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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色元宇宙

      2022-06-20 07:03:36二湘
      湖南文學(xué)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宇宙

      二湘

      我來自一個叫青瓷綠的小宇宙,它是綠色元宇宙中無數(shù)小宇宙中的一個。綠色元宇宙是所有小宇宙的集合體,也是所有小宇宙的共同起源,或者說,共同記憶。綠色元宇宙中有多少個小宇宙?我不知曉,我常聽人說起的就有蘋果綠小宇宙、草綠小宇宙、翡翠綠小宇宙、莎菲綠小宇宙等十多個小宇宙。在我們這個小宇宙,每一個人十八歲的時候會獲得一根有魔法的綠色蠟燭,只要點(diǎn)燃它,它就會引領(lǐng)你在不同宇宙間自由穿梭并獲得屬于自己的宇宙真相。然而母親告訴我,不要輕易點(diǎn)燃它,那根蠟燭就是我們的生命,點(diǎn)燃蠟燭也就是燃燒自己的生命。

      我能記得的就是我在青瓷綠小宇宙里一直安安靜靜的,我總是躺在那,似乎我這一輩子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躺著。陽光多么好,那么暖,那么柔和,我閉著眼都能觸碰到那一絲絲溫柔。我喜歡陽光這樣地照著我,照著我的眼皮,我的臉,我的身子,要知道重慶一年四季晴日子并不多。

      我對聲音特別敏感,總能捕捉到聲音里最細(xì)微的變化。母親總是提起兩個名字,一個是朱四武,一個是林心蕾,他們是誰?和我有何相干?我太好奇了。

      我至今不明白那天發(fā)生了什么。那天母親父親不在家,我點(diǎn)亮了那根綠色蠟燭。我已無從記起如何點(diǎn)燃它的,是用我的意念嗎?我只知道綠色的幽香從燭臺上飄過來的時候,我感到一陣陣眩暈,我的眼前閃爍著各種各樣的綠,蘋果綠,草綠,青瓷綠……散發(fā)著不同的光澤,清新的,幽遠(yuǎn)的,沉滯的。我伸出手,觸摸著每一種綠,每一種都給我不一樣的感受,水一般的綢緞,粗糲的棉布,細(xì)滑的天鵝絨……在我手指落下的瞬間,不同的綠色在不同的小宇宙里旋轉(zhuǎn)升騰,最后平行著向我飛馳而來……

      時間,開始了。

      我睜開眼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棵蘋果樹下,蘋果樹上掛滿了青色的小蘋果,蘋果樹后面還是蘋果樹,翠綠的樹,一棵棵手挽手站在一起,綠袖子似的。這是一個石旮旯里的蘋果園。果園后面是山,高的山,青綠的山,繚繞著一層薄薄的霧氣,這里的霧氣似乎是亙古不變的。夏日的黃昏,有小蠓蟲在團(tuán)團(tuán)飛舞,四周愈發(fā)岑寂。就在明晃晃的太陽即將變成咸蛋黃一樣顏色的前一刻,蘋果園一側(cè)的路上走來一大一小兩個人。大的穿著布依族女人常穿的藍(lán)色印花布衣,小的穿了件綠色的連衣裙。

      小女孩指著石旮旯里的一棵蘋果樹說:“媽,蘋果園。我們快到家了吧?”

      “是啊,到了石旮旯,拐兩個彎就到家了呢?!迸思绨蛏系膿?dān)子有些沉,停了一下,估計是想換個肩,抬頭看到小的步子走得急,忙快步趕上。這女人的聲音有些熟悉呢,我思忖著向她們迎去,而她們似乎根本看不到我,兩個人一徑轉(zhuǎn)過了石旮旯,轉(zhuǎn)到了山坳坳的那一頭。我有些不知所措,跟隨她們而去。我的身軀變得如此輕盈,像是長出了翅膀,而綠蠟燭就像一個綠色的螢火蟲,翩然引領(lǐng)我前行。

      天邊的云彩一層紅一層紫,彩緞子般交錯在一起。云層之下是綠色的梯田,一格一格的綠,中間又穿插了幾格明晃晃的水塘,抽象又巧妙地融合在一起,像是莫奈筆下的印象畫。轉(zhuǎn)過梯田,一片灰白的石寨村和村子一角的石板房展現(xiàn)眼前。石板房前的青石凳子上坐著兩個背著旅行包的學(xué)生模樣的男女,男的戴著一頂藍(lán)色的棒球帽,看到女人和孩子,站了起來。

      “老鄉(xiāng),去劉家壩怎么走?”棒球帽問。

      “上了這條砂石路左拐,沿著月亮河走十里地,看見一個小瀑布就到了?!迸苏f。

      “十里地?那得多久?”棒球帽旁邊的女子問。

      “快的話,一個小時吧?!迸税鸭缟系膿?dān)子放下來,一邊答應(yīng)著。

      “還要一個小時!”女學(xué)生臉上露出了難色,“都怪你挑這么條路,還說可以省點(diǎn)時間,現(xiàn)在迷路了吧?”她看著那個男子,嘴角耷拉了下來。

      男子臉上也現(xiàn)出了難色。穿藍(lán)印花布的布依族女人已經(jīng)打開了門,落日的余暉從窗戶縫隙里照進(jìn)來,微塵在幾道細(xì)細(xì)的光柱里打著轉(zhuǎn)。

      “不如你們先家里坐坐?”女人說。她身邊的小女孩也看著兩個人。

      兩個城里人就進(jìn)了門,坐到了堂屋里。

      “月月,給叔叔阿姨倒杯茶?!迸藝诟乐∨⑥D(zhuǎn)身進(jìn)了廚房。

      棒球帽整了整帽子,打量著房子。這是布依族聚居的石頭寨常見的石頭房。石墻石瓦,屋子里不少物件都是石頭的,靠墻是一張石桌,桌面是一整塊光滑的青石板,旁邊幾張石頭凳子,只房子一角有一個棕紅色的木頭立柜,整個房子簡單清爽。幾個人說了會兒話,女人叫芬水,棒球帽叫小木,那女學(xué)生是小木女朋友,名字怪洋氣的,叫杰茜卡。

      兩個客人接過月月的茶,喝著茶,又低低地說了幾句,然后小木開了口:“老鄉(xiāng),我們可以在你這住一宿嗎?我們給你錢的?!?/p>

      芬水沒有作聲,月月盯著小木的雙肩背包看。

      小木又著急地說:“我們是從美國回來的,是海外教育基金的義工,我們是到劉家壩去核查受資助的兒童的。”

      “美國,”芬水打了個哆嗦,嘴里嘟噥著,“很遠(yuǎn)的地方啊?!?/p>

      “大姐,你看,我的腳后跟都磨出了血,再走一個小時可吃不消?!苯苘缈ㄗ谑^凳子上用手摸著后腳跟。

      “好吧。”芬水臉上有些猶豫。她男人去深圳打工了,大兒子也在外地念書,就她一個人帶著小女兒在家,她不太敢留陌生人。大概是這兩個人看著有學(xué)生氣,又或者是那個遙遠(yuǎn)的美國奇特地觸動了芬水某根神經(jīng),她答應(yīng)了。

      晚上芬水做了個涼拌折耳根,又炒了盤野山菌,兩個客人吃得很香,還用手機(jī)把幾個菜拍了照?!胺旁谂笥讶α??!苯苘缈ㄕf。月月盯著她的手機(jī)看。

      “小妹妹,要我給你照個相嗎?”杰茜卡問。

      月月看著芬水,芬水點(diǎn)了點(diǎn)頭。杰茜卡拿著她的手機(jī)給月月拍了張照片,又在手機(jī)上搗鼓了一番,月月的頭上長出兩個小兔子耳朵。月月看著相片吃吃地笑。芬水湊近了看,也笑。

      “大姐,我給你也來一張吧?!苯苘缈ㄕf。

      “不了,臉上都是褶子,照出來怪丑的?!狈宜α恕?/p>

      “大姐,你挺好看的,再說我用美圖秀秀,臉上的皺紋都能去掉?!?/p>

      芬水半信半疑,右手在自己的藍(lán)印花布衣上拍打了兩下,攏了攏頭發(fā),坐在石頭凳子上,雙手放在膝蓋上。

      “你們的相片我放朋友圈可以嗎?”杰茜卡問。

      “我的就不要了,你放月月的吧?!狈宜戳搜圩约旱南嗥?,“都不像我了?!?/p>

      夜色黑沉,我棲息在芬水院子外面的一棵梧桐樹上,用上帝的視角俯瞰著這一切。那股熟悉的綠蠟燭的幽香傳來,我追隨幽香而去,須臾抵達(dá)西雅圖。

      西雅圖的盛夏是綠的,各種各樣的綠,錯落疊嶂在一起,深一層,淺一層,隱秘而豐富。

      一個中年女人坐在辦公室的轉(zhuǎn)椅上,看著窗外撲面而來的綠。過了一陣,她把目光收回來,順手刷了刷微信,沒有太多信息。她又挑了幾個加星的朋友看。

      看到一張相片時,女人的手停了下來。那是一個典型的山區(qū)孩子,彎彎的眼睛,翹翹的鼻子,臉蛋像皴了的紅蘋果?!罢嫦衲??!彼p聲說。電話響了:“心蕾,還不回家?。俊?/p>

      心蕾?我重復(fù)著這個名字,想起母親常提起的林心蕾。她就是林心蕾嗎?我的腦海剛閃過這個念頭,綠蠟燭閃了一下??磥砦也聦α?。

      叫心蕾的女人關(guān)上電腦,下了樓。夏天的風(fēng)無比溫柔地圍繞著她,輕暖的風(fēng)像是從依稀的舊時光里吹過來。

      車子發(fā)動之前,她忍不住又翻回到那張相片。“真是像呢?!彼p輕地說。這一回她看到相片拍攝地點(diǎn)是貴州桐梓。桐梓?她開始發(fā)微信。微信對話框里的名字叫杰茜卡,杰茜卡回復(fù)說是貴州桐梓的一個山區(qū),石頭寨子,石頭房子,相片上是偶遇的一個布依族小姑娘。她回國去貴州旅游,順帶為海外教育基金做義工,核實(shí)貧困孩子的家庭狀況。

      “我們在她家里住了一晚上,還有張合影呢?!苯苘缈ㄕf。

      林心蕾說:“你發(fā)給我?!?/p>

      照片發(fā)了過來,四個人的合影,是拿著自拍桿照的。最邊上那個布依族的女人看著鏡頭,有些怯。心蕾看到那張相片時,臉上露出震驚的神情,“還有別的相片嗎?”她問。杰茜卡又發(fā)了一張,照片上那個叫芬水的女人坐在一張石頭凳子上,穿著蠟染的藍(lán)布衣,背有些佝僂,雙手放在膝蓋上,她的下頜低低抬起,眼睛里流淌著一種波瀾不驚,像是一眼井,深邃悠遠(yuǎn)又茫然。林心蕾緊緊盯著那雙眼睛,像是能和這雙眼睛隔著時空對話一般。然后她閉上了眼,淚珠從眼角滾落。

      她在谷歌網(wǎng)站敲下“朱四武”幾個字,返回的信息有兩條,一個是安徽一家設(shè)計院的工程師,一個是武漢一家寵物用品店的老板,都不靠譜。她嘆息著,又繼續(xù)搜索,卻是毫無所獲。這個男人會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呢?她頹然地靠在椅子上。

      “朱四武?好熟悉的名字?!蔽业哪X海里剛一閃過這個名字,我的身體就再度輕盈,我知道,綠蠟燭會帶著我去到有朱四武的地方。

      “朱四武!你的快件!”傳達(dá)室的大爺沖著坐在一輛黑色奧迪里的中年男人喊了一句。我看到大門上寫著“濟(jì)南市歷下區(qū)工商局”幾個字。

      “噢?!避囎永锏哪腥藨?yīng)了一聲。他下了車,拆開信件。他看到了一張相片,他的手開始發(fā)抖,抖得厲害,原來筆直的身桿也跟著哆嗦。他回到家,打開一個柜子,從柜子里面找出一本相冊,又從里面摸索出一張相片。相片有些褪色,現(xiàn)在已然成了草綠。他輕輕地摸了摸相片,像是要把堆積了這么多年的時光一點(diǎn)點(diǎn)抹開。相片上是一個穿著軍裝的少女,一張青春的臉,彎彎的眼睛。她坐在草坪中間,一手搭在綠色的帽檐上,一手撐在綠草地上,甜甜地笑著,像南方的好天氣一樣明媚。他的神情變得冷峻,眉頭緊縮?!坝駣??!彼p輕地說出了一個名字。玉姍?聽到這個名字,我心頭一震。男人看了好一陣相片,然后頹坐在沙發(fā)上,按著太陽穴,嘆息著。

      我還在疑惑中,眼前的綠加速旋轉(zhuǎn),旋轉(zhuǎn),我追隨著那綠色而行,時間似乎被切割成一小段一小段,我在一個個時間段里前行或后退,在幾個小宇宙之間不停穿梭,在幾個不同的時空里不停地循環(huán)。我似乎獲得了一個特別的視角,我努力把這些圖景和時間的碎片拼湊成一個故事,一個答案。我知道這有些難。下面便是我跟隨綠蠟燭在時空中不停轉(zhuǎn)換循環(huán)所做的記錄。

      一九九二年九月的信陽陸軍學(xué)院。

      初秋爽脆的氣味飄散在陸軍學(xué)院的每一個角落。一個年輕的戰(zhàn)士站在29隊炊事班的小平房前,照片上的女孩也站在那,一身草綠的軍裝,像秋天一樣清爽。

      “你是朱四武嗎?我們是一區(qū)隊的陳玉姍和林心蕾。今天我們兩個來幫廚?!闭掌系呐δ贻p的戰(zhàn)士說。戰(zhàn)士深深地看了一眼叫陳玉姍的女孩,說:“你們先去摘韭菜吧?!?/p>

      他們都忙碌了起來。朱四武是炊事班的戰(zhàn)士,兩個女孩是在信陽陸軍學(xué)院軍訓(xùn)一年的北大學(xué)員,這是她們第一次來炊事班幫廚,也是他第一次遇見她。

      第二天,他去部隊營地買菜的路上又看見了她,旁邊站著林心蕾。她們剛從公共澡堂出來,頭發(fā)還是濕的。他停下三輪車和她們聊了兩句,說話的時候,他悄悄地把她上下打量了一番。柔和的線條,走出很遠(yuǎn)了,他還忍不住回頭看她的背影,“這么好?!彼麌@了口氣。

      平常他在廚房干活,只在她們吃飯的時候才有機(jī)會見到她。吃飯前她們會在食堂外面唱軍歌,他站在廚房里,努力捕捉她的聲音。唱完歌,她們一一就坐,他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廚房里,目光越過一個個綠色的少女,落在她的身上。她總是很認(rèn)真地低頭吃飯,有一次,她抬起了頭,像是有一根細(xì)線牽引著她的目光,她轉(zhuǎn)向了他的方向,看到了他。他居然沒有把目光轉(zhuǎn)開,而是沖著她一笑。她很有些慌,忙把目光轉(zhuǎn)向了桌子上的肉卷,慌里慌張地拿起一個就往嘴里塞。后來他說起了那個場景?!罢l讓你們做的肉卷那么好吃?”她有些不好意思,“你知道嗎,我們有個女生一口氣吃了八個肉卷。”

      他盼著她來幫廚,只有那個時候他才能大大方方地和她說話,可這樣的機(jī)會一個月才有一次,實(shí)在是稀罕。那天是她幫廚的日子,他一大早就把自己收拾得干干凈凈,臨到她來的時候,他拿上一本王朔的《過把癮就死》——他有一次聽到她和別人說喜歡看王朔的書。

      她果然覺得稀罕,告訴他她最喜歡的就是王朔?!暗任铱赐炅司徒o你看?!彼α恕Uf起來他也是喜歡看書的,也算個文學(xué)青年,高中還是學(xué)校文學(xué)社的成員,可惜高考差幾分落了榜。家里人費(fèi)了氣力找關(guān)系讓他去當(dāng)兵,圖的就是復(fù)員后好安排工作。他可沒想到是當(dāng)炊事兵,后來他調(diào)到陸院北大生的炊事班,再后來遇見她。他突然明白了這些周折的意義。

      她再一次來幫廚的時候,炊事班長安排她打雞蛋。她把雞蛋在碗沿上一磕,把里面的蛋黃蛋清倒出來,然后熟練地用手把蛋殼里面殘留的蛋清抹一下,揩進(jìn)碗里。

      “就不用再抹那一下了。”他看著她打雞蛋的樣子,笑了。

      “為什么不抹一下?這么扔掉多可惜?!彼苷J(rèn)真地問。

      “這么多雞蛋,少一點(diǎn)也無所謂了。”他回答。

      “正是因為多,積少成多才更不同。一個雞蛋損失一點(diǎn),這么多雞蛋,損失就大了。”她據(jù)理力爭。

      他細(xì)細(xì)想想,她說得也有道理,就笑了:“好吧,說不過你們這些人。”

      她倒不好意思了:“我也是習(xí)慣了,在家就是這么打雞蛋?!彼f著去削土豆了,他這邊忙著,猛然聽見那邊“哎喲”一聲,原來她不小心削了手,左手大拇指連皮帶肉削去了一塊,血流了出來。他忙跑過來,拿了紙巾遞給她。她接過來按在上面,紙巾很快染紅。他又去找了創(chuàng)可貼,想給她包上,她把手縮了回去。他也顧不得那么多,抓過來就把創(chuàng)可貼纏在上面。他注意到她的臉微微地發(fā)紅了。

      “四武,下來拿菜啊。”他聽到傳音器里的聲音,是妻子。他放下了手里的相片,匆忙跑下樓。下樓的時候他的頭開始疼,他停了下來,按著太陽穴。他一直有偏頭痛,具體從什么時候開始的,他自己都記不清楚了。記憶真是個古怪的東西,總是在某些重要(或許也沒那么重要)的環(huán)節(jié)卡殼。他能記得的是那時候他還很年輕,像相片上的人一樣年輕。他看過很多醫(yī)生,吃過很多偏方,都不管用。

      妻子站在那,說:“今天買了一袋沙田柚?!彼麘?yīng)了一聲,拎起麻袋放在肩上。他們上了樓,開始做飯。兩個人都低著頭,不太說話。以前不是這樣的,二十年前的以前,他們剛結(jié)婚那陣,總有很多的話。廚房就是一個信息交流中心,她公司來了個新老總了,新的客戶怎么煩人,一天要來六七通電話……她說,他聽著。他那時還在部隊,很多事情不能往外說,但他會說段子。也不知道他從哪里搜來的段子,好玩得很,有時候是黃色的段子,她聽了就呸呸呸。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都不太說話了呢?

      吃飯的時候,妻子注意到了那個老相冊。

      “今天怎么突然想起看這些老相片?”她有些狐疑地拿起相冊。他穿著一身草綠色的軍裝,站在一排白樺樹下,人和樹一樣筆挺?!澳菚r候你真帥呢!”她笑了,很甜。她很久沒有這樣燦爛地笑過了,他想起很多年前第一次見到她的時候,她也是帶著這樣的笑,南方姑娘甜美的笑。

      在這個時間點(diǎn)上,她的手機(jī)響了。

      “不好意思打擾你了?!彪娫捓锏娜苏f。是個男人的聲音。

      好像是她公司里的一個同事,她一邊應(yīng)著話,臉色不太好。

      “公司的一個合作方,剛簽的合作項目現(xiàn)在想取消?!逼拮诱f,“我可能馬上要出差?!?/p>

      他心里咯噔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語:“出差?!彼粗难劬?,似乎明白了他話語后面的意思,卻并沒有接他的話。

      “周末記得送亮亮去上奧數(shù)?!彼龘Q了個話題。兒子一直在上寄宿學(xué)校,只有周末才回家。他一直是不同意的,當(dāng)初和她意見相左,爭執(zhí)了許久,他最終沒有說過她——他好像永遠(yuǎn)說不過她。

      周五的晚上,朱四武把亮亮從寄宿學(xué)校接回家。

      “媽媽呢?”他四處看了看。

      “出差了?!?/p>

      “噢?!绷亮撩鏌o表情,應(yīng)了一聲。

      兩個人吃了飯,亮亮把自己鎖在房里,四武嘆了口氣,開始清理廚房,這里刷刷,那里擦擦,總算弄清爽了,已經(jīng)快九點(diǎn)了。他一個人出了門,沿著護(hù)城河走,河水蜿蜒,在鬧市里穿行而過,不聲不響。平日都是幽清的水,今日剛下過雨,河水有些渾濁,像是藏了很多秘密,每一個秘密都長成一朵渾黃的漣漪,又迅速地消逝。河面上的風(fēng)吹過來,有些涼,吹得他頭又有些疼。那種疼像是從一條河流里長出來的,一條他如此熟悉的河流,但他卻想不起那條河叫什么名字,仿佛他的記憶出現(xiàn)了一個盲點(diǎn)。他使勁想突破這個盲點(diǎn),卻發(fā)現(xiàn)只是徒勞。

      他想到了外地的妻子,突然想給她打個電話。電話響了好幾下,那邊沒有接,他心里焦躁起來。關(guān)了手機(jī),他倚在欄桿上,看著眼前的河水。河面上漂著一片片的葉子,有一片被一個漩渦卷了進(jìn)去,很快就沒了蹤影。他想起了珍藏的一片梧桐葉子,很多年前的一片葉子,手掌大小,脈絡(luò)分明,塑封起來,成了一枚書簽。但是四年前的那一次,他一生氣把那片葉子扔到了垃圾桶里,只是過不久又忍不住把它從桶里撿回來。

      四年了,他想。

      四年前他們還是有話說的。妻子回家總抱怨二線城市對女性歧視得厲害,自己干了這么多年,一直沒有怎么升,論技術(shù),她不比任何一個男同事差。他說那沒辦法,咱們這社會還是男權(quán)社會?!叭绻?dāng)年留在北京,就不一樣?!彼龂@氣。

      一線城市能好到哪去呢?他想勸慰她,但是沒有說,以前他不是沒說過,知道她是個好強(qiáng)的人,不服輸,不甘心事業(yè)上一直沒有起色。四年前的一個下午,妻子公司老總的妻子找到他,那個女人說他妻子和她老公關(guān)系不清不楚,她找了私人偵探,拍到了兩個人的相片。她把一張相片扔在他面前:“管好你老婆吧!這件事沒有外人知道,我也絕對不會向外透露一個字。我知道你老婆圖的不過是升職?!彼恼痼@多于羞恥感,他不相信她會做這樣的事。她怎么會做這樣的事呢?但是,她怎么不會做這樣的事呢?她是個聰明人——她就是太聰明了,聰明得自以為可以走通這樣的捷徑。當(dāng)他質(zhì)問她,憤怒地質(zhì)問她的時候,她沒有更多的解釋,解釋什么呢?說她對那個高個子不愛說話的老總也是有一些愛的嗎?那是一種復(fù)雜的情愫,有對權(quán)力職位的欲望,也有對情愛的欲望。她無法解釋自己怎么就掉了進(jìn)去,就像她無法解釋當(dāng)年一意孤行跟著他來了濟(jì)南。她沉默了。這沉默讓他錐心地疼。

      他還是選擇了原諒,這不是一個很難的決定。當(dāng)年如果不是她,他大概還待在人生的洼地,怎么也走不出來,而她當(dāng)年又是何等義無反顧地跟著他來到濟(jì)南。他難以割舍這么多年的情義和一個外表美滿內(nèi)里也不乏溫暖的三口之家。更何況除了對方家庭,沒人會知道這件事,他這么掩耳盜鈴地想。然后,他悲哀地意識到自己不過是活在一個個陷阱里,不是欺騙就是自欺。他這么想著,心口有些悶。

      電話響了,是妻子。

      “我剛才在洗澡。有什么事嗎?”

      “噢,”他努力想編造一個這么晚給她打電話的理由,“亮亮的課還是在曲水亭街那個老地方嗎?”多么笨拙的理由,他想。

      “是啊,亮亮知道的?!彼f。兩個人沉默了一陣,她說:“那我先掛了?!?/p>

      他舒了口氣,突然覺得無比疲憊。回到家已經(jīng)快十點(diǎn)了,亮亮的房間還亮著燈。他推開門走進(jìn)去,亮亮聽到動靜,慌里慌張關(guān)掉一個頁面,可是朱四武還是看到了。

      “朱亮,怎么又在玩游戲?”他有些惱火,直呼兒子的名字,他總是一發(fā)火就把兒子的全名喊出來,“馬上要念高中了,這樣怎么考得上好大學(xué)?”

      “你當(dāng)年連大學(xué)都沒考上呢!”亮亮撇了撇嘴。

      “有本事跟你媽比?!敝焖奈溷卣f。

      “有什么區(qū)別嗎?像你學(xué)習(xí)不好也能找到我媽那樣學(xué)習(xí)好的,像我媽學(xué)習(xí)好的還不是找了個學(xué)習(xí)差的?!绷亮聊X子倒是轉(zhuǎn)得快。

      朱四武看他這么說,一時沒了話,心想兒子這不饒人的勁頭倒是和他媽如出一轍,又一想,兒子腦子好使,自己操心也操不來,就黑著個臉把門關(guān)上了。

      就在門砰地關(guān)上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那條河的名字里似乎有個“亮”字,是的,就是和兒子一樣的那個亮字。

      他像是看到了一條河,一條洶涌的河,渾黃的水,夾雜著葉子和尖叫聲往前奔涌。

      信陽陸軍學(xué)院的女兵宿舍里,玉姍正輕輕地拍打還在熟睡的林心蕾?!靶睦?!別睡了,該輪到咱倆值夜班了。”她的普通話帶著點(diǎn)南方口音。林心蕾掙扎著起來,慢慢騰騰穿好衣服。兩個女孩一起走進(jìn)營隊的值班室,和前一晚值夜班的兩個女兵交接好之后,玉姍開始翻看記錄,她有些含胸,坐在那,背有些彎。

      “你干嗎老勾著腰,挺直了!”心蕾拍了拍她的背。玉姍挺直了腰,現(xiàn)出溫柔的曲線,心蕾心里怦怦跳,忙把眼睛轉(zhuǎn)開。

      “我還是這么困怎么辦?”心蕾眼睛看著前面的大玻璃窗,像是說給自己聽。

      “那你接著睡吧?!庇駣櫿f。

      “嗯。”林心蕾哼了一聲,雙手放在值班室的桌子上,身子扭來扭去像條蚯蚓?!鞍Γ际怯舶畎畹?,怎么睡怎么不舒服?!彼餍宰薄!澳阏f咱們好好的北大生,來這鬼地方搞什么軍訓(xùn)?還訓(xùn)一年,連個安生覺都睡不了,真是活受罪?!?/p>

      “你趴我腿上睡吧,這兒軟和。”玉姍并沒有接她的牢騷。林心蕾不吱聲了,把頭枕在她的腿上,很柔軟,跟沙發(fā)一樣柔軟。

      第二天是周末,兩個人去部隊生那邊洗澡。一進(jìn)了浴室的門,白花花的一大片,晃眼。心蕾是錦州的,北方人,經(jīng)常去公共澡堂洗澡,三兩下就把衣服全脫了加入了那一片白,回頭再看玉姍還站在那兒。心蕾站在一片白里招呼她進(jìn)來,玉姍猶豫了半天,看看這,看看那,終于脫了衣服雙手抱肩進(jìn)去了。心蕾偷偷地看了她幾眼,柔和細(xì)致的曲線,比那天值班的時候還好看。

      出了澡堂,心蕾忍不住說:“你身材真好?!?/p>

      “嗨,就你心思不正。我以前從沒在公共澡堂洗過澡。”玉姍臉上有些紅。兩個人說著,迎面過來一個戰(zhàn)士騎著三輪車。她們停下來,說了幾句話,接著往前走。

      “這個朱四武喜歡你?!毙睦僬f。

      “瞎說什么??!”玉姍臉又紅了。

      “我可不說瞎話,他看你的眼神……嗯……錯不了?!?/p>

      “你又不是神仙,你知道啥?。俊?/p>

      “我就知道?!绷中睦偻蝗簧袂閲?yán)肅起來,心里竟有一絲醋意。這感覺讓她有些慌亂。

      林心蕾坐在西雅圖飛往北京的飛機(jī)上。飛機(jī)上人不多,她找了個三人連排座躺了下來。

      “飛機(jī)碰到氣流,請大家系好安全帶?!睆V播里乘務(wù)員的聲音把心蕾弄醒了,她感到了一陣劇烈的震動。她忙坐了起來,系好安全帶,看看窗外卻是漆黑一片,那濃得化不開的黑讓她覺得像是走進(jìn)了一個時間黑洞。她做了個夢,夢到了軍校和玉姍,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夢到軍訓(xùn)了。在這三萬英尺的上空,她的記憶突然變得無比清晰。她像是趴在當(dāng)年打靶場的泥地里,把過往的記憶一一擊中。信陽陸軍學(xué)院,29隊,大澡堂,如潮的往事夾雜著復(fù)雜的情緒迸涌而出。

      “玉姍……”她閉上了眼。

      下了飛機(jī),林心蕾坐出租車到了酒店,酒店里面老舊得像是駐留在上個世紀(jì),但是能夠看到長江。重慶是她并不熟悉的城市,上一次來還是二十年前。二十年前的重慶沒有太多高樓,街道也并不整潔。到處彎彎曲曲,高高低低,長江上的霧氣和歌樂山的霧氣連成一片,整個城市如海市蜃樓一般。她記得的只是蜿蜒的山路,一個彎接著一個彎,螺旋般上升,把她的頭都轉(zhuǎn)暈了。

      她打開窗簾,看著窗外的車水馬龍和車水馬龍之外的長江水,依然是和記憶中一般渾黃,滾滾地向前,毫不留情地向前。她突然有一種想哭的沖動。

      第二天一大早她就醒了過來,在酒店吃過自助早餐后就坐在大堂里。她在等一個人。

      九點(diǎn)整,她看到了那個她要等的人,這個人身板挺直,臉上沒有笑。

      “朱四武!”她喊了一聲,那個男人聽到聲音,扭頭向她的方向看過來,他的嘴角抽動了一下,帶著一個似有似無的微笑。他坐到了她的對面。

      “二十年了,”他說,“我們有二十年沒見了吧?”

      “是啊?!彼鏌o表情地說,對面的這個男人,如果可能,她希望這一輩子都別見到。

      “那我們出發(fā)吧,我租了一輛吉普車?!敝焖奈渥⒁獾搅怂睦淠?,有些尷尬。

      “好。”

      兩個人坐上了一輛綠色的吉普車,車子奔馳而去,揚(yáng)起灰塵。后視鏡里的道路、行人、高樓一點(diǎn)點(diǎn)后退。

      一九九三年的春天,信陽陸軍學(xué)院的北大生開始了為期三周的野營拉練。炊事班一般都是坐卡車先到一個駐地,架好鍋,生上火,燒好飯等徒步走來的大部隊一起吃飯。那天朱四武驚奇地發(fā)現(xiàn)玉姍也坐在了卡車上。原來她一直流鼻血,隊長就要她跟著炊事班走。

      炊事班駐扎在一個茶園,到處都是墨綠的茶樹,一株株錯落有致。朱四武和炊事班班長在生火,野外生火不容易,兩個人弄了好久都沒起來。

      “我能幫點(diǎn)什么忙嗎?”玉姍湊過去說。

      “你身體不舒服,還是先歇著吧。”朱四武回頭看了看她。

      “要是有個凸透鏡就好了,可以聚焦太陽光生火。”玉姍并沒有聽他的話,反而湊得更近了。

      朱四武想,這丫頭真有股子擰勁。生好了火,開始做飯,玉姍問起炊事班班長復(fù)員的事?!澳芰粝聠幔俊卑嚅L唉聲嘆氣說:“不行啊,復(fù)員了要回農(nóng)村老家?!庇駣櫢锌?,又問朱四武:“那你呢?”

      “我大概也是回老家,”朱四武老家是個小縣城,他想到要回到那樣一個地方,再也見不到玉姍,心里有些憂傷,可這話也是說不出口的,只說,“哪像你們這些人這么幸運(yùn)。瞧瞧你,又聰明又好看。”玉姍以前沒聽他夸過她,心里高興,低著頭笑了。

      茶樹下起風(fēng)了,鄉(xiāng)野的清香縈繞在綠緞子般的茶園里。微風(fēng)吹著她年輕的臉,吹動了她額前的一縷頭發(fā)。朱四武扭頭看著她,說:“你笑起來好看,以后要多笑?!彼翘煲膊恢涝醯?,膽子也大,班長在旁邊哧哧地笑,四武只當(dāng)沒聽見。玉姍心里怦怦的,想起自己離開陸院后就可能再也見不到他,不由又有些神傷。

      傍晚的時候,大隊伍過來了。林心蕾一見著玉姍就說:“今天入城的時候,路兩邊的人夾道歡迎,又是敲鑼又是打鼓,可熱鬧了!可惜你錯過了?!?/p>

      “錯過就錯過吧,人這一輩子要錯過的東西多了?!庇駣櫿f著,眼睛看向朱四武的方向。心蕾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問道:“你不會喜歡上他了吧?”

      玉姍并不作聲,轉(zhuǎn)身去收拾東西了。心蕾站在那,那種熟悉的酸意又涌了上來,她心里有些慌,有些難受。

      白天走得累,晚上大家都格外能吃,每個班的先遣部隊都必須使出牛勁去搶不多的米飯,除了林心蕾在的一班。中隊長很生氣,把大家拉出來集體訓(xùn)話:“瞧瞧你們這點(diǎn)出息,一點(diǎn)米飯也要搶,就一班高姿態(tài),這盆米飯就獎勵給一班!”

      大家挨了訓(xùn),蔫蔫地回去接著吃飯。林心蕾悄悄地把那盆飯端給玉姍:“給你們班吃,知道我們?yōu)槭裁床粨寙幔课覀儼鄮缀醵际潜狈饺?,不愛吃米飯。”玉姍笑了,接過那盆米飯。

      一九九三年的年輪也在滾滾向前。很快北大生結(jié)束了一年軍訓(xùn),即將離開陸院。

      在信陽的日子只剩最后幾天了。

      告別陸院前有一個文藝匯演,最后一個節(jié)目是大合唱《再見了,信陽》。玉姍唱著那歌,突然想起了朱四武,想起春節(jié)的時候他送給她的焦棗和信陽毛尖;想起他經(jīng)常留著她愛吃的蘿卜絲包子,等她幫廚的時候拿給她;想起每一次他的目光越過無數(shù)個綠色的少女,準(zhǔn)確無誤地落在她的身上。她心里起了悲傷,強(qiáng)烈而柔軟的悲傷,她的眼睛濕潤了。

      林心蕾就站在她旁邊,靜默了很久,說:“要不,今晚上我陪你去和他道個別?!?/p>

      “嗯。”玉姍點(diǎn)頭,她感激地看著她,她是她最好的朋友,她想,只有她懂得她的心思,雖然她從未挑破過。

      晚上兩個人趁著黑偷偷地溜出了宿舍,走到了炊事班營房后面的白樺林里。林心蕾把朱四武喊了出來。“你們兩個快一點(diǎn),”她神情淡漠地走到一邊,“我到那邊給你們把風(fēng)。”她走得遠(yuǎn)遠(yuǎn)的。

      剩下兩個人站在那,臉對著臉,卻不知道說什么好。

      “你要回北大了?!卑胩焖K于開了口。

      “嗯?!?/p>

      “這一年……是最好的一年……”他停了下來,話語轉(zhuǎn)了個彎,“這是一套王朔全集,送給你的。”他把一個袋子遞給她。

      “謝謝,真好啊。我都不知道送你什么好?!彼恿诉^來,把手里的一個日記本遞給他。

      “這是一個日記本,里面有我喜歡的席慕容的一首詩。”

      那是一本精致的緞面日記本,扉頁上摘錄了席慕容那首《青春》的其中一段:

      所有的結(jié)局都已寫好

      所有的淚水也都已啟程

      卻忽然忘了是怎么樣的一個開始

      在那個古老的不再回來的夏日

      “謝謝,我喜歡這首詩?!彼p輕地念著,臉上露出了一絲笑。頓了一下,他輕輕地問:“我……可以抱你一下嗎?”

      她有些驚詫,也頓了一下,然后點(diǎn)點(diǎn)頭:“嗯。”

      他抱著她,像抱著秋天的風(fēng),明朗清爽的風(fēng)?!澳阒绬幔@一年的日子因為有你才過得有些盼頭?!彼K于鼓足了勇氣。

      “我不知道你知不知道……我喜歡你……雖然我知道我們是兩個軌道的人,但是我現(xiàn)在不說,以后就沒有機(jī)會說了。”

      玉姍的身體有一絲顫栗,她從未和一個男性的身體如此靠近,她心底有一種奇妙的悸動流淌,她抬起頭,看著他,他有一張輪廓分明的臉,眼睛是閃亮的。真亮啊,她想。

      他已經(jīng)松開了她,她頓時覺得空落落的,心里涌起一絲遺憾——她留戀那種氣息,她是希望他再多抱一下她。

      “為什么沒有機(jī)會?你可以給我寫信,北大力學(xué)系陳玉姍,我一定能收到?!彼f。

      時間在這一刻凝固,她不知道她這一句話完完全全地改變了她的命運(yùn),完完全全。

      “真的嗎?我可以嗎?”他不安地看著手里的日記本,像是這樣的允許也同樣寫在了日記本里。

      “為什么不?我……我們難道不是好朋友嗎?”她想說我也喜歡你,然而她終于沒有說出口。

      時間,綠色元宇宙里的時間一直前行,子彈一般前行。直線前行的時間行進(jìn)到了一九九三年的冬天。

      玉姍開始了在北大的學(xué)習(xí),未名湖的垂柳,31號樓長長的樓道,周末五食堂的舞會,電教課的外語錄像,一切都是新鮮又帶著魅惑的。她們的生活并不復(fù)雜,宿舍,教室,圖書館,幾乎每天都是這么簡單的三點(diǎn)一線。“幸福就是簡單的重復(fù)”,這是誰說的呢?然而玉姍似乎沒有感覺到幸福,她一直在企盼著什么,她無比清晰地知道那是什么。那個冬天,當(dāng)燕園第一場雪紛紛揚(yáng)揚(yáng)灑落人間的時候,細(xì)眼睛的張老師遞給她一封信。當(dāng)她看到信封上“信陽陸軍學(xué)院”幾個大字時,她的心里打起了鼓點(diǎn)。

      她接過那封信,飛快地奔下樓,在雪地里奔跑。那滿天的雪花啊。

      信并不長,他非常禮貌地問候了她,只在信的最后幾段說起還有一年他就要復(fù)員了,很快就要回到家鄉(xiāng)的小城,心里有些苦悶。最后,他向她問好,并要她多笑。

      “你不知道,一想起你的笑,我心里就特別踏實(shí)。”他在信的最后說。

      這封信她反反復(fù)復(fù)看了好幾遍,總是在看到最后那句話時綻開了一朵笑顏。要是他在近旁,該多好。她這么想著,突然想起了他的那個擁抱,那種心悸又如電波一般掠過她的身體。她的臉有些發(fā)燒。她踏雪而行,來不及撲打身上的雪花就走進(jìn)最近的哲學(xué)樓,開始給他回信。她的回信也是規(guī)規(guī)矩矩的,她問他:“為什么你不試著去考軍校呢?如果你能考上軍校,就不需要復(fù)員回老家了。”她心里想的是,如果他考上了軍校,她和他的距離就縮小了,小到她使使勁沒準(zhǔn)就能跳過去。她不是個勇敢的人,并沒有勇敢到不顧及這些現(xiàn)實(shí)的差距。她真誠地鼓勵他——以友誼的名義,他回信也很快——“真的嗎?你覺得我這么薄的底子可以嗎?”

      她自然又是熱情鼓勵了他一番,末了加了一句,你喜歡王朔的小說,說明你眼光獨(dú)到,有品味。他看到這個回信,啞然失笑,他可沒敢說都是因為她喜歡,那之前他從未好好看過王朔的書,不過,他還真喜歡上了王朔的小說,最喜歡的就是那篇《空中小姐》。有時候,他把自己想象成書中的男主角,而玉姍則是純真的女主角阿眉。朱四武回信告訴玉姍,已經(jīng)問過了,自己是高中畢業(yè)生,又已經(jīng)服了一年兵役,有資格去參加軍校考試,就在六月考。還有半年,他得努力了。

      那段時間,他如同打了雞血。部隊作息時間特別嚴(yán)格,他經(jīng)常打著手電在被窩里看書。他甚至主動要求值夜班,一邊值夜班,一邊復(fù)習(xí)。

      時間一圈圈地轉(zhuǎn),不多一分鐘也不少一分鐘,很快就到了夏天考試的時候。

      考試那幾天,玉姍比他還緊張。她知道只有這一條路才能讓他們站在同一條水平線上,才能讓他們的軌道有交叉。但是,他沒有考上。其實(shí)他的語文、政治還不錯,可是現(xiàn)役兵考軍校不分文理科,要考數(shù)學(xué)和物理。他以前是文科生,這兩門考砸了。

      她的信很快就來了,“再試一次吧,”她說,“沒有人可以隨隨便便成功?!?/p>

      他許久沒有回信,那個月他情緒低落,心里頭只是悶、堵、難受。

      高中的時候因為理科成績差,他選了文科班。他尤其不喜歡物理,什么滑板滑塊,拋物線,勢能轉(zhuǎn)動能,他的腦子真的繞不過來。如果不是因為她,他可不想再受一遍這個罪。然而看來還要再受一次,他心里惶惶然。多么神奇,愛情的力量就是這么神奇,這樣的苦,他咬緊了牙準(zhǔn)備再受一次。

      “好?!币粋€月以后,他回了一封簡短的信。

      玉姍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他又投入了那折磨人的復(fù)習(xí)中。

      有一天深夜,他在值夜班的時候看書,看著看著字就模糊了,然后他發(fā)現(xiàn)自己站在一個蘋果園里,一個藍(lán)眼睛的男人和一個金頭發(fā)的女人手里拿著一只青蘋果站在蘋果樹下。那是亞當(dāng)和夏娃吧,他想。那蘋果泛著動人的碧綠的光澤,誘惑著他,他不由自主向他們飛奔而去,眼看就要靠近,他面前卻突然長出來了一條河,渾黃的水。他被隔在了河的那一頭,他急得出了一頭汗,他一著急,就醒了過來。在那一段時光里,他總是做著類似的夢,夢里有綠色的青蘋果和一條渾黃的河,他不知道那條河叫什么名字。

      時光在綿延不斷的綠色元宇宙里流逝著,那是漫長的一年,有時候,他懷疑是不是地球的自轉(zhuǎn)速度減慢了,那一年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比逝去的前一年長。長而焦心難熬的一年。他更加嚴(yán)格地執(zhí)行復(fù)習(xí)計劃,她給他寄來了很多復(fù)習(xí)資料。

      五一勞動節(jié)到了。他在信陽火車站又一次見到了她。時隔一年,她瘦了,原來在軍校養(yǎng)得白白胖胖的臉變小了,下巴都尖了,成了瓜子臉。短頭發(fā)也成了一頭長發(fā),飄呀飄,飄得他心里也一晃一晃。他們找了家小旅館。進(jìn)了房間,他心跳開始加速,身體也麻酥酥的。他忘記了時間,忘了身在何處。

      草綠小宇宙的時光在后退,就像一部老電影在慢慢倒帶,窸窸窣窣退到了兩年前。

      朱四武和一個女人站在酒店的房間里。他的頭有些疼,他忘記了時間,忘記了一切,只覺得自己身處溫柔鄉(xiāng)。她的柔媚和妻子多么地不一樣。他們沒有說太多話,就纏在了一起,牛皮糖一樣。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和這個并不年輕的女人?是某一次加班她給他捎帶了一份糖炒栗子,還是開會時她說話嗲聲嗲氣的樣子擊中了他?他其實(shí)早就注意到她了,她剛到單位的時候就注意到了。她的樣子有些像他的妻子,尖下巴,彎彎的眼睛,又都是南方人,皮膚白得有些晃眼。就像所有這一類故事一樣,只要發(fā)了個小芽,就擋不住,尤其兩個人的婚姻都晃晃悠悠?,F(xiàn)在他們終于有一個兩人一起出差的機(jī)會——多么諷刺,也是同事,太沒有新意了。他嘲笑自己。

      他并不是想報復(fù)妻子,并不是那么簡單,他心里也是有些喜歡這個女人的,但他一直守護(hù)著那道防線。然而那天晚上,妻子的背叛似乎給了他沖破最后一道防線的動力。那一刻他似乎又突然理解了妻子,處在旋渦當(dāng)中的人是沒有能力選擇的,就像坐在了過山車的頂端,只能選擇下墜。

      這樣的事,有了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一年里,他們又開了好幾次房,于是妻子就發(fā)現(xiàn)了。女人對于這樣的事情總有一種警犬般的機(jī)敏,又何況,他妻子是過來人。

      “這樣我們扯平了?!逼拮永淅涞卣f,然而同時她心里又升起一絲慰藉。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誰說不是呢?她一直覺得對不住他。一個男人,還有什么比背叛更讓人難堪的?這樣至少她不虧欠他了。但是她想得太簡單了。他們不再有那種親密感,最糟糕的是,他們不再信任對方。她不喜歡他們做飯時的那種氛圍,兩個人都不說話,各自做著自己的活計,像是在演默劇。她公司的事情早就不同他說,而他似乎也沒有什么段子可以說了。他想起從前處心積慮收集各種段子,就是為了晚上兩個人一邊做飯一邊說給她聽?!霸僖不夭蝗チ??!彼搿?/p>

      時光像河流一般向前,而記憶是漂在時光之上的落葉,有些跟隨河水一直前行,有些卻卷進(jìn)了漩渦,再也尋不回。

      周日晚上妻子出差回來了。一家人總算一周有這么一次坐在一起吃一頓飯。

      “又是米飯?”亮亮坐在桌邊,皺起了眉頭。

      “米飯怎么了,多好吃?!逼拮右舶櫰鹆嗣碱^。

      “那你要吃什么?”

      “我想吃漢堡包?!绷亮琳f。

      “那些個洋垃圾,現(xiàn)在的孩子真是的。看看你們,一個個都是小胖子?!?/p>

      “那我自己泡方便面?!绷亮劣终f。

      “隨便你!專門吃那些不健康的食品?!逼拮記]好氣地說。亮亮扁扁嘴,自己去了廚房。

      “林心蕾要回來了?!彼攘亮磷吡耍f。

      “噢,她是在美國哪個地方來著?”他夾了一塊回鍋肉放進(jìn)嘴里?;劐伻馐莾商烨爸蟮模⒉皇翘迈r,他費(fèi)勁地咀嚼著,像是咀嚼著一段模糊不清的記憶。

      “西雅圖?!?/p>

      “噢?!彼鏌o表情地應(yīng)了一聲。

      “一起吃個飯吧?!彼f。

      “好啊?!彼鹕黹_始收拾碗筷,他一個人在廚房里收拾著,他不由自主地按了按太陽穴,他的頭又有些疼。

      他早早上了床,躺在床上,卻睡不著,只是盯著對面墻上的掛鐘和掛鐘后面無盡的黑暗。嘀嗒嘀嗒,時間在一點(diǎn)點(diǎn)流淌。他能感知到的是,時間是向前的、呈直線的,而不是后退的、旁逸斜出的。

      朱四武和玉姍還站在旅館的房間里?!拔覀冮_始吧。”玉姍笑著從背包里拿出幾本數(shù)學(xué)物理的輔導(dǎo)書。這個五一節(jié),她特意從北京趕過來,而他也請了一周的探親假——他并沒有返鄉(xiāng),而是和她住進(jìn)信陽的一個小旅館里。她準(zhǔn)備給他好好輔導(dǎo)一下數(shù)學(xué)物理。

      “我們周圍的一切真的都是從奇點(diǎn)開始的嗎?”那天她在給他輔導(dǎo)物理的時候,他突然問。

      “是這么說的,宇宙就是從奇點(diǎn)不斷膨脹又不斷收縮,甚至?xí)毫殉珊芏嗥叫杏钪??!?/p>

      “平行宇宙?”他覺得自己簡直太孤陋寡聞了。

      “是啊,無窮個宇宙,分別在不同的時間軸上,平行地行進(jìn)。一個事件在不同的宇宙會有不同的過程和結(jié)局?!彼又f,“不過,這還只是一個理論而已?!?/p>

      “那么,我們在不同的平行宇宙里就會有不同的人生嗎?”他睜大了眼,“也許,在另一個宇宙里,我特別有理科基因,不會因為物理搞得頭大?!?/p>

      “哈哈,做夢吧你,現(xiàn)在還是好好把牛頓幾大定律搞清楚吧!”

      晚上對他來說是最熬人的,好在她堅持要了兩個房間。他緊貼著墻,像是貼著一墻之隔的她。熬人的一個星期過去了,她回了北京。熬人的一個月過去了,他第二次參加考試。

      很僥幸,他壓著線過了。是的,有時候好運(yùn)氣和壞運(yùn)氣離得就是這么近。

      他去了石家莊陸軍學(xué)院,這一次,作為一個軍校學(xué)員,而不是一個士兵。隔三岔五,她會跳上去石家莊的火車去看他。那該是他們的黃金時光吧?是的,綠色元宇宙里最美的時光。

      時間在綠色元宇宙里翻滾向前,一九九七年了。她要畢業(yè)了。她沒有像很多同學(xué)一樣選擇出國,而是準(zhǔn)備在北大接著念碩士。她知道他軍人的背景沒有辦法出國。

      夏天畢業(yè)的時候,班上的同學(xué)一起去KTV。林心蕾喝得有些醉,她一直留著短發(fā),像個假小子。她借著酒勁擁抱了每一個男生和女生,她最后擁抱了玉姍?!澳愦_信你不會后悔?”她說起話來沒了邊際?!昂冒?,我成全你,你個傻丫頭?!彼龖z惜地摸著玉姍的長發(fā)。玉姍忙把她的手擋開,扶著她坐下。

      “你喝醉了啊。”

      “我沒醉!”心蕾推開她站了起來,拿起麥克風(fēng)就唱?!叭松潭處讉€秋啊,不醉不罷休,東邊我的美人啊西邊黃河流……”她唱得鼻子發(fā)酸,那些美好純真的時光像幻燈片一樣回放——那些和玉姍在一起的時光。她曾在綠色的陸院里為玉姍一個人歌唱,月光之下,她唱起那首《你看你看月亮的臉》,然后偷偷地看玉姍的臉;白色的燕園,她拉著玉姍的手去未名湖滑冰,一起感受著凜冽的風(fēng)和漫天的飛雪;新年夜,她們并肩去大鐘寺聽新年的鐘聲;還有那些和她晚上一起用電爐子煮方便面,一起開臥談會的好時光啊……她覺得眼淚已然竄到出口,然而她忍住沒有哭,卻在臉上拉開了一個大大的笑,那樣子有些傻。

      玉姍看著她,心里難過,眼淚蘊(yùn)藏在淚腺里,飽滿欲滴,還是斂住了。她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她裝了好幾年傻了,不如裝到底。

      夏天快結(jié)束的時候,玉姍帶著朱四武回了重慶老家。她父母沒有說什么,那就算是默許了。朱四武看起來人很精神,又在念軍校,雖然他們私心里是希望她找個北大的同學(xué)。

      兩個人準(zhǔn)備去距離重慶兩個小時的貴州桐梓的小水鄉(xiāng)玩一玩。一路的歡顏,一路的綠,蘋果綠,草綠,青瓷綠……她的臉是白的,站在樹影下如青瓷娃娃一般。他不住地看著她。他是個幸運(yùn)的人,他想。到處是碧綠蜿蜒的梯田,間或有明晃晃的水塘。小河邊有布依族的女人穿著蠟染的藍(lán)衣服在洗衣服,她們掄著棒槌,唱著山歌,清脆的歌聲夜鶯一般在河面上滑翔。

      他們要去月亮河邊露營。河水清凌凌的,河床里深深淺淺地鋪滿了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鵝卵石,淺紫、赭黃、碧綠,灰白,絢麗多彩,光滑圓潤,像是女媧補(bǔ)天剩下的石子。到處鳥雀啾啾,輕緲的云霧在山腳縈繞,美若仙境的一個地方,連時間似乎也駐足不動了。兩個人一路贊嘆,一路依偎著。他們牽著手踩著石頭墩子過了河,在河谷里的一棵梧桐樹下搭好了帳篷。

      吃過飯,他從梧桐樹上摘下了一片脈絡(luò)分明的墨綠色葉子給她,“嫁給我吧,玉姍。這是一枚梧桐樹葉,‘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我們一起白頭偕老吧?”她看著他,他的眼睛真亮啊,像河水一樣。月亮低低地靠在山脊上,像是在默默地期待這個神圣的時光節(jié)點(diǎn)。

      她笑了,接過那枚樹葉。

      “嗯。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嘴巧了,我的心思難道你不知道?”

      他吻了她,如水的月光下,夢幻的月亮河畔?!皩砣绻覀兩撕⒆樱木徒性略?,男的就叫亮亮,好不好?”

      “好?!彼杨^靠在他的肩上,這是一個可以依靠的臂膀,她想。

      那日的天和地見證了他們的初夜。他們睡得很香,互相依偎著,全然不知灰色的厚重的云已然堆滿了整個天空。時間在這一刻飽滿得像一個肥皂泡,晶瑩,閃亮,不動聲色地醞釀著下一刻的破碎。

      朱四武在護(hù)城河邊的一棵梧桐樹下看到一個孩子在吹肥皂泡,一個年輕的媽媽坐在旁邊看手機(jī)。

      “媽媽,看!”那個孩子吹出了一長串亮晶晶的肥皂泡。

      “好看?!蹦贻p的媽媽敷衍地看了一眼,就又把目光聚焦到手機(jī)上。

      “唉,媽媽,如果你不看微信,你會是個更好的媽媽?!焙⒆有〈笕怂频膰@了口氣。年輕的媽媽有些慚愧,放下了手機(jī),看著肥皂泡。孩子高興了,一串一串地吹著。年輕的媽媽拿出手機(jī)給孩子照相。一陣風(fēng)吹過來,她脖子上的綠色真絲圍巾一下子就吹到了河里。她想去撈那塊絲巾,已經(jīng)太晚了。絲巾順著河水迅速地往前,只留下一抹綠色的淺影。

      朱四武心里一陣發(fā)緊。這個場景似乎在某個久遠(yuǎn)的過去見到過,可他怎么也想不起來了。他嘆息,記性真的是越來越差了。

      拐進(jìn)梧桐樹旁的一家川菜館,他和妻子約好了下班后來這里見一個朋友。他走進(jìn)餐館,妻子已經(jīng)到了,一個人坐在那,看著窗外的河水。他走過去,坐在妻子身邊?!斑€沒來???”他說。

      “快了。她在美國這么多年,時間觀念很強(qiáng)的?!逼拮诱f。

      兩人正說著,門口出現(xiàn)一個人,短短的卷發(fā),有幾分英氣。

      “林心蕾!”妻子高興地站了起來。

      “陳玉姍!”林心蕾也叫著妻子的名字。

      “來來,擁抱一個?。 绷中睦購堥_了雙臂,玉姍也笑著張開雙臂。他站在旁邊有些尷尬,有些后悔今天過來。

      “四武,你樣子沒怎么變??!”倒是林心蕾先向他打了個招呼,“還是當(dāng)年炊事班的那個帥兵哥啊?!?/p>

      他笑了,卻說不出更多的話。

      這些年妻子沒少說起心蕾。她一直在美國,一直沒結(jié)婚。

      心蕾的手機(jī)響了。

      “Honey, I got here safe and sound. No worries. Miss you.”她用流利的英語說著。放下手機(jī),她笑了,說:“不好意思啊,我女朋友?!?/p>

      “你們……一直這樣嗎?”玉姍問。

      “你是想說我們一直都這么膩嗎?”林心蕾笑了,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我們準(zhǔn)備結(jié)婚了,去加拿大結(jié)婚,那里允許的?!?/p>

      玉姍點(diǎn)頭:“真好,祝福你。”

      “謝謝你?!绷中睦傺劬τ行駶?,“你知道……我一直……”她沒有說下去,而是抬起頭看著朱四武,“他對你還好吧?!?/p>

      “好,”玉姍笑了笑,并不看他,“我們點(diǎn)菜吧,難得一聚。都畢業(yè)二十年了,二十年,真不敢相信?!?/p>

      他們都舉起了酒杯。

      月亮是白的,低而矮,就站在護(hù)城河邊梧桐樹的樹梢上,照著那條有些發(fā)黃的河,像照著一張泛黃的老照片。

      月亮漸漸地躲到烏云后面了,烏云越積越多,多得天空支撐不住,都變成了雨,又在極短的時間變成傾盆大雨。雨水從月亮河的上游流了下來,洶涌澎湃,成了山洪。山洪一傾而下,原來清澈美麗的溪流魔幻般迅速變成了一條河,一條渾黃的河。河水喧囂地經(jīng)過四武和玉姍露營的河谷時,他們兩個還在睡夢中。水浸透了帳篷,迅速漫了進(jìn)來。兩個人都醒來了。

      “水!”她驚呼。

      他們站起來的時候,水已經(jīng)漫到這邊的河谷,漫過了小腿。

      “咱們必須到河對岸,這邊地勢低,很快就會被淹掉的?!彼奈湔f。

      兩個人馬上出了帳篷。片刻,玉姍又鉆進(jìn)帳篷,拿出了個小袋子?!袄锩嬗心闼臀业奈嗤┤~?!彼f。

      “好了,其他東西都不要了。我們趕緊撤?!彼奈逭f。

      兩個人走到原來的幾個石墩處,石墩都被洪水淹沒了。水已經(jīng)齊腰了。四武拉著玉姍,“快走!你抓緊我。”

      兩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渾黃的水中艱難地走著。突然玉姍打了個趔趄,她手里的綠色袋子掉進(jìn)了水中,她下意識地松了四武的手,試圖去抓回那個袋子,卻滑倒了,倒在了水里。河水迅速地把她沖出去三四米遠(yuǎn),“四武!”她大聲地叫著他的名字,他的腦袋在那一刻停轉(zhuǎn)了,血不停地往上涌,人也呆若木雞站在那一動不動。太快了,等他回過神,河水已經(jīng)把她沖得無影無蹤。他的眼前只有她的尖叫聲和一片片梧桐葉子混雜在渾黃的水里,向前,向前,毫不留情地向前。他多希望時針能夠回轉(zhuǎn),哪怕只有幾秒鐘。

      他站了片刻,終于木頭似的蹚過月亮河,一屁股坐在河那邊的濕地里。他沒有哭,也沒有淚,他的魂魄已經(jīng)完完全全地滯留在了上一刻,來不及跟著蹚過這罪惡的月亮河,事實(shí)上,永遠(yuǎn)也蹚不過了——如果這個宇宙有永遠(yuǎn)的話。

      過了好一陣,他才像是醒悟過來,發(fā)瘋似的沿著河岸狂奔?!坝駣?!”他一路狂奔,一路呼喊,聲音和天地一樣喑啞。

      他那沒有魂魄的肉身在這世上渾渾噩噩地過了二十年。令他苦惱的是,他牢牢地記得那些曾經(jīng)擁有然而不復(fù)存在的東西。她的笑,南方姑娘的笑啊,甜美得如一朵盛開的雪蓮。他帶著無與倫比的痛苦和渴望,將那笑容深深記住。他記起了她的純善和不離不棄,她曾經(jīng)牽引著他朝著更好的方向而去,而他辜負(fù)了那些純良。每念及此,他感到萬分的恥辱和悲哀,他想堅定地將那當(dāng)作一場夢,然而記憶背叛了他,時光背叛了他。對于那一段記憶,時間愈久遠(yuǎn),他記得愈清晰,那似乎成了上帝對他的一個懲罰。一次又一次,像那個把石頭推到山頂又馬上滾落到山谷的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他從噩夢中驚醒。滔天的洪水,他坐的小船翻了過來,她一直站在水邊的梧桐樹下,看著他,冷冷地看著他,直到洪水將他淹沒。一次又一次,他醒轉(zhuǎn)過來,被一種強(qiáng)烈的羞恥和傷悲緊緊揪住。饒恕我吧!他在黑夜里吶喊。然而沒有人回答他,周圍是死一般的靜寂。他不知道如何贖罪,不知道如何解脫,不知道如何安置自己的靈魂。

      終于有一天,他收到來自林心蕾的信。她輾轉(zhuǎn)找到了石家莊陸軍學(xué)院,知道他軍校畢業(yè)以后去了濟(jì)南軍區(qū),復(fù)員后就留在了濟(jì)南。傳達(dá)室的大爺把那封信遞給奧迪車?yán)锏乃麜r,他已經(jīng)在濟(jì)南工作十年了。

      現(xiàn)在,林心蕾和他坐在了同一輛吉普車上,向著桐梓月亮河的方向疾馳而去。這會是一次贖罪之旅嗎?

      “你確定是她?難道她一直都在人世?”他輕輕地問了一句。一九九七年出事以后,玉姍的家人,林心蕾,還有他,請了好幾家專業(yè)打撈公司,在月亮河下游找了幾十里地,卻一直沒有找到她的遺體。他們把沿河的家家戶戶都問了個遍,也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線索。他們在一年以后向公安局報送了死亡記錄。一九九七年的那一場山洪,一共死了四個人,失蹤了兩個人。

      “我也說不好,所以才找到你?!绷中睦贈]有看他。看到那張照片后,她托人去那個偏遠(yuǎn)的布依族山寨問了一圈,知道那個叫芬水的女人是二十年前嫁過來的,好像是那個男人的一個遠(yuǎn)房親戚收留的一個外地女人?!澳X袋不好使,她二十幾歲以前的事情都記不得了?!睅兔Υ蚵牭娜诉@么說,至于怎么收留的,寨子里的人都不清楚。“年頭太久了。不過這個女人是有些古怪,有一次有個外國游客來,她還會和他說幾句英文,真是稀罕?!闭永锏娜苏f。

      車子在蜿蜒的山路上盤旋,繞出來又繞進(jìn)去,像是在時間的溝壑里爬升。他不敢向旁邊的深淵里看,就像不敢回望過去的年月。他的靈魂一直在深淵里煎熬,他憎恨自己那一刻的懦弱和自私。他一直記得那一刻。他從夢魘里醒過來的每一個黑夜都能看到她,站得高高的,卻像是無視他的存在。如果時間可以倒流,如果可以,他想,他會毫不猶豫地向水里撲過去,去抓住她的手,哪怕兩個人一起被山洪卷走。

      車子慢慢地開進(jìn)了月亮河地區(qū),停在離寨子十幾里地的地方就進(jìn)不去,只能步行了。他們下了車,沿著月亮河,過了個小瀑布,又轉(zhuǎn)過了一個石旮旯。石旮旯那里有個蘋果園,一棵一棵的蘋果樹佇立,默然不語,像是等候了他們二十年。

      天色陰暗,灰白的石寨就在眼前,灰蒙蒙的一片,連時間都成了灰的。她按照那個地址找到了那座石板房,敲門。門開,一張山里男人黝黑的臉露了出來。

      “你們找誰?”男人探出頭,謹(jǐn)慎地問。

      “芬水,我們找芬水?!绷中睦倜φf。

      “你們找她干什么?”男人狐疑地問。

      “我們……我們是她多年前的朋友。”林心蕾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

      “多年前?”

      “是的,二十年前?!彼齽傉f完就意識到自己的回答非常愚蠢。

      “她不在!”果然,那個男人砰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

      她回頭看看朱四武。他深嘆了口氣,他不知道那個叫芬水的女人是不是玉姍,如果是,他心里的負(fù)罪感就會減輕一些嗎?或許,只要她還存在于這個人世,就能給他帶來今生贖罪的希望?

      然而嘆息的同時,他有一些釋然,他怕她見到他的時候想起他這個負(fù)心人,想起他當(dāng)年可恥的行徑。他……其實(shí)是沒有勇氣面對那個時間點(diǎn)里的她的。但是,他又是多么渴望他能喚醒她的記憶,哪怕一點(diǎn)點(diǎn)。

      “怎么辦?”林心蕾發(fā)愁地問。他向周圍看了看,示意她靜默。然后,他指引著她,躡手躡腳地繞到石房子的背后。

      那里有一棵梧桐樹,他爬到了樹上,往房子里面看。他看到了廚房的石頭灶前坐著個女人,他的心開始劇烈跳動。她低著頭,他看不清她的臉。他耐心地等在那。那個女人開始做飯,打雞蛋,是的,她把雞蛋敲開,打到碗里,然后熟練地用手抹了一下蛋殼里殘留的蛋清。他驚呆了,多么熟悉的動作!她抬起了頭,突然看到了梧桐樹上的朱四武。他直直地迎著她的目光,是的,是玉姍的臉!尖尖的下巴,彎彎的眼睛,一定錯不了!然后,他想從她的目光里找尋出哪怕一絲見到故人的驚喜。然而并沒有,她的眼里只閃過一絲驚詫,那驚詫更像是她搞不懂梧桐樹上為什么突然多了一個男人。她把目光收回來,不再看梧桐樹上的男人,繼續(xù)敲著雞蛋。她把殼在碗沿上碰一下,把蛋黃蛋清倒出來,然后,用手指把蛋殼里殘留的蛋清抹一下。她沒有再看樹上的男人,她更不知道樹上的那個男人早已淚如雨下?!梆埶∥野桑駣??!彼槠?。然而她什么也沒有聽到,石房子之外是和她完完全全不相干的另一個世界。

      天色漸黑,一彎殘月淺淺淡淡地倚在梧桐樹梢。樹下的林心蕾不知道何時也哭了起來,他們的哭聲很輕,然而梧桐樹上的每一片葉子都聽到了,它們在風(fēng)中搖曳著,似乎也發(fā)出了嗚咽之聲。那嗚咽回旋在蘋果綠的時光里,時光一寸寸變成了灰的,白的,碎的。月光之下,萬物蒙塵,宇宙靜默。

      在一片靜寂中,引領(lǐng)我的綠蠟燭突然變得璀璨奪目,在無比璀璨的光亮下,我的腦袋也如閃進(jìn)了一道光亮,我似乎知曉了一切,又似乎一無所知。那瞬間的光亮之后,綠蠟燭的火苗開始越變越弱。循環(huán)結(jié)束了嗎?

      在綠蠟燭的光亮熄滅之前,我回到了我的青瓷綠小宇宙。我還是躺在那,我疲憊極了,仿佛經(jīng)歷了三生三世。

      “心蕾,你坐?!蔽衣牭搅艘粋€聲音,有些沙啞,那是我母親的聲音。

      “這次回來是出差嗎?”母親在問那個女人。

      “是啊。順便來阿姨這里。”我聽到了一個聲音,一個比我母親年輕很多也清脆很多的聲音,我仔細(xì)地回想,是的,是的,這是林心蕾的聲音。上一次聽到她的聲音還是好幾年前的事呢。她總是記得來看我的。

      “她睡得真好呢?!蹦莻€年輕的聲音說。我心里有暖意涌起,那么溫柔的聲音,跟陽光一樣溫柔。

      母親卻沒有作聲,過了許久,我聽到她問她,“你住在美國哪兒呢?”

      “西雅圖?!边€是那個年輕的聲音。

      “噢,好地方啊?!蹦赣H輕輕地說。

      她們兩個又說了些話,然后都不作聲了。房間里有一種沉寂,時間似乎在這個點(diǎn)停止了。我屏住了呼吸。

      “我走了,讓她睡吧?!蹦莻€年輕的聲音說。有一雙手握住了我的手,年輕的細(xì)滑的手。母親的手摸起來有些粗糙的。

      我還想掙扎著起來,就聽到門砰一下關(guān)上了。房間里安靜得像是回到了時間的深淵。

      草綠小宇宙里的三個人還在河邊的餐廳吃著飯。

      “我這次回國還去了一趟貴州,”林心蕾邊吃邊說,“我去了桐梓,在一個布依族的石寨里還見到一個特別像你的女人?!彼f著打開手機(jī),調(diào)出了一張相片給他們看。照片里的女人穿著蠟染的藍(lán)黑相間的衣服,坐在石凳子上,下巴尖尖的,目光平靜地看著鏡頭。

      “真是像呢,”四武拿過手機(jī),“你看那眼睛,那下巴,你不會是有個孿生姐妹吧?”他打趣地說。

      “這個地方叫月亮河,特別漂亮?!毙睦儆终f。

      “月亮河?!彼貜?fù)著那幾個字,像牛一樣反芻著這幾個字??吹搅舜巴饽强梦嗤?,他的眼前猛然一亮。月亮河,是的,這不正是他一直尋找的那幾個字嗎?像雪山之巔的雪水慢慢消融,記憶一點(diǎn)點(diǎn)回流到他的腦海。

      “我們?nèi)ミ^那里吧!”他看著玉姍。

      玉姍看著他,眼淚都快掉下來了,她說:“你終于想起來了!一九九七年,那一年我們?nèi)ツ抢锫稜I。山洪暴發(fā),我被水沖走了,幸虧你馬上游了過來,但是你自己的腦袋撞在了石頭上,昏迷了三天三夜,那一年的很多事你都不記得了?!?/p>

      “是的,我想起來了?!彼奈湮⑿?,“我差點(diǎn)成了植物人,你知道那一次山洪暴發(fā),有一個被洪水沖走的人就是變成了植物人?!?/p>

      他們看著對方的眼,如水潺潺的時光,夾雜著麥芒般的隱痛在他們的目光中閃回。他們似乎都觸摸到了那草綠色的過往,曾經(jīng)溫潤如秋水,也曾經(jīng)粗糲如砂紙。她曾經(jīng)引領(lǐng)著他走出人生的低洼之境,以一個少女的赤誠之心。而他,也曾毫不猶豫地從滾滾的洪水里拉住了她。后來,他們又在歲月中虧欠彼此,一點(diǎn)點(diǎn)銷蝕著曾經(jīng)的深情。現(xiàn)在,他們溯源而上,翻越歲月的山丘,似乎都看到了彼此眼睛里的一縷深情——從二十年前流淌過來的深情。而那樣的深情似乎可以將這些年堆積在他們之間的怨和恨洗滌一清——哪怕只是片刻。他們細(xì)細(xì)地感受著那溫暖平和卻又稍縱即逝的和解——和過去的和解,和記憶的和解,和自己的和解。那些善意的和解正一點(diǎn)點(diǎn)釋放,細(xì)微如秋風(fēng),一寸寸浸潤著他們的皮膚。

      那晚他們幾個人都喝了不少酒,時光在美酒里發(fā)酵膨脹,皎潔如天上的月亮,深沉如河邊的梧桐樹。這樣的好時光啊,他們這么想著,都漸漸有了些醉意。

      我躺在那,青瓷般的臉。

      “玉姍。”我聽到母親在呼喚,她每天早上都這樣輕輕地呼喚著我。她拿了一塊毛巾,輕輕地擦了擦我的臉、我的手,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擦。我的眼睛一直閉著,我能感受到她的手。她的手有些涼,但是動作很輕,像是生怕驚醒了我。

      “吃飯了?!蔽衣牭搅硗庖粋€聲音,蒼老而低沉,我聽出來了,那是我父親的聲音。然后,我聽到我母親從凳子上站起來的聲音。兩個人的步子重疊著,向屋子的另一個角落遠(yuǎn)去。他們在屋子的那個角落吃飯,無聲地吃著。

      過了沒多久,我父親走了過來——他的步子是拖沓的,然而他吃飯永遠(yuǎn)那么快。他坐在我的身邊,沒有說一個字。我能感覺得到他的眼睛一直是看著我的。

      母親也過來了,她走路輕,窸窸窣窣,那是她身上的鑰匙串吧,她身上總是帶著鑰匙串,我很小的時候就是這樣。過了許久,母親說:“玉姍,外面下雪了呢。你小時候,最喜歡下雪,最喜歡去堆雪人?!?/p>

      重慶是不怎么下雪的,這樣的機(jī)會并不多。但是我總覺得我的世界曾經(jīng)是漫天的大雪,那是在哪里呢?我努力地找尋,我看到了一個湖,我搞不清楚那是過去的湖還是未來的湖。我在湖的此岸,彼岸是一個石舫,在飛舞的雪花中搖曳。我還看到湖邊的那座塔,高而黑,那些向上翻飛的檐角上堆積了一層細(xì)細(xì)的雪。

      “你已經(jīng)有多少年沒有堆雪人了?二十年?你都不動一下的?!蹦赣H還在喃喃自語。父親還是一如既往地沉默,但是我能感覺到那些目光。

      二十年了,我就這么躺了二十年了嗎?我有些吃驚,我很想站起來,但是我像一棵生了病的梧桐樹,被時光的蛀蟲蛀滿了細(xì)細(xì)的蟲洞,怎么也沒有辦法穿越的蟲洞。那些洞,細(xì)細(xì)密密地布滿了一整棵樹,我只要一使勁,那樹就會瞬間粉碎成一堆細(xì)細(xì)的粉塵。

      “玉姍,我們這次去了四武的墓地,”母親說,“他是個男人。當(dāng)年為了救你,連自己的命都搭上了?!?/p>

      四武。我重復(fù)著這個名字,心底突然涌起一陣寒徹如水的悲涼,似乎還摻雜著一絲暖,那是我從未歷驗過的一種情緒,如此強(qiáng)烈,如此灼人,那排山倒海的情緒四處奔涌,最后,凝成一滴淚,從我的眼角流了下來。

      “玉姍流淚了!”我又一次聽到了母親的聲音。

      我躺在那,我的眼睛一直閉著,眼角依舊濕潤。我是在做夢嗎?二十年的長夢啊,我做了一個屬于陳玉姍的夢嗎?我是在不同的時空里循環(huán)嗎?我找到了屬于我的宇宙真相嗎?剎那間,所有的宇宙都踏著平行時光向我涌來,那些我曾抵達(dá)過的小宇宙都閃爍著不同質(zhì)地的綠,蘋果綠,草綠,青瓷綠,如此相似又如此迥異,所有時光里的悲傷和歡樂,如同那一枚梧桐葉的脈絡(luò)一般,交錯著,糾結(jié)著,渾渾然向著綠色元宇宙深處奔涌而去。

      責(zé)任編輯:劉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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