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瑣事

鄭小瓊

星期六是兒子劉田宇的生日，她得早點回家，田小芹早早便跟同事調(diào)好班了。五點四十五分，她離開辦公室，到鎮(zhèn)上一家無名面包店取前天預(yù)訂的蛋糕。店面在一個老舊的小區(qū)里，破舊的門面，油漆脫落的藍色地板，生銹的卷閘門。防塵玻璃罩的四格柜臺的塑膠盤里擺滿了各種形狀的面包、糕點；靠近右邊墻有兩個邊柜，貼著西點柜與蛋糕柜的標(biāo)簽，但十幾種不同的面包、西點、蛋糕并沒有嚴(yán)格分格擺放，顯得雜亂無章。左邊兩套桌椅，一臺飲水機，一臺豆?jié){機。收銀臺靠里墻，臺面上放著電腦、監(jiān)控器、計算器，一個紅色的盤子里放著各式各樣的夾子。收銀臺靠右邊也有一個展柜，玻璃與鋁合金邊框比較新，里面擺了幾個生日蛋糕。收銀臺左邊是一張門，進門是蛋糕店的烘焙區(qū)，有烤箱、工作臺、冷藏柜、微波爐、洗水池、洗碗機，房間里熱氣騰騰。再往里還有一間房，乳白漆的門上用紅筆寫著倉庫重地，閑人免進，門鎖住了。

田小芹在這家蛋糕店給兒子劉田宇訂了個生日蛋糕，花了一百八十塊，她有點心疼。兒子今年十歲，在老家逢十得慶祝下。她咬了咬牙，還是訂了。這家蛋糕店在破舊小區(qū)里，比起大街上那些連鎖蛋糕店，沒有裝潢考究的門面，顯得有些寒酸。老板沒有請工人，夫妻兩人自產(chǎn)自銷，價格比大街上的連鎖店便宜很多。老板經(jīng)營了很多年，口碑很好。

她訂的是一款水果蛋糕。田小芹走進店里，老板站了起來，說了句來了，然后從右邊的展柜取出她訂制的蛋糕。她看了一眼，蛋糕上面除了水果，老板還用糖漿裝飾了一艘帆船，預(yù)示著一帆風(fēng)順的意思，幾顆紅色的星星點綴其上，并用紅色糖漿在蛋糕上寫下兒子的名字與中英文的生日快樂。老板取出托盤、紙盒，將蛋糕打包，一邊忙著跟她說話。她站在旁邊看著老板忙碌，有一句沒一句地回答。直到老板用彩線把蛋糕包好，在打結(jié)的地方系上一對紅色的中國結(jié)，遞給田小芹。

她提著蛋糕出了門。早上出來時，想著下班要提蛋糕回家，她沒有騎電動車。她正思忖著是打車，還是坐公交車。走在大街上，淡紫色的暮靄正緩緩降臨，西邊的樓角浮著幾片晚霞。她還沒有叫車，往家方向的2路車已駛進站臺。她上了公交車，坐在靠窗的位置，把蛋糕擱在腿上，雙手護著。前面是一個穿藍色工服、頭發(fā)蓬亂的男人，工衣用黃線繡著“海益五金”。車上人不多，五六個零星的乘客坐在不同的座位上。夕光順著車窗玻璃投在她的臉上，一片明亮。窗外漸次退出的手機店、藥店、五金店、士多店、飯店、酒店、商場、珠寶店……不管大小，招牌都閃閃發(fā)亮。十字路口，穿著黑色制服與黃色馬甲的交通警察在指揮交通，他們的鐵騎摩托停在不遠處。

田小芹在這個南方小鎮(zhèn)生活十多年了，早熟悉了這些場景。雖然這兩年，她很少坐公交車，要么騎電動車，要么打滴滴與快車。坐在公交車上，有種恍然如昨日的味道。西邊的余暉由明亮變得灰暗下去，街道兩邊的招牌燈漸行漸亮。公共汽車經(jīng)過天虹商場時，街上的路燈全亮了起來。小鎮(zhèn)繁華，除了工業(yè)區(qū)就是酒店。整個小鎮(zhèn)有兩百多家酒店，從五星級酒店到便宜的連鎖酒店都有。天虹商場在小鎮(zhèn)最繁華的路口，幾個穿著性感，打扮妖嬈的年輕女人經(jīng)過斑馬線去了鎮(zhèn)里方向的酒店。出租車司機在路口不遠處的站臺附近兜著生意，幾個提著行李的打工者在站臺邊張望來往的車輛。街那邊的星級酒店燈光很亮，風(fēng)景樹很高大。

2路車駛出了鎮(zhèn)區(qū)，窗外的高樓變成了一片工業(yè)區(qū)?；野椎膰鷫ζ嶂{色條紋，大玻璃窗延伸了車間的光線，幾棵低矮的廉價的綠葉樹裝飾兩邊。她凝望公路不遠處的山嶺和掠過天空的電線，燈火通明的工業(yè)區(qū)大樓，路兩邊擠滿擺地攤的行人。從工廠或批發(fā)市場批發(fā)過來的各種廉價的商品擺在塑膠布或者折疊的架子上，小商販把高仿鞋擺得很整齊，擴音器里放著“工廠尾貨，打折出售”，在一堆散亂的衣服與鞋子前面，一張巨大的白紙上寫著“老板跑路，以貨抵工資”字樣。在一個流動炒米粉攤前，七八個附近工廠的男女工人在閑聊，吃炒米粉。低矮的折疊桌上擺著油膩的米粉、嗦螺和燒烤的辣椒、茄子、羊肉、牛內(nèi)臟等，幾支暗綠的啤酒瓶擺在桌上。她很熟悉，他們的生活像那些矮小的折疊桌子，晚上與白天被折疊在不同的時空里。工業(yè)區(qū)很大，繁華而喧囂。在田小芹眼里，這里充滿活力，這些年輕的工人身上有一股親切的活力，他們年輕，熱情，身體里蘊藏著難以說清的能量。她來這個小鎮(zhèn)十幾年了，車窗外的工業(yè)區(qū)生活已深深扎根在她的身體里。她用手護著蛋糕，眼睛貼著玻璃看著窗外，高架橋、工業(yè)區(qū)、工業(yè)區(qū)街道自發(fā)形成的夜市、燈火通明的車間、各種機器的聲音……它們像轉(zhuǎn)動的車輪，朝前行駛。

到站了，等車完全停穩(wěn)，她才站起來，小心翼翼地護著蛋糕，生怕磕碰到。田小芹租住的房子離公共汽車站還有一段距離。順進村的路經(jīng)過工業(yè)區(qū)農(nóng)貿(mào)集市，再過一個池塘。塘不大，只有十來畝水面。塘邊有柳樹、紫荊花、鳳凰樹、小葉榕等。她們一家租住在池塘附近的一套兩居室里，是村子里的老房子，有點舊，但價格便宜，比靠近工廠與路邊的一居室還便宜。他們一家四口，全在這邊，只能租套二居室。站在房子窗口，可以看到水塘和塘邊的樹木、祠堂、村委會、衛(wèi)生所。池塘的另一邊是老舊的一層平房，幾十年前本地人居住的，幾百戶擁擠在一起，一個院子一戶人家。房子低矮，狹小的麻石路和水泥道把小巷子數(shù)百間房子連在一起，低矮的木門旁偶爾會探出一棵香蕉樹或者荔枝樹。租住在老舊房子里的，要么是站街的中年女人，她們從事不那么光彩的行業(yè)，夜幕降臨，她們打扮妖嬈地站在巷口招攬生意；要么是在工地上做散工的水泥匠、小工、水暖工，他們清早騎著自行車去小鎮(zhèn)邊上的三棵榕樹下攬活。那三棵榕樹很大，有幾百年了，榕樹下是小鎮(zhèn)建筑散工的聚集地。

四年前，他們開廠時，她和劉明華去榕樹下找過小工，價格比專業(yè)裝修公司便宜，活做得也不錯。劉明華是她的老公，十幾年前從河南商丘老家來東莞打工。劉明華是工廠的技術(shù)員，先在工模房做技工，后來做線切割機師傅，一直升到工廠工模部主管，工資是她的六七倍。劉明華看到工模房的工友都跑出去單干了，那些工友先在城中村租幾間門面房，到二手市場買幾臺二手機器，攬些活便開始創(chuàng)業(yè)。不到三年，有好幾個技術(shù)比他還差的工友都買了車，買了房，工廠也從城中村搬到工業(yè)區(qū)的廠房，由小作坊變成了小的加工廠。工友的成功讓劉明華眼饞得很。他跟田小芹商量，想離開工廠創(chuàng)業(yè)。田小芹并不想創(chuàng)業(yè)，她怕風(fēng)險，畢竟劉明華是工模主管，工資還不錯。劉明華帶她去探訪工友，看到昔日的工友都發(fā)財了，她心也癢了，兩夫妻商量好，咬了咬牙，把十幾年打工存的四十來萬取了出來，買了兩臺機器，在城中村租了個房子，開始創(chuàng)業(yè)。

她租住房子的陽臺后面是一大片菜地，種滿各種青菜。幾個矮小的簡易窩棚佇立在菜地中間，是種菜的外地人的居處。碰上臺風(fēng)，窩棚的屋頂會被掀掉，第二天早上，菜農(nóng)穿著雨衣修理著屋頂。菜地的更遠處是幾個小山頭，一大片墓地與荔枝林。荔枝樹四季常綠，把山頭點綴得郁郁蔥蔥。

她經(jīng)過池塘邊時，有幾個妖艷的女人從小巷走了出來，站在樹下，向來往的男人招手。她提著蛋糕加快了腳步，一口氣走到自己租住的房前，掏出鑰匙打開一樓的門。是一扇笨拙的鐵門，自動關(guān)鎖。她側(cè)著身子，用腰與臀部頂住門，先將蛋糕遞進去，再移動身體進門。背后傳來了“砰”的一聲，門關(guān)上了，她上樓。

客廳里沒有聲音，燈也沒打開，一股酒味傳來，她皺了皺眉頭，劉明華又喝多了。她關(guān)好門，打開燈，劉田宇與劉田宙從他們的房間走了出來，滿臉委屈。他們看到她手中的蛋糕，興奮起來，跑過來，接過她手中的蛋糕，把蛋糕放在桌上。劉田宇一本正經(jīng)地說：“謝謝媽媽?！彼芏?，知道家里經(jīng)濟狀況不好，自己過生日，也沒有說什么，他帶著弟弟劉田宙在房間做作業(yè)，爸爸劉明華喝了酒，現(xiàn)在他天天喝酒，每喝必醉。

田小芹摸了摸劉田宇的頭，又看了看站在門邊的劉田宙，白熾燈的光線灑在屋內(nèi)，灑在他們的身上，照亮了蛋糕，冷清的房間漸漸溫暖起來。

她進了廚房。廚房擺滿了準(zhǔn)備好的菜，魚剖好了，旁邊擺著切好的姜、蒜、小米辣、小青椒、香蔥；雞腿已經(jīng)腌好，牛肉與豬肉切好了……燉鍋的電源燈亮著。她讓劉田宙去叫在房間睡覺的劉明華，劉田宙沒有動，劉田宇去叫劉明華。她開火炒菜，剛燒好油，劉明華與劉田宇走了進來，劉明華滿身酒味，看著她。

他準(zhǔn)備接過她手中的鍋鏟，她擺了擺手，示意他出去多陪陪兩個兒子。

他說了句：“我來炒，你休息下?！?/p>

“少喝點酒。”她把鍋中的魚翻了邊，又說了句，“人總會有翻身的時候?！?/p>

劉明華沒作聲，站在廚房的門口。劉田宇與劉田宙很興奮，他們圍著蛋糕在大聲叫喚，劉田宙用手指將蛋糕的包裝盒摳了一個小洞，朝洞里看了看，對哥哥劉田宇說，“蛋糕上面還有水果呢，有好多好多水果?！彼呎f邊讓劉田宇猜有哪些水果，劉田宇說有檸檬、葡萄、車?yán)遄?、橙子，劉田宙說還有什么，劉田宇說還有草莓，弟弟說對了，再猜，哥哥猜火龍果、木瓜。弟弟不斷地說有或者沒有，兩兄弟興奮地猜來猜去。

劉明華在廚房門口站了一會兒，轉(zhuǎn)身走進客廳。田小芹本想發(fā)火，想著今天是劉田宇的生日，她壓了壓火氣，沒有說什么。

客廳很凌亂，破舊的沙發(fā)前面有幾個空啤酒瓶子，有的豎著，有的倒著，有兩瓶尚未飲完，酒從瓶口流到地上，水淋淋地濕了一片。沙發(fā)上一片狼藉，花生殼與瓜子殼四處都是，還有半杯沒有喝完的酒放在沙發(fā)前的椅子上。他收拾著沙發(fā)，記憶才慢慢恢復(fù)過來。他記得今天是兒子劉田宇的生日，她早上吩咐他買菜，做飯，今天不要喝酒，給兒子樹個好榜樣。

他記得上午他沒有喝酒，他去菜市場買了雞、雞腿、花菇、魚等。上午，他還打電話催了下幾個欠錢的客戶。順便問了以前的工友，哪里需要工模主管，可以介紹下。然后呢……他彎腰，撿起倒地的酒瓶，放在門外堆放空瓶子的紙箱里，拿起拖把，進門。他拍了拍頭，怎么又喝酒了呢，然后……他努力地回想下午為什么會喝酒。他記起來了，吃完中飯，他準(zhǔn)備收拾東西，在收拾時他還嘀咕今天是兒子的生日，決不喝酒。下午，他收拾完廚房，把雞洗干凈，砍好，燒水將香菇泡好。陽光很好，從廚房的窗戶照在案臺的菜上，照在酒精與現(xiàn)實挫敗的身體上，些許的暖意讓他不停地懊惱，下次不喝酒了。在清醒的時候，他告訴自己不能再自暴自棄了，他不敢想象自己喝醉了那窘樣。他的生活陷入無窮無盡的沼澤般的瑣碎中，他失去了一切……他不能接受創(chuàng)業(yè)的失敗。她告訴他，人生怎么可能事事順心。他邊切著菜邊安慰自己要振作起來。他想起那些失敗又站起來的工友，他想起跟妻子田小芹往日的美好，一切讓他覺得很好。他暗自告誡自己，人怎么能失去自我，怎么能在酒中迷失自我，他不愿淪為一個每天醉意昏昏的失敗者。他還有夢想，他要努力追趕，周邊的工業(yè)區(qū)不斷地擴展，他驚嘆于這些年這個南方小鎮(zhèn)日益的繁華，高樓、工業(yè)區(qū)、商場……像潮水一樣覆蓋著往日的莊稼地、舊村舍。有些時候，對生活的態(tài)度只是一種不經(jīng)意的感受，而非真正的現(xiàn)實。自己的生活太壞了，只有酒才能帶給他暫時的安寧與舒緩，他被現(xiàn)實擊垮了，他要努力掙扎，站起來。

他把潑灑在地上的酒拖干凈，然后收拾凌亂的沙發(fā)，他打了一個酒嗝，一股反胃的異味讓他難受，他想嘔吐，忍住了。劉田宇和劉田宙還在猜蛋糕有多少種水果，蛋糕的包裝盒的洞讓劉田宙摳得越來越大，劉田宙怕劉田宇看見蛋糕上面的水果，讓劉田宇背過身猜，他們見劉明華在拖地板，沒有移身，專心猜水果。

劉明華拖完地，收拾好沙發(fā)，去洗手間拉了一泡尿，順便洗了一把臉，用水杯接了一杯水刷牙，他試圖清洗掉口中的異味。

田小芹聽到聲音，從廚房探過頭，對劉明華說：“你以為涼水能洗干凈你口中的酒臭。快去喝杯熱茶?！彼f完又翻了下那條快熟了的魚。

天完全黑下來了，遠處屋舍的燈明亮起來，不遠處的小山丘剩下黑黝黝的模糊的影子，村里小巷子的路燈一片昏黃，不如大街的路燈白亮，對面院子的木棉樹枝繁葉茂，一株荔枝樹探出頭來，幾棵三角梅沿著鐵柵欄向上攀。她把熟了的魚盛放在盤里，洗干凈鍋，準(zhǔn)備做雞腿，兩個兒子都喜歡吃蒜香雞腿，劉明華下午已經(jīng)腌好了雞腿。

劉明華又進了客廳，他給自己倒了一杯熱的濃茶，坐在那里，喝了兩口，又站起來，收拾好桌子，再折進廚房。田小芹不急不慢地?zé)?，油煎炸過后的蒜，味很香，溢滿整個廚房。

劉明華頭還有些暈，他還在想自己下午怎么會喝酒，他記得他準(zhǔn)備好菜后。對，他記起來了，下午兩點半左右，有一個以前的供應(yīng)商找他要錢，他說了一堆好話，那人也沒有多說什么，只是一個勁地催他還錢。

后來，他接到一個自稱法務(wù)的律師的電話，說他還欠A公司的貨款，再不還，會去法院起訴他。自從工廠倒閉，他幾乎天天接到這樣的電話。下午兩點多，一個他自認為很熟悉的司機跑過來找他要錢。前天，他去隔壁鎮(zhèn)要賬，那家公司還欠他一大筆加工費，本來答應(yīng)得好好的，叫他過去結(jié)賬。他本以為結(jié)完賬可以緩緩，過去后，他們又拖著不給。生意場上常常就這樣，如果你的公司倒了，別人欠的錢總會想方設(shè)法拖著不給，欠別人的錢被天天催著要，拿廠里的機器與材料抵賬。生意場就這么現(xiàn)實，他算是看透了。這個司機，以前合作得很好，他公司的貨大部分是他送的，司機以前不會催，也說他現(xiàn)在不好，答應(yīng)緩緩，但是今天下午，他還是過來催他還賬，還說了些很難聽的話。他很難受，憋屈得厲害。

對，就是那個他自以為很熟的司機過來說了些很難聽的話，他才喝的酒。他再拍了拍腦袋，記起來了，他有些后悔。他無數(shù)次暗自發(fā)誓，下次不再喝酒了，但是遇到事，還是控制不住。

滾燙而濃烈的茶讓他的酒意漸漸退去，他暈沉沉的頭似乎清醒了一下，他站起來，收拾好桌子又轉(zhuǎn)身去廚房，田小芹的菜差不多弄好了。他顯得束手無策，有些許慌亂和內(nèi)疚，為了掩飾，他不斷搓手，故作無奈。

田小芹已經(jīng)習(xí)慣了，工廠接二連三遇事，先是一個大客戶說倒便倒閉了。那家客戶是一家汽車音響的加工廠，有四五千人規(guī)模，他們先做來料加工，客戶發(fā)原料過來，他們負責(zé)加工，賺點加工費，本來生意還不錯，那家公司又大，訂單也穩(wěn)定，貨款月結(jié)，也從沒拖欠過。如果正常發(fā)展下去，他們這樣的小作坊，能夠傍上一個穩(wěn)定的大客戶，做上三四年，他們也能夠買車買房，能把作坊從城中村搬到小一點的工業(yè)區(qū)里。第三年，客戶把訂單從來料加工變成零部件整購，他們需要自己購買原材料，加工成型后再送給客戶。利潤高了很多，但是風(fēng)險也增加了許多，需要購買原材料，押上一大筆資金，稍有不順，便會出現(xiàn)資金鏈斷裂。劉明華有些猶豫，他想走穩(wěn)當(dāng)些，手頭上雖然有些資金，但他不想把它們?nèi)涸谶@個客戶上。田小芹主張全押上去，她認為那家公司大，是一家在香港上市的港資公司，在小鎮(zhèn)開了十幾年了，有五六千員工，公司信譽不錯，又是月結(jié)，押一付一，周轉(zhuǎn)也快，風(fēng)險應(yīng)該不會太大，何況手中的流動資金完全可以應(yīng)付過來，有錢怎么可以不賺呢？兩人多次商量后，決定賭上一把，冒點風(fēng)險做零部件供應(yīng)。

剛開始半年里，一切都順利，公司月結(jié)，付款如往常一樣準(zhǔn)時，半年里，他們賺到了以前要兩年才能有的利潤。他們又添購了一些新的機器，多請了幾個工人。半年后，這家公司的訂單倒是越來越多，但是月結(jié)不那么順利了，經(jīng)常拖上一個月或者兩個月，月結(jié)變成了季結(jié)，劉明華的流動資金出現(xiàn)緊張，只得拖欠供應(yīng)商、賒購其他來料加工商的原料，不停地催收應(yīng)付款項。很不幸，那家大公司本身出現(xiàn)了危機，裁人縮小規(guī)模，供應(yīng)商的貨款越拖越長，對劉明華這樣的供應(yīng)商拖得越來越久，劉明華不斷請客戶的主管們喝酒、送禮，想早點拿回貨款。

屋漏又逢連夜雨，一個夜班工人不小心截斷了手指，他們的作坊被投訴到勞動部門，被作為典型要求停業(yè)整頓，要按照勞動法進行賠償，他們資金本身緊張，停業(yè)整頓成為壓垮工廠的最后一根稻草，訂單開始流失，工人的工傷急需醫(yī)藥費與賠償金，他們只能變賣機器，后來，那家大公司也倒閉了，徹底壓垮了他們的工廠。工廠倒閉后，本來喜歡喝兩杯的劉明華開始酗酒。

田小芹也深深陷入自責(zé)，如果不是她當(dāng)時堅持要冒風(fēng)險由來料加工變成零部件供應(yīng)，劉明華肯定不會把資金全部押上?，F(xiàn)實沒有如果，人生也一樣，生活是在單行道上的一往直前。

劉明華無法接受工廠的倒閉，自己變得一無所有了。酒精成為了他生活的調(diào)劑，只有醉能讓他暫時忘記生活的不順。劉明華不能控制自己的酗酒，讓田小芹的自責(zé)更深。她希望他能站起來，重新面對。她自己呢，永遠是那樣地樂觀。十幾年前，他們一無所有地從河南商丘鄉(xiāng)村來到東莞，通過努力，生活有了積累，慢慢變好了。她相信在這個年代，只要努力一定會變得更好。有時候，她看著他醉了的樣子，她恨不得狠狠地踹上他幾腳。劉明華身上隱藏的自卑與怯懦，在生活陷入困境時，徹底暴露出來了，他開始逃避生活。工廠里意氣風(fēng)發(fā)的工模部主管劉明華，與酒鬼劉明華那樣格格不入，為了喝酒，他撒謊，尋找各種理由哄騙她。

她相信，他會重新站起來的，她需要等待。她一邊收拾廚房，一邊想起往昔。她和他一樣，空閑時喜歡喝上半杯酒。那時，每天臨睡前，兩人碰上一杯是很自然的事，他們坐在床邊，慢慢地啜飲一杯，多么美好而浪漫。那時，他們能控制好自己，那些杯中之物從來不會影響他們的愛與生活，相反，酒成為他們之間的調(diào)味劑。如今，這杯中之物成為橫亙在他們生活中的累贅，它把他性格中所有的缺陷全都顯露出來了。以前，不喝酒時，他是那樣清醒、冷靜、條理清楚，但顯得缺少激情，好像被什么抽空，只要喝上一口酒，他便充滿活力。現(xiàn)在，他的生活陷入莫名的焦慮中，他不知道它們來自何處，有一種不確定的空虛與失敗之后的失落在折磨他，只有酒帶給他一種莫名的充盈感，如果不喝酒，他覺得自己的思維會變得遲緩，心情是那樣沉滯，人生是那樣絕望。

他無數(shù)次下定決心戒酒。他跟她說了很多次，她總相信他，他卻控制不住自己，遇到一點挫折，又喝上了。

田小芹與劉明華把菜放在桌子上，劉田宇戴著蛋糕店贈送的頭冠，劉田宙點亮蠟燭，熄滅了燈，屋里燭光搖曳，十根微亮的燭光照亮了劉田宇稚嫩的臉，照亮了劉明華醉意剛醒的臉，照亮了田小芹微微苦澀卻堅毅的臉。燭焰微晃，掠過房間，窗外的樹木沙沙作響，風(fēng)吹著樹枝拂過窗戶，昏黃的路燈透過窗戶投了進來，房間里人影模糊不清。燭光雖弱，此刻卻如此溫暖而溫馨，他們一家人好久沒有這樣心平氣和地坐在一起吃飯了。

劉田宙在喊著：“哥哥快許愿，吹蠟燭?！?/p>

劉田宇閉上眼睛，合手許愿：“我的愿望是爸爸不再喝酒，我的成績更好，媽媽更漂亮。”他說完便開始吹蠟燭，田小芹怔了一下，眼里酸酸的，她等兒子說完，拍掌鼓勵兒子。

劉田宙打開燈，房間頓時明亮起來，田小芹眼里泛著淚光。劉明華面有愧色，他努力地告訴自己，一定要戒酒。劉田宙拿起一塊蛋糕，打在劉田宇的臉上，劉田宇頓時成了一個大花臉。

窗外，月亮正在升起……

責(zé)任編輯：易清華

實習(xí)編輯：文敬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