時隨地。
與對他的冷漠相比, 我對媽媽依舊是一如既往的熱情, 按照她的話來說, “熱情得像小狗, 對我有說不完的話, 亦步亦趨地跟在我身邊, 哈哧哈哧地想從我手里得到一支紅豆冰棍兒?!?/p>
為此她還專門做了一個以我為主題的四維影像展覽, 探討人工代孕兒童對于人類母體的本能依賴。
鑒于我倆特殊的親子關(guān)系, 這個展覽最初在柏林舉行。 當(dāng)時引起了巨大的轟動, 點燃?xì)W洲各大城市, 在藝術(shù)各界引起廣泛爭論, 有兒童權(quán)益組織批評她就像哈洛一樣殘忍無情, 把孩子當(dāng)成藝術(shù)品和展覽工具, 而絲毫不在乎這是母親的關(guān)愛缺失, 無情地展露出了兒童對母親的重度依戀。 有些保守組織隨即抓住這點對她進行攻擊, 說明在仿生人代孕的案例中, 嬰兒對于母親的呼喚沒有回應(yīng), 導(dǎo)致她出生后極度缺愛, 堪稱人類孕育史上的悲哀。
基于這一系列批評, 我的母親一一撰文回?fù)簦?毫不退讓, 但她沒有想到, 對她的口誅筆伐很快影響了她后續(xù)的事業(yè)。 回國后, 有關(guān)方面禁止她做仿生代孕的展覽, 國內(nèi)一些媒體也紛紛推波助瀾, 導(dǎo)致了她的其他展覽一律被取消。
母親非常沮喪, 被迫閑下來, 在家畫畫排解焦慮。 那時她才發(fā)現(xiàn)了我的不對勁, 我對父親不僅無動于衷, 還會把他買來的芭比娃娃、毛絨人偶等胳膊腿折斷了扔進垃圾桶, 或用剪子把它們漂亮的頭發(fā)剪得亂七八糟, 臉上用水彩涂得紅黑交加。 媽媽看到垃圾桶里那些被肢解的娃娃震驚了, 我在她眼里突然變成了一個惡童, 她驚慌失措地找我爸商量。
可我爸語焉不詳, 更不知如何處理。 與我的健康相比, 他更怕自己的罪行暴露。
也許是母親上了年紀(jì), 也許是她事業(yè)受挫, 她開始懺悔, 開始相信那些保守派的胡言亂語, 認(rèn)為是仿生人代孕造成的我的性格發(fā)育問題; 她開始害怕我擁有反社會人格,哪天醒來會看見我拎著血淋淋的貓頭站在床邊微笑……
我看著她焦急的樣子, 還要裝出若無其事的微笑。 就像大部分孩子那樣裝作無事發(fā)生,心里卻翻江倒海, 我這不都是為了你嗎?
她匆匆領(lǐng)我來往于各大心理診所, 對所有的醫(yī)生不厭其煩地敘述我的病情, 對待他們就像她的作品一樣考究, 細(xì)致地把他們的話都記錄下來, 反復(fù)考量, 她甚至考慮過給我做催眠治療, 看看我到底出了什么問題。 但在我的強烈反對下, 最終作罷。 醫(yī)生對我的緘口不言也是一籌莫展, 建議我進行家庭教育, 他們悄悄地跟我媽說了什么, 我媽頻頻點頭。
到家后, 我媽和我爸背著我吵了幾天幾夜, 我起先以為是荔枝的秘密暴露了, 為此每天都試探我媽的口風(fēng)。
我媽停下擺弄花草的手, 轉(zhuǎn)過她的少女面孔, 眼神像痛惜一支不小心摔掉的冰激凌。 夏天傍晚的風(fēng), 仿佛不知何處去, 透過歸巢的喜鵲叫聲, 甜澀地吹進我的喉頭。
“咪咪, 媽媽好愛你, 可你怎么什么都不跟媽媽說呢?!?/p>
萬般委屈涌上心頭, 我撲進媽媽懷里, 還是哭不出來。
我變成這樣都是因為舍不得你。 我在心里默默重復(fù)了一遍, 這秘密快把我折磨死了。
她輕輕拍著我, 嘆了一口氣, “你這孩子, 到底怎么了? 人總得為自己而活, 你也得加把勁兒?。 ?/p>
她在家陪了我兩年, 上面政策慢慢變松,逐漸又有人開始邀請她做國內(nèi)的巡回展覽。
一日, 她突然跟我說, “咱們親戚家的孩子要來北京上學(xué)了。 她比你大幾歲, 叫純一,就住你旁邊的屋, 正好你們還有個照應(yīng)?!?/p>
“那你呢? 你要離開我了嗎?”
“媽媽要去籌劃新的展覽, 老這么待下去,人會廢掉的。”
“你就是要離開我了, 你既然想過這種自由自在的生活, 為什么還要讓我出生?!?/p>
媽媽吃驚地望著我, 在她眼睛里看到了一個進入發(fā)育期的、 丑陋的我。 屬于我父親的圓頜骨和短脖子, 看起來滑稽又愚蠢。 我恨不得把自己按照她的模樣將我重組。
她把我摟進懷里, 長久地?fù)нM懷里, 不置一言, 她的胸口在嗡嗡響, 她深吐了一口氣,開始了一連串的演講:
“寶貝, 爸爸媽媽從來沒有后悔讓你來到這個世界, 但我們都無法犧牲自己的事業(yè), 去成全你的一生, 父母不應(yīng)該是只為孩子活著的。 野生貓科動物也會在孩子長大后把它們驅(qū)逐開身邊, 過分的關(guān)懷會讓你缺乏自主的人格, 讓你變得愈來愈自私。
雖然你也許會怨恨我們沒有征求你的同意就把你帶到這個世界來, 讓你成為眾矢之的,眾人的焦點話題, 在生命中的很多時候想過放棄和退縮, 但生活本來就是布滿陰云和痛苦不堪的, 我們都是為了僅有的那點愉悅?cè)プ冯S和忍受?!?/p>
我還來不及回味, 媽媽便乘早班飛機, 飛到巴塞羅那去了。
媽媽走的第二天, 爸爸去火車站, 把純一接來了我家。
我仍未忘記第一眼看到她, 一種神秘的安全感從她的周身滴落, 似乎她是由老虎化成的黃油做的。 溫暖的水流緩緩涌來浸沒我的腳趾, 逐漸籠罩我的全身, 我放棄了抵抗。
純一梳著黑色馬尾, 額頭飽滿, 鼻梁被光打得透亮, 眼睛里映出冬日貝加爾湖的輪廓,唇珠微微翹起, 只穿簡單的白吊帶裙, 依稀看到豐滿的乳房輪廓, 美得不可方物。 在她打開那扇門前, 我只知道美人如花隔云端, 不過都是情意綿綿的拔高想象。 在她走進來之后, 我方覺, 京洛風(fēng)流絕代人, 因何風(fēng)絮落溪津。 所有傳世的美人原來都是真真切切地存在過的,古人誠不欺我。
嫉妒和羨慕向我張牙舞爪地?fù)鋪恚?我正含著一顆話梅糖, 為自己正值發(fā)育的一切感到萬分羞愧。 她讓我感到了壓力, 一種美的壓力。我有些恨她, 吃什么長大的, 長得這么精致?
我的那些陰暗記憶被她的美和愛格式化,我順利地長大, 吃谷類早餐, 喝鮮榨橙汁, 補充蛋白質(zhì)和維生素。 每天定時做運動和練樂器, 我甚至可以和她一起出門散步、 晨跑和坐過山車。
適逢春夏, 純一從不間斷地陪在我的身旁。 我們晨跑后在草地旁做拉伸, 她一本正經(jīng)地擺出動作讓我跟著她做, 她轉(zhuǎn)動胯部的時候稍顯笨拙。 我太迷戀她了, 甚至連這點缺陷都變得異??蓯邸?/p>
她擁有一切美可能發(fā)展出的形態(tài), 我把她的萬能視為一種姐姐的理所當(dāng)然, 并安然沉溺于其中。 從來沒有想過, 她為什么會亦步亦趨地陪在我身旁, 而不是擁有自己獨立的生活。
那時, 我們伸出去的胳膊和腿都一樣纖長白皙, 我們狂涂防曬霜, 陽光似乎從不在其身上留下印痕, 她從不出汗, 只是臉頰緋紅, 為我隨身裝著紙巾和礦泉水。 現(xiàn)在想來, 心酸又可笑。 在逐漸升起來的陽光中, 我們的臉因運動而散發(fā)出金色的、 帶有毛邊的光。
經(jīng)過的老人眼神遲疑, 常常在日光的眩暈中問我們, “小姑娘, 你們是雙胞胎嘛?”
一次, 我們在空中影院看四維紀(jì)錄片 《大象死于21 世紀(jì)》。我從來沒有見過真正的大象, 除了在上個世紀(jì)拍的動物紀(jì)錄片中略見一二, 就再也未得見真容,野象在上個世紀(jì)已經(jīng)由于偷獵、災(zāi)害以及氣候變化等原因早已滅絕。 大部分動物園曾因為負(fù)擔(dān)不起巨獸的飼養(yǎng)而紛紛把大象賣給了馬戲團, 那些大象由于得不到妥善照顧通常下場凄涼。
世界上最后一頭叫 “未來”的雄象因為種種原因沒能留下后代, 最終于2099 年10 月在北京動物園孤獨死去, 大象這個物種徹底消失在了21 世紀(jì)的尾聲。人類正在想辦法用仿生代孕重新將它們帶到這個世界上來。
人們似乎早已不驚奇, 每天都有太多物種悄無聲息地滅絕了。 白鰭豚滅絕的時候, 他們悲痛; 白犀牛滅絕的時候, 他們哀慟; 恒河鱷滅絕的時候, 他們痛心; 最后大象死的時候, 大家都沒了感覺。 動物保護也是有階級的, 像這種大型哺乳動物都沒人在乎, 更不要提那些不起眼的珍稀動物了, 它們早就先于大象離去。
上個世紀(jì)的拍攝團隊跟蹤了這些瀕臨滅絕的巨獸, 不僅收集了影像聲音, 還采集了當(dāng)時的氣味, 通過技術(shù)還原了實時觸感。純一帶我看這部片子, 說它在世界上掀起了巨大的風(fēng)浪。
到了現(xiàn)在, 人類的生育率降到歷史最低, 逼迫各國政府不得不接受仿生人代孕, 出臺條例。人類滅絕的序幕早已拉開, 仿生人代孕不過是螳臂當(dāng)車。 當(dāng)自我繁衍走到終結(jié), 我們就只剩自我復(fù)制。 仿生人是人類自我復(fù)制的第一步, 它們早晚會接管這個星球的。
“純一, 我沒有見過真正的大象。” 我還沒有從滿場的干草味和北京動物園象館的臭氣中回過神來, 最后一頭大象轟然臥倒的景象仍浮現(xiàn)在我眼前。
“我也沒有見過真正的大象,甚至懷疑過它們的存在?!?純一滿不在乎地嚼著薯片。
我們盯著屏幕上的彩蛋, 是人類歷史上各種關(guān)于大象的紀(jì)錄片混剪和這部紀(jì)錄片的花絮,我把心中的疑問拋出來: “你說, 是不是有一天, 這個電影院播出的是人類文明的紀(jì)錄片, 而看這些紀(jì)錄片的是些仿生人?”
“是的, 有可能?!?她把薯片嚼得咯吱咯吱響。
“我也沒有見過真正的人類,甚至懷疑過他們的存在?!?她又補充一句, 說罷瞇起眼睛, 得意地看著我, “那時候, 或許我們會那么說吧?!?/p>
我突然從她的笑里嗅出了什么不對勁, “你們?”
“對呀?!?/p>
“說得你好像仿生人一樣?!?/p>
她沒再回答我。
走出電影院, 天已經(jīng)黑了,天空中似乎有什么東西垂下來,好像一只怪力亂手, 從幽黑的天幕中伸下來, 有氣無力地?fù)u搖擺擺, 一陣陰風(fēng)吹過來, 有些起雞皮疙瘩, 我突然沒頭腦地說了一句: “我恨仿生人, 也討厭他們?nèi)肭治业纳睢!?/p>
“唔, 我明白。” 她拉著我的手, 她的手柔滑, 摸起來像絲綢。
“我想媽媽了, 媽媽怎么還不回來?”
“有我陪著你呢, 咪咪?!?/p>
“可媽媽只有一個?!?我垂頭喪氣地踢著石子走在路上, 因為從未喝過母乳, 導(dǎo)致了我的口唇期如此漫長, 甚至到了叛逆的少年時代, 我還為不能見到母親而痛苦。 與自由相比, 我更愛媽媽, 只有抱著媽媽胳膊睡覺的時候才最舒心, 躺在床上總是渾身僵硬。
一路上, 我跟純一說了很多話, 甚至都開始無意識的漫游,“你是不是會用我媽媽的香水?你身上的味道和她很像, 不過她的香水里混入了各種氣味, 那是穿梭于各個航站樓、 火車站和地鐵鐵軌的金屬、 尿味和咖啡味的混合, 我喜歡你的純粹。 你真好, 純一, 你的香味是純粹的, 你不會突然離開我?!?/p>
“媽媽下周就回來了?!?她突然沒頭腦地咕嚕了一句。
空中的反重力軌道震得車廂微微顫動, 有風(fēng)聲穿過窗隙, 讓她的聲音變得模糊。
出事的那天, 是我的大學(xué)入學(xué)日。 在此之前, 我從未正式進過實體校園上課, 這必然是她認(rèn)為的重大節(jié)日。 她為此換上了這條裙子,雖然我還送過她許多別的玩意兒, 她還是打定主意穿上我送她的第一條裙子。
夕陽下, 春風(fēng)帶來菠蘿羞澀的香氣, 那是菠蘿未成熟時就被匆匆摘下送往北方的清香,香氣從一只巨大的鳳梨機器人的冠部散出來,那些明黃色的菠蘿就坐在它身體里, 它們從玻璃窗里開心地向外張望。
鳳梨機器人露出巨大的菠蘿微笑招攬顧客, 對著過往的人來回?fù)]手。
我倆站在鳳梨機器人的對面。
我說我要去對面的菠蘿攤上買盒菠蘿果切, 她笑瞇瞇地說好。 我注意到她的臉比平時更亮一些, 嘴唇紅艷艷地張開, 像草莓果凍兒。 她按照我的建議涂了口紅。 她真漂亮啊,我暗暗驚艷, 只涂了口紅就這么好看, 臉上一點毛孔都看不出。 那時我還是沉醉于她的美貌。
“咪咪, 我的任務(wù)完成了, 我要離開你了。”
“你說什么?” 我轉(zhuǎn)過頭盯著她, 耳邊傳來了綠燈通行的警報聲。
她看著我一字一頓地說: “對不起, 咪咪, 我是仿生人?!?/p>
“你怎么敢?” 淚水先于聲音奪眶而出, 胃似乎狠狠挨了一拳, “你怎么能騙我這么久?”
“不是的。 咪咪, 你聽我解釋……”
我嚎啕大哭, 甚至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么。 原生恐懼把我一下吊了起來, 我太依賴她了。 這么多年, 把她當(dāng)一個人去依賴, 我告訴她所有的痛苦、 憂慮和彷徨, 那些羞于對別人說出口的東西, 屬于少女的秘密, 那些我所有寄生在她身上的情感, 我的信賴, 我長達(dá)七年的依賴和愛。 原來都是對著電子程序錄音, 就這樣, 她還要離開我……我難以接受, 下意識地想逃。
可我的腿直發(fā)軟, 只能站在原地一邊哭一邊嚷, “解釋? 還有什么好解釋?”
“咪咪, 別哭了?!?她看起來很難過。 她試圖來拉我的手, “你站在這里不要動, 我去給你買菠蘿好不好?”
我甩開了她, 揮手的瞬間不小心扇到了她的臉。
沒關(guān)系, 反正她也不會感覺到疼, 我心里竟然生出短暫的快意。 她愣了一秒, 把手摁到胸前。 仿生人的應(yīng)急反應(yīng), 她在極力克制系統(tǒng)的運行紊亂, 給CPU 降溫。 但我當(dāng)時什么也不知道。
“那你去??!” 我指向路口已經(jīng)變紅的燈,對她冷笑。
她去了, 仿生人不會違背人類的命令。
我盯著那輛車。 車看起來問題不大, 仿生人的社會安全保障措施不足, 他們即使被撞,也不會對車輛造成多大傷害。 她的上身和頭部完全隱沒在了車輪下, 沒了四肢支撐, 軟性硅膠的膚質(zhì)讓她瞬間癟了下去, 攤在地上就像一張肉色地毯, 看起來假得不可思議。
我看見她那條視若珍寶的象牙色納米裙被車輪死死壓著, 臟了, 濺上了一些泥點。
那條裙子是我送她的生日禮物, 她很喜歡。 騙我那天是她的生日, 實際上是她的出廠日期。
我不知道那條裙子對她意味著什么, 直到多年后, 我終于鼓起勇氣訪問她的電子數(shù)據(jù),里面有個視頻被加了紅心, 我很好奇, 點進去一看, 是我送她裙子的畫面, 還有她小心翼翼試穿的鏡頭, 這段視頻還有附加日志:
“今天是我的第一個生日, 咪咪送了我一條象牙色魚尾裙, 這是來自人類的第一件禮物。 我很愛它, 謝謝你, 咪咪。”
這么多年過去了, 隔著屏幕, 我還是哭得像一只煮熟的蝦。
還記得我總嘲笑她, 為什么只有那么幾套衣服換來換去, 她總是說, 衣服買太多會浪費資源。 后來我才知道, 那是仿生基因工廠為仿生人特制的衣服, 購買她的贈品, 我的父母甚至都沒有給她買額外的衣服, 就這樣把她領(lǐng)回了家。
那條裙子專屬于她, 是可以把她與成千上萬個仿生人區(qū)別開的第一件衣服, 她非常愛惜。
她被撞成碎塊的那一刻, 我反而如同大限到來的人類, 停止掙扎, 感到安寧。 大腦分泌了大量的內(nèi)啡肽來讓人體感到舒適, 從而在最后關(guān)頭徹底解脫, 這個時候, 無論是呼吸機還是嗎啡, 都會打擾這一靜謐的完結(jié)。
其實她從來都不曾違背我的任何一句話。我每夜都會從同樣的噩夢中驚醒, 瞪大了眼睛四處觀望, 床頭的玻璃酒杯里, 微微晃著模糊的月影。 回味我們的曾經(jīng), 突然琢磨過來, 她對我有求必應(yīng), 幾乎寵壞了我。 讓我認(rèn)為別人對我只能是順從, 只要提一句不同意見, 我就會暴跳如雷。 從這一點看, 她坑慘了我。
我看著她遺落在各處的尸塊, 并沒有像電視劇里那樣哭天喊地地跑過去, 問她還有什么要對我說的。 而是先撥通了仿生人保險公司的電話, 又從不同角度拍了事故現(xiàn)場照片給我爸媽發(fā)過去, 跟車主道過歉后, 開始撿她的尸體。 整個過程中, 我一滴眼淚也沒掉。
車主把車移到輔路的應(yīng)急通道, 打開應(yīng)急車燈。 他還貼心地從車?yán)锬贸鲆粋€巨大的編織袋, 讓我來裝她的碎尸, 她飽滿的額頭癟了下去。 我知道她柔軟, 但不知道她如此柔軟。 我實在不忍心往她的臉上看。 她睜著眼睛, 看起來還沒有“死透”。
我也不知道她到底死沒死透, 或者仿生人到底會不會死, 我不知道她疼不疼。
我抱她的上身在懷里, 失去了四肢, 她好輕, 那條裙子的布料輕輕滑過我的手背。 我把余下的肢體都撿到了袋中。 坐在路邊, 耳鼓膜里清晰地傳來了我的心跳,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 害怕跟她對視, 怕她說出些讓我悔恨的話。
對面的鳳梨機器人已經(jīng)停止揮手, 我看見一個穿著明黃色工作服的仿生人從機器人身體里走出來。 等紅綠燈過了, 他徑直走向我, 并遞給我兩盒菠蘿果切。
我有些驚訝, 剛想問他多少錢, 只見他擺擺手, “孩子, 別害怕, 吃點東西吧。 我知道你們是為買菠蘿來的, 真是抱歉, 她今天吃不上了。”
圍觀人群越來越多, 我強忍著淚水, 純一的眼睛還在闔動。 我突發(fā)奇想, 如果此時我的眼淚掉進她的眼睛里, 她是不是能像所有童話里寫的那樣, 從此復(fù)生, 成為真正的人類?
“沒事, 咪咪, 我不疼?!?她突然開口了,她眼睛里的亮光正在散去。
我的眼淚掉到她臉上, 把灰塵沖掉, 離得如此之近, 我才發(fā)現(xiàn)她的瞳孔周圍有一圈細(xì)細(xì)的鉆石狀光環(huán), 那是她所能散發(fā)出的最后亮光。
“對不起, 對不起, 對不起純一……”
“你是即使失去了我, 也能萬古長存的女孩?!?她的嘴角彎起來, 這是我們都很喜歡的一句臺詞, 出自平成時代的日劇 《悠長假期》。
“不是, 根本不是, 你胡說……” 我的聲音細(xì)若蚊音, 周圍圍滿了人。 我害怕我一張嘴, 心就會吐出來。
如果我的心吐出來, 送進她的胸腔, 她能立刻活過來變成真人嗎?
她的裙子垂在地上, 賣菠蘿的仿生人輕輕把它撩起來, 遮在她的身上。
“不要太難過, 她的核心數(shù)據(jù)不會被毀壞的, 只要你想, 她還是能再回來陪你的?!?他長著那種分不出年齡的臉。 這樣的仿生人遍大街都是, 可是我卻從那一瞬間看到了不同, 不知是他區(qū)別于別的仿生人的明黃色工作服, 還是身上獨有的菠蘿甜香。
“別再難過了, 同學(xué)。 我今日的休息時間已經(jīng)用完, 現(xiàn)在我必須得回去工作了。 以后你想吃菠蘿了就常來, 我可以跟老板申請打折。如果你不方便, 還可以訂購, 這是我的電子名片?!?說著, 他把一張明黃色的名片放在果切盒上, 接著轉(zhuǎn)身離去。
不知道他是為誰而來, 是為了我, 還是為了他的同類。
周圍的人群逐漸散去, 純一不再出聲。 她的眼睛依舊睜著, 已經(jīng)沒了光。
不知道坐了多久, 一名交警才帶著兩個仿生人輔警趕過來。 一名穿著藍(lán)制服的仿生輔警蹲下來, 盯著我懷里的她看了很久。 我清楚地聽見他關(guān)節(jié)下壓的螺旋聲, 純一就沒有這樣的聲音。 他又抬起頭來看了看我, 從兜里摸出來幾張濕紙巾, “擦擦臉吧。”
“謝謝。” 我囁嚅著說出這兩個字, 才想起來, 我還沒有對那個賣菠蘿的仿生人說聲謝謝。 我把名片從盒子上拿起來, 透過路燈的黃光, 看見上面寫著: “菠蘿果鮮專賣店, 銷售: 菠 蘿 人1015 號, 訂 購 電 話: 818-111-777, 預(yù)約采摘……”
菠蘿人1015 號, 他連名字都沒有。 我又想起純一對我說的, “咪咪, 答應(yīng)我, 對他們寬容一些?!?/p>
他伸出手從懷里掏出執(zhí)法記錄儀, “你沒事兒吧? 小姑娘, 雖然不涉及刑事, 我們依然需要當(dāng)事人的口述作為筆錄?!?/p>
“……” 我在心里琢磨, 怎么說才能讓自己的負(fù)罪感減輕點, 但是無論從哪個角度看,我都是殺人兇手, 是我讓純一去走那條馬路的。
做完筆錄后, 爸媽終于趕到了。 他們穿著考究的襯衫, 皮鞋一塵不染, 急匆匆地從路對面趕過來。 媽媽撩了撩她燙得剛好的卷發(fā), 轉(zhuǎn)頭跟我爸說了些什么。 我沖他們揮了揮手, 媽媽拋來一個飛吻。 我低下了頭。
輔警看見他們后, 對我微微一笑, “果然沒錯?!?/p>
“怎么了?”
“你爸媽一定很愛你, 才會給你定制這么貴的仿生人?!?他的笑容回收得很慢, 我看到他的牙齒是用亞克力板做的, 幾乎連成了一排。
他的皮膚光滑得像打磨過, 沒有任何毛孔, 就是肉色硅膠鋪了一層。 純一的皮膚柔軟細(xì)嫩, 還有自然的毛孔, 顯得那么可親。
“如果不是出事, 走在路上我們也很難辨出來她是仿生人。 小姑娘, 你爸媽對你真好,好好對他們吧。”
爸爸跟車主交涉了一會兒, 確定了保險賠付程序, 這時候我才去看那輛車, 那輛車只是前保險杠有些歪, 上面有些刮傷而已, 我的純一卻沒有了。
我冷冷地看著媽媽, 她妝容精致, 想必是準(zhǔn)備和我們一起吃慶功宴的。 我的胃里像被打了一拳, 胸口劇烈起伏, 喉頭血腥味泛上來,“你們?yōu)槭裁匆_我?”
難以置信的恐懼和憤怒, 在我見到她的那刻全部爆發(fā)了出來。 多年來我對她的信任轟然倒塌, 這下一切都清楚了, 為什么她一直不在我的身邊, 卻對我的近況洞若觀火, 原來純一不過是他們的傀儡, 他們這么多年來一直在遠(yuǎn)程監(jiān)控我。
“你們明明知道我對仿生人有心理陰影,我受不了他們, 你們還把他們往我身邊推! 從一開始, 就讓仿生人生我, 從小又讓仿生人帶我, 我趕走了一個, 家里又潛伏了一個, 還潛伏了這么多年, 你們?yōu)槭裁床蛔约簛砼阄遥?別說你們自己沒時間, 為什么! 我想問為什么?既然你們這么不想要我, 沒有時間管我, 為什么還要讓我出生! 你們告訴我這是為什么!”
即使涂了淡淡的腮紅, 媽媽的臉還是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失掉血色, 變得蒼白, 她的身體在九月的風(fēng)中微微發(fā)抖。 一向頗有主見的媽媽, 在這個夜里像被霜打透了, 被我的言語刺穿在地, 無力反駁。
爸爸在遠(yuǎn)處愣愣地看著我們, 那倆仿生輔警不知什么時候走到了一起。 他們安靜地背過身, 點起了兩根電子煙。 我顧不得會對他們造成傷害, 怒氣的余溫還在微熏的空氣中震蕩,回聲在顱骨里向我劇烈開炮。
媽媽習(xí)慣性地捋了捋她的頭發(fā), 坐到我身邊, 高跟鞋磕在水泥地上。 還未開口, 那股熟悉的香水味先飄來, “我們先去吃飯, 好不好?”
我們坐在餐桌前, 小機器人送來菜單和餐前面包及檸檬水, 爸爸的臉板得像塊磚, 他筆直地坐在座位上, 襯衫上的藍(lán)格子細(xì)細(xì)鋪開,他的謹(jǐn)慎和憂慮一展無遺。 我的母親坐在我對面, 聞起來像一塊亙久美麗的森林沉香, 她補涂了口紅, 這也遮不住她眼下的憔悴。 我的媽媽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老去, 對此我再無憐憫之情。
純一的上身就擺在我旁邊的木制座椅上,這是我堅持的, 我把她當(dāng)成了罪證。 還未待我開口, 小機器人從遠(yuǎn)處開過來, 把一個濃郁的雙層冰激凌巧克力蛋糕擺在了我的面前。
媽媽笑了笑, “寶貝, 祝你考上了重點大學(xué), 爸媽為你驕傲。”
“別拿巧克力蛋糕來敷衍我, 你們解釋一下吧。” 我抱著胳膊, 心臟像涂了風(fēng)油精。
爸爸眼里閃爍, 媽媽臉色驚悸, 她細(xì)長的手指在紅酒杯沿上畫圈, 發(fā)出細(xì)微的摩擦聲。
“咪咪, 你能不能……” 我爸收到她的求救眼神, 終于開口, “你能不能, 把她先放下?”
我把純一的身體擺在了蛋糕旁邊, “純一也愛吃冰激凌巧克力蛋糕?!?/p>
我爸無奈地舉了一下雙手, 表示投降。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我媽, 我媽把頭別向一邊, 他們不知該如何對我。 這是一個特殊的時刻, 我們在彼此的生活里缺席多年, 大多時候通過屏幕來交流。 有些人就是這樣, 一旦脫離了熒屏, 面對面進行無障礙的對話, 他們的交流會變得磕磕絆絆, 極度尷尬。
我想激怒我的父母, 逼他們說出事實。
爸爸調(diào)出電子菜單, “先點菜, 我們慢慢說。 咪咪你看看, 你想吃什么?”
“沒胃口, 吃不下?!?/p>
他們面面相覷, 媽媽習(xí)慣性地開口, “純一……”
“純一死了, 她不能回答你我愛吃什么了。” 我趴在桌子上, “你們隨便點吧, 不用管我?!?/p>
他們點了一些熏三文魚牛油果沙拉, 秘制榛果烤雞翅, 榛子醬牛排, 芝士焗糙米飯。 我媽又叫了蘇格蘭威士忌, 智利櫻桃酒和菠蘿果汁。 小機器人很快把菜上齊, 酒也斟滿, 如果不是桌子上凝滯的我們父女那兩張相似的臉,和我媽的商業(yè)假笑, 誰都會認(rèn)為這是幸福的一家三口。
我們面對著這滿滿一桌子菜悄悄動筷, 似乎我們吃的這些生命是活的, 觥籌交錯間就會把它們驚醒。
喝光她那杯櫻桃酒, 我媽放下杯子, 用大藝術(shù)家那雙骨感纖細(xì)的手給我切下一塊蛋糕放在我面前, “咪咪, 你來嘗嘗, 這是媽媽親手給你做的分子蛋糕?!?/p>
我把巧克力醬抹到純一嘴唇上, 若無其事地等著她說下一句。
“咪咪, 先別管純一的事了。 爸爸媽媽有更重要的事要跟你說?!?媽媽的唇紋很深, 眼周的皺紋在黃光下使她看起來很憔悴。 秋天到了, 媽媽老了。
“你們說吧?!?/p>
在我知道純一是仿生人的那一刻, 我就明白了, 我這么多年的各種故事和秘密在父母面前一覽無余。 于他們而言, 我就像一臺從高樓上跳下來的電視機, 被摔得七零八落, 內(nèi)部零件構(gòu)造, 被看了個遍。
“咪咪, 我和你爸早就協(xié)議離婚了。”
“唔?!?我低下頭吃蛋糕, 上面果然是高濃度可可醬, 是不是嘴里甜一些, 心里就沒那么苦了。
“原因有很多, 很復(fù)雜。 你只要知道, 無論我們因為什么原因分開, 我們兩個對你的愛是不變的。 你是爸媽心中唯一的咪咪?!?/p>
“哈哈,” 我冷笑道, “唯一被蒙在鼓里這么多年的咪咪, 可悲的咪咪?!?/p>
“咪咪, 媽媽知道你接受這件事需要時間,我也想給你一個完整的家庭。 但有些事情, 我真是無能為力?!?/p>
“那我們把所有的牌攤到桌面上來。” 我喝了一口櫻桃酒, “爸?!?/p>
我爸吃驚地望著我, 無意識地晃了下腦袋, 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這么叫過他了。
我用手指著他, “你是不是因為他愛上了荔枝, 生我的那個仿生人, 才提出離婚的?”
我的胃像被掏空了一大塊, 大腿微微顫抖。
媽媽低下了頭, 她沉思了片刻, 出我意料地把手放在了我爸的肩膀上。
我爸又給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 他碗里的菜都涼了, 一口都沒動, 我還不知道他這么能喝酒。 他的眉毛濃密, 前額隆起, 頭頂已經(jīng)間雜著白發(fā), 距我上一次正眼看他, 也過去了好多年。 我這么多年和純一在一起, 度過了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 卻從未關(guān)心過父母如何老去。
“咪咪, 荔枝她……她不僅是一個仿生人。”
“怎么, 難道她還是真人不成?” 我憤憤地瞪著他, 到底意難平。
“她是真人。” 他終于鼓起了勇氣, 直視我, “她曾經(jīng)是?!?/p>
我叫王鈞平。 與我那恐懼娃娃和仿生人的女兒截然相反, 我從小就喜歡人型機器人, 甚至到了癡迷的地步, 做出一款高智能的陪伴型仿生人是我畢生的夢想。
我生于二十世紀(jì)末, 正好是跨世紀(jì)的新一代。 那時, 機器人早已走進千家萬戶, 最常見的就是可看家護院的機械狗和負(fù)責(zé)廚衛(wèi)的機械手, 便宜些的廚衛(wèi)機器手可能會隨時罷工, 導(dǎo)致等餐的時間無限延長。 我經(jīng)常一邊餓肚子一邊聽我爸抱怨: “怎么又不動了?”
機械手有切菜切到一半卡殼的, 有忘把鍋里的菜盛出來導(dǎo)致糊鍋的, 好在父親速度快,沒引起火災(zāi)。
我常常盯著那雙廚衛(wèi)機器手的雙臂看, 我多么希望能有一道量子光束, 把它如3D 般打印打出完整全身, 這樣就能兼顧所有可能出現(xiàn)的狀況, 再也不會發(fā)生上述事件, 還能陪我一起讀書和玩樂。 它在我的想象里, 已不再是那雙毫無溫度、 經(jīng)常出錯的笨拙手臂, 而是一個可以依賴的人型機器人。 我常常在想象里忘記饑餓和孤獨, 沒有媽媽和兄弟姐妹的親系孤獨。
母親在生我時, 意外死于羊水栓塞。 他們做好了完全的準(zhǔn)備, 卻沒能防住這個突如其來的兇手。
我從出生的那一刻, 就永遠(yuǎn)地失去了母親。 這個事實幾乎擊垮了我的父親, 讓他不愿意面對家庭生活。 這導(dǎo)致了我從小就饑一頓飽一頓地長大, 身邊還有只同樣饑腸轆轆的德國牧羊犬 (我父親負(fù)擔(dān)不起機械狗的成本和升級等維修費用)。 它忠心耿耿地承擔(dān)了我母親的責(zé)任和義務(wù), 我至今都懷念它熱烘烘而溫柔的身體。
每當(dāng)我在外和伙伴們瘋玩回家, 總是渴望我家的窗戶能像別人家那樣, 為我亮起一盞燈, 當(dāng)我回到家, 就能看到一個溫柔的仿生人為我做好滿滿一桌美味佳肴。 而不是那雙機械手又把鍋煮糊了, 德牧沖出家門, 焦急地喚我回家。
我更是想, 如果我媽媽活著就好了, 為此很長一段時間, 我都想回到我出生的時候, 挽救我的母親。
可笑的是, 到了人類文明高度進化的二十一世紀(jì)末, 仍有女性飽受妊娠之苦, 甚至死于生產(chǎn)時的各種突發(fā)情況, 還有身患絕癥、 高度殘障、 精神障礙的女性, 出于各種各樣的原因懷孕、 生產(chǎn)。 她們犧牲了完整的人生, 只得到空虛的贊美。 我常常想, 如果我能從根本上解決這個問題, 讓女人免受妊娠痛苦就好了。
長大后, 我成了一名智能機械工程師, 正值國家大力提倡開發(fā)智能仿生人之際, 因此我所到之處, 處處春風(fēng)得意。 在跟國家干一些研發(fā)社會服務(wù)型仿生人的工作, 反復(fù)調(diào)試完后,工廠即可投入生產(chǎn), 把這些面目一致的仿生人分發(fā)到世界各地, 做一些服務(wù)保障類的工作。
那時候我自恃年輕, 經(jīng)常加班, 夜以繼日地把自己投入研發(fā)工作, 但心里總覺得空虛。當(dāng)和領(lǐng)導(dǎo)一起站在第一批仿生人面前進行檢驗的時候, 我只覺得一陣眩暈, 他們幾乎一模一樣, 穿著深藍(lán)色卡其布工作服, 毫無個性和特色。
看著他們齊整的微笑和空洞的眼神, 我突然覺得我想要的, 不只是這些。 童年那黑洞洞的窗口和燒焦的糊味忽又紛至沓來, 父親在渾渾噩噩中早已組建了新的家庭, 每天我回到小屋, 依舊是空空蕩蕩。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 我一直都想要一個真正能陪伴我, 跟我說說話,能洗衣做飯的, 有自己想法的仿生人。
我知道, 你們想問我, 為什么不找個女朋友?
在和我的妻子結(jié)婚之前, 我有過一個女朋友。
她叫荔枝。
荔枝是琵琶演奏家, 有一雙細(xì)白纖長的手, 那雙手如此細(xì)嫩, 倘若在陽光下舉起來,就如白玉小佛手, 柔潤透亮, 簡直讓人移不開眼睛, 連陽光都會憐愛地為之改變方向。
她那時候還在中國音樂學(xué)院讀研。 我為了打發(fā)工作之外的無聊時光, 不愿意把生命浪費在虛擬世界的金幣和裝備上, 想學(xué)一門樂器來聊慰平生。 機緣巧合, 我在網(wǎng)上找到了她, 她因而成了我的小琵琶老師, 每周都督促我去她那里上課。
因為長年把琴的緣故, 她的左手比右手稍稍大上些許, 彈琴的時候頗有一種武風(fēng)勁道,四弦聲聲如裂帛, 震得我耳鼓膜常常余音繞梁, 三日不絕。 我去的第一天, 她說: “你想聽哪首? 我給你彈?!?/p>
“《彝族舞曲》?!?我當(dāng)時就迷上她了, 心里萬馬奔騰, 表面按兵不動。
我每周按部就班的生活里, 多了一位大眼睛的楚國美人。 每天下班再也不會感到孤獨,我開始期待周末的授課, 每天勤奮地練琴, 左手指尖磨出血泡也甘之如飴, 手指愈疼, 心里愈加甜蜜。 我從來不缺席她的任何一節(jié)課, 周末開車去中國音樂學(xué)院附近那棟搖搖欲墜的古老琴房, 坐進狹小的計時隔間, 看見她抱著琴, 嚴(yán)肅又驕傲地坐在鋼琴邊, 進行日常練習(xí), 是無上的美好時刻。
有次我們坐在錄音室外的雜物間上課, 周圍都是落了灰的電線和琴房用品, 錄音室里面是一個外國人在教小孩彈鋼琴。 當(dāng)課間休息時, 小孩跑出來, 好奇地在我們四周轉(zhuǎn)圈, 詢問這是何樂器。 她說, “是琵琶, 你也可以來學(xué)琵琶呀, 琵琶多好玩兒?!?/p>
小孩說, “我會彈鋼琴, 我在學(xué)鋼琴。”
適逢小孩的家長正在旁邊, 荔枝臉上有些黯然, 直言不諱, “現(xiàn)在家長都把孩子送去學(xué)鋼琴, 為什么不來學(xué)民樂? 琵琶是民樂之王呢, 是屬于我們中國人的樂器啊。 再這么下去, 我們的國樂就沒人傳承了?!?/p>
“沒關(guān)系, 有你, 還有我呢?!?我微笑地望著她, 心里補上一句, 我會讓我的孩子也學(xué)琵琶的。
她如釋重負(fù), 繼續(xù)監(jiān)督我的 《金蛇狂舞》,“手指用力! 你彈得太柔和了, 得像這樣!” 說罷, 她拿過我的琵琶, 頭高高揚起, 臉上顯示出一種不置可否的神氣。
我就是喜歡她這種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氣勢, 我也喜歡她彈琴時身體有規(guī)律的顫動, 我像向往彈好樂曲一樣向往著她。
我也不知該如何向她示好, 我們就這樣波瀾不驚地相處了兩年。 在我忙得不可開交, 不能如約上課之際, 她也會督促我, 提醒我不要放棄琵琶。 我心里想: “我怎么可能放棄琵琶呢, 就像我不會放棄你。” 我絞盡腦汁想各種表白的辦法, 都覺得配不上她; 如果我是個詩人, 可以為她寫一堆情詩。 可偏偏我是個理工呆子, 學(xué)琵琶是我離文藝生活最近的一次了。
終于有天, 我想出了一個辦法。
她生日的那天早晨, 我約她出來過早, 順便上課。 我們走在街邊, 路政灑水車緩緩從我們面前經(jīng)過, 她面露喜色, “咦, 這曲調(diào)好熟悉, 是南宋的曲子?!?/p>
“沒錯, 是姜白石給范成大祝壽寫的曲子《石湖仙》。” 我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劃著腕機, 偷偷地調(diào)試著程序, 心里緊張得要死。
“灑水車不都會播放那些西洋樂嗎? 這個灑水車真是奇怪, 怎么突發(fā)奇想放民樂了?”
“哈哈, 可能中國民樂崛起了, 大家終于開始重視民族樂曲了?!?我有條不紊地進行下一個環(huán)節(jié)。
“那你怎么會知道?” 她突然轉(zhuǎn)過頭問, 眼里盡是調(diào)皮。
“當(dāng)然是智能聽歌識曲啊, 我從它開過來的時候就注意到了。”
緊接著, 前方的兩個清潔仿生人停下他們手中的工作, 向我們走過來。 她有些奇怪, 只見那兩個仿生人從背后變出了一大捧繽紛的郁金香, 在眾多熱烈可愛的郁金香笑臉中間, 坐著一只頭戴皇冠的玩具小鹿。 那兩個仿生人摘下黃色帽子, 綻開標(biāo)準(zhǔn)的微笑: “陳荔枝小姐, 生日快樂!”
她捂住臉, 呆了一秒, 從他們手中接過花兒, 突然轉(zhuǎn)臉對我活潑潑地笑了, “是你, 是你干的, 對不對!”
我只好笑著承認(rèn), 自己都能感覺到我笑出了魚尾紋, 好久沒這么開心了。
她眼睛瞇成了一條線, 捧著花束的雙臂在清晨的陽光中熠熠生輝, 郁金香的味道清澈地涌進口腔。 我開始明白為什么荷蘭人將它們視若珍寶, 郁金香的確有催情的妙用。 嬌小的她在街道上蹦跳著, 笑盈盈地對我撒嬌, “你還有什么花招, 你快說!”
我得意地笑笑, “想知道的話就騎自行車和我走唄?!?/p>
我們騎上自行車, 剛好迎上八九點鐘的太陽。 常日埋首實驗室, 很久都沒有感受過光線打在身上的感覺了。 灑水車過后, 濕潤的泥土散發(fā)出放線菌和青草的味道, 濃郁又悠長, 風(fēng)涼涼地吹破手臂, 我看見她蓮藕樣的胳膊彎在車把上, 可愛異常。
到了舊城區(qū)保留下來的胡同時, 兩人都餓昏了。 路邊的仿生人按照我的設(shè)計, 在工作之余, 依次遞上了咖啡和牛角面包。 我?guī)е巧闲∷暮显旱亩樱?仿生人服務(wù)員遞來我一早準(zhǔn)備好的冰激凌奶油蛋糕, 端上來的時候, 冰激凌微微開始融化, 就像我的心微微流淌。
她有些驚訝, 因為冰激凌蛋糕頂上站著一個跟她一模一樣的小人兒, 正在彈琵琶。
“冰激凌蛋糕會融化的, 但我對你的愛不會。 小人兒即使會從蛋糕上掉下來, 我也會接住她的?!?/p>
有這么一種說法, 你身體的每一部分都是億萬年前恒星爆炸后的塵埃形成的, 星星死去了, 所以你出生了。 從她的眼睛里, 我看到了億萬年前恒星爆炸的瞬間, 震驚, 喜悅, 顫抖和熾熱; 我余生都未曾忘記她那一刻失焦的眼神, 并不斷地在意識里回溯。 我愿意付出我所有的一切, 回到我同她表白的瞬間, 重新來過。
事情并沒有你們想象的那樣美好。 那是我做過的、 唯一浪漫的事, 窮盡了我的全部耐心。
我們在一起總是爭吵。 在她看來, 我只能追隨她, 卻不能與她同行。 我的工作越來越忙, 也不再去她那兒上課, 約會大多時候在吃飯、 看電影這些套路中度過。 她當(dāng)然是不滿意的, 總督促我快去她那兒上課, 和她在一起。
我實在疲于奔命, 仿生人的設(shè)計任務(wù)已經(jīng)到了新的關(guān)口, 我不知道怎么才能拿出讓領(lǐng)導(dǎo)滿意的新方案。 與此同時, 市政的那些仿生人面臨著新一輪的破壞。 我們還要收集仿生人行為數(shù)據(jù)上報, 舉行大大小小的聽證會, 決定要不要修改古老的阿西莫夫法則, 讓仿生人擁有部分人權(quán)和不致人死傷的反擊能力。
在繁重的工作中, 我對于她的種種要求置若罔聞, 總覺得每天都見面, 不需要付出太多心思, 只是為她把日常生活一切打點好, 好在她平時上學(xué)和教學(xué)也比較繁忙, 很少來麻煩我。 工作時我總在和同事交流, 互不聯(lián)系, 有次在實驗室昏天黑地畫圖, 竟然不知不覺睡過去, 醒來以后發(fā)現(xiàn)身上被同事蓋上了衣服, 卻未曾料到就此埋下了禍根。
那期間我沒有聯(lián)系她, 她打了無數(shù)電話,發(fā)了很多信息, 我醒來后就被領(lǐng)導(dǎo)叫走, 開了一天的會議, 都沒來得及回復(fù)。 市中心那批負(fù)責(zé)安保的仿生人出現(xiàn)了重大故障, 實際上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只不過是一個仿生人給某中央領(lǐng)導(dǎo)開門的時候, 被紅毯絆了一下, 這被認(rèn)為是一次襲擊, 定性嚴(yán)重。
我們又開了幾天的會, 在此期間, 我還和荔枝爆發(fā)了無數(shù)次爭吵。
給我蓋衣服那女同事終于撐不住了, 提出來離職換工作。 腦力勞動強度大, 容易造成脫發(fā)和地中海, 這造成我們這一行女同事偏少,對于她的離開我感到分外惋惜和愧疚。 同事們經(jīng)常開我們的玩笑, 沒想到她就當(dāng)了真, 朝朝暮暮的相處, 難免生出些留戀。 離別宴時, 她甚至借醉吻了我。
她走以后, 我們就開始了漫長的通信, 用最古老的方式。 我也不知道為什么, 大概是人總是迷戀一種超脫常規(guī)的感覺, 自由來源于背叛, 至少我樂在其中。 在那段時間, 我體會到了從荔枝那里得不到的同行理解。 我們在觸底的邊緣不斷閃回, 為那個不知其歸宿的吻尋找各種借口、 解釋和理由, 甚至還有一種想要延續(xù)下去的沖動。
我仍然會給荔枝買些小禮物哄她開心, 在力所能及的范圍悉心照料她。 但我們吵架的次數(shù)卻越來越多, 那是我有次給同事發(fā)信息被抓, 在荔枝的責(zé)問中無意中流露出對離職同事的懷念, 荔枝敏銳地嗅到了不同尋常之處, 我們大吵一架。
我摔門而出, 在大街上游蕩, 又想到了那個充滿酒精氣息的、 不知所措的吻。 我突然有了一種買上一張飛車票去找那個女人的沖動?,F(xiàn)在只需要兩小時, 我就能到達(dá)秦皇島, 找到她。 最終這個念頭還是被我壓了下去, 我抽了幾根煙, 在菜市場轉(zhuǎn)了幾圈, 買了荔枝愛吃的菜回家。
到家以后, 荔枝卻走了, 她調(diào)出了我們所有的聊天記錄擺在屏幕上。 我們在一起買的杯子, 碎了一地。
我想盡一切辦法聯(lián)絡(luò)她, 杳無音信。 我跑去了她的老家, 她常去的每一個地方, 她上學(xué)教課的地方。 她好似突然人間蒸發(fā)了, 似乎從來沒存在過。
我和那個同事斷了聯(lián)系。 一切對我來說,都失去了意義。 我愛了很久的姑娘, 卻因為我的一時糊涂和愚蠢徹底離開了我。 我起初抱著她還會回來找我的念頭, 坐在家里枯等, 那時候稍微一點風(fēng)吹草動, 我都以為是她回來了。只要門口有一點聲響, 無論我在做什么, 總是瞬間沖到門口, 但每每敗興而歸。
我走在路上, 看見身形相似的女孩都要走上前, 再回頭確認(rèn)。 去她們學(xué)校時, 我會纏著每一個背琵琶的女孩打聽荔枝的情況, 她們都搖頭說不認(rèn)識。 在所有歌曲中, 我一下就能聽出來琵琶的演奏聲, 我覺得那都是荔枝彈的。
有天經(jīng)過寵物店, 我看到有只貓長得像荔枝, 立刻毫不猶豫地把它買下來, 給它起名叫: 荔枝……可惜, 它只能陪我睡覺打鼾, 卻不能像她一樣蜷縮在我的懷里, 和我接吻做愛, 更不能彈琵琶哄我開心。
沒有人在我暮雪朝霜從單位風(fēng)塵仆仆歸家時, 問我一句: “想聽什么曲子, 給你彈?”
兩情若能長久時, 又豈在朝朝暮暮。 真可笑。 正是那些朝朝暮暮才讓人感覺分外珍貴。我和她在一起所經(jīng)歷的無聊、 漫長、 甚至爭吵的時光如今看起來都彌足珍貴, 我甚至懷念那些她把枕頭扔向我, 對我發(fā)脾氣, 悶在屋子里一直練琴的背影。 那被盛夏晚風(fēng)吹皺的, 釘在我心上的陰影。
事業(yè)上經(jīng)歷了最初的波折, 倒是順利地迎來了春天。 我們研究部門研發(fā)出了幾個陪伴型仿生人供上層領(lǐng)導(dǎo)驅(qū)使, 不是波士頓戴拿米的那種機器管家。 而是真正擁有硅膠外觀, 面部表情豐富, 漂亮高大的仿生人, 我們研究所甚至為他們?nèi)〉昧酥袊鴩?世界上最難拿到手的國籍。
有那么一天, 就在我設(shè)計新的仿生人草圖時, 突然想到, 我要做一個跟她長得一模一樣的仿生人。 起初, 這個念頭把我自己也給驚到了。
為了讓荔枝回到我身邊, 我開始在設(shè)計理念中加入類似于 “個體性格” “自主選擇” 和“衍生意識” 等算法考量, 這無疑引起了上層的疑慮。 他們反復(fù)找我談話, 認(rèn)為仿生人不需要自我意識和認(rèn)知, 只需要把它們當(dāng)成升級版的機器人使用就可以了; 如果賦予它們太多的能力, 恐怕最后不是為人所用, 而是喧賓奪主了。
我則提出了相反的觀點, 制造陪伴型仿生人的意義不是用來制造新的完美人類, 而是用他們來替代自己所思念的親人、 愛人以及朋友。 早在21 世紀(jì), 人們就有用硅膠娃娃替代自己死去愛人和孩子的實例, 再沿著人類的歷史溯游直上, 你們將會驚異地發(fā)現(xiàn), 洋娃娃本身的出現(xiàn)就是為了給人類幼兒一個甜美的人型陪伴, 讓他們在嬰兒時不至于被孤獨所腐蝕,可以有效幫助人類幼兒度過漫長的口唇期, 不至于在成年以后長成封閉式巨嬰。
我熬夜加班寫了很多報告, 一一陳述利弊, 并建議上層將陪伴型仿生人投入商業(yè)化運作, 這樣不僅能回收我們所投入的巨額科研經(jīng)費, 更可以開放自主仿生人定制, 讓人們定制個性仿生人, 自由選擇仿生人的面孔和身形。這樣一來, 仿生人的 “性格養(yǎng)成” 就成了科研至關(guān)重要的一環(huán), 這是人類前進的必經(jīng)之路。
“那與生人一模一樣的仿生人, 會不會給周圍人帶來困惑呢? 咱們這個戶口上怎么算,死亡證明難道能撤銷嗎?” 報告會時, 一位穿著寶藍(lán)色西裝的國家領(lǐng)導(dǎo)人輕敲著桌子問我,他是位儒雅清瘦的官員, 梳著一絲不茍的油頭, 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波動。
“仿生人和真人再怎么像, 也會有差別的。我相信, 在最初的震驚過后, 人們會逐漸接受的。 咱們現(xiàn)在不就是在引領(lǐng)世界風(fēng)向嗎? 袁隆平雜交水稻, 人類第一例換頭手術(shù), 靈長類克隆不都是咱們國家開的歷史先河嗎?”
“好, 小伙子, 有骨氣! 人類的未來就指望你們了!” 他嘴角泛起不經(jīng)意的微笑, 隨后站起身, 走出了門外, 余下的官員也悶不作聲地跟著他走了出去。
后來我才知道, 看似貌不驚人的瘦削官員, 家世顯赫, 早就被定成了下一輪當(dāng)權(quán)者。
基于利益考量, 國家召開了多次內(nèi)部會議, 終于決定放權(quán), 讓我們放手一搏。 就這樣, 我成了這個項目的主要負(fù)責(zé)人。
看到那張蓋著紅章的紙時, 我的內(nèi)心波瀾洶涌, 有股浪潮沖到了喉頭, 荔枝, 荔枝啊。
就這樣, 我們的第一個試驗品誕生了, 編號110101299209168888, 代號: 荔枝。
荔枝的外貌, 都是我按照她的原貌3D 測繪出來的, 一點一點地修改那些生硬的線條,讓她變得更像真人, 她的人格培養(yǎng)都是我和技術(shù)人員每天在電腦前反復(fù)測試死磕的。 要想讓她成為荔枝那樣的真人, 對相應(yīng)的事物做出極富個性的反應(yīng)實在是太難了, 我們想盡了一切辦法, 均以失敗告終。
深夜回家, 小貓荔枝開心地從床上一躍而起, 跑到門邊迎接我。 我突然有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我抱起貓就往實驗室沖。 當(dāng)我決定把荔枝的核心處理器與貓的神經(jīng)電波連在一起, 讓荔枝活起來, 他們都以為我瘋了。
“王博士, 我知道你對你前女友念念不忘,耿耿于懷, 那也沒必要用貓來實驗?!?/p>
他們紛紛搖頭。
“如果這只貓不行, 那就用我的?!?/p>
“你要想清楚, 王總 (總工), 這不是操縱智能機械肢體那種級別的腦電波, 這可是仿生人, 一個活生生的智能人。 別說這貓了, 就算是你一個成年男性, 恐怕也難以勝任?!?/p>
“不試試怎么知道?”
他們一定被我亂成雞窩的腦袋和滿是紅血絲的雙眼嚇壞了, 只好喝了超高濃度的咖啡,手忙腳亂地聯(lián)系貓科動物專家 腦科專家和獸醫(yī), 忙著給貓設(shè)計電子頭盔和脈沖強度。
實驗起初進行的非常成功, 仿生人荔枝從睡夢中醒來, 睜開她那雙黑曜石般的眼睛, 開始搔癢, 隨即她趴在地上, 撅起臀部, 慵懶地伸出雙臂, 抓撓地面。
實驗室外響起了陣陣掌聲, 大家抬起沉重的眼皮, 都輕輕地吐出一口氣。
“王總, 沒想到你這招還挺靈?!?/p>
“先別高興太早。” 我含著笑, 喝下一口功能性飲料, 我的胳膊上已經(jīng)貼滿了能量貼。
話音還未落, 荔枝的臉上突然出現(xiàn)了驚惶的表情, 她隨即開始抽搐, 扭曲, 以難看的姿態(tài)在地上翻滾, 程序監(jiān)測出現(xiàn)了異常。
“救救貓咪!” 貓科專家一聲驚呼。
我才發(fā)現(xiàn)在另一間屋子里的貓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瀕死癥狀, 心跳和血壓急劇下降。 瞳孔放大,口吐白沫。
“停止實驗!” 我大聲吼著, 眼淚一下兒就出來了。 我胡子拉碴, 心臟狂跳, 我推開實驗室的門, 眼睜睜地看著獸醫(yī)給小貓插上管子,進行電擊。
直到兩名獸醫(yī)回過頭, 摘下口罩, 對我說, “心跳沒了?!?/p>
“不, 沒有, 不可能。” 極度震驚之下, 我竟然嘴角上揚, 笑得像個被切除了腦白質(zhì)的精神病人。
技術(shù)人員過來拉我, “王總, 實驗失敗了, 你要挺住……”
“不, 實驗沒有失敗, 實驗繼續(xù)?!?/p>
我抹了一把臉, 獰笑地看著他們。
實驗室內(nèi)外一片死寂, 大家都垂著頭, 我知道他們是害怕我精神崩潰。
“大家不用擔(dān)心, 我沒事?!?我甚至都沒去看一眼貓的尸體, 手舞足蹈地開始鼓舞士氣,“這次可能是一次性功率過大了, 我們可以分步驟慢慢開始, 可以先從意識培養(yǎng)開始, 不加肢體語言?!?/p>
“王總……”
“我來當(dāng)荔枝的驅(qū)動者?!?/p>
“王總……”
“王總……別……王總, 這種情況咱們得上報, 涉及人體實驗這是有風(fēng)險的啊王總……”
“巴里·馬歇爾喝下幽門螺旋桿菌培養(yǎng)液之際也沒有猶豫, 居里夫人被鐳輻射了那么久也沒說一個 ‘不’ 字, 鄧稼先更是在爆炸后沖向原子彈試驗場, 我本來就是孤獨一人, 就連唯一陪著我的貓都死了, 還有什么可怕的呢?”
我搓了搓手指, 無力感涌上心頭, 眼前一片毛茸茸的綠色, 我有些恍惚。
“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了, 重新計算人體模型和電波強度, 先從嬰兒的一些簡單動作模擬開始, 咱們一步一步來。 小張, 幫我叫來保險公司和救護車備著, 實驗在三個小時之后開始。”
“好……”
面對著眾人的竊竊私語和不解, 我在實驗保險的受益人那欄, 填上了: 陳荔枝。
我找不到她, 總有人會找到她的。
這么想來, 這張冷冰冰的紙上不覺也有了溫度, 仿佛我簽下的不是什么生死狀, 而是給她的一封情意綿綿的書信。 簽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 覺得上帝就站在我身邊, 上帝握著我的手寫下了的她的名字。
于是, 懷揣著必死的決心, 我作為小白鼠, 開始了人類意識控制仿生人的第一輪實驗。
我坐在實驗室里, 頭上是智能頭盔和密密麻麻的電極觸角, 我坐在荔枝的對面, 我們中間隔著一面玻璃。 我端詳著那張美麗的、 由我親手打造的、 舊時愛人的臉, 眼淚止不住地在眼里打轉(zhuǎn)。
荔枝, 我為了找你回來, 簡直用盡了世界上所有辦法。
我摁下了啟動按鈕, 頭皮感到了微微的針刺感, 電流正緩緩經(jīng)過我的大腦, 將我的神經(jīng)和她的學(xué)習(xí)網(wǎng)絡(luò)接通。
我看見她又一次慢慢地睜開了雙眼, 我的心跳達(dá)到了120。
我眨了一下眼睛, 她也眨了一下眼睛。 那雙小鹿般純凈的雙眼。
我微微笑了一下, 她也微微笑了一下。 還是那么單純可愛。
我說: “荔枝, 你好?!?/p>
她說: “鈞平, 你好。”
我嗚嗚地哭起來, 根本抑制不住, 周圍的技術(shù)人員默默地遞上紙巾。
她的臉上也出現(xiàn)了悲哀, 眉頭緊皺, 唇角向下, 做出哭的樣子。
“荔枝, 不要哭?!?我一邊擤著鼻涕, 一邊揮著手, “跟大家打個招呼吧, 我們都在等你呢?!?/p>
“大家好?!?她慢慢地環(huán)顧四周, 臉上又浮現(xiàn)出了那種單純無辜的笑容。
“荔枝, 我愛你?!?/p>
大家都屏住了呼吸, 像進入了一艘深海潛水艇, 巨大的水壓在我們頭頂, 我們只有吐出絕望的水泡。
她臉上呈現(xiàn)出茫然的神情。 大概過了有一個世紀(jì)那么久, 感覺都快撐不住了, 我的意念極度集中, 感到一陣眩暈, 那股濃郁的孤獨又襲來, 意識快速閃回, 我看到了童年黑漆漆的窗口, 聞到了飯燒糊的味道, 失靈的機械手臂在廚房懸蕩, 余光里貓的尸體, 已經(jīng)蓋上了藍(lán)色的無紡布……
隨后, 她的聲音無比清晰地從喇叭里傳來, 帶有少女的嬌憨和天真:
“我也愛你, 鈞平?!?/p>
實驗室內(nèi)外響起了雷霆般的掌聲和歡呼,我旁邊的工作人員甚至哭出了聲。
又一輪眩暈襲來, 我眼前一黑, 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責(zé)罰條令和榮譽勛章幾乎同時到達(dá)。 我知道, 它們出自兩個不同的派系, 榮譽勛章一定來自那位長者, 我看見那座用水晶做成的小仿生人時, 似乎聽見了長者的贊揚聲就在耳邊,“好小伙子, 我就知道你能行!”
連接人腦和仿生人程序, 用人類意識推動仿生人意識衍生, 本質(zhì)上非常消磨精力和腦力。 實驗期間, 我的腦灰質(zhì)呈現(xiàn)出逐步遞減的趨勢。
仿生人荔枝就像從植物人狀態(tài)中慢慢被我解凍, 她的學(xué)習(xí)速度在加快, 很快就能根據(jù)我的情緒作出相應(yīng)的表現(xiàn)。
當(dāng)我推開實驗室, 一臉疲憊地坐在她面前, 她會緩慢地皺起眉頭, “鈞平, 你看上去很累, 要不要坐下來休息一下?”
“沒關(guān)系啊荔枝, 為了你, 再累都值得。”
“為什么啊, 我不想你這么辛苦。”
“你剛來到這個世界, 還不太適應(yīng), 這段時間我都會陪著你的?!?/p>
“你會一直陪著我嗎?”
“會?!?/p>
拿小貓荔枝的命換來的仿生人荔枝, 在每天的人機交互和訓(xùn)練中, 逐漸掌握了大量的人情世故, 懂得討巧賣乖, 撒嬌生氣, 喜怒哀樂的情緒都像嬰兒一般慢慢成長起來。 過了兩個月, 我偶然照鏡子一看, 白發(fā)多了許多, 嚇得我下班以后趕緊去染了頭發(fā)。
如今, 也只有仿生人荔枝才能讓我稍微高興一些, 那些行為監(jiān)測報告就像她曾經(jīng)對我說的那些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情話, 紛亂的數(shù)字在眼前跳躍閃動, 我嚼著薄荷糖, 心里有點兒甜。
荔枝經(jīng)過我半年的思維供養(yǎng), 終于能完全擺脫我的依賴, 成為一個真正獨立自主的仿生人。 我?guī)е笾_亮相, 帶她去參加各種展覽和比賽; 領(lǐng)導(dǎo)來研究院視察, 她更是我們的座上賓, 大家都很喜歡她。 但我的占有欲作祟, 內(nèi)心隱隱作痛, 我害怕她因此要被博物館收藏或永久展覽, 不能完全屬于我, 這又不是我的初衷了。
于是, 經(jīng)過縝密的考慮和規(guī)劃, 我們開始向國內(nèi)征集各個階層的仿生人思維驅(qū)動者, 投入仿生人完成體大規(guī)模生產(chǎn), 各行各業(yè)優(yōu)秀的人才被選拔出來, 輪流插上電極, 驅(qū)動新生產(chǎn)出來的仿生人核心程序, 這樣大大避免了個人過多腦力內(nèi)耗的情況, 也讓仿生人的人機交互系統(tǒng)變得更加靈活多樣, 仿生人上市因此也被列上了議程。
而我的荔枝, 從始至終, 只由我一個人進行全面驅(qū)動和思維催化, 因此她完完全全屬于我, 這讓我感覺自己也是能孕育生命的偉大人類, 從某種意義上, 我作為一個男人, 完成了跨越性別的偉大創(chuàng)舉, 這樣也許能告慰我母親的在天之靈吧, 我由衷想道。
我每天走路都感覺像踩在云彩里, 輕飄飄美滋滋的。
當(dāng)然, 由此一來, 荔枝也不再是眾人的焦點, 我向大家說明需要帶她進入城市進行田野考察, 讓她早日適應(yīng)社會的各種聲色景象, 更好地完成陪伴型仿生人最重要的一環(huán)——戶外交際。
大家紛紛忙于手上的各項工作, 對我聽之任之, 現(xiàn)在的他們, 沒有人敢反抗我, 我也并非什么都不知道。 流言早就起來了, 說我受到失戀的重創(chuàng), 按照前女友的樣子造了一個人,特別上癮, 簡直是戀物癖。 更有大膽的技術(shù)同事湊過來, 帶著一臉猥瑣的笑意, 問我, “王總, 又帶荔枝去約會?。?晚上還把她送回公司嗎?”
“別瞎說了, 干你的活兒!” 我佯裝怒了,狠狠瞪了他一眼。 我沒法反駁, 這就是事實。
“王總, 你可得給她充足電再帶走啊, 別用一半兒沒電了多沒勁?。 ?/p>
荔枝不解地望著我, “怎么了?”
我拉著她, 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公司, 根本不管背后細(xì)細(xì)碎碎的竊笑。
我?guī)е笾ψ哌^我們?nèi)ミ^的大街小巷, 告訴她, 這是我最喜歡的地方, 以前常和你一起來, 非常高興能和你一起重溫舊時情景。
這無疑是對自己的心理催化, 我沒有考慮過她是否有想法, 甚至沒有祈盼她做出適當(dāng)?shù)幕貞?yīng), 而是把她當(dāng)成了一個回歸的傾訴對象,讓她在潛移默化中接受自己這種角色。
這樣說多了以后, 她竟然在我們下午喝咖啡的時候問我, “鈞平, 你真的喜歡我嗎?”
“喜歡啊, 喜歡得不得了。 不然我為什么不怕得罪這個國家, 不惜弄死我的貓, 不要自己的命, 拼盡全力也要把你帶到這世界上來?”
“不, 鈞平, 你真的喜歡我——作為仿生人的荔枝嗎?” 她平靜地看著我, 神態(tài)就像教皇手上的鴿子一樣純正。
我確實沒有想到她的責(zé)問涉及這種存在主義的本我命題, 我一時張口結(jié)舌, 拿小銀勺攪著咖啡, 埋頭啜飲。
“這個問題如果讓你難過, 你可以選擇不回答。 很抱歉, 讓你難過了?!?荔枝的犀利越來越像那個出走的她了。
“沒有, 不是……” 我清了清喉嚨, 女人真是難搞啊。 無論是真人還是假人。
“我是不是她的替代品?” 她微微一笑, 試圖讓我放松下來。
“是?!?我快速思忖了一下, 又開口答道,“對這個世界來說, 你是的, 你是她的復(fù)制品,但是對我來說, 你就是她?!?/p>
“如果她回來了, 你怎么辦?” 她收起笑容, 用小叉子舉起整塊蛋糕就往嘴里送。
“荔枝, 不要這樣吃, 會掉到衣服上的……” 我耐心地試圖把她的胳膊掰下來。
她不為所動, 反而張開嘴, 一口把蛋糕整個送進了嘴里, 接著開始機械地咀嚼, 周圍顧客有不小心看到的, 嚇了一跳, 她沖他們鼓起腮幫, 調(diào)皮地笑笑, 對著勺子背面照出來的鏡像揩了一下嘴上的蛋糕渣。
“回答我, 鈞平, 如果她回來了, 你打算怎么辦?”
“她不會回來了。”
她用手指看似無意地敲擊著盤子, 環(huán)顧著四周, 看到情侶就盯著他們, 觀察他們親熱的言語舉止。 我覺得實在有些難為情, “荔枝,不要盯著別人看。”
“鈞平, 我愛你?!?她一臉認(rèn)真地看著我,“但到底什么是 ‘愛’ 呢? 我不懂?!?/p>
“你會懂的, 它就像你程序里的病毒, 讓你無法自拔。”
“可是我沒有中病毒的感覺, 鈞平, 我沒有感覺?!?/p>
“……抱歉, 是我不夠努力。”
“鈞平, 你告訴我, ‘愛’ 是一種什么感覺呢?”
“就是想和你天天在一起吧?!?/p>
“哦, 那如果你真的愛荔枝, 你們天天在一起, 你怎么還會把她弄丟了呢?”
她喝下一口茶, 饒有興趣地等著我接下來的回答。
顯然, 這是她意識衍生的一個標(biāo)志: 學(xué)會提問, 從提問中獲得線索, 并按圖索驥尋找答案, 這是一種根本上的進步, 但我真的疲于應(yīng)對。 這就要涉及我的背叛, 我最不愿意涉及的那部分, 這段感情中我最難過的地方。 不知道我說出了這番話以后, 她會作何反應(yīng), 會不會像那個真人荔枝一樣轉(zhuǎn)身離去。
荔枝, 那是那段感情的恥辱點。 我默念著這句話, 看著她嬌憨的臉, 難以啟齒。 哪怕是面對仿生人荔枝, 我也難以啟齒。
良久的沉默過后, 我還是決定和盤托出。一方面是我不愿意對她有所隱瞞, 正好把我對她多年的懺悔和痛苦傾瀉一空; 另一方面, 我還在做著仿生人行為監(jiān)測和記錄, 我想知道,仿生人面對這種背叛的歷史, 會有什么樣的反應(yīng)? 會不會有過激的舉動? 或者干脆就像真人荔枝那樣拂袖而去?
荔枝, 你千萬不要往心里去啊荔枝。 我一邊說著那段讓我難過的經(jīng)歷, 一邊觀察著她的反應(yīng), 她的CPU 溫度, 她的面部表情, 她的肢體動作, 她的眨眼頻率。
我說完這段故事以后, 荔枝抱著胳膊趴在了桌子上, 把頭抵在胳膊上, 直直地看著地面, 我撫摸著她納米材料做成的長發(fā), 黑綢緞般整潔柔軟。 每天她都會用等離子小吸塵器除除灰, 愛干凈, 這點真的像離開我的荔枝。
“唔……” 半晌, 她哼哼道, “鈞平, 你的問題在于, 你沒有思想烙印?!?/p>
“你說什么?” 我把頭湊近她的臉旁。
她慢慢抬起頭, 瞳孔正在轉(zhuǎn)圈收縮, 像一架攝像機般想把我看得更清楚, “真可悲, 你不是我們仿生人。 我是仿生人, 我的思想烙印是: 愛你。”
我心臟狂跳, 連忙打開了錄音開關(guān), 來自仿生人的憐憫? 這種自虐似的反饋讓我感覺太有意思了, 我顧不上痛苦, 只想聽聽她身在其中, 卻置身事外的反應(yīng)。
“你不是仿生人, 沒有思想烙印, 你不忠誠, 因而嘗到了背叛的痛苦。 這一切的根本問題都在于, 你是人, 而不是仿生人?!?/p>
“嗯, 繼續(xù)說下去?!?/p>
“如果你是仿生人, 你可以一輩子忠于她,哪怕她對你做什么壞事, 你都不會介懷, 因為這只不過是你的設(shè)定程序而已, 不存在情感的介入。”
“嗯……你說……”
“可惜你是人, 你有感情, 你有選擇權(quán),你不會只忠于一個人。” 她似乎看上去有些得意。
“唔……但是……”
“經(jīng)過分析, 我得出結(jié)論, 你曾不忠于荔枝, 你也不會忠于我?!?/p>
“不是這樣的, 你怎么想的, 分析的什么呀這么亂七八糟。” 我摸摸她的額頭, “你核心處理器溫度是不是過高了? 是不是太陽直射導(dǎo)致的?”
“沒有, 我很好, 我的溫度正常, 邏輯清晰。” 她模仿街邊籠子里的百靈鳥, 吹了一段口哨。
“所以你要離開我了嗎? 你到底想說什么?” 我簡直口干舌燥, 萬萬沒想到, 竟然是這種結(jié)果。
“但是我不介意?!?她哈哈大笑起來, “因為我不是人, 我沒有感覺, 即使你背叛我一萬次, 我也不會有任何感覺?!?/p>
“太殘忍了, 你知不知道你說這句話太殘忍了, 荔枝? 你現(xiàn)在說這樣的話比她當(dāng)初離開我還要殘忍……我現(xiàn)在恨不得把你親手粉碎,終止這個項目, 禁止你們來到這個世界……”我把咖啡杯推到一邊, 氣血上涌, 手不住地抖。
“先別急, 我不會離開你的, 鈞平, 如果你擔(dān)心的是這個?!?她笑瞇瞇地看著我, 用手撫摸我的頭發(fā), 染發(fā)劑的味道還殘留在頭上,讓我覺得分外慌張, 心里空落落的。
“你到底想怎樣?”
“我會一直陪著你的, 我的核心設(shè)定是愛你, 我不會離開你的?!?/p>
“不, 你不能這樣……”
“如果你討厭我, 厭倦了我, 你完全可以把我送走……”
“不, 不, 我現(xiàn)在做不到……”
“反正我沒有感覺, 你對我做什么, 我都可以接受?!?她頑皮地揉了揉自己的頭發(fā), 又伸了個懶腰, 這漫不經(jīng)心的一幕更加刺痛我。
我拉著她走出咖啡廳的外座, 漫無目的地帶著她疾走了一段, 怎么也無法平復(fù)心里的震驚和慌張。 這比荔枝的出走還要致命, 我不知道給自己究竟帶來了什么, 一個麻木的實體程序嗎? 不不, 我要的不是這個, 我不信, 我不服。
一條鮮活的貓命換來的, 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仿生人嗎?
我難以接受這個事實。 我頹然坐在后海路邊的長椅上, 舉目遠(yuǎn)眺, 拔劍四顧心茫然。
正在這時, 我看見遠(yuǎn)處有個女孩, 背影是我心儀的那款, 一邊吃著酸奶冰激凌一邊撲簌簌地落淚, 我見猶憐。 她是一個真人, 是一個活人, 是有感情的人啊, 一陣顫栗啃嚙著我的大腦。 被荔枝挫敗的心情, 在無處發(fā)泄的憤怒和油然而生的憐憫綜合作用下, 我做出了一個大膽的決定。
其實你也可以把它當(dāng)做實驗的一部分, 可后來證明, 這更是我一生的錯誤。
“荔枝, 你說你愛我, 你忠于我, 是不是我讓你做什么, 你都可以?”
“沒有問題, 只要我辦得到?!?她輕巧地踢著石子, 一臉輕松。
“那你去給我搭訕那個女孩。”
她應(yīng)聲而去。
“那就是你的媽媽, 咪咪……咪咪……對不起……”
就這樣, 我認(rèn)識了我女兒咪咪的媽媽吳小野, 荔枝搭訕成功的那一刻我就后悔了, 實在不應(yīng)該用這樣的方式來挽救自己失敗的感情和不停被挫敗的心。
我也沒法對著她那張梨花帶雨的臉說,“打擾了姑娘, 不好意思, 我們只是做個實驗?!?/p>
小野當(dāng)時剛和她青梅竹馬的男朋友分手,正是脆弱的混沌期。 在她看來, 我成熟穩(wěn)重,身高合適, 有一份穩(wěn)定且正值上升期的工作。人雖看起來木訥些, 也不像她的男朋友那樣幽默可愛, 但我更沉穩(wěn)。
我在她面前表現(xiàn)得老老實實, 唯命是從,把我那見不得光的一面捂得嚴(yán)絲合縫, 她從來沒有懷疑過我, 也從最初的各種拒絕開始慢慢妥協(xié)。 我對吳小野的感情不像對荔枝那么拼命, 但也做到了耐心細(xì)致。 我想著誤打誤撞,總算有了新的開始, 這讓我飄搖許久的心有了微微皈依的感覺。
吳小野曾經(jīng)問我關(guān)于荔枝的故事, 我只是介紹了她是一個實驗樣本, 那天是她第一次戶外交際測試, 小野也沒有懷疑過。 她是藝術(shù)家, 專注環(huán)境污染、 生存焦慮和人類解放等母題, 對仿生人這種涉及道德禁忌的科技, 反而問了我許多問題。 她對荔枝更是興致盎然, 她們相處得非常融洽。
也許是我天性對藝術(shù)專業(yè)分外向往, 吸引我的都是學(xué)藝術(shù)的姑娘, 我也甘愿被她們吸引, 義無反顧地一次次進入那雨后的沼澤。
按照我給荔枝的指令, 荔枝不會出賣我們之前的故事。 她沒有感情, 這不過是執(zhí)行指令。 她守口如瓶, 我第一次體會到了 “忠誠”帶給我的好處。 反正小野沒法來我們單位, 也不知道我們以前的那些事兒。
小野的臉色的確越來越不好看, 也會在三人出行的時候, 微微加快腳步, 引我去追她,把荔枝一人晾在后面。 于是我就把荔枝放在單位休養(yǎng), 不再帶她出來進行交際。
我的生活看似慢慢步入正軌, 我們相處了一年多, 平靜地訂了婚。 直到我爸那邊傳來了病重臥床的消息, 和電視劇里那些爛套路一樣。 他回光返照, 突然開始關(guān)心起我的婚事和子嗣來,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他知道吳小野“并不想生孩子”, 并追問我的想法。
回到公司, 我不由得又在實驗室里發(fā)起愁來。
這時, 門輕輕地被推開了, 荔枝穿著牛仔背帶褲進來了, 她給我端來一杯紅茶放在桌子上, 隨即坐在了我的身邊, “你看上去好像不高興……”
“嗯……我很累……”
她把手輕輕地放在我大腿上, “有什么我可以幫你的嗎?”
“這事兒你幫不了……” 我眨了眨眼睛,無奈地看著她。 她的臉還是淡淡地微笑著, 不知愁的樣子。 她又換了新的襯衫, 鵝黃色的木耳滾邊絲綢襯衫。 聽說是單位撥款, 她自己獨立操作購買的。
我把手放在她的胳膊上, “荔枝啊, 有時候我真羨慕你, 因為你對什么都沒有感覺, 你對什么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你的生活多么輕松啊?!?/p>
“枯燥的訓(xùn)練, 不輕松?!?她對我翻了個白眼, “你到底為什么煩惱?”
“關(guān)于孩子, 小野不想生。”
“哦……” 她拖了個長音, 似乎在快速思索著什么, 過了半晌, “好可怕啊?!?/p>
“什么可怕?”
“生孩子啊, 生孩子太可怕了, 怪不得她不想生?!?她聲音悅耳, 語速極快, “我剛才過了一遍人類女性分娩的影片, 相關(guān)的醫(yī)療數(shù)據(jù)和風(fēng)險統(tǒng)計, 生育真是一項艱巨又可怕的任務(wù): 妊娠期及分娩過程中, 有可能導(dǎo)致女性出現(xiàn)高血壓、 多種肺部疾病、 貧血、 血栓性疾病、 糖尿病、 食道反流、 便秘、 痔瘡、 腎臟負(fù)荷增高、 腰背部不適、 骨盆疼痛。 而在分娩過程中還可能出現(xiàn)產(chǎn)后出血、 羊水栓塞等分娩期的并發(fā)癥, 我國的孕產(chǎn)婦死亡率是32/10w,如果加上產(chǎn)后抑郁自殺的人數(shù), 應(yīng)該會更多。而且, 生孩子次數(shù)多是宮頸癌的高危因素。 同時, 生孩子是女性日后發(fā)生大小便功能障礙、盆腔臟器脫垂的高危因素?!?/p>
“唔, 我媽就是死于羊水栓塞……”
“生下來的養(yǎng)育過程也要花費很多心思……”
“嗯, 我爸在撫養(yǎng)我的過程中就非常痛苦,我也過得非常糟糕。” 我握住她的手, 講我媽媽死于難產(chǎn), 她過早地離開我這個事實, 將我的整個人生推向混沌不安。
“我也不想讓我的未婚妻承受這種痛苦。”我喃喃自語, “關(guān)于你, 我還一直瞞著她。 我于心是有愧的, 我害怕她哪天發(fā)現(xiàn)真相, 會承受不住, 這種感覺好似偷情, 我的心理壓力特別大?!?/p>
“可我們什么也沒發(fā)生, 你怎么會有這種想法?” 她有些疑惑。
“但是在我的心里, 還是會有波動, 每當(dāng)看見你, 我還是控制不住地去想陳荔枝, 我還是想吻你。” 我看著她睫毛垂下的側(cè)影, “你不會理解的, 但是真人荔枝會明白?!?/p>
“人類真是復(fù)雜的生物, 可惜你不能把我從你的記憶中格式化?!?她握緊了我的手,“你既然當(dāng)初決定和我在一起, 就不應(yīng)該再招惹她, 你看你現(xiàn)在, 騎虎難下了。 你既沒有堅不可摧的思想烙印, 也沒有心心念念的從一性, 最終倒霉的還是你自己?!?/p>
“人都是這樣的吧, 吃著碗里瞧著鍋里的,你不知道那句話嗎? ‘縱使舉案齊眉, 到底意難平’?!?/p>
“做出了選擇就要承擔(dān)風(fēng)險, 你現(xiàn)在剎車還來得及, 趁這一切變得不可收拾之前?!?她抽開我的手, 欲起身離開。
“我不。” 我看著她, “我做不到?!?/p>
“那么, 經(jīng)過我的邏輯分析, 運算結(jié)果認(rèn)為有80%的可能, 你們的結(jié)局會非常悲慘?!彼嫔领o如冰凍的貝加爾湖, 我竟然有些害怕。
“我不能傷害她, 事情都到了這一步了?!?/p>
“那你就應(yīng)該愛上她, 尊重她不懷孕的選擇, 徹底忘掉陳荔枝, 把我送進回收站, 讓我跟隨你這段記憶一起變成廢品。 這是我能提供的, 最合乎情感和理智的方案了……”
“不, 我也辦不到, 這太強人所難了……”
她已經(jīng)拉開了我辦公室的大門, “這是你的人生, 你自己看著辦吧。”
“荔枝, 你能和我在一起嗎? 我們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 到外太空, 去過平靜的生活?”
“你的想法不切實際, 第一, 我需要定時充電; 第二, 我也無法受孕, 沒法滿足……”
“不!” 一個念頭擊中我的大腦, “你等下, 你提醒了我, 你可以受孕?!?/p>
她呆住了, “你是說?”
“對, 你來替我們生孩子?!?/p>
“但是……” 她有些遲疑, “為什么? 我不明白這樣做的意義, 我的意思是, 它能解決你們情感上的困境嗎?”
“情感上的困境不重要, 現(xiàn)在重要的是我能有一個孩子, 一個真正能解決我們實際困境的孩子。”
“那你想怎么做? 有了這個孩子, 能讓你安心嗎?”
“也許吧……” 我在腦內(nèi)開始飛快地構(gòu)思試管嬰兒、 人造子宮和一系列策劃和招標(biāo)方案。 我想怎么才能說服領(lǐng)導(dǎo)們同意我這個大膽的設(shè)想, 畢竟, 仿生人生殖更是一個倫理上的躍遷, 這是否意味著他們在服務(wù)人類, 供人玩耍和娛樂的基礎(chǔ)上, 擁有了真正人格意義上的存在本質(zhì)?
“你讓我做的事情我會做, 但是鈞平你要想清楚, 人生不是你的試驗場, 你也不能把我們都變成你的實驗樣本, 在想不通的情況下拿孩子作賭注。”
我正沉浸于大膽的美好想象中, 對她的勸阻充耳不聞, 人造子宮早已出現(xiàn), 倘若把它植入仿生人體內(nèi), 則可以靠仿生人進行時時監(jiān)測。 這樣就起到了母體的孕育作用, 同時不用擔(dān)心胎兒和母體互相爭奪養(yǎng)分和廝殺所帶來的一切問題。
“你更不能把希望寄托在別人身上, 企圖通過新的女朋友、 生個孩子等問題來掩蓋現(xiàn)在的空虛和混亂, 這種人類行為被定義為逃避,你知道嗎? 你最終什么也解決不了?!?/p>
“不會的, 孩子是我新生活的希望。 我對你的感情, 飄忽動蕩, 連我自己都不知道它將會飄到哪里去, 而你對我卻毫無感情, 只有機器的義務(wù)。 你, 我, 吳小野, 這根本就是一個難以解決的問題。 但, 孩子就不一樣了, 她是嶄新的生命體, 如果她的出生能讓我轉(zhuǎn)移視線, 變得更加富有責(zé)任感, 不再為這些困擾……”
“鈞平, 我覺得有義務(wù)提醒你, 孩子不是用來解決問題的, 你最應(yīng)該解決的是你自己……”
“我創(chuàng)造你出來不是為了來讓你跟我辯論的!”
“你沒有責(zé)任感, 有了孩子也不會讓你變得更有擔(dān)當(dāng)?!?荔枝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我頹然坐在椅子上, 爭吵的余怒還未散去, 但思緒卻飄到了我想象中的孩子身上, 他或她一定非常可愛。 小野會對我的決定表示贊同的吧, 畢竟她一直希望擺脫生育的奴役, 像她那么愛自由的小姑娘, 十指不沾陽春水, 根本就不是用來干家務(wù)活兒的。
我已經(jīng)有了這個不可訴說的秘密, 每天都壓得我喘不過來氣, 生怕睡夢中喊出陳荔枝的名字, 我可不能再讓她在生活上受一絲委屈。
這次的提案倒是通過得很順利, 畢竟有了之前的曠世成功。 我們和北歐的人類生殖研究中心進行合作, 又抽調(diào)了一部分生命科學(xué)院人才, 開始了前期實驗。
等到一切準(zhǔn)備得差不多, 讓仿生人荔枝生下了一只靈長類動物后, 我才將此事透露給吳小野, 小野的震驚不亞于當(dāng)初世界聽到廣島長崎遭到原子彈的襲擊。
“你們怎么能……天啊……”
“不要把咱們的道德倫理標(biāo)準(zhǔn)套用在荔枝的身上, 她畢竟不是真正的人類。 你不是一直期盼著代孕嗎, 但又覺得代孕是在剝削其他女性的生育價值, 有非常高的風(fēng)險和隱患, 但是這件事發(fā)生在仿生人身上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們不需要承擔(dān)道德的考問。 仿生人就是為了解決人類生活和精神上的各種問題才來到這個世界的嘛?!?/p>
“Ok, 如果你覺得這件事可行, 我沒問題。 畢竟我所做的, 只是捐出卵子?!?小野嘆了口氣, 她沒有想到事情發(fā)展得這么快, 在她面前, 我總是決策者。
“嗯, 我已經(jīng)為你預(yù)約了最好的醫(yī)生, 咱們先調(diào)理身體, 每周定時做體檢?!?/p>
“好的。” 她轉(zhuǎn)過頭去, 閉目想了一會兒,冷不丁開口問我, “你跟荔枝到底什么關(guān)系?”
“什么?”
“你跟那個仿生人到底什么關(guān)系?”
“你說這話太可笑了, 我跟她能有什么關(guān)系? 當(dāng)然就是造物主和物品的關(guān)系, 不然還能有什么關(guān)系?”
“我不明白, 為什么從一開始, 她就存在于我們的關(guān)系里。 從搭訕, 交往, 訂婚, 甚至生子, 你都要她參與進來? 你們到底什么關(guān)系?”
“我們沒有關(guān)系, 至少沒有你想的那種關(guān)系!” 我一腦門官司, 萬萬沒想到, 一直沒心沒肺的吳小野會突然跳出來, 質(zhì)疑我和荔枝的關(guān)系。
“請你相信我, 小野, 我對你是真心的,我們真的沒有任何關(guān)系。 如果我們可能有什么關(guān)系, 那也是同事關(guān)系。” 這話從我嘴里說出來, 又讓我想到了幾年前荔枝離開我的那件事。
她還是沒說話, 她的眼睛又寬又美, 里面都是猶疑和翻騰的占有欲。 她和荔枝的那種小鹿似的漂亮不是一種類型, 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在暗暗比較時, 矛盾又復(fù)雜的酸楚浮上我心頭,這真是難解的題。 選擇, 無窮的選擇。 每進入一段關(guān)系, 就要進行選擇, 同樣的命題, 一遍遍重復(fù), 身邊換的只是不同的姑娘。
“你相信我小野, 她對我而言, 真的只是一個試驗品, 你不是不想生孩子嗎? 我做這一切都是為了你啊!”
她抱著雙腿, 歪著頭盯著遠(yuǎn)處的光影。 過了一會兒, 她抬起頭來, 嘆了口氣, 眼睛直直地穿過我, 似要把我的靈魂從肉里拆了出去。
“王鈞平, 我不是你的充氣娃娃, 別他媽一直把我當(dāng)傻子?!?/p>
她調(diào)出了一連串電子照片甩在空中, 里面都是陳荔枝的檔案和生活照片, 還有我們曾經(jīng)在一塊的合影。 舊日社交網(wǎng)站上有過的各種互動痕跡, 還有游戲中的角色配合。 我們關(guān)系中有過的所有痕跡, 在客廳里飄來飄去, 一覽無余。 和荔枝的手法倒是挺像。
我口干舌燥, 大腦空了。
“你不能在每段關(guān)系里, 都盯著得不到手的那個。”
她拍了拍手, 聲音顫抖, “我找朋友做的背景調(diào)查, 不客氣?!?/p>
小野的嘴緊緊地繃著, 我和她之間就像在高原的山上暴曬, 高壓和攀登讓我們透不過氣來, 又是一個攤牌的時刻。 我知道, 我不能再逃避了, 就像荔枝說的那樣, 我必須在她們之間選擇。
“所以我想請問你, 這個孩子是咱倆借她的身體生的還是你們倆借我的卵子生的? 這個孩子生下來, 到底是算誰的?”
“我真的沒有別的意思……真的沒有……我承認(rèn)這件事我一直瞞著你, 但是我現(xiàn)在真的是光明磊落, 一點兒私心也沒有, 但凡我還愛她, 對她哪怕還有一丁點兒感情, 我還會帶著她來看你嗎?”
“……” 吳小野站起來, 大幅度地在屋里走來走去, 搖著手臂, 把能看見的玩偶和枕頭在屋子里扔得一塌糊涂。
“我希望你能明白……”
“我不能! 我不能!” 小野怒氣沖沖地向我沖過來, “你怎么能一直瞞著我? 一直騙我?你是不是就把我當(dāng)成你的實驗?zāi)繕?biāo)? 我是活生生的人啊, 我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 你他媽把我當(dāng)成什么了! 真以為我他媽好欺負(fù)嘛!”
“我沒有……我真的沒有……”
我們吵了多久已經(jīng)記不清了, 我只覺得我們吵得外星人都抵達(dá)了地球, 開始了慘無人道的大屠殺, 而我們是被困在這間屋子里的最后兩個人類, 不停地互相折磨, 試圖用語言殺死對方。 我們吵得渾渾噩噩, 誰都不清楚, 我只知道吳小野沒有像陳荔枝一樣跑掉, 她站在那里, 就像那個勇敢的堂·吉訶德, 張開下頜的鬣蜥, 拿著精神上的長矛, 充滿斗志地向我進攻, 一招一式, 花樣百出。
吵累了, 就喝兩口水, 繼續(xù)吵, 間歇時我們會猛烈地做愛, 她在無限地撕咬和痛恨中完成對我的譴責(zé), 而一次又一次的射精似乎讓我感覺毫不費力, 一點都不像個奔四的中年男人。 似乎通過這種方式, 我能擊潰心中那堵壓著我的悔恨和愧意的黑墻, 能夠完成她和她們對我的期許, 把自己完滿地, 毫無保留地全部交付出去, 只有在這上面, 我們才能達(dá)成一致, 和諧, 圓滿, 永遠(yuǎn)都不會難過, 只有迭起的快感和沖刺的高潮, 人世間的所有糾葛、 煩惱、 歷史都能忘卻, 我們陷入永久的空虛, 肉欲才是我們存在的本質(zhì), 靈魂本不必受到責(zé)難。
不可否認(rèn)的是, 我們在性的方面, 步調(diào)高度一致, 云里霧里, 盡是風(fēng)情。
做完后, 我們又開始爭吵, 似乎把這段關(guān)系的一切不滿意之處都要翻個底朝天, 陳芝麻爛谷子, 茄子黃瓜黃瓜茄子地反復(fù)糾纏, 誰都樂此不疲。 餓了就吃飯, 吃完繼續(xù)做, 要么就爭吵。
吵到最后, 吳小野沖出門去淋了一場暴雨, 我緊隨其后, 跟她一起站在雨里, 就像兩個濕淋淋的瘋子, 像兩根骨瘦嶙峋的手指, 怒插在洪水里, 直指天空。
我們還是妥協(xié)了。 我向她求婚, 她同意了, 說這也是一場藝術(shù)實驗。
媽媽揉了揉我的頭發(fā), “咪咪, 即使沒有了仿生人, 你還是擁有美好的明天。 純一的任務(wù)已經(jīng)完成了, 你大膽向前走吧。”
“她就不能留下來陪我嗎? 你們就不能再把她修好嗎?” 我把求救的目光投向我爸。
“咪咪, 你長大了, 應(yīng)該學(xué)會自立了。 爸爸一輩子都渴望擁有一個可心的伴侶, 最終只能和仿生人在一起, 但我不希望你也這樣?!?/p>
“你們要知道, 在我眼里, 她一直都是一個真人!”
“咪咪, 快吃吧, 吃完了早點回公寓休息。你會見到你的新室友, 她們才是真正的人……”
“可是她們誰都比不上純一, 純一是完美的。”
“這個世界上, 人類都是不完美的, 正因為這種不完美, 我們才被稱之為人?!?爸爸似乎是從肺里吐出了這句話。
我記得有個童年時期遭受虐待的成年人說過: “要摧毀一個小孩兒, 不需要把她往墻上撞……把奶瓶固定在床上, 讓小孩獨自喝著,沒人注意他, 沒人跟他說話, 這個小孩就不存在……他身上的某些東西就會徹底 ‘破碎’?!?/p>
沒有了她在我身邊, 我即使身處在人口稠密、 擁有大氣層的地球表面也感到徹骨的恐慌, 一種暴露的恐懼感向我襲來。 可以說, 純一是我的精神母親, 她將我從生命的虛空中撈了出來, 又把我拼得完整, 向我注入靈魂, 我的生命和靈魂都是仿生人孕育和構(gòu)造的。 我是仿生人再造的人類, 這點毋庸置疑。
等爸媽送我回到學(xué)校時, 那個菠蘿果切店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 里面不再有燈光, 那個賣菠蘿的仿生人也不見了, 不過我對他的溫暖還是感激在心, 當(dāng)我的四周擠滿了看熱鬧的、 冷漠的人, 只有他從馬路對面跑過來, 給我遞過菠蘿來。
仿生人的溫度, 并不只源于CPU 溫度的升高。 他們比人類更有溫度。
壘在我胸中的石塊破碎了, 一種隱藏的愧疚從那堵磚墻后鉆出來。
沒有了純一的陪伴, 我似乎也放棄了正常作息的時間表, 我晝夜顛倒, 不停地沉醉于睡眠中, 就像我小時候, 只會悶頭大睡。 醒來以后, 往往腦子不清楚, 這時候我想到了純一所說的, 用咖啡澆滅情緒。 我喝提神的美式, 如果我感到高興, 那一定是美式咖啡的功勞。 如果感到有片刻自由, 我都能感覺自己戰(zhàn)勝了自己。
我不知道這種陌生的信任感從何而來, 許多年以后的今天, 我反復(fù)分析了她的面部特征, 并與我家的基因庫進行比對, 才發(fā)現(xiàn)原來這是我爸媽精心設(shè)計的騙局, 他們利用了我依賴母親的這一特征, 特意從母親的遺傳表象里專門為我設(shè)計了純一的臉, 并在其中做了小小的改動, 使其中某些特征變得更加像我, 讓我在第一眼看到時, 會由這種親似特性降低我的心理防線, 并且按照我媽的研究領(lǐng)域有傾向性地填充了她的知識儲備, 設(shè)計的日常程序里,也有我媽的一些日常習(xí)慣。
純一的訂制花了我爸媽不少心血和精力,我媽幾乎花了一年的時間來細(xì)細(xì)雕琢她的各種生物、 肢體和生活細(xì)節(jié), 和仿生人生物設(shè)計師通了無數(shù)次電話, 確保萬無一失。 我不知道是不是該感到慶幸, 這究竟是媽媽對我的愛, 還是她的又一個藝術(shù)試驗品。 是她對我的關(guān)心促使她這樣做, 還是她對于藝術(shù)品的責(zé)任心? 亦或是兩者都有?
正如之前提到過的, 我在家上空中課堂,活動半徑小得可憐, 對各種新聞熱點事件充耳不聞, 關(guān)于仿生人的科技進展更是奮力抵抗,我從來沒有懷疑過純一不是人類, 還以為仿生人都像荔枝那樣, 硅膠感分明, 動作有時很機械, 一望即知。
實際上在我十多歲時, 仿生人科技已經(jīng)有了重大突破。 新型的納米修復(fù)技術(shù)不但可以通過提取燒傷和燙傷病人的皮膚組織細(xì)胞, 令受損的皮膚重生, 讓那些可憐人重新?lián)碛姓5钠つw, 還能移植到仿生人身上, 用機械編織,讓他們看上去與真人無異。
與此同時, 更新迭代的大數(shù)據(jù)計算讓仿生人擁有了和人類差不多的神經(jīng)元數(shù)量和靈活的反應(yīng)能力, 讓他們不再只是傳宗接代的工具和單純的家傭, 而是在真正意義上的人類伴侶。
但封閉的我對這一切一無所知。
我媽給了我純一的口令密碼和連接后臺,說如果我還想純一, 可以和她進行線上對話。我處在剛失去的失控狀態(tài), 根本不愿意重啟傷口, 這事就一直擱置了下來。 多少次打開那個虛擬界面, 我都默默地摘下了VR 頭盔, 還是沒有那個勇氣。
我唯獨不能忘記她死時的景象。 四肢像被砍的甘蔗, 安靜潔白地向空中四散飛去, 我呼吸暫停, 用手挖著臉, 清晰地瞥見了她體內(nèi)埋藏的電線, 震驚之下就是生理上的不適, 是那種把機械姬在你面前肢解拉出電線的那種不適, 硅膠娃娃的硅膠破了, 露出筋骨的異己感。
從那以后, 我經(jīng)過每一個路口, 都無法自控地想起她。
她穿白色魚尾裙走向車流, 她平穩(wěn)穿過車流, 她手上提著菠蘿, 臉上掛著和鳳梨機器人一樣的微笑, 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