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
從家里到單位,我計算過多次,不多不少,不快不慢,也就十二分鐘腳程。
我喜歡步行。大街上有的是三輪車,三元起步,縣城之內(nèi),最遠也就五元。五元夠坐一趟出租車了,但無論刮風下雨,天冷天熱,我一般不坐三輪車、出租車,除非有急事。我也不騎摩托車(會騎但不想騎),不坐公交車。我選擇的通常是步行。原因是,到單位后,工作或?qū)懽魅齻€多小時,坐在電腦前,除了茶杯里續(xù)水,我?guī)缀跻粍右膊粍?。中午下午,下班回家,我仍然不動,仍然坐著或躺著,吃飯或看電視,直到入睡。所以,在家和單位之間往返的四趟,是我難得的被動鍛煉的機會,我很珍惜。
我的工作不怎么忙,我也是一個紀律觀念較為淡薄的人,歷任領導都不怎么約束我,我往往也是那個最遲到單位卻又最后一個下班的人。我也是每天都要去上班、從不無故缺勤的人。因為我要利用空余的時間寫點兒什么。家里的電腦壞了幾年了,再也無法啟動了,我也懶得修,雙休日如果要寫作,我還是只能去單位。我在去單位或回家來的路上,走著,看著,嘴上叼著一支煙,腳步很慢,跟熟人朋友擦肩而過需要打一個招呼的,我也省了,只要用眼神示意一下就可。
我關注的,多半都是大街上的陌生人。
熱情的、冷漠的、高傲的、疲倦的、呆滯的、肉嘟嘟的、瘦的、滿頭白發(fā)的、骨感的、長滿橫肉的、陰著的、天真的、青春洋溢的、頑皮的、漂亮的、坦然的、慌張的、白嫩圓潤的、描眉涂了眼影的、大耳墜的、嚇人的腥紅嘴唇的、五官不怎么協(xié)調(diào)的、割了雙眼皮的、胡子拉碴的、滄桑的、未經(jīng)一絲兒風雨的……臉們,過去了,過去了,又過去了。
讓人想起龐德那首著名的詩:《地鐵車站》。
我常常這樣,??匆粡垙埲四槪總€人的都看。
看得沒意思了,我就不看了,而是專心走路。
有一天,我居然看見一張明顯帶著害羞的女孩子的臉。
這樣的表情,這樣的險,已經(jīng)不容易見到了。
我不動聲色,一直觀察著這張臉,女孩子從我身邊走過去之后,我又停下了腳步,期望她能回頭看看。看誰都行,不一定看我——我這張老臉也沒什么好看的。
我只想再看看那種難得的、害羞的神態(tài)。
她為什么要害羞呢?讓人浮想聯(lián)翩的。
我也知道,一個會害羞的女孩子,是幾乎不可能在大街上回頭的。
走過去的,趕超我的,是一男一女,年紀都不大,二十來歲的樣子。他們似乎在戀愛。年輕人戀愛的樣子,成年人是可以一眼就看出來的,因為經(jīng)歷過。
女孩不怎么漂亮。不漂亮的女孩是女孩里的大多數(shù)。
男孩也談不上英俊,英俊的男孩也只能是人群里的極少數(shù)。
她在他眼里可能不是最好的、最美的,他在她眼里也可能不是最稱心的、最合適的。但我看得出來,他們在相愛。
男女之間,有愛就行。
還能奢求什么呢?
有時候,我會遠遠跟在一個漂亮女人身后,看她的背影。我也不是專門跟著她,她與我在同一條路上能走多久,就走多久,她若去了我不去的街,我就不再跟著她了。有時候,她仍在我前面走著,我卻要拐進巷子里去,也就不用再跟了。跟著她且遠遠看著她的那一段路,我覺得,就是一種緣分:我與美的緣分。
我不讓她發(fā)覺我在跟著她,在觀賞她。我也不想讓她回過頭來看一看我,發(fā)現(xiàn)了我。我與她緣結于街頭,亦盡于街頭。
我更怕她回過頭來之后,臉并不如想象中的那么好看,或者,不如背影好看。
許多人,僅僅擁有好看的背影。
僅僅。
我到了街上,經(jīng)過得最多的,是店鋪,看得最多的也是守著鋪子的人。
守著鋪子的,多半是女人。女人中的一大半,又是那些年輕漂亮的女孩子。
要是有人在鋪子里購物就好了,我常常這么想,要是有人購物,無論他是誰,要買什么,守著鋪子的女孩兒就不那么寂寞了??晌铱吹降膮s常常是沒有顧客,女孩兒守著色彩斑斕的鋪子——女孩兒守著的鋪子,往往是這樣,像她守著自己的、盛裝的青春。甚至,像一位萬事俱備的新娘,守著清冷的新婚之夜、新郎缺席的婚房。看見那些無人光顧的精美小店,我常常會有這樣的聯(lián)想。
我年輕時常在下班后,替岳母守著一個小小的鋪子,一守就是好幾個小時。我懂那種等待的無聊。
許多人都在漫長而無聊的等待中,消耗著自己的大美時光。
有時候,我低著頭,只看人們的腳,故意不看人,不看他們的臉。
有時候,我先看鞋,想好了,再看人臉,用來印證我對臉或這個人的猜想到底對不對。
腳也是有表情的,或者,人們穿在腳上的鞋,也是有著各自不同的表情的。
穿了美艷高跟鞋的,多半都是妙齡女子。
穿著平底的北京老布鞋的,應該是中年人或老年人,他們喜歡舒適。
穿一雙亮锃锃的皮鞋的,肯定注重外表。
鞋尖或鞋幫上有泥漬的可能是個鄉(xiāng)下來的農(nóng)民工。
穿一雙拖鞋在街上溜達的,家就在附近,一定住得不太遠。
鞋面上有灰塵的,十有八九,急于趕路。
大熱天還穿一雙皮鞋的,不是上班族還能是誰呢?
鞋帶松了的——他還有更要緊的事兒需要盡快處理吧?暫時顧不上松了的鞋帶了。
鞋子普普通通,卻也干干凈凈——這是一個過日子的人。如果她是女孩子,就是很不錯的新娘人選。
以鞋看人,讓我覺得,是一件有趣的事情。
人在途中,不能直奔目的地,無論你的目的地多遠或多近。多在途中找一找樂子,你就走得不空虛,你會有一種充實感。
人的一生,都在途中。
大街上也不缺少看手機的人。看手機的人,在如今這個時代,任何地方,都不缺少:辦公室、客廳、衛(wèi)生間、床上、車上,也包括路上,遍地都是低頭族。
我也常常一邊走路,一邊看手機。
看手機的,其實,多半都是聊微信的。我也是。
小手機是一個大世界,微信相當于社會,有著百態(tài)。
如今我是在家忙,到單位也忙,只在家與單位之間的路上不忙。
卻也忙。
忙著在朋友圈點贊。這是禮儀。這也是很有必要的。朋友們親人們發(fā)了那么多東西,你看不看是次要的,既然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不點贊,就是態(tài)度的問題了。
有時,偶爾,我也忙于回復。人家發(fā)微信問你,你總不能不回答,是不是?
我也跟別人一樣,在路上握著手機看微信,聊那么幾句。當我抬頭時,已到了自家門口了。
某一時段,總是碰見一些相同的人,讓我覺到世界的小。
不是很熟悉,卻也認識,也沒多少交集。
“上班?”
“上班?!?/p>
微微一笑,擦肩而過,就這么簡單。
下午見面,還是這樣。明天見面,又是這樣。
想多說說,要多問問,搜腸刮肚,卻也沒什么想問的、可說的,竟一時無語,只能尷尬地笑笑,繼續(xù)各走各的。
也有期望在街上碰見的人,我也知道她在這個縣城,一直期望碰見她,卻又一直碰不到。幾年過去了還是碰不到。也不能給她打電話,也無事可說,也不能約她坐坐。
這樣的人,往往不多。往住只能存在心里。
又讓人覺得,小小縣城,有時也大。
我在小縣城,常見乞討者。
我也不是沒有同情心、憐憫心,但我不為他們所動,僅僅因為這樣乞討的,太多了,太常見了,我的收入又不允許我那么豪放地,一見乞討者,就慷慨解囊。
年老體衰無依無靠的、高度殘疾的、幼小的,的確令人同情,讓人憐憫??墒?,擺在我面前的實際問題是,這一個我要是給了他十元二十元,下一個怎么辦?今天要是給了十元二十元,明天我又怎么辦?
也有不那么讓人同情的,比如年輕力壯的,比如身體健全完全可以自己謀生的。他們憑什么要乞討?人的尊嚴,就那么不值錢嗎?聽說乞討已成為一種職業(yè)了,他們賺的,比我還多。在這樣的乞討者面前,你還給他錢,可就真是傻得可憎了。問題還在于,無人鑒定乞討者的窮與富、施舍者的該不該。
我的選擇是不給他們錢。一分也不給。真要給,當然也不止一分錢。一分錢有什么用呢?沒用。一毛錢也沒用,一元錢都沒有什么用了。但從或跪或坐或臥的乞討者面前走過時,我心里是那么不安,那么忐忑,仿佛我是小偷,仿佛我兜里揣著的,是本該屬于他們這些乞討者的錢。
與妻子一同上街,情況有所不同。每見一個乞討者,她都會十元五元地,留下一張兩張。她從不讓每一個乞討者在她這里走了空,起初我還勸妻子別給他們錢,后來我就不勸她了。她施舍她的,我堅持我的。
這種施予行為,妻子也有所得:她有一種小小的滿足感、幸福感。這也不是區(qū)區(qū)一二十塊錢就可以買來的。
我很少散步,但在夏天的傍晚,家里太熱,我偶爾也會散一次步。
小縣城的人,散步多往江邊走,我也是。江邊有很多散步緩走的、坐著納涼的、快步走路的、器械上健身的、開著很大的音樂跳廣場舞的、練太極的……可能也有談情說愛的吧。
在一塊空地,我停了下來,打算歇歇。我剛低頭點了一支煙,就看見一個好看的女孩,獨自一人,牽著一只好看的小狗,停在了這塊空地上。我抬頭望望天,低頭看看腳,不時抽一口煙,也不時地,盯一眼那只精致的小狗,瞄瞄那個精致的女孩。
這只小狗和這個女孩,真是太好看了,我忍不住多看了幾眼。
突然很意外地,躥出一條大一些的健壯的狗。大狗原來是一個跟女孩年齡相仿的大男孩牽著的,不知怎么逃脫了,男孩已經(jīng)追了過來,但又不知為什么,他看見了女孩牽的小狗后,卻不急于拴走他自己的狗了。他只是又給自己的狗挽好了剛剛掙脫的繩子,就站起來,不遠不近地站著。他讓狗們相互觀察、相互打量、相互嗅嗅。兩只小狗也是這么做的,它們近距離“認識”著對方,牽狗的女孩也不時地,不經(jīng)意地,偷偷看一眼男孩。
約一分鐘后,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男孩的男小狗突然抬起前半身,要上女小狗的后半身,而且,女小狗居然毫無拒絕的意思,是一副期待的樣子。
女孩猛拽自己的女小狗,可她的女小狗掙扎著,根本不想走開。女孩臉上唰一下紅了,更紅了,似乎不想走開的,不是她的女小狗了。
女孩硬生生拽走了很不情愿的女小狗,匆匆消失在散步的人流中。
剩下男孩和他的男小狗,悵然地,一個低頭沉默著,一個“汪汪”撲騰著。
事情發(fā)生的時間要是再遲一些,夜色要是再落下來一些,女孩也許就沒那么害羞了,就算她害羞,別人也是看不到的了,真這樣,也許,女孩就不必那么生硬地,拽走自己的女小狗了。
男孩與女孩,也就二十出頭的樣子。
凌晨兩點多,我在街上,遇見一個醉漢。
我出現(xiàn)時,街上空蕩蕩的,只有他一人。
這時還在街上,他的目的當然跟我一樣:回家。
他的意識,還算清醒。他還知道要前行。他也在努力前行,可他左趔趔右趔趔,就是無法前行。
朦朧的燈光下,我瞅了瞅他。估計六十歲左右了,也可能還不到。這個年紀還把自己喝得這么醉,似乎有些不應該了。他也沒有摔倒。他要是摔倒了,我也就有了上前扶他的理由或借口了,可他努力著,就是走不了,就是摔不倒!
我看見了他,走近了他,路過了他。我又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望著他。
左趔趔,右趔趔,他還在原地踏步,無法前行。
像我這一生。
我想走到他身邊,扶著他,送他回家,可我怕他不許我送他。我也有點兒怕他、怵他。他一直手舞足蹈罵罵咧咧的,似乎有暴力傾向,似乎有憤懣情緒。我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不敢近前去,我怕惹著了他,惹惱了他。
這是夏天,即使他真的回不了家,即使他終于摔倒了,在大街上,睡到天亮,也是不可能凍壞身子的。
我這么為自己找理由。
然后,我轉過身,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出了巷口,是一家藥店,藥店不僅賣藥,也賣紙巾、洗衣粉、米面、食用油這些日用品。不同的是,藥品在貨架上堂堂正正明擺著,日用品則在藥架后面藏著掖著。藥店是不能經(jīng)營這些日常用品的,可是,經(jīng)營了也就經(jīng)營了,與人方便,他有錢賺,不礙誰的事。買日用品的都是住在附近的干部職工家屬,他們常用醫(yī)療卡在這里消費。藥店的日用品一般都比超市貴,醫(yī)療卡里的錢,也不多,也取不出來,有時現(xiàn)金不方便,就用醫(yī)療卡在這里買些消費品。
這個藥店掙了不少錢。
藥店是一個年輕人開著的,年輕人左邊臉頰上有一塊幾乎覆蓋了半張臉的暗紅胎記。年輕人房也買了,車也買了,常用的,卻是一輛摩托車,常在藥店一側歪斜著。他的女人,算是漂亮:瓜子臉,皮膚很白,體形也苗條。她有時來藥店看看就走了,有時也給男人幫忙取個藥什么的。
藥店旁邊是個理發(fā)店,這個理發(fā)店專給老人孩子理發(fā),青年人或一些自詡有品味的人,不在這里理頭發(fā),他們嫌棄理發(fā)的四川小老頭,嫌他身上的衣服總是不那么干凈,嫌他身上總有一股若有若無的怪味兒,似乎是不怎么講衛(wèi)生的原因造成的。理發(fā)店的生意,談不上好,也談不上不好。理一個發(fā),別的店收二十塊,四川老頭兒只收十塊錢。
兩家店鋪門外,是一塊空地,空地外面才是人行道、車行道。兩個店鋪之間擺著一個象棋攤子。象棋攤子是理發(fā)的四川小老頭兒擺的,沒人理發(fā),他就下棋。他愛下棋。藥店的年輕人原來也跟四川老頭兒下下棋,現(xiàn)在不怎么下了。棋攤子一擺,不一會兒就來了跟四川老頭兒下棋的。棋下到一半,又來了理發(fā)的,他又理發(fā)去了,留一盤殘棋給后來的人接著下。
常見幾個臭棋簍子在那兒殺棋。青年人、中年人、老年人都有。一副象棋不值幾個錢,棋攤也不收費,愛下就下,想走便走。有圍觀而不作聲的,更多的是頭擠成一堆,邊看邊給交戰(zhàn)雙方支著的,下棋的往往做不了主,都給支著的搶了棋子,下在了想下的位置。下棋的常常直起腰,大聲抱怨,支著的常常站起身來,一臉訕笑,撓頭后悔。也有一兩個老人,遠一步坐著,也不看棋,只是聽著他們的吵嚷,不為所動。老人是來乘涼的,巷口總有徐徐的風。也有小孩,在旁邊的空地上,獨自玩耍。還有帶孩子的中老年婦女,一邊說著閑話,不時盯一眼旁邊的小孩。
遇上雨天,棋攤無人問津,一堆沒有收拾起來的棋子,胡亂扔著,理發(fā)的四川小老頭兒,嘿嘿一笑,將棋子裝進一個木頭盒子里,將盒子和棋盤擱在門后,鎖了門,舉一把折翅的舊傘,回家吃飯去了。他住得不遠。
吃了晚飯,等雨停了,他還會來到巷子口,開一陣子理發(fā)店,有人理發(fā)就理發(fā),沒人理發(fā),他就等一個過路人,跟他下棋。
我也會下象棋,也在這個棋攤子上,下過幾次棋。我已有十年不下象棋了。
有時走累了,我會在圍著棋盤的閑木凳上坐幾分鐘,歇一歇腳。很多過路人會在棋攤旁邊,歇一歇腳。
一個棋攤子,也是一幅有滋有味的俗世圖。
大街上最不缺的,除了手機,恐怕就是車了。
挨著你的、擋住你的、不小心蹭了你的衣服的,都是車。要避讓要提防的,還是車。我居住的小縣城,居然,人行道上也停滿了車,交警難道不管管嗎?上班下班十來分鐘路,我總是在車與車之間穿行,想不看它也不行。
我煩透了這些車:停下來擠人,走著時,吵人。
老婆也吵著要買一輛車,說是到了周末節(jié)假日,可以帶著孫兒到郊外走走看看。我有些動心,但看到街上這些堵得寸步難挪的私家車,我又打消了買車的念頭。上下班可坐公交車,要外出,有網(wǎng)約車、班車,這么方便還買一輛車,有這個必要嗎?
我生活的這個小縣城,車走得往往還不如人快。
要出遠門時,又覺得,還是有一輛自己的車比較方便。
到了外地,我居然不討厭那些來來往往的吵人的車了,有點兒怪。
我是一個不怎么外出的人。我喜歡穩(wěn)定的、平淡的、安寧的日子,忙工作忙生活之余,偶爾喝喝小酒,打打小牌,小醉幾個時辰,放松幾個時辰,就可。我還是個沒有遠大抱負從而也沒有遠大前程的人,我不想外出,出門才能闖世界干大事,但我不想那么做,我也知道我不行。老是外出,我深有體會,真是太累人了。我喜歡待在熟悉的環(huán)境里,做實在的事,瑣碎的事,這樣我才會有存在的感覺、活著的感覺。
我也不是不出門。
一個人到了外地,大街上走一天……幾天,卻看不到一個熟面孔,是什么感受?
對我來說,難以想象。
人是活在熟人社會的一種群居動物。哪怕整整一天不出門,你也得知道那些熟面孔就在門外不遠處,才行。否則不會安心。
我就是這樣。
熟人社會,是一個人的生存環(huán)境,陌生的人或事物也不是多余的,它是一個人的生存背景。人在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里,需要常常感受到生存的背景。
所以,外出,也不是沒有必要的。
正在自拍的,是一個老人,不少于七十五歲,有可能多于八十歲。老人的個子高高的,體也大,腰也圓,膚色較黑,黑里透紅,額上汗珠不少,皺紋卻不多。老人背著一個有些下墜的比較重的雙肩包,躲在人潮一側,在街邊一根木頭電線桿旁邊,居然舉著桿兒,對著空中的嵌在桿兒末端的手機,在自拍。他用的居然也不是老人機,是時下時興的華為5G手機。
這是我在重慶市磁器口古鎮(zhèn)游玩時,看到的一幕。
老人的視頻是拍給誰看的?老伴?兒女?孫兒?抑或鄰家的、相好的、一個滿臉皺紋的白發(fā)老太太?
不像是拍給老伴的,他的老伴多半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要是她還在世,多半會陪著他,一同無牽無掛地出門旅行。
也不可能是拍給兒女的。老人都這么一把年紀了,身邊卻沒有一個陪著他的人,要是有兒女,或者,兒女要是在乎他,也不會讓一個老人獨自出門遠行。萬一有個閃失怎么辦?兒女如果并不在乎他,他給他們這么津津有味地自拍,圖個什么呀!這么一把年紀了,真的沒有看開嗎?
拍給孫兒的?有這種可能。孫兒愛他卻未成年,還不能照管他的生活起居,也不能陪著他。孫兒也管不了不管父親的父母。但是,拍給孫兒的,照片已足夠,何必這么認認真真忘乎所以,要拍一個視頻?
只有一種可能:他是拍給一位老太太的。
他與那個老太太,可能相識不久,也可能相識已有很久很久了,他愛她,她也愛他,卻又不能和她在一起,所以要拍一個視頻發(fā)給她,讓她看到他,仔仔細細,看一看他。
重慶北站,高鐵上下來,在人頭攢動的人流中,我看見一個小女孩,睡在拖拽貨物的一架簡易小車上。
小車晃呀晃,晃呀晃,小女孩仿佛隨時都會掉下來,隨時也會醒來,但沒有。
她睡的,確確實實也不是童車。拉著簡易車的,也不是媽媽,是已到了奶奶或外婆這個年紀的一個小鎮(zhèn)婦女。本應牽在手上的女孩,此刻睡在車上,本應捆在簡易車上的一個碩大背包,卻在那個奶奶或外婆的背上。
至少,女孩的媽媽,在重慶工作。女孩肯定是從小鎮(zhèn)上,不遠千里趕過來,要跟媽媽團聚的。她已跟媽媽分別得太久了,她太想自己的媽媽了。即使到了國慶長假,媽媽還是忙,很忙,還是走不開,她媽媽肯定是身不由己的。小女孩肯定是整天吵著要媽媽,當奶奶或外婆的,終于不忍心了,就帶著女孩,進城來了。奶奶或外婆背上的包里裝著的,肯定,多半都是這個小女孩的換洗衣服。
我這么想。
女孩似乎不到三歲。三歲后,就可與父母團聚了,就能在城里上幼兒園了??墒沁@個小女孩,顯然還不到上幼兒園的年齡。
她睡得那么香甜。她肯定做了一個美好的夢吧?那是一個怎樣的夢呢?
在重慶,兒子兒媳要帶我們坐地鐵,去磁器口游玩。我們是從1號線始發(fā)站坐的。我與妻子都是第一次坐地鐵。我在地鐵上,這里望望,那里望望,有點兒好奇。我想我得熟悉這東西,以后出門用得著。
過了一站,又過了一站。
又上來了一撥人。座位有些滿了,中間有了幾個站著的女孩子了。
有個農(nóng)民工模樣的老人,估計是從鄉(xiāng)下來的,不到六十歲吧,也不算太老,走在最后面。他上地鐵后,朝里望了望,就在門口的我身邊站住了。老人身上有一些若隱若現(xiàn)的塵土,他可能是因此走在最后面的吧?
地鐵又啟動了,越來越快了。老人的身子有了一些晃。
坐在對面的妻子看見了,示意我挪挪。
我擠了擠旁邊的兒子,兒子擠了擠旁邊的兒媳,兒媳把坐著的孫兒抱在了懷里,我這邊就多了個空位。我拍拍坐椅,示意老人坐下,老人看了看穿得干干凈凈的我,四下里望了一下,猶豫了一下,終于還是坐了下去。
他盡量不讓自己挨上我。
我想說:“你可以挨著我坐下?!彼砩系膲m土,也不是太多,就算沾上了,下車后,輕輕拍一拍,也就沒有了。
但我沒有說什么,也不知道為什么。
默默坐了三站路。
我們要下地鐵了。我下地鐵時,老人沒有下。我發(fā)現(xiàn),他在悄悄望著我。
他眼里是有一種東西的。我能看見。
老人不知道,是我妻子示意我做了這些的。
責任編輯:胡汀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