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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古靈魂

      2022-06-20 07:03:36張銳鋒
      湖南文學(xué) 2022年6期
      關(guān)鍵詞:鄭國國君晉國

      第一次讀張銳鋒的書在是十幾年前,一本散文集《在地上銘刻》。第二次讀張銳鋒的書是三五年前,一本隨筆集《卡夫卡謎題》??ǚ蚩ㄎ铱催^一些,談不上熟悉,熟悉也寫不出張銳鋒那樣的文字。

      張銳鋒的文字我喜歡。仿佛高手用劍,舉重若輕,形意輕靈,綿綿不絕,又儒雅又瀟灑,翰逸神飛,大有晉人烏衣子弟風(fēng)致,又有豪客的雍容徘徊。讀至佳妙處,其中清華,斗然眼前一亮。

      張銳鋒是晉人,我去過一次山西,去的是幾座老城。一行人,沿城墻踟躕而行,一路無話,樓上烽火臺的倒影與樹影重疊。墻下人家瓜蔓繞上掛一小南瓜,凝綠如嬰兒拳頭大小。風(fēng)吹過,南瓜葉微動,光影悠悠掠過。張銳鋒的文章況味與其仿佛,就像古墻下的城,真安靜,雖然人流如海。

      張銳鋒的文本一直給我夜深人靜感,夜不深人也靜,盛世之國安安靜靜。安定家聲,詩書世澤。干戈遠(yuǎn)去,玉帛聲,絲竹聲,鐘鳴聲,風(fēng)吹過布衣,布衣自在,陶罐碰在一起,木鐸金鐸聲穿街過巷。

      這一回,有幸讀到張銳鋒先生的新作,我又想起那些聲音,穿過古中國大地,洗落風(fēng)塵,時間凝出光,又內(nèi)斂又自有一家頭面。

      ——胡竹峰題記

      卿云爛兮

      糺縵縵兮

      日月光華

      旦復(fù)旦兮

      明明上天

      爛然星陳

      日月光華

      弘于一人

      夏天的夜晚真是太涼爽了。我在田間照看我的谷子,它們長得很好,看來這是個好年頭。我從田間歸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下來了,我的手里拿著從地里采摘的野菜,坐在我的草屋前乘涼。這一天太累了,我很想立即進(jìn)入睡鄉(xiāng),但又舍不得這涼爽的時光。

      我就這樣坐著,天上的群星神奇地列陣,據(jù)說,從前曾有兵家從這星陣中揣摩出變化無窮的陣法,用于人間的兵法。這兵法太復(fù)雜了,所以僅僅用過一次,就是黃帝和蚩尤在逐鹿?fàn)帒?zhàn),黃帝用這樣的陣法擊敗了蚩尤,但這掌管軍事的軍師不久就死去了,這陣法也隨之失傳了,以后再也沒有什么人可以再現(xiàn)這樣的星陣。

      星群照耀著我。還有遠(yuǎn)遠(yuǎn)的天邊的一彎殘月,它那么低,快要挨住遠(yuǎn)處黑黝黝的山頭了。它已經(jīng)被群星淹沒了它的光輝,只能在山邊漫不經(jīng)心地徘徊。蚊蟲的聲息就在雙耳邊,還有來自更遠(yuǎn)的聲音,遍地的蟲鳴震動著,它們在野草間,也在我的谷地里。它們太多了,從四面八方向我圍攏過來,都匯集到了我的雙耳。偶爾會有野獸的低嗥,它還不睡覺?這樣的夜晚,它呼喚誰?

      中午的時候,有一個行路者告訴我,晉國的公子重耳來到了宋國,國君正在招待他。跟隨他的有很多人,不知他是路過還是要在宋國住下來。我們還聊起宋國的國君在泓水之戰(zhàn)中受傷的事情,據(jù)說,國君不忍心在楚軍渡河的時候發(fā)起攻擊,在楚軍還沒有列陣的時候也沒有發(fā)起攻擊,貽誤了最好的時機(jī)。他身邊的大夫公孫固不斷勸說他,但他沒有聽從,因為他要遵守古代的禮儀和仁義。

      楚軍的兵卒眾多,而宋國的兵士卻很少,這樣的列陣對殺,宋國怎能是楚軍的對手?兵敗是可以預(yù)見的。盡管宋軍英勇作戰(zhàn),卻承受了敗績。據(jù)說,楚成王在混戰(zhàn)中射出了一支帶著白羽翎的利箭,射中了國君的胸部。這支箭叫作召鱗,上面還雕刻著細(xì)小的咒語,又在泓水之濱用兵,豈不是要射殺水中的大魚么?所以,國君被射中乃是命中注定。

      國君是一個好人,他能夠用仁義治國,宋國也就日漸強(qiáng)大。但他將仁義用錯了地方。用兵之道就是詭詐之道,他卻仍然用仁義來應(yīng)對詭詐,這怎么能行呢?他大敗而歸,還有心招待晉國的公子,說明晉國公子是一個他所敬重的人。這個人我從前聽說過,據(jù)說是一個賢人。但他的命運也不好,一直被他的父君追殺,后來他的弟弟做了國君,又開始追殺他,迫使他到處躲藏。

      我已經(jīng)看出來了,好人的命運都不會太好。天神的劍總是從壞人身邊掠過,卻會刺中好人。他不是偏袒壞人,而是不能讓自己的劍對壞人一擊而中,他的劍法還不夠精巧?;蛘咛焐襁€有自己另外的想法?先將壞人放在高處,讓他變得一眼可見,然后再耐心地從好人中揀選好人,直到選中他心儀的君王?我不能猜測天神的意旨,我只是看見自己所看見的,聽到自己所聽見的。也許我所見和所聽太少了,更多的已越出了我的眼睛和耳朵。

      我看不見的,卻是藏在深處的;我聽不見的,乃是在我聽不見的遠(yuǎn)處。就像我的谷子死掉了,我尋找著它死去的原因,卻發(fā)現(xiàn)地鼠藏在了深深的地穴里,它在地底啃掉了谷子的根。我就將水灌入了地鼠的巢穴,然后在洞口捉住了它,更多的谷子就不會因它而死掉了。再比如我撒好了種子,過了很多天,地上就長出了谷苗,我卻沒有聽見它成長的聲音。它是怎樣頂破了硬土、鉆出了地面,我也不知道。世間的事我怎么能都知道呢?

      現(xiàn)在我欣賞著夜色,欣賞著漫天的星斗,也欣賞著隱藏在黑夜里的一切。突然聽見哧的一聲,我的身邊有什么東西躥過去了,應(yīng)該是一只小動物。它是什么?我不知道。夜間的動物很多,它們有著自己的想法,也有著自己的命運。它們會在白日隱藏起來,但在夜晚就出來了,因為黑夜是最好的躲藏場所,黑夜掩蓋了它們的面孔,而我在暗夜就看不清東西了。多好的夜晚啊,因為你不能看清它,它就變得更加美好和神奇。

      我茅屋前面的路上出現(xiàn)了很多車輛,一輛接著一輛,隱約可以看見馬匹拉著它們,也聽見了馬蹄的嘚嘚聲。車上的人們還不斷說話,我仔細(xì)傾聽,發(fā)現(xiàn)他們正在談?wù)撍螄统臓帒?zhàn),也談?wù)撈饡x國。我斷斷續(xù)續(xù)聽見了一些詞,猜測著他們想表達(dá)的含義,可是這樣的猜測不可能實現(xiàn),但我知道這就是晉國的公子重耳的車隊,他們?yōu)槭裁催@么匆忙地離開了宋國?他們要到哪里去?為什么要連夜行路?

      也許重耳覺得宋國剛兵敗泓水,宋襄公也身負(fù)重傷,不好意思繼續(xù)停留在宋國了。以重耳的賢德,他也該想到,不應(yīng)該在這樣的時候,讓宋襄公為他們勞累,所以及早離去了。宋國沉浸于失敗的悲哀中,這樣的氣氛也不適宜留宿。要么,就是另有什么急事,需要趕路。總之,他們離開了宋國,要到另外的地方去了。

      在這暗夜里,在廣袤、浩瀚的星空下,我只能看見車與人的影子,但我看不清他們的面孔,也看不見每一個具體的細(xì)節(jié)。我聽說他們十幾年來都在到處躲避,只是在齊國居留的時間要長一些。他們是一些流浪者,可從他們說話的語調(diào)來判斷,他們還是快樂的。一個快樂的流浪者,一群跟隨他的快樂的流浪者,他們究竟要到哪里去?我并不是擔(dān)心他們,而是他們的快樂感染了我,因為我也是快樂的,和他們一樣,我雖然停在原地,每日耕作我的田地和田地里的禾苗,但我也是一個流浪者,一個在原地流浪的人。

      這個世界上,誰不是流浪者呢?我同情和憐憫所有的流浪者,因為我也同情和憐憫自己。我居住在路邊,我曾看見一個個行色匆匆的行人,他們用這樣的行路啟迪我,我知道我不過是流浪于時光里,我每日看見我的莊稼,但我同樣就像所有的行路者一樣,對將來是迷惘的,我也不知道自己將走向哪里。

      夜里的光是真的光,而白日的光太大了,以致讓人覺得虛假。因為白日沒有明和暗,即使是暗也是明亮的,它讓我們能夠看清眼前的一切。而在暗夜就不一樣了,明與暗分開了,我們可以明確地看見黑暗,也明確地看見星光,而這星光卻在黑暗里閃耀。它微弱,它卻明亮,我們更能感受到光的可貴。我正是借著這微光,看見了重耳和他的隨行者,行走在暗夜里。我看不清他們,不是因為他們不清晰,而是因為我的眼睛在黑暗里。我知道,這正是他們行走的真相,他們借著暗夜的微光行進(jìn),也借著黑暗行進(jìn),他們在明與暗之間,既不屬于黑暗,也不屬于光明,這樣,他們乃是屬于自己。他們和我一樣,既看不清前面的路,也看不清已經(jīng)告別的事物,但他們卻知道自己是確實存在的,也知道自己在向前走。

      他們所駕馭的車與馬,在微光里呈現(xiàn)的是一長串影子,我只有聽見他們的談話,才能獲知他們是誰。他們告別了齊國,又告別了宋國,他們還將告別另外的國家,但仍然距離自己的晉國還很遠(yuǎn)。我不知道他們會流浪多久,或許會一直在流浪的路上。或者說,他們不是行進(jìn)在路上,而是行進(jìn)在時間里。只有時間會給予機(jī)會。他們從我微弱的視野里一點點消逝了,消逝在了蒼茫的暗夜里,他們的腳步也會被暗夜卷走。不論是誰,都必定要消失在時間的深處,因為那里存在著更深的暗夜,我們每一個人所尋找的不就是暗夜么?

      晉國公子重耳來了,他是從宋國來到鄭國的。宋國剛剛兵敗,據(jù)說宋襄公也被楚軍的箭射中了,所以重耳也沒有在宋國多停留,就匆匆來了。我和國君說,晉公子是賢明的,在各國都有很好的名聲,他的隨從也都是有才能的,和我們也都為同宗,鄭國出自周厲王,而晉國出自周武王,所以鄭國應(yīng)該以禮相待。

      但我的國君說,你說的有道理,但也沒什么道理,因為從諸侯國中逃出來的公子太多了,有多少公子路過鄭國,我們怎么都能按照禮儀來招待呢?何況,他已經(jīng)在外逃亡了很多年,晉國換了君主,卻一個個都要追殺他,我們?nèi)粢远Y相待,就可能得罪了晉國的君主,這怎么行呢?他只是一個落魄不堪的公子,他的賢明也僅僅是一個傳說,和我們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們接待他,已經(jīng)不錯了。

      我說,晉公子重耳和別的公子不一樣,他在晉國有著很高的威望,許多人都盼望著他回國,只是現(xiàn)在機(jī)會還沒有到來。晉國經(jīng)歷了一場場內(nèi)亂,現(xiàn)在晉國的國君是夷吾的兒子圉,這個人年幼無知,又沒有仁德,國人并不信服他。說不定什么時候重耳就會成為新的國君,我們不要把眼光停留在現(xiàn)在,要看見可能的將來。

      他說,重耳已經(jīng)流亡了十幾年了,對晉國的情況早已陌生,晉國應(yīng)該沒有他的親信,即使他回去,又怎樣立足?他在流亡中尚且一直被追殺,若要回去,豈不是把自己送到了別人的劍刃之下?別人的劍一直在尋找他,他怎么敢回去呢?他要是能夠回去,怎么會仍在途中流浪呢?你說的僅僅是一種可能,但在我看來,根本沒有這樣的可能。

      我又說,國君若不能以禮相待,那么就趁機(jī)殺掉他。若是他真的回去做了國君,他的隨從又有那么多足智多謀的大臣,必將給鄭國帶來威脅。晉國現(xiàn)在是一個大國,它有著強(qiáng)壯的筋骨,也有著利爪和牙齒,一旦重耳回去將晉國喚醒,鄭國就可能遭殃。這個人無論走到哪里,無論是大國還是小國,都不敢輕視他,而我們卻輕視他,那么他就會懷恨在心?,F(xiàn)在他來到了鄭國,豈不是一個永絕后患的好時機(jī)?

      他說,我不能這樣做。殺掉他是容易的,但我殺掉的不僅僅是他,還殺掉了我的榮譽。他雖然不會有什么前途,但畢竟還是晉國的公子,即使他在逃亡中,也仍然是逃亡的公子。就像你所說的,他還和我是同宗,我們都是姬姓,都是周王的后裔,我若殺掉他,晉國的國君是高興的,但卻讓各國的諸侯怎么看待我?我不是害怕他,而是害怕他背后的諸侯們對我的指責(zé)。各個國家的國君都器重他,而我卻殺掉了他,這會使我的雙手沾染污斑,我將在諸侯們面前伸不出自己的手。

      我沉默了。我的諫言沒有被國君采納,我所說的他都不聽。國君所看的僅僅是眼前的,他沒有考慮將來的可能??墒钦l能預(yù)料到將來會發(fā)生什么?各國的國君都器重重耳,都是看到將來的可能,如果不能把可能放在現(xiàn)在,將來遭禍的可能是自己。國君是固執(zhí)的,我只是鄭國的大夫,我的職責(zé)就是侍奉國君,并忠于他。我說出了自己的諫言,剩下的事情就該由國君來決定。該說的我都說了,那么我還能做些什么呢?

      公子重耳不僅僅是一個人,也不僅僅是他在將來可能成為一個國君。他的流浪,也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流浪。他乃是帶著他的國家在流浪。因為這個國家將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晉國的國人雖然不在他的身邊,但都在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他仍然是這個國家飄蕩在體外的靈魂。這也是他被不斷追殺的原因。若是晉國早已把他遺忘,那么他就已經(jīng)被拋棄,就不會有人繼續(xù)追殺他了。因為他失去了被殺的意義。

      但是重耳仍在被追殺,這說明他并沒有和他的國家分開,他看起來遠(yuǎn)離自己的國家,但這遠(yuǎn)離并不是真正的遠(yuǎn)離,這樣的遠(yuǎn)離反而是一種更充分的接近。他的仁德不僅遠(yuǎn)播他鄉(xiāng),也在晉國深入人心,這就會讓現(xiàn)在的國君感到恐懼。因為現(xiàn)在的國君所俘獲的乃是一個國家的表層,而它的心卻隨著重耳在流浪途中。他所坐的也僅僅是虛幻的寶座,真正的寶座卻被攜帶在遙遠(yuǎn)的流浪者身上。一個國君怎能容忍自己乃是坐在虛幻的座位上?他坐在這樣的位置上并不踏實,因為他知道這寶座的下面沒有支撐,那么他就隨時可能落入不可知的深淵里。

      我的國君將重耳視為一個流浪者,這只是他眼中的流浪者。一個被他的國家默默注視的人、期望的人,還被他的國家的國君追殺的人,就不是一個真正的流浪者。因為他從未被拋棄,也從未被遺忘。他一直有著被追殺的榮耀。這意味著他仍是一束光,遠(yuǎn)遠(yuǎn)地照著他的國家,他的國家也看著這束光,而現(xiàn)在的晉國國君卻想著撲滅這一束光。這束光乃是在移動中,當(dāng)捕殺者撲向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到了另一個地方,而撲向另一個地方的時候,他已經(jīng)到了又一個地方。這是不能被捕捉的靈魂,它永遠(yuǎn)存在于不可捕捉之處。

      所以,你只要看看他,就可以看見一個國家的將來,他的模樣就是他的國家的模樣,他的面孔就是他的國家的面孔,他的光亮就是他的國家的光亮。你就看看圍繞他的人們吧。狐偃是重耳的舅父,忠心不二,足智多謀,文而有禮,有著過人的膽識和大智大勇,是一個治理國家的好謀臣。趙衰是周朝大臣叔帶的后裔,他有著深邃遠(yuǎn)大的目光,他能夠看透別人不能看透的事情,也能找到每一件事情的關(guān)鍵。他總是在最重要的時刻,能夠幫助重耳轉(zhuǎn)危為安,他的過人的敏銳和遇到大事時的冷靜沉穩(wěn),都是我很少見到的。魏犫是畢萬的兒子,忠誠賢德,有著過人的勇力,既有自己的主見,又能隨順別人,還有著非凡的智謀。賈佗謙恭有禮,有著廣博的學(xué)識,是一個輔佐治國的賢臣。先軫則是一個天生的兵家,他雖然脾氣很壞,但說話直率,胸中自有千萬雄兵,精通兵法和戰(zhàn)陣,通曉用兵之道,有著詭詐和計謀,卻對重耳忠心耿耿。介子推則是另一種賢人,他從不顯露自己,從來都是默默做事,把功勞都?xì)w于別人,而自己卻退到別人看不見的地方。他總在別人的背后,從不會走到別人的前面,他的賢德讓人敬佩,又對晉國公子重耳忠心不二。這樣的人,即使不被人看見,也會讓別人向往。

      這么多賢才都緊緊跟隨著重耳,這是多么令人羨慕啊?,F(xiàn)在的天下,還有哪一個國擁有這么多賢才?還有哪一個國君能夠聚攏這么多精華?一旦重耳回到他的晉國,晉國就會獲得自己的靈魂,就會立即興起,就會繁榮強(qiáng)盛。你想吧,一個人的周圍是什么樣,他就是什么樣。你不用真的見到這個人,只要看看他周圍的人是誰,就會知道他是誰。你只要看看他是誰,就會知道晉國的將來屬于誰,它又會變成什么樣子。

      所以,我必須再一次勸說我的國君殺掉他。若能殺掉他,就殺掉了晉國,鄭國就少了危險。若能殺掉他,就是挪開了峽谷中間的巨石,鄭國前面的路就會通暢,也不會在行路中被絆倒了。于是,我又一次回到了國君的面前,對他說,我們必須殺掉公子重耳,他若不死,我們的將來就不會安寧。

      但國君擺了擺手,說,這件事不必再說了,我已經(jīng)把我的理由告訴你了。重耳只是一個逃亡的公子,殺掉他是沒有意義的,只能給鄭國帶來壞名聲,卻幫助晉國的國君除去了心腹之患。我們何必這樣做呢?我說,你想吧,晉國的國君為什么想方設(shè)法要殺掉重耳?是因為他太有賢德了,太有才能了,隨時將會代替現(xiàn)在的國君,所以他因重耳的存在而感到不安,可是他所不安的,也是我們不安的原因。

      一個自己感到不安的國君對我們來說并不是壞事情,因為他的不安會不斷放大,他就不會圖謀別人的事情,因為他已經(jīng)為自己的不安所陷,他就難以掙脫這不安,這樣,晉國就不會強(qiáng)大,而我們就會安穩(wěn)了。他的不安是因為自己的無能,我們應(yīng)該希望一個強(qiáng)大的國家被一個無能的國君統(tǒng)治,它就會漸漸萎縮??墒且坏┲囟氐阶约旱膰遥蜁隽诉@個國家的國君,他的身邊又有那么多賢能的人才,我們就會因此而感到不安,甚至這不安會演化為我們的禍端。

      他說,不,不會的。按照你所說的,我們殺掉了重耳,豈不是殺掉了晉國國君的不安?一旦晉國的國君獲得了安穩(wěn),豈不是會圖謀別人的事情?他要是有所圖謀,那么鄭國豈不是更加危險?就讓重耳繼續(xù)他的流浪吧,這樣就可以讓晉國的國君保持這樣的不安,而我們將因他的不安而變得更加安穩(wěn)了。這樣,我們不殺掉他,豈不是一件好事情?我們留著重耳的命,就是為晉國留下無窮的不安,也就給鄭國留下長久的安穩(wěn)。就讓追殺的繼續(xù)追殺,就讓不安的繼續(xù)不安吧。

      我又說,若是這樣,我們還是對重耳以禮相待吧,這對我們不會帶來損失,也不會給他帶來更多的東西。我們只是給他應(yīng)有的禮節(jié),而他也得到該有的尊敬。國君說,不用再說了,他只是一個逃亡的公子,我們怎會給每一個公子這樣的禮遇?若是我們給他應(yīng)有的禮遇,就會增加他的榮譽,他返回晉國的可能就會增加,我也不愿給他不該有的,也許我的榮譽會因為給了別人而有所減損。他來了,我們就敷衍應(yīng)對,他走了,就讓他走吧,我可不想因為這樣的小事而給自己帶來麻煩。若是我們對他充滿了熱情,他要是留在鄭國怎么辦?他若感到鄭國對他的敷衍,他就會很快離開。

      唉,我已經(jīng)不可能說服我的國君了。他總是比別人更有理由。我擊殺不了重耳,又不能對他施以應(yīng)有的禮儀,我可怎么辦?這樣,鄭國將把禍患留給將來,可是國君卻看不見這禍患。所有的禍患并不是擺在那里的,它都是隱藏在小事情的背后。若是一件小事沒有辦好,將會把它背后的禍患帶出來。這就需要面對小事情的時候也要足夠謹(jǐn)慎,還需要看見小事情背后究竟有什么。對一個逃亡的公子來說,他會記住每一個屈辱。而對于對待他的每一個人來說,似乎事情很快就會被遺忘。

      遺忘并不是自己所做的已經(jīng)消失,而是那被遺忘的將在遺忘中成長。一個農(nóng)夫不小心在播種的時候連同草籽也撒在了地里,但新苗長出來的時候,自己要用十倍的辛苦來拔除。一只鳥兒不小心踩碎了自己的一個蛋,它將失去自己的一個孩子。小的事情是大的事情的開始,但大的事情到來的時候會讓你驚慌失措,你卻不會覺得那曾經(jīng)是一件自己忽視了的小事情,一切本不該發(fā)生的。

      一個人的愚笨,并不是出自他的愚笨,而是出自他的心思不周。一個人的失誤也不是出自失誤本身,而是沒有察覺到自己已經(jīng)在一個個失誤之中。我只好按照國君的想法行事,見到了晉國公子重耳。他的年齡已經(jīng)不小了,他的胡須已經(jīng)花白,但他的精神飽滿,他身邊的人也一個個容顏不凡。他高大的身材,像一座山一樣巍峨,我似乎要被這迎面而來的巍峨所壓倒,我滿臉微笑,面對著這個人,但我知道自己的微笑是虛假的,不自然的。我向他施禮,他同樣向我還禮,他的動作是那么優(yōu)雅,他的每一個動作都是迷人的。

      他的臉上透出了君王的威嚴(yán),卻還有著充滿魅力的謙遜。這是多么可怕,一個人竟然把威嚴(yán)和文雅的謙遜融合在一起,這讓他灌注了賢德者的氣象。我聽說他長著一雙有著雙瞳的眼睛,所以我抬頭望向他的時候,他卻瞇起了眼睛。我從他的眼縫里看見一道深邃的光,他的光是掩藏不住的。我用一般的禮儀接待他,他的臉上并沒有顯露出不悅,反而更加鎮(zhèn)定自若。我不知道這個人究竟在想什么,他的想法在他沉靜的、不露聲色的面容上,他的變化在不變的背后,就像深水中看不見激浪一樣。

      趙衰走到了他的身邊,在他的耳邊說了幾句話。于是他就向我告辭。趙衰究竟說了什么?也許他在說,鄭國對我們無禮,還停留在這里做什么呢?我們不應(yīng)該忍受一個小國的輕視。也許說了另外的我所不知的話,總之,重耳很快就告辭了,他說,還要繼續(xù)趕路,前面的路仍然很長。我是尷尬的,竟然一時想不出好的話語。一只美麗的蝴蝶突然飛過了我的臉,它的翅膀擦著我的睫毛一飛而過,我驚慌地后退,竟然沒有看清那只蝴蝶的樣子,但它的斑斕的色彩我已經(jīng)隱約看見了。

      匆匆離開了鄭國,鄭文公竟然如此無禮,我們路過鄭國難道僅僅是為了討一餐飯嗎?他的大臣叔瞻雖然滿臉笑容,但這笑容是虛假的,他分明是敷衍應(yīng)付,并不是對公子予以真正的尊敬。而且他的笑容里似乎還藏著陰險和狡詐,他的目光游移不定,甚至還藏著不可告人的殺機(jī)。于是我和公子說,不能在鄭國多加停留,否則就會有所不測,因為我已經(jīng)感到了一種暗藏的危險。就像我們從懸崖下走過,上面有著隨時可能掉下來的懸石,最好的辦法是,快步離開,逃離這險境。

      我對狐偃說,你看見了嗎?那個叔瞻是可怕的,他的微笑里有著陰險,他的眼光里有著暗影,他的心里露出了兇獸的花斑。狐偃說,鄭文公是個傲慢的國君,勢利而無禮,他的目光短淺,所以輕視公子。但這個叔瞻不一樣,他對公子還是敬重的,從他的舉動中看得出來,但他的心里還有另外的想法。他的想法一定與他的國君不一樣,你看他在公子面前的卑微,就可以看出他并不想這樣無禮和敷衍。

      他說,我們被輕視不一定是壞事情,被重視也不一定是好事情。若是被輕視,僅僅是受到了屈辱,但要被重視就可能有了危險。我們離開鄭國是對的,因為它的君王輕視公子,但大臣叔瞻又非常重視公子。這是冰與炭的相遇,結(jié)果是不可預(yù)知的。不是冰熄滅了炭火,就是炭火融化了冰。若是鄭文公從傲慢中覺醒,我們就十分危險了;若是他又完全聽從叔瞻,那么我們可能就要遭殃了。

      我說,是的,叔瞻似乎想要殺掉公子,因為他的目光一會兒似乎是溫順的、恭敬的,一會兒又似乎是嫉妒的、仇視的,這說明他的內(nèi)心變化不定,也說明他一直在矛盾中選擇。如若我們停留在鄭國,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情。即使鄭文公不會傷害我們,叔瞻會不會暗害公子?

      狐偃說,不是沒有這樣的可能。不過我看叔瞻沒有這樣的膽魄。他的內(nèi)心是膽怯的,所以他有著兇狠的一面,卻缺少兇狠的膽量。鄭文公不會容許他這樣。若是他暗害我們,我們必定會奮起反擊,最后他即使殺掉了我們,鄭國也必會受到諸侯們的指責(zé)。鄭文公是一個目光短淺的人,他的傲慢乃是由于他的虛榮。一個虛榮的人最害怕的是別人對他的指責(zé),這對他的虛榮構(gòu)成了威脅,他的傲慢也將失去理由。

      我說,你說的或許是對的。我只看見了叔瞻偶然顯露的兇狠,卻沒有看見他的膽怯。我只看見鄭文公的傲慢,卻沒看見這傲慢背后的虛榮。他必定會珍惜自己的虛榮,以保持自己的傲慢,但這樣的人不可能成就大事,鄭國有這樣膽怯的大臣,又有這樣的國君,它注定不會有什么前途,以后,它也只能在強(qiáng)國之間搖擺不定。不過,他的目光短淺會讓他的將來遭遇災(zāi)禍,他對別人的無端輕視,必定會遭到報復(fù)。

      狐偃說,大國和小國是不一樣的。一般說來,大國的國君胸懷也大,因為他有著大的疆土,他的目光也能看得長遠(yuǎn)。小國的國君就不一樣了,因為它的弱小,它的疆域也小,他所看見的也只有眼前的利益。他會既自卑又傲慢,這兩者是分不開的,自卑是傲慢的原因,傲慢又是自卑的表現(xiàn)。他對比他強(qiáng)的,就會十分自卑,而對比他弱小的,他就會表現(xiàn)得傲慢,這樣他的自卑才會得以掩飾和安慰。也有小國的君王,處于小國卻不卑不亢,處于危境卻鎮(zhèn)定自若,對別人謙遜有禮,遇到大事能采納智慧的諫言,這樣的小國,它的弱小是暫時的,因為它有著一個強(qiáng)大的國君,也自然會有賢明的、有才能的人集聚在身邊。一個國君的形象里已經(jīng)包含了他的國家。

      我笑著說,你說的不就是我們的公子么?在你的心里只用公子的尺子來衡度別人,所以從每一個方向都看見公子的形象??墒且粋€胸懷狹窄的人怎能看見公子的未來?只有目光深邃的人才能夠看見目光深邃的人,只有有才能的才能發(fā)現(xiàn)有才能的。就像夜空里的群星,只有明亮的才照耀明亮的,暗淡的就只能在暗淡中。所以明亮是孤獨的,暗淡也是孤獨的,或者暗淡的更加孤獨,因為別人看不見它,它又只能看見自己。

      狐偃說,我們就要往楚國去了,楚國是大國,它可能是晉國將來的真正對手。我說,楚國的國君是狡詐的,我們也該有所防備。他說,我們不害怕狡詐,因為狡詐乃是它獲取利益的手段,從這一意義上說,狡詐和智慧并沒有界限。在我看來,狡詐是小的智慧,智慧是大的狡詐。狡詐只是對智慧的一種嫉妒的說法,就像一個人有兩個名字,其實它們都指向同一個人,我們說其中的一個,已經(jīng)說出了另一個。

      我說,你這么說,我們也是狡詐的?他肯定地說,是的,我們也是狡詐的,沒有一個人是不狡詐的。我們的每一個選擇都是狡詐的選擇,這是我們一路逃命,卻能活下來的原因,也是我們復(fù)興大業(yè)的根基所在。只不過我們的狡詐是懷有仁德的狡詐,和無德無信的狡詐不同。不論怎樣,我們都需要狡詐,因為我們的生存就是狡詐的競賽。猛虎要捕捉獵物的時候,需要將自己埋伏在草叢,等待獵物靠近的時候就一躍而起。這樣它就能用最少的力量來獲得食物。水鳥也是這樣,它先要攪動水面,讓魚兒以為有了自己的食物,當(dāng)它游過來的時候,等待它的是尖利的喙。野兔為了躲避地上的和天上的敵物,就會拼命奔逃,然后鉆入地里的洞穴。禽獸尚且是這樣,何況人比這些禽獸更聰明。

      他笑了笑,繼續(xù)說,狡詐就是生存,沒有狡詐的生存是不可能的。國家和國家之間也是這樣。先君就是這樣的狡詐者,所以他能輕而易舉地滅掉虞國和虢國。狡詐既伴隨著溫情,也伴隨著冷酷。溫情是狡詐者投出的誘餌,即使這溫情是真實的,也是狡詐者的溫情。冷酷是必定的,沒有冷酷的狡詐就會失去狡詐的作用。所以,我們要理解狡詐,而不是害怕狡詐。楚國的國君是狡詐的,這是智慧的本性。因而,楚國將成為晉國的強(qiáng)敵,現(xiàn)在我們就要去強(qiáng)敵的地盤,讓我們了解自己的強(qiáng)敵,而不是對它充滿恐懼。

      我說,也許你所知道的,楚成王也是知道的。若是這樣,他不會殺掉我們么?他說,不會的,一個強(qiáng)大的人需要對手。他若殺掉我們,就會失去將來的對手,他的強(qiáng)大將變?yōu)楣聠蔚膹?qiáng)大,孤單的強(qiáng)大就會因為它的孤單而消亡。我想,他會厚待我們,我們將在楚國得到我們應(yīng)得的禮儀,因為他知道我們,就像我們知道他。既然我們都知道對方,我們就會相視一笑,然后相互欣賞。這是兩頭猛虎的相見,會互相貼住臉頰,聞到對方的氣味,讓彼此都認(rèn)識對方,然后友好地分開。

      他接著說,但廝殺是不可避免的,不是現(xiàn)在,而是到了爭奪食物的時候。現(xiàn)在我們的面前都沒有食物,所以都會將自己的利爪和牙齒收起來。這就是禮儀的用途。禮儀就是為了藏起狡詐。不是沒有狡詐,而是懂得在什么時候藏起自己的狡詐。所以,禮儀也是狡詐的一部分,它就是謀略。因而謀略才顯得深不見底,以致我們在更多的時候運用謀略,卻參不透謀略。我們只能看見謀略中露出表面的部分。

      我說,我們都沒有去過楚國,那么楚國究竟有多大?他說,一個國家并不是你所看見的疆域那么大,它的大小取決于它的國君。它的國君的心胸有多么大,它就會有多么大。實際上,在楚成王看來,中原的廣袤土地已經(jīng)屬于楚國了,他只是沒有實際占有它。不過我們不會承認(rèn)。所以我們看見的只有它實際上的疆域。就像我們在流亡的途中,但卻覺得擁有晉國,甚至擁有更大的晉國。以后,晉國和楚國的交鋒,乃是彼此心胸中所懷的想象的交鋒,表面上的刀劍碰撞,背后卻是想象的碰撞和爭雄。

      我說,這不是以虛無對虛無么?一切交鋒難道是虛無和虛無的交鋒么?他說,是的,但這虛無中卻有著實在,它依托的是土地。沒有土地,就沒有國家,也就沒有真正的虛無。土地是沉默的,但地上的一切在騷動。這是彼此交鋒中的騷動。但除了土地本身,這所有的騷動都是虛無的,因為所有的交鋒是建立在虛無上,而虛無又歸于沉默的土地。虛無不是沒有意義,而是這意義乃是土地本身的意義,這也是土地保持沉默的原因。

      車輪就在這沉默的土地上滾動,駿馬又在這沉默的土地上邁開步伐。我看著沿途的景物,樹木在風(fēng)中抖動,野草在地面輕輕搖晃,它的野花在盛開。蝴蝶和野蜂在飛,它們好像漫無目的,可是它們知道自己要做的事情。它們要做的,都藏在了飛翔中。就像我們要做的,都藏在了行路中。土地的沉默和這地上的喧嘩形成對照,但它們不能分開,它們是連在一起的。沒有地上的喧嘩,又怎能有土地的沉默?

      只有沉默是實在的?也許不。難道我所見的都是虛無的?我們的行路也是虛無的?這虛無因為土地的沉默已經(jīng)是另一種實在,它是我們所做的一切的證據(jù)。只有證據(jù)充分,虛無才會消散。遠(yuǎn)處的農(nóng)舍是實在的,但它屋頂上的炊煙卻在消散。這消散的卻說明了屋子里的居住者,說明了生活本身。所以每一樣事物的喧嘩不是為了證明沉默的意義,而是為了證明自己的生存以及生存的意義。

      所以我們朝著楚國的方向走去。我們乃是走向一場場喧嘩,從小的喧嘩走向大的喧嘩。一棵小樹只能發(fā)出小樹的喧嘩,但它成為大樹的時候,它的聲音就會變大。我聽見車輪行進(jìn)的聲音是那么大,馬蹄的聲音是那么大,我們說話的聲音是那么大,而風(fēng)聲也變得越來越大了,在這巨大的聲音里,楚國離我們更近了。

      有人前來報信,說晉國公子重耳就要到了。我要出城迎候他。我早已聽說重耳的名聲,只是沒有機(jī)會見到這個人。不知為什么,我聽到他就要到來的消息,竟然十分興奮,這樣的感受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了。我得知他是一個賢能的人,我喜歡賢能者。我要和他好好談一談,傾聽他對天下大事的看法,也了解一下他的晉國。晉國是強(qiáng)盛的國家,強(qiáng)盛者和強(qiáng)盛者總會有相遇的時候。

      一個國家最終會歸于賢能者,所以我相信重耳必將成為晉國的國君。我整理好自己冠冕,又在鏡子里照自己,觀看自己的形象。我從鏡子里看見自己的容顏,就像看另外的一個人。我是楚國的國君,我不僅是自己,還必須具有楚國的氣象。我想象著我見到他的時候,應(yīng)該采用什么樣的表情,既要嚴(yán)肅莊重,又要熱情和真誠,可是這樣的東西怎樣顯現(xiàn)在同一個表情上?我對著鏡子,捉摸著將要出現(xiàn)在重耳面前的樣子。

      我是不是應(yīng)該佩戴我的寶劍?這樣就更加顯得威嚴(yán)??墒俏也荒芴^威嚴(yán),因為威嚴(yán)將蓋住我的真誠和熱情。我不斷對著這鏡子調(diào)整著我的表情,但是無論怎樣都做不到最合適。后來,我想通了,最好的就是最自然的,所有故意做出來的,都是虛假的,這既不能顯現(xiàn)你的熱情和真誠,甚至一個君王的莊嚴(yán)也不復(fù)存在了。

      鏡子里的自己并不是真實的自己,而真實是在鏡子之外。我不是要照著鏡子去見重耳,而是要對著重耳說話。他就是我的鏡子。我將要從他的面容上看見自己的面容,也從他的表情里尋找自己的表情。我見他,不是為了滿足好奇,也不是為了看他的樣子,而是為了發(fā)現(xiàn)自己,從而知道自己的樣子。

      難道我不知道自己的樣子么?不,我是知道的,但每一次遇見別人,都會對自己有新的發(fā)現(xiàn)。認(rèn)識自己也是無窮盡的,因為自己的身上總有自己不知道的東西,連自己都不知道的人,怎么會知道他之外的事物?作為楚國的君王,先要知道自己,然后才可能知道別人,若是自己和別人都知道了,就會知道一切。這世界不就是由自己和別人一起構(gòu)成的么?除此之外,還會剩下什么呢?

      郢都的城門敞開,兵士列隊,我的眾臣隨我出城。晉國公子重耳已經(jīng)到了,他的十幾輛車停在城外,駿馬抖擻著長鬃,前蹄刨著地面,警覺地豎起雙耳,看起來就像要隨時沖向前面的樣子。重耳穩(wěn)步向我走來,他的身后跟隨著他的隨從和眾臣,雖然衣服并不華貴,卻一個個容貌不凡,表情莊重。我看著離我越來越近的重耳,他的每一步,都好像重重地踩在地上,穩(wěn)當(dāng)而有力,他的身體從不搖擺,就像一塊巨石向我緩緩移動。

      我們彼此施禮,他一拜再拜,他的面容是既莊嚴(yán)又謙恭,眼睛里放出了穩(wěn)定而深邃的光。他的每一個舉動都合乎禮儀,優(yōu)雅而堅定,在遲緩里有著果決。一眼看去,這個人就與眾不同。他的跟隨者也一個個精神十足,即使是年齡較大的,眉宇之間也放射著英氣。我的王宮里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酒宴,各種酒肴禮器排開,我用諸侯之禮款待他,他的跟從者也呈以上賓之禮。對于這樣的人,我決不能怠慢敷衍。

      重耳想要推辭,也許他覺得自己只是晉國的公子,不愿接受與自己身份不符的禮遇。我說,將來的君王與現(xiàn)在的君王有什么不同呢?你現(xiàn)在雖然是公子,但你必將成為晉國的主人,我的宴席不僅為你預(yù)備,還為你的將來預(yù)備,你的賢明和德行我早有耳聞,可是卻不曾見到你,今日見到你乃是我的幸運。享用這諸侯之禮,你是受之無愧的。

      他身旁的趙衰說,公子還是應(yīng)該接受,因為這是上天的旨意。我們一直在逃亡的路上,許多小國都輕視你,大國就更不必說了。楚國是大國,楚國的君王既然這樣厚待你,你為什么要辭讓?這乃是上天讓你興起。他的另一邊的狐偃也說,上天的意志不可違背,我們是逃亡者,但讓大國君王敬獻(xiàn)諸侯之禮,雖然身份不能對等,卻是上天的旨令,不然楚國君王怎會這么做呢?

      我含笑頷首,說,我不久前曾做夢,夢見從北方飛來一只渾身披滿了各種色彩羽毛的巨鳥,我叫不來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它來自哪里,我也從沒有見過這樣華麗的鳥,但它飛到了我的跟前,發(fā)出了非常好聽的叫聲。這叫聲將我喚醒,我只知這個夢是祥瑞的,沒想到你卻來到了楚國,看來一切都是有征兆的。我也多次見過別的諸侯,但從來沒有做過這樣的祥夢。這的確是上天讓我有幸來款待你。

      筵席開始了,樂師高奏黃帝的古樂,美女翩翩起舞,我們面前斟滿了美酒。美酒的香氣在宮殿里繚繞,注滿了我們的鼻孔。我依照諸侯之禮九次獻(xiàn)酒,我們微醺中彼此問候致意。趁著令人眩暈的酒力,我們的熱情在蒸騰,渾身充滿了熱氣。我們的話語也越來越多了。

      我乘著酒興說,在我看來,你已經(jīng)是一個國君了,你也必將成為晉國的國君,但我也想,你若回到晉國,當(dāng)以什么來報答我對你的欣賞和厚待呢?重耳拜謝說,楚國山河奇秀,地廣物豐,什么好的東西沒有呢?美女、寶石和絲帛,應(yīng)有盡有,即使珍貴的飛鳥的彩羽、牦牛尾、象牙以及犀牛革,你都觸手可取。那些能夠到達(dá)晉國的珍品,也都是君王所剩,已經(jīng)是一些掉在地上的殘渣了。我真的想不出用什么來報答你。

      我說,即便這樣,我仍然想聽到你究竟怎樣想的。我們現(xiàn)在相見,相談甚歡,有什么不可說的呢?也許你做了國君之后,我們還會爭戰(zhàn)于中原,但我們畢竟有著今日的情誼。重耳回應(yīng)說,若是真能借助你的福運,也借助上天的護(hù)佑,我回到晉國之后,必定會經(jīng)常想起你對我的厚愛。我不愿和君王交戰(zhàn),但萬一不可回避,兩國兵戎相遇,我愿意避開君王的銳勢,后退九十里。若是這樣仍然不能得到君王的諒解,那么我就左手執(zhí)鞭與弓,掛著弓囊和箭袋,陪著君王決出勝負(fù),只有這樣才能報答你的施與。

      我聽后放聲大笑,我說,你的直率讓我感動。你能說出你想說的話,這說明你有著敞亮的胸襟。若是真如你所說,我也會手執(zhí)長戈,與你一較高下了。我看著重耳的目光,將斟滿的酒一飲而盡。我看見酒中有著我笑聲激起的微瀾,有著我閃爍的光。我所飲下的不僅是美酒,還有我們的交談、我的笑聲以及兵戎相見中的一道劍光。我似乎已經(jīng)看見了他拿著鞭子和弓箭的樣子,看見了他的戰(zhàn)馬和他的戰(zhàn)車,看見了他所射出的箭,箭的尾羽從他的弓上發(fā)出,帶著驚叫般尖利的響聲從我的耳邊飛過。

      國君為什么要這么厚待一個落難的晉國公子?還要排開筵席,陳列這么多酒肴和祭器,并施與諸侯之禮。重耳不過是一個公子,是被晉國拋棄了的公子,卻享受了國君這樣隆重的款待。國君竟然將其作為將來的晉國國君,他能不能回到晉國,還是一個疑問。因為晉國仍然有著國君,他要回去,必然被殺掉。

      而且跟從他的,也不過十幾個人,這么點人能做什么?他不過只有一個公子的名分,就值得這樣招待他?國君竟然為他九次敬酒,他不但不感到惶恐,還口出狂言,竟然說要和楚國兵戎相見。還夸耀自己要拿著鞭子和弓箭,與我的國君較量。我感到太憤怒了,實在是在君王的筵席上出于禮儀,不能站起來殺掉他,但我騷動的劍早已按不住了。

      我和國君說,請讓我殺掉這個人,這個人太過狂妄,你把他作為國君來款待,他卻以為自己真的是國君了。若是我們不殺掉他,一旦他回到晉國,必將給楚國帶來危害。我們?yōu)槭裁匆o自己添加憂患呢?你還將這將來的憂患放在了諸侯的筵席上,豈不是抬高了別人,又壓低了自己?楚國是泱泱大國,天下已經(jīng)沒有敵手,我們卻讓一個可能的對手喝掉我們的美酒,看盡我們的美女,又送給他寶玉,還讓他出言不遜。我已經(jīng)十分憤怒了,我們必須殺掉這個人,讓他到死亡里享用諸侯之禮吧。

      國君說,不,我們不能殺掉他。我們是大國,卻要殺掉一個流亡的公子,這怎么行呢?若是我們有著憂慮和恐懼,不是來自我們所款待的賓客,而是來自我們自己。若是我們不能修德自強(qiáng),怎會沒有憂懼?我們?nèi)鄙俦匾娜实拢瑲⒌粢粋€公子又有什么用?你掌管著楚國的兵權(quán),卻這樣意氣用事,還怎么應(yīng)對我們真正的敵人?一個人既要寬容大度,身懷仁德之心,又要臨危不懼,保持鎮(zhèn)定之態(tài)。你看見一個流亡的公子,聽到他所說的不合你心意的話,竟然就失去了禮儀和法度,還怎能擔(dān)當(dāng)大任?殺掉一個人是容易的,但身居高位就應(yīng)該看得長遠(yuǎn),而不是逞強(qiáng)凌弱。何況,晉國公子來到楚國,是信任楚國,也是楚國的貴賓,你怎能殺掉一個信任你的貴賓,這樣你將失去天下對你的信任。

      我說,可是,給他這樣的信任又有什么用?我們?nèi)糌潏D別人的信任,卻失掉了將來的機(jī)會,那將會得不償失?,F(xiàn)在殺掉他太容易了,可將來要在交戰(zhàn)中殺掉他,那就太難了。我們?yōu)槭裁捶艞壸钍×Φ姆绞剑纸o自己埋下隱患呢?信任只是一種名譽,而名譽是虛幻的,我們?yōu)槭裁捶艞墝嵲诘亩潏D虛幻的?我還是希望國君能夠允許我殺掉他,這樣我們就少了一個擔(dān)憂。

      國君說,若是上天保佑楚國,誰又能給楚國以憂患?若是上天偏袒晉國,我們即使殺掉重耳,你又怎能讓晉國不會出現(xiàn)其他賢明的君主?你也看見了,公子重耳是那么通達(dá),又莊重文雅,他使用的文辭既準(zhǔn)確又雄辯,既合乎禮儀,又富有文采,雖然處于困厄之境,但仍能不卑不亢,也不肯曲意逢迎,又有那么多卿相之才輔佐,這不是上天在佑護(hù)他么?若是天意要晉國復(fù)興,誰又能擋得住呢?

      我說,要么就將狐偃扣留,這個人一看就詭計多端,經(jīng)常在重耳的耳邊耳語。至少我們要將重耳的一個翅膀剪除,讓他不論走到哪里都飛不起來。國君說,那怎么行呢?我既給予別人諸侯之禮,又扣押了他的大臣,既施與別人頭上的冠冕,又剝?nèi)チ藙e人過冬的皮袍,我這究竟在做什么呢?我既施與別人以炙烤的肉,又奪取了他行路的干糧,這豈是君子所為?何況,詩上說,那個人不應(yīng)享有長久的厚遇。它的意思就是一個人若有了過失,就要受到指責(zé),他的優(yōu)遇也不應(yīng)有。我為什么要犯這樣的過失呢?

      我若明知所做的將會是過錯,卻非要這么做,豈不是錯上加錯?我是一個大國的國君,不能采用這樣的詭計和卑劣的手段。若我不斷效仿錯的,殺掉一個品性高尚的人,那么我也將失去國人的忠誠,即使是你也不會再信任我了。而且這也不符合禮儀和法度。我要用一把尺子衡量自己,這尺子必須是公正的,不走樣的,放到哪里都合乎規(guī)矩。我若不用這尺子,楚國的形象也將失去光輝,它將被暗淡吞沒。

      看來,國君不會聽信我的話,他遲早會為自己放棄了一個機(jī)會而感到悔恨。而這悔恨將是徒勞的,若到了要悔恨的時候,一切都難以挽回了。我是一個楚國掌管軍事的令尹,是將軍,我統(tǒng)帥千軍萬馬,最知道怎樣讓兵士列陣,也知道必須把遇敵交戰(zhàn)中可能的禍患除掉。不論他的品性是否高潔,也不論他是否遵守禮儀,只要他可能會給我?guī)聿焕?,我就會將其斬除。在這里不能有絲毫的溫情,也不能用別人的尺子度量自己,而是用自己的尺子度量得失。

      晉國公子來了,國君給他諸侯的禮遇,他卻文雅里含有張狂,他藏住了自己的尾巴,卻露出了尖牙。他現(xiàn)在還是一個沒有歸宿的流浪者,尚且這樣絲毫沒有將我的國君放在眼里,他若做了國君,又會怎樣呢?在筵席上,他根本沒有看我一眼,他不會知道我,也不會記住我。但我卻不僅知道了他,也牢牢記住了他。他既輕視我的國君,也輕視我。這不是輕視楚國么?我要記住這屈辱,將來我必定要讓他知道我。

      國君認(rèn)為重耳所說的話是出自內(nèi)心,也沒有什么可以反駁的理由。但是我也許會在以后找到反駁他的機(jī)會,我不用嘴巴反駁他,也不用美麗的言辭反駁他,我知道那樣的反駁是無用的。我將用我的利箭射向他,讓他知道什么是真正的言辭,什么是犀利的言辭。我用我的劍和長戈反駁他,讓他知道什么是可以說的,什么不可以說。讓他把內(nèi)心的張狂放回到內(nèi)心,或者放到可怕的死滅中。

      責(zé)任編輯: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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