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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神班嘎(小說)

      2022-06-24 21:01:12江洋才讓
      文學(xué)港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村主任老頭大叔

      江洋才讓

      說件事,不要往心里去,也不要拿出去胡說。這年頭,有很多人找著機會抓人把柄。然后,他們想咋辦就咋辦,可我們就該當(dāng)心了,不會有什么好事會輕易降臨到頭上。但壞事總說來就來,像山上滾下的石頭,長著眼睛尋著人跳將下來。我要說的事,當(dāng)然不是石頭砸了人這么簡單,也沒虎皮上長了地圖般花紋似的復(fù)雜。事兒,無非是我們村里的一個人不見了?;顑?,就是派出好多人分頭去找。找到了嗎?你聽我慢慢說,我先擦擦汗。這渾身的汗水和著泥垢簡直一搓就變成了泥丸。哎呀,真是辛苦呀。我從來沒遭過這等罪。從我們嘎瑪冷,再到這周遭的山山水水,一個村子接著一個村子,毫無頭緒,像無頭蒼蠅嚶嚶嗡嗡,等著村主任劈頭蓋臉的一通臭罵。他罵得狠?。耗銈円粋€個像是腦漿被鷹啄了去的死尸。一個大活人能跑到哪去?難道比找兩具死尸還難嗎?

      他說的這事,是指三年前我們那兒來了一對外國人。男的。

      我清楚地記得:他們一高一矮。高的白,矮的也白。長著一樣的大鼻子藍眼睛,要多難看就多難看。衣服還穿得一模一樣。還背著同款背包。他們來我們村子時是夏天。兩個人看著地圖,路徑曲里拐彎,也不要什么向?qū)?。盡管我有意當(dāng)向?qū)?,可他們沒給我這個機會。后來,到了夏末臨近秋天的時候吧,那滿山的草開始要黃了。馬鹿的叫喚有氣無力,錦雞在云杉上飛過的拍翅聲不那么響亮了。村里突然又來了一大幫人,開著好幾輛車,我認得有獵豹,有豐田。下來的那個人,看著像領(lǐng)導(dǎo),說是有兩個外國游客失蹤了。好長時間,他們才找到這兒。他們是攀巖的。你們這里有什么地方可以攀巖嗎?那時候,我們才知道這兩人是來干什么的。唉,估計是死了。村主任盡說不吉利的話。真的被他說中了。我們帶他們?nèi)フ鄹难?,那里真是險峻之極,老鷹飛過都要打冷顫,何況兩個徒手攀巖的外國人?后來,我們找到他倆的尸體。不說了,那個慘況,嗡嘛呢叭咪吽,一想起我又想吐。所以說,村主任的意思是——連這兩具尸體我們都能找到,何況和我們朝夕相處的活人。

      這么熟悉的人,聞著氣味也能找到的。

      說說那失蹤的人吧,我的班嘎大叔——從何說起呢?!我這人不善說事,但既然話匣子已打開,就不妨把肚里的話往外倒一倒。班嘎大叔離過兩次婚。村里人常常拿他的兩次婚姻說事?!鞍喔拢愕膬蓚€老婆哪個在床上表現(xiàn)好?”班嘎大叔不惱,他靠著一棵樹干坐下。樹頂?shù)臑貘f動動尖喙,那呱呱的叫聲被風(fēng)吹著,在樹梢上打轉(zhuǎn)。然后,在風(fēng)勢稍弱之時,突然跌落進我們的耳朵。說得玄乎嗎?可當(dāng)時我感覺真是這樣。班嘎大叔就在這時,抬起頭看著那問話的村民,一字一頓地說道:聽,樹上的烏鴉已答復(fù)你了。如果你聽不懂就去找個翻譯。找翻譯?是的,這年頭翻譯多得是,尤其是翻譯烏鴉語的人才。班嘎大叔對自己的回答很滿意。他心滿意足地閉上小眼睛,咧著嘴,像品味剛吃完的什么好東西。又像是想起自己在被窩里的那點事。嘿嘿,班嘎大叔突然睜開小眼睛,看著我,眼里滿是希望之光。他語氣顫抖,“扎巴,我想再找一個?!薄笆裁??再找一個?你還沒吃夠虧?”“沒有?!蔽业陌喔麓笫澹臀覜]一點親戚關(guān)系。他對我說,你是村會計,幫我算算,到我這年齡,娶哪個年齡段的女人比較好?他說這話時,四十有三。我假裝開始默算,十八歲的。他搖搖頭,撇撇嘴。下巴上稀疏的胡須不要四十秒就可數(shù)清。我說,這不是最后的結(jié)果,繼續(xù)。直到我持續(xù)默算,三十五歲。班嘎大叔一臉的興奮,他把纏在手腕上的念珠取下,念起經(jīng)。他覺得只要一念經(jīng),好事就會向他靠攏。

      對,從那時起,班嘎大叔一本正經(jīng)地向人打聽哪兒有三十五歲的寡婦,或離婚單身的女人。沒病吧?班嘎,我老早就打算給你介紹一個??墒撬挲g四十歲,不是你的最佳選擇,你看這咋辦?班嘎大叔當(dāng)然不知這是拿他取樂。他來找我,看著我扒拉著算盤珠。說句不好意思的話,我的抽屜里其實就躺著計算器,可為了顯得有能耐,我總是用最古老的算盤算村里的賬。然后,又偷偷地用計算器核對一遍。噼里啪啦,我一通亂撥。班嘎大叔靜靜地看著,看著我把算盤珠子扒拉得像滿地亂滾的玻璃珠。村委會的辦公室破敗得不行。班嘎大叔像是一個被罰站的學(xué)生站在我面前,身上的袍子顯然是剛換的。我一看他這身裝束,就知道一定有重要的事對我說。我停下來,看著他。班嘎大叔問我:“扎巴會計,我可以和你說話嗎?”我點點頭,臉上故意露出不耐煩的神色。

      班嘎大叔說:“你給我計算的,找三十五歲的老婆最好。可有人要給我介紹四十歲的,你說我該咋辦?”

      班嘎大叔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我。我立時明白,他是想讓我更改計算結(jié)果。如果我不改,他會被那數(shù)字一直捆綁著直到心痛。

      想到這兒,我裝模作樣地撓撓頭,說道:“難道我算錯了?我再給你算一遍?!?/p>

      我噼里啪啦地撥弄起算盤珠。最后,我在算盤上拔出四,旁邊空位。我突然拍著腦門說道:“哎呀,恍惚了,真沒想到出了錯。大叔,四十歲的最好?!?/p>

      班嘎大叔像是接到作戰(zhàn)指令,臉上突然有了不同往日的堅定。在這種表情還沒徹底消失之前,他邁步去找多嘴的那個。那人也是我們村的。班嘎大叔站在他家門前,好像把對面二層石砌的樓當(dāng)作敵人的碉堡。不,他滿懷期望,攥著雙拳,好像手里抓著的即是自己的命運。他連聲高喊那人的名字,村里好多人聽到了。他們說,還有什么是班嘎不能做的?班嘎他傻,班嘎他瘋,班嘎他心里或腦子里有怎樣的窟窿,誰知道?所以,你們想一句話說清班嘎那是不可能的。就這樣,我的班嘎大叔站在那人面前,不說話。這時候,不用說話,也該明白他意思。

      “我說班嘎,你真的想好了和那女人交往嗎?”

      班嘎大叔點點頭,張大了嘴。

      “可人家對你是有疑慮的。”

      班嘎大叔,依然張著嘴,任風(fēng)吹進來。

      那人扯住他的袍襟,“你要老實回答我的問題,才能幫到你,明白嗎?”

      班嘎大叔咽下一口風(fēng),點點頭。

      “你和第一個老婆為什么沒孩子?”

      班嘎大叔不說話。

      “你和第二個老婆生的那男孩是你的嗎?”

      班嘎大叔突然像是受了刺激,轉(zhuǎn)身,快步朝我這邊走。他把那人拋在了后頭,用后腦勺鄙視他。同樣,他穿過四五個人,那些往后移動的人頭不過是一棵棵晃動的白菜。他們發(fā)出的聲音被他的后腦勺擋了回去。我看著班嘎大叔,昂著頭,像一個走出軀殼的孤魂,要多凄涼有多凄涼,好像走著走著就會碎掉。碎掉后會被風(fēng)吹得漫天飛揚。我當(dāng)然知道班嘎大叔這是要去哪!——班嘎大叔穿過一個牛棚,兩個蔬菜棚,三個羊圈。這條路對于他來說太熟悉了,路邊一棵楊樹正等著他?!蝗话杨~頭抵在樹上哭起來。怎么回事?讓我來告訴你。這不是秘密。村里人都知道的。班嘎大叔十五歲那年死了阿媽。說來真是奇怪,之后,他覺得只要對著樹洞說話,阿媽是可以聽到的。班嘎大叔那時個頭還不夠高。于是,他在認定的那棵樹下放了六塊磚。他站上去,對著樹洞就像對著阿媽的耳朵傾訴。他阿爸說:傻瓜,你阿媽早就轉(zhuǎn)世投胎了。你這個傻樣子,會加深別人對你的看法。以后,不會有女人想嫁給你。班嘎大叔,那時就脾氣倔,他在心里捂上耳,不去聽阿爸的話。

      “他的話沒一句中聽。”

      “他總是把我當(dāng)成傻瓜。我是傻瓜嗎?”

      “他看我時從來都用眼角瞟我?!?/p>

      “他比任何人都瞧不起我,恨我。”

      班嘎大叔當(dāng)然把這些話對著樹洞說了。后來,他腳下的磚塊越來越少。六塊,五塊,一塊。最后,就用不著磚塊了。這不,他站在那棵樹下,腳底下一塊磚也沒有。他看著巴掌大的樹洞,的確像一個人的耳朵?!喔麓笫鍦I水漣漣。他的嗓音突然變得嘶啞,淚蛋蛋從他的眼中噗嚕嚕地掉到地上?!鞍專麄冇X得孩子不是我的。那女人離開我時,也是這樣說的。難道,只有我一個人不明白。你能告訴我真相嗎?”班嘎大叔不斷地重復(fù)這句話。那話語被一次次吐進樹洞發(fā)出嗡嗡的鳴響。他仿佛被這聲音引誘著繼續(xù)對樹洞喊話。大樹在風(fēng)中輕搖著綠色的葉片,唰唰唰唰。一切似乎都在嘲弄中轉(zhuǎn)過身背對他。萬物在班嘎大叔的腦子里亂七八糟,他自己卻掉進身體的窟窿。

      哎呀,我真的不知道他身體的窟窿是在心里還是在腦子里。但有一點,班嘎大叔絕不是因為這件事離開的。那會是什么原因?這真的不好說。村主任也猜過很多次,可沒一次讓他覺得就是這么回事。他抽著煙,手指時不時被煙頭燙到。眼角的眼屎長時間沒清理,干在那兒。哎呀呀,不去笑話村主任不清理眼屎了,說說班嘎大叔是怎么不見的:那一天,是我第一個發(fā)現(xiàn)班嘎大叔走了。像往常一樣,我喝過一碗酸奶之后,就在村里溜達。真的,不知什么原因,我信步來到班嘎大叔家。院門敞開。我走進去,看到他的屋門也敞開著。桌上的暖瓶倒了,木塞滾到地上。我坐下來在卡墊上等。這一等,就花去我一個時辰。這當(dāng)中,班嘎大叔家的四頭牦?;貋砹恕K鼈兪扉T熟路地進了牛棚??蓴D奶的人還沒回來。

      用班嘎大叔的話來說,這些牦牛其實就是山神的家畜。我們只是暫時來照管,從它們那兒獲得利益。歸根結(jié)底,我們是在給山神打工。那天晚上,班嘎大叔沒回家。我猜測他是不是找四十歲的女人去了??傻搅说诙?,班嘎大叔依然不見蹤影。四頭牦牛像是被體內(nèi)的生物鐘召喚,自個兒上山吃草,夜里回來。幾個來回,又過了兩天。班嘎大叔依然沒出現(xiàn)。我嚇壞了,就向村主任匯報了班嘎大叔的情況。

      “一個大活人怎能說不見就不見了?”

      “難道說,他是被山神請去了?”

      “或者說,他掉進了河里?”

      “摔入了山谷?”

      “一個人沒理由拋下自己的家畜、青稞地不管。除非他是傻瓜!”

      “可班嘎就是傻瓜?!?/p>

      “你們說說這傻瓜到底去了哪里?”

      村主任連著說了七句話。正當(dāng)他要說第八句時,村里人開始你一言我一語地猜測。話語的污水在空氣里嘩嘩流動。村主任一揮手,停,那污水馬上在空氣里結(jié)了冰。剩下的就是村主任的命令。他的話就像冰下的暗流拍擊。村主任的意思是:分頭去找。去河邊。去山谷。去一個又一個臨近的村子……把班嘎給我找回來。選出幾個人,眼力好的、身體好的、膽子大的、心細的、能說會道的。于是,村民們開始把各自覺得最佳的人選口述出來。我記錄。一共選了八個,沒成家的雄性,這里頭有我。在動身前,村主任又說,一定要找到那傻瓜,現(xiàn)在報失蹤人口給公安還太早。你們八個可不要辜負全村人的重托啊。他把“啊”拉得很長,那尾音還未消散,我們就按照各自的分工,前去尋找。

      說句實在話,我們八個沒覺得這次能把班嘎大叔找回來。到了路口,大家互相道別:走了,走了。扎西德勒。扎西德勒。我們像被命運牽著鼻子走。我確實感到自己在鉆一個大牛角尖。我的腳疼了。我問得口干舌燥,沒有人見過班嘎大叔。我去了他第一個老婆那兒,她和班嘎大叔生活了四年。她說,那個傻瓜丟了就丟了,倒讓人省了心。然后,她只顧著往洗衣機里添水,倒洗衣粉,在洗衣機的轟鳴聲里,不再理會我。我又去他第二個老婆那兒,這一個和他生活了七年。什么?你說她呀,那女人早搬走了。人家的丈夫有錢了,搬去好地方了。誰會待在這窮鄉(xiāng)僻壤,受這罪。一個開小賣部嗑瓜子的女人告訴我。五天后,我們一個個垂頭喪氣地回來了,講各自的經(jīng)歷。村主任很失望??沙耸?、訓(xùn)斥,他又能怎樣?

      村主任明顯地瘦了下去,眼角的眼屎也多了。說好不談村主任的眼屎,不談。

      談我自己回村后的情形:那幾天,我真的不知該干什么。我躺在床上。阿爸阿媽手搖轉(zhuǎn)經(jīng)輪,一個勁地嘆氣。我姐姐倒是家里的主心骨,她對我說,扎巴,不要難過了。我知道村里只有你是班嘎大叔的好朋友、忘年交??赡阋仓赖模且簧倒?,不折不扣的傻瓜。誰也想不到他有窟窿的腦子里會冒出什么念頭!所以,我們只能往好里想??稍绞沁@樣,我越擔(dān)心。這不,壞消息說來就來。有一天,有人說發(fā)現(xiàn)班嘎大叔的尸體。天哪,村主任聽到這消息像挨了記悶棍。

      “在哪兒發(fā)現(xiàn)的?”

      “在我們村的山上發(fā)現(xiàn)的。顯然是從山道上摔下來的。臉爛了,不太好認??晌覀兿嘈啪褪悄銈兇宓陌喔??!?/p>

      “班嘎?”

      “嗯,就是他。”

      “何以判定?”

      “從穿著,還有身高?!?/p>

      “身高穿著相近的人有的是,怎敢如此下斷言?!?/p>

      果真如村主任所說,不是班嘎。班嘎大叔的左手缺了根小拇指,可這人,十指都在。村主任長舒一口氣,為死者念了句六字真言。然后,對送他出村的報信人講班嘎大叔斷掉的小拇指。那個小拇指斷得真是奇怪。對于這樣的事情,我這個“數(shù)字腦袋”尤感興趣。別見怪,因為我是會計,村里人喜歡用“數(shù)字腦袋”來夸我。可一開始,我總覺得他們這是在罵人。我是“數(shù)字腦袋”?這代表我會把任何事情都程式化,沒有情感,冷冰呆板的數(shù)字,一天到晚堵在我腦子里,讓我看上去像個怪物。

      后來,我發(fā)現(xiàn)這是村里人在夸我?!皵?shù)字腦袋”是說我賬算得好。村主任總是在重要時刻把我推出來,說你們可以問問我們的會計,他是我們村的“數(shù)字腦袋”,不會出錯的。三年前,那些來找異國攀巖者的搜尋者在那一刻都盯著我的嘴。那次,他們問的是折改崖的海拔、高度。因為我們確信那兩個攀巖的去了那里。我至今記得亮出兩人的照片時他們介紹:高的叫威利·勒蓋特,矮的叫索瑟·韋德爾。三年過去了,我之所以沒忘掉這拗口的名字,是因為班嘎大叔的斷指加深了我的記憶。

      那天早上七點多,我們就從村里出發(fā)。一共二十一人,我們村自愿去搜尋的十一人。他們有十個。我們村到折改崖是不通公路的,他們開來的豐田、獵豹只能靜靜地趴在村里等候。沒辦法,我們從村民家雇了兩頭騾子,來馱干糧,瓶裝的礦泉水,還有繩子等工具。班嘎大叔第一個報名。村主任當(dāng)時真不想帶他去??蓪Ψ降念I(lǐng)導(dǎo)似乎覺得班嘎大叔很靠譜。他說,一定要帶上他。既然他有這么高的熱情,你為什么不帶他?難道,你也是那種小氣的家伙?村主任從沒遭受過如此質(zhì)疑。他搖搖頭,不再說什么……班嘎大叔闊步走在最前面。他大聲地念著六字真言,聲音一會兒在空谷回蕩,一會兒被山風(fēng)吹得往山尖上飛。那條路確實難走,像一條羊腸子被隨便扔在一處。我們順著這條羊腸路,向著山谷縱深進發(fā)。風(fēng)像是送信的,吹著我們的臉。鳥驚散了,因為它們從沒見過這陣勢。班嘎大叔依然故我地大聲念著嘴里的經(jīng)。他念著念著就變成了瑪尼調(diào),誰也沒想到他的聲音那樣悠長、柔曼,無形中使我們的疲憊感一掃而空。兩頭騾子比我們所有人都賣力,它們馱著東西,扯長脖子,蹄聲伴著瑪尼調(diào)錯落有致,真的不知怎么說才好,我們不知不覺就穿過了狹長的折改溝,聽到嘩嘩的瀑布聲。對方領(lǐng)導(dǎo)動情地念著“飛流直下三千尺,疑似銀河落九天”。我上學(xué)上到初一,當(dāng)然知道這是誰的句子。然后,那領(lǐng)導(dǎo)用雙手捧起水,喝一口,洗了把臉。所有人,不,班嘎大叔除外,都照做了。我也照做。這時候,我干事一定要和大家一致,不能和傻瓜相同。天哪,我當(dāng)時真是這么想的。

      班嘎大叔突然停了瑪尼調(diào),嘴里撂出兩個字:“到了。”

      大家一抬頭,折改崖就橫在眼前。它高高在上,鷹在崖間飛。那是金雕還是禿鷲?隊伍里一陣騷動,對方領(lǐng)導(dǎo)一聲斷喝,現(xiàn)場安靜。

      他說,真是一處絕好的攀巖場所。法國的韋爾東峽谷不過如此。即使加拿大的鬼怪峰也無法與其媲美。更不用提美國的船長峰,那只是小孩的青鼻涕??裳矍?,我們只需考慮自己的正事——找到那兩人??纯?,折改崖地形真是復(fù)雜。領(lǐng)導(dǎo)的意思我當(dāng)然明白:折改崖下是一個臺地,三座房子的高度,如果攀巖人掉下來,很有可能掉在上面,當(dāng)務(wù)之急是我們要有人爬上去。

      誰去?誰去?沒人敢舉手,但有人已從騾背上拿了一捆繩,背起就往上爬。

      班嘎大叔,你那是在玩命。這時候,村里人都在心里暗罵他是個不知死活的傻瓜。誰也沒記得有一個臺地要攀爬,以為只是在崖下尋找。班嘎大叔手腳并用,手摳住突兀的巖塊,腳蹬住石尖,一點點往上爬。偶爾,他蹬落幾個石塊,底下便一片驚呼。我敢保證:班嘎大叔恨不能多長幾條腿幾只胳膊,像個蜘蛛,這樣才能保證自己不掉下來??杉幢闶莾蓷l腿兩只胳膊他也攀爬得像模像樣……爬上去了,太陽在崖尖把班嘎大叔的影子狠狠地射下來,撂在地上。班嘎大叔在臺地邊攀爬的身子一離開,地上的影子就不見了。那時候,我真是擔(dān)心呀。我緊張得心臟都要從嘴里跳出來了。村主任也是,還有其他的村民。我們真不知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我們一個個仰著頭、瞇著眼,陽光在臉上灑下一層金粉。豎起的耳朵時刻聽著發(fā)出的動靜。絕不夸張,那時臺地上的每一個響動,對我們來說都是信號、消息。那天,大家在臺地下等了好長時間。直到班嘎大叔用繩子吊著自己鼓鼓囊囊的袍子垂下來。

      對,你說得沒錯。是一具尸骨。看來,讓老鷹吃了個精光。骨頭黏連著黑黑的死肉。一股臭氣從班嘎大叔的袍子里沖上來。大家捂住鼻,有人甚至以為那是班嘎大叔身上特有的臭氣。直到領(lǐng)導(dǎo)戴著口罩、手套,從騾子上取下兩個尸袋。裝滿一個。班嘎大叔又將另一個拉上去,完事后再吊下來。

      我當(dāng)時真的吐了。一口黃黃的汁液噴出來,濺了村主任一身。村主任好像丟了魂一般,全然不顧黃黃的汁水順著袍子往下滴。他怔怔地盯著領(lǐng)導(dǎo)從尸袋里取出一個骷髏頭,那黑洞洞的眼窩不正透露著那時的信息?在我看來,那里頭依然有目光存在。它看著一個方向,專注,一點不飄忽。如你所猜,在那雙黑眼窩對應(yīng)的方向我的班嘎大叔出現(xiàn)了:他滿手是血,站在那兒!身后的繩上血跡斑斑。再細看,藍色的尸袋上也有。

      “你這是怎么了?”

      “怎么會這樣?”

      “你的左手還在流血?!?/p>

      “哎呀,這小拇指到哪去了?”

      “你倒是說話呀?!?/p>

      班嘎大叔根本不愿提起自己的小拇指。后來,我又在他的阿媽樹下問過他,班嘎大叔搖搖頭,還是不愿透露半個字。就這么,他斷指的原因成了一個謎。有人猜測那根小拇指是被落石砸斷的。也有人認為小拇指很可能是他自己搞斷的。為什么?當(dāng)時他腦子里的窟窿又出現(xiàn)了,這傻瓜才拿自己的小拇指出氣??砂喔麓笫逵羞@樣的暴力傾向嗎?沒有,一點也沒有。任何的猜測都要以他的性情為準,推斷才可能靠譜。村民們?yōu)榇藸幷摿巳?。村主任不愿看到嘎瑪冷失和。這次,他又出面訓(xùn)斥:你們爭什么爭?人家的斷指是人家身上的,與你們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何況,人都失蹤了,你們不想著如何找他,卻逞口舌之快。村主任決定像平時一樣召開村民大會。我們嘎瑪冷一遇到大事,總這么做。一來顯得事情重要緊迫。二來,村民們聚到一處,七嘴八舌,總會讓真正的智者產(chǎn)生好想法。這次,村主任布置下來,我記錄。主題是要查出班嘎大叔失蹤的誘因。這件事值得深挖。也許是哪個人無心的一句話,或者是某人有意搞鬼,致使班嘎這傻瓜被自己內(nèi)心的窟窿吞噬。村主任要求大會必須開成功。會場依然是老地方:打麥場。村委會的幾個人在露天土灶上燒了一鍋茶,村民們各自帶著木碗來參加。我們村里人都喜歡用木碗。這樣,在村主任高低起伏的喊話中,一個個冒著熱氣的木碗,舉起又放下。

      村民們盤腿而坐。村主任的話在耳里響徹:“如果今天找不到原因,我們就不散會。所有人必須講真話?!?/p>

      這年頭,沒人喜歡開會。村民們開始躁動不安。有人抱怨,干事的自己站出來,老實交代。也有人小聲嘟噥,村委會這幫子壞,早該換掉了。有句話說,時間是山尖上那個獸,一輪一輪,沒有止息。這話不是別人說的,恰是村主任家自產(chǎn)的。村民們嘰里咕嚕議來議去,這時候,一個人站了出來。

      是我們村經(jīng)常跑縣城做生意的那位:達哇。

      達哇走到土灶旁,用大鍋里的銅勺給自己舀了碗茶,喝了一口,說道:“我說件事,但不知是不是讓班嘎犯病的誘因!”

      所有人清楚地聽到達哇的訴說。村主任聽后,又讓他重復(fù)了一遍。

      我們想,班嘎大叔一定是聽了這話離開村子的。當(dāng)時,達哇只是對他講:你弟弟把桑曲河中段八百米的河道給改了。改河道的原因無非是公園內(nèi)必須有條河。班嘎大叔聽了這話,眼中閃著怪異的光,腦子像被誰劫掠了。他扔下手里的東西,一個木碗,他家里有好多這樣的木碗。木碗順著土坡嘎嘎嘎地滾下去,消失在草叢。對,沒錯,他一定是去縣城了??缮洗危胰ミ^他弟弟家。他弟媳告訴我,她丈夫出差了,她也沒見到什么班嘎。那么,班嘎大叔去了哪里?難道去了正在興建的公園?那可是他弟弟負責(zé)招標的。一定是。村主任當(dāng)機立斷,讓我去那個工地找找。如果找不到就去縣城公安報失蹤人口。

      看來,你沒聽糊涂。班嘎大叔的弟弟,比他小四歲。七歲去鄉(xiāng)里讀寄宿小學(xué)。小學(xué)之后,又去縣城讀中學(xué)上師范。后來,慢慢混成縣城里的大官。那一年,他決定把老阿爸接去住,當(dāng)然也要帶上傻哥哥,可班嘎大叔死活不干。于是,他一人留了下來,像一只死性不改的旱獺守著自己的洞口。他弟弟每年都來看他,一來就是好多輛車。那些隨從一口一個圖登局長,把車里馱著的面粉大米蔬菜,盡數(shù)卸到班嘎大叔家……他們的阿爸去世后,圖登給班嘎大叔蓋了兩間房。我之所以不喜歡圖登,是因為他從不用正眼瞧我。哎呀,不說了。家里人總說我一想到事就停不下來,太較真。既然村主任讓我去那個工地找找,我絕不能有半點馬虎。第二天,我坐著拖拉機去了縣城。然后,打聽到建公園的工地。不用說,那里真的很棒。無論是蒼翠的樹木,還是碧綠的草地,無不向我展示自然的美。我抬起頭,看看太陽。然后,看著起伏的山巒像兩條手臂伸向遠方。那條被改道的河流穿過施工區(qū),嘩嘩喧響。原來的河道已經(jīng)廢棄,不再是河床了。

      真不是說謊,我快步走在施工區(qū)。水泥攪拌機,剛建好的木頭橋,搭了一半的亭子,……怎會看不到一個工人?不瞞你說,當(dāng)時我真以為自己走錯了。時日尚早,這里怎會就此歇工?我望過去,看到不遠的地方有一頂軍用帳篷。我掀開帳簾,一個老頭猛然把目光從床上的數(shù)張白紙條上移開,看定我。

      “你怎么進來的?”

      他揚起黑黑的臉,把那對眼瞇起來。

      顯然,他眼神不好。

      他把滑到鼻尖的眼鏡推上去,睜開眼又問:“你有事嗎?施工重地不能擅闖的?!?/p>

      不用說,他的職責(zé)是看守工地。

      接下來,他真有要轟我走的意思??墒朗驴傁袷廊怂f到處是轉(zhuǎn)機。轉(zhuǎn)機沒來前的樣子我說過。轉(zhuǎn)機來了,那老頭竟然在一次性紙杯里給我倒上茯茶水。我用六個乘法,十八個加法,幫他把白條上的總數(shù)算出來。剛開始,他拒絕我?guī)兔???珊髞恚次矣嬎愕昧?,自己卻老糊涂算不清,也就默許了。再后來,我喝著茶,聽他講到工地最近停工。他沒說停工的原因,只是問我,此行來工地的目的。

      “我們村有一人失蹤了,他叫班嘎,我們想他可能來了這里?!?/p>

      “你怎敢斷定他會來這里?”

      “因為這工地是他弟弟負責(zé)招標興建的。”

      “你們村失蹤的那個人,脖子上是否戴著十字架?”

      班嘎大叔確實戴著十字架。那次斷指去縣城治療,回來后,他的脖子上就多了這物件。村里好多人不認得??晌覅s認得。我好奇地看著十字架在陽光中閃耀一團銀光。對對對,它確實是銀子打的。班嘎大叔好幾次問我那十字架上的人是誰?我怎么夢見他和覺沃仁波(佛祖)一起喝茶?我就給他講:他叫耶穌。班嘎大叔不等我說完,接茬說道:他是外國的神?我說可以這樣說,并趁勢問起十字架的來歷。這次,他一點沒向我隱瞞,說是在折改崖的臺地上撿到的。顯然是那兩位之中一人的??磥?,無法再還回去了。緣分呀。當(dāng)時,它就在大青石旁發(fā)著光。我撿起來沒細看,就放到兜里。后來某一天,又在兜里摸到它。我把它在清水里洗了好幾遍。細看后,覺得這是要掛在脖子上的物件。于是,我把它戴上了。因此,班嘎大叔脖子上的十字架應(yīng)該算一個標識。

      那老頭見我沉吟,接著又問:“他的眼睛小,左手還缺根小拇指?”

      “是的?!蔽冶牬笱?,像是看到老頭的唇邊升起紅太陽。

      老頭一點不急。又在我的一次性紙杯里倒上茯茶水,然后,緩緩講開了。

      他說:“一切都沿著命運的掌紋在走??晌覀円稽c不懂命運。就像我來自四川,可在這兒生活了六十年,過世的老婆也是本地人,誰能想到會這樣。所以說,一件事要發(fā)生或不發(fā)生對我們來說像頭上蒙著牛皮,毫無預(yù)感?!?/p>

      真不知道那天是星期幾。老頭也許是忘了。他只記得,帳篷頂上的麻雀吵鬧得有些過分。他出了帳篷,想轟走麻雀??梢怀鰜砭涂吹轿业陌喔麓笫濉0喔麓笫灞持佤慰诖?,腰間系著小鋁壺。小鋁壺的壺蓋用細鐵絲系在壺嘴底部。這樣,壺蓋怎么也掉不下去。老頭的目光從鋁壺上挪開,然后,落在班嘎大叔脖上戴著的十字架。目光繼續(xù)往上,就看到班嘎大叔那對小眼睛,閃動著火苗般的急切。真的,那種急切怎么說呢,像自己的袍子正起火。班嘎大叔當(dāng)時向老頭討借一個盆子。說是自己來得急,忘帶了,水桶也行,只要不漏水。老頭當(dāng)然不知他要這樣的容器做什么。工地上有的是水桶,雖然磕碰得有些變形,但不影響它的用途。老頭順手取了一個遞給班嘎大叔。班嘎大叔用左手接過,這樣他的斷指就被老頭看了個清楚。老頭想問什么,正當(dāng)他抬頭要說話,班嘎大叔已火急火燎地穿過公園施工區(qū),從河里提了半桶水往廢棄的河床走。

      河還是原來的河,只是河道變了。老頭好奇地看著班嘎大叔提著半桶水,走到快要干涸的河床。河床里還有淺淺的積水,一點一點,像正結(jié)痂的傷口。班嘎大叔突然俯下身從泥水里撈出一條又一條的魚,扔到水桶里。原來是這樣!他是來救魚的。河床改道了,會有一些小魚兒困在那兒。

      日頭真是毒辣,像是要盡快烤干廢棄河床的一切。抓緊時間,班嘎大叔一次又一次把救出的魚倒入施工區(qū)的河里,循環(huán)往復(fù)。他嘴里不停地說著,造孽呀!圖登你這是怎么了?后來,他念著六字真言,繼而唱起了瑪尼調(diào)。老頭說班嘎大叔很晚才休息。他在河床干涸的地方燒起火,用小鋁壺煮茶,然后從糌粑口袋里取出木碗拌糌粑。

      第二天,他又繼續(xù)施救。老頭講到這兒,有點動情。他取下眼鏡,用手清了清眼角。那些天,施工區(qū)還沒停工。工人們看著班嘎大叔比自己還忙碌,紛紛稱他為男神。是啊,這年頭動不動就稱呼人為男神女神,我看只有他夠格。班嘎大叔一點兒也沒被“男神,男神”的呼喚沖昏頭。老頭說,他救了很多魚。我看足足上萬了。他沿著八百米廢棄的河道,嘴里時不時還念著桑曲河的名字。好像桑曲河背叛了這些可憐的魚兒。不,什么事都有個起因,不能怪桑曲河。造孽呀……班嘎大叔終于發(fā)現(xiàn)河床徹底干了。沒有施救的余地。他像是虛脫了。也就在那天,上頭要求停工。原因是什么?圖登犯事被抓。聽說是招標時受賄。工地突然靜了下來,失去往日的熱鬧。一股死魚的氣息在四周彌漫。

      “圖登會坐幾年牢?”

      “老板行賄也逃不了干系?!?/p>

      “還有一些領(lǐng)導(dǎo)也被牽扯?!?/p>

      “……”

      正當(dāng)老頭的帳篷里討論得熱火朝天,門口突然發(fā)出咣當(dāng)?shù)捻懧?。老頭出門去看,見到班嘎大叔手里的桶掉在地上。他是來還桶的。當(dāng)然,他們的討論他都聽到了。班嘎大叔怔怔地看著帳篷,好像又掉進一個巨大的窟窿。許久,他喃喃著:都是我不好,阿爸去世后,沒管過自己的弟弟。如果我早一點勸誡,不會死這么多魚,他也不會坐牢。班嘎大叔認為這就是根源,罪責(zé)在自己。他轉(zhuǎn)身,嘴里喃喃著:我這輩子要做的就是贖罪,贖罪。他這是要去哪里?哎呀呀,班嘎大叔一把推開來安慰他的看工地老頭,腳步踉蹌著離開。太陽升得老高,把他的影子從身體里照出來。

      原載于《格爾木》2022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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