闕亞萍
在京都祇園的石板小路,我感受到那擊中我內(nèi)心深處最隱秘部分的力量。
當酷似坂本玉三郎的身形的能劇藝人變調(diào)的唱腔與三弦的錚錚之聲,咿咿呀呀,緩慢而凝重地響起時,語言成了遙遠的背景,不再是人與人之間溝通的唯一工具。詞語可能被用濫,過度的表達會失去本質(zhì)。歌,舞,唱腔,情感,淚水,這些勝過語言的東西,在我眼前,如一條流動的絲綢,極致地鋪呈開來。
能劇藝人表演的是在日本非常有名的劇目《大蛇》。我不知道劇情是什么,更聽不懂唱詞,但我能感受到那哀傷之戰(zhàn)栗,之美。藝人穿著奢華的朱紅錦緞長袍,踩著木屐,手中握著一把折扇,躲在夸張艷麗的女子面具背后,抬頭,搖頭,側(cè)身,或者折扇掩面,通過一系列輕微的動作來表現(xiàn)“能面”之下那些暗潮涌動的——或悲傷,或喜悅,或凄絕的情感。藝人歌哭般的道白,流水般的舞姿,讓我感到融于時間與空間的極致之情,其濃郁,讓我完全忘了“能面”之后,是一張老人滄桑的臉。在能劇表演中,男人演女人,老人演少女,男聲與女聲的互轉(zhuǎn),很常見。
日本導(dǎo)演小津安二郎在電影《晚春》中有對能劇的致敬。一個長鏡頭掃過靜謐的房間全景。當女兒離去時,父親緩緩轉(zhuǎn)過身,臉側(cè)對觀眾,放下茶杯,切到臉部特寫,輕微的低頭,臉部的三分之二在陰影中,幾秒鐘后,抬頭,臉部的三分之二浮出陰影??占牛o默,惆悵,頹敗。他開始削蘋果,微光打在他枯枝般的手指上,身體的其他部分依然浸沒于黑暗之中。果皮一點一點剝落,垂開,看不清他的正臉,抹去光亮,側(cè)臉變成剪影。細節(jié)緩緩地流動著,一個孤獨的父親在女兒出嫁后的落寞一覽無余。
“幽玄”是日本能劇的美學指向。當藝人在臺上表演時,一幕幕或妖艷或玄靜的場景向觀眾傳遞出“心”不是封閉的內(nèi)在之物,而是可以通過指尖、腳尖、唱腔抵達的。真是一種諷刺??!我們認為表達情感是一種軟弱的象征。不懼怕情感和表達情感是能劇的美學意義,就像生命只有在流動的狀態(tài)下才是美好的。形容枯槁、死氣沉沉的人無疑是在辜負生命。
立原正秋寫過一本叫《能劇世家》的書,講述的是一個能劇世家由興盛走向沒落的悲劇故事,穿插講述信仰的危機。當男主角有一天早晨醒來,忽然失去了對從前視為生命的能劇藝術(shù)的熱情,當精神處于荒漠,肉體開始在情欲中掙扎,越渴求,越赤裸。他游走于不同的女人之間,即便置身于歡愉的高潮,疏離感依然如影隨形。妻子責問他,他也只是懨懨地說:“消遣而已?!?/p>
他對于能劇出色的表現(xiàn)力曾經(jīng)被他的老師視為能劇藝術(shù)的傳承和發(fā)揚者。實際上這個虛妄的角色并不能讓他的心沉潛下去,而逃離也沒有帶給他任何慰藉。“不過是從一種失語之痛走向另一種失語之痛?!弊罱K,他把自己投入了死亡的懷抱,換取了永恒的寂靜。一首哀傷凄美的物語!
能劇的舞臺呈四方形,上有屋頂,左手邊有狹長的過道,用于藝人的進場與退場。一把折扇作為道具,表達羞怯、喜悅、悲傷,有著多重意義。而能劇的“能面”卻是大有考究的。面具基本上被分為五類:老人、男人、女人、神、妖怪。夸張的面具在藝人的演繹,以及光影與音樂的配合下,會展現(xiàn)出各種復(fù)雜的情感。“能面”主要由工匠用柏樹木塊雕刻而成。當工匠與木塊邂逅,凝固的木塊具有了工匠的靈性,工匠也有了木塊的穩(wěn)定,深沉。否則,你怎么解釋,這凝固的面具,“看似微笑,眼角卻如泣如訴;看似悲傷,唇邊卻漾出一絲平和笑意?!薄澳苊妗本褪撬嚾说纳耢`。當藝人在表演之前對著“能面”祈禱一番后,戴上面具,藝人就不再是他自己了,而是他所扮演的角色。
“隱藏著花的才是真正的花?!北蛔u為能樂集大成者的世阿彌如是說。在14 世紀早期,戲劇作家觀阿彌及其子世阿彌將猿樂改編成緩慢凝重的能樂,并得到當時的掌權(quán)人豐臣秀吉的資助。這種表演形式被流傳開來,并沿襲至今,成為世界上最古老的戲劇,被置于“含蓄”的日本之美的對立面?!傲舭住币彩悄軇〉囊粋€重要特點。
能劇演員中父子搭檔比比皆是,比如《曾根崎殉情》,阿初由藤十郎扮演,德兵衛(wèi)則由他兒子中村飾演。而在此之前的數(shù)十年,阿初還是由藤十郎扮演,演德兵衛(wèi)的藝人卻是藤十郎的父親。幾十年來,藤十郎先和父親演戀人,之后又和兒子演戀人。
“讓我也一起去死吧……”藤十郎繃得緊緊的纖細的假聲抽泣了整整一生,他把語言化作“歌”,舉止化作“舞”,沒有人知悉“能面”背后的秘密。仿佛一個人必須被剝奪一些東西,才能在痛苦之中長出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