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振
一
12歲那年的暑假,我和表哥跟著姑父在汽車站外搭棚子賣水果。在縣城,能“蹲車站”的人都是厲害角色,因為車站旁聚集了三教九流的謀食者:小偷、乞丐、混混兒。姑父雖然只是個賣水果的,卻有幾分鋤強扶弱的俠義精神,在當?shù)匾菜闶莻€人物。
有一班開往省城的末班車,在夜間12點左右經??h城汽車站。午夜外出的人少,很少有人下車,那時我們就會收攤兒,在篷布搭的屋子里睡覺。
有天夜里,我睡得正香,腳底的瘙癢感使我從夢中驚醒。我睜開眼,看見表哥正咯咯笑著,用竹篾掃我的腳底。他從口袋里掏出兩根皺巴巴的香煙晃了幾下。
“走,抽根鳳壺去。”
看了一眼姑父,他在地鋪上打著鼾,我偷偷拿起掛在他頭頂?shù)牟厍嗌蚱ひ\裹在身上,跟著表哥溜了出去。
北方晝夜溫差比較大,雖然是夏天,后半夜還是很冷,表哥一邊擦著火柴點煙,一邊用腳踢我,示意我看看候車廳的臺階上坐著的兩個人,他問我:“你看那個老頭兒像不像韓茂臣?”韓茂臣是1996年熱播電視劇《大秦腔》的主人公。
我還沒看清楚,表哥已經走了過去,半瞇著眼睛問:“要不要桃子?自家產的‘大久保’,8毛1斤,給你便宜點兒,7毛?!?/p>
“韓茂臣”看了看我們,搖搖頭。我們有點兒失望,剛要走開,他問道:“小孩,附近有沒有飯館?我們已經一天沒吃東西了?!甭牽谝簦耜兾魅?。
他旁邊蹲著一個跟我年紀差不多的小女孩,只穿了一件薄褂子,凍得瑟瑟發(fā)抖。
這個點,飯店早都打烊了。
我有點兒可憐他們,就到棚子里拿了個吃剩的面餅遞給小女孩。老頭兒感激地向我點點頭,小女孩拿過面餅大口吃起來。
表哥把一根煙遞給老頭兒,問他是干什么的。老頭兒說他是江湖藝人,唱戲、雜耍都會。老頭兒看起來很疲憊,說話間氣都喘不勻。
二
表哥說:“原來是唱戲的,怪不得你長得像韓茂臣,那你唱一折‘呼喊一聲綁帳外,不由得豪杰笑開懷’,我給你一塊錢?!彼麖难澏道锬贸鲆粋€鋼镚兒,晃了晃。
“一天沒吃沒喝,渾身沒勁兒,唱不了?!彼仁菗u搖頭,而后指著我身上的皮襖說,“我給你們講個反穿皮襖倒穿鞋的故事,你把皮襖借我一宿,后半夜還是有點兒冷,蘭蘭會感冒的?!?/p>
原來那個小女孩叫蘭蘭。我們倆答應了,老頭開始講故事:
“從前有個少年一心想學成仙之術,便離開父母四處尋訪高人。一去多年都沒有尋到,直到有一天他碰到一位長須白袍、仙風道骨的長者,就要拜他為師。怎料高人不愿收他,只是指點他:‘如果有天你遇到一個反穿皮襖倒穿鞋的人,那就是你要找的神仙?!?/p>
“少年找啊找,又過了許多年,但一直沒有找到,只得在一個夜晚回了家。他敲響柴門,叫了聲‘爹’。父親聽到兒子回來,高興得胡亂披了皮襖、踩上鞋跑去開門。門打開那一剎那,少年發(fā)現(xiàn)他爹反穿著皮襖、倒穿著鞋,才恍然大悟,便跪倒在父親腳下。”
老頭兒講得繪聲繪色,我和表哥都被他帶進故事中。故事講完,他打了個長長的哈欠,看著我身上的羊皮襖。我把皮襖脫下來借給他,表哥還找了幾個舊紙箱給他們鋪了個床,祖孫倆蓋著皮襖,度過了這個夜晚。
三
第二天清早,我一起床就去候車室找他們,結果找遍了整個汽車站也沒看見老頭兒和他的孫女。他們和姑父的羊皮襖一起消失了。
姑父氣得吹胡子瞪眼,他從床底下翻出一把長刀,對著空氣做砍劈的動作,齜牙咧嘴地說:“我‘蹲車站’這么多年,還沒人敢在太歲頭上動土,要是讓我逮到那個人,一定活劈了他?!?/p>
我的父母聞訊后趕來了。父親二話不說,就對我一陣拳打腳踢。我大喊著:“如果不借給他們,他們會凍壞的?!?/p>
母親說,要是拿到市面上賣,那件羊皮襖值200元,差不多頂一個工人一個月的工資。
那天,母親去了廟里求菩薩,搖了簽。我記得有句簽辭是“完璧歸趙”,我就猜這件羊皮襖一定會回來。
四
晚上,母親罰我不許吃飯。我餓著肚子睡了好一陣,突然感覺有人往我嘴里塞了一塊硬糖,便睜開眼睛,迷迷糊糊地看見“韓茂臣”正沖著我傻笑。
地上擺著矮桌,姑父盤腿坐在桌旁,他剛喝完一杯酒,正咂著嘴。老頭兒坐過去和姑父碰杯,兩個人熱絡地聊著。我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韓茂臣”又回來了,姑父竟然原諒了他,還和他一起喝起酒。
老頭兒指了指小女孩,說:“蘭蘭今年10歲,這女子命瞎,日子過不下去,她娘跑了。她爹借錢買了一輛拖拉機,做生意?!?/p>
幾個月前,老人的兒子開著拖拉機,說要去漢中進蒜薹,拉到隴東南一帶銷掉,再買些隴東南的水果回老家售賣。但那次出了門后,他就再也沒有回家。
前段時間,老人每天都會做同一個夢。兒子在夢里告訴他:“我死在甘肅一個叫‘雞溝’的地方,是被人害死的。我開著拖拉機,路上載了個陌生人,那人請我喝酒,卻在半道上休息的時候一酒瓶砸在我的后腦勺上,把我扔在了‘雞溝’的一個廢棄池塘里。”
老人找過警察,也找過當?shù)卣?,但他的說辭聽起來近似怪力亂神,沒人相信。他只好自己帶著蘭蘭一路尋找,穿州過縣,靠討飯或者賣唱湊盤纏,一直找到了我們這兒。今早之所以消失,是因為他打聽到我們這里有個叫吉人溝的地方,和夢中的“雞溝”很相似。他領著蘭蘭一路打聽著找過去,把吉人溝走了幾十遍,卻沒有找到那個池塘,也沒找到兒子。
那天晚上,姑父喝高了,講起了義氣,讓我們把床讓給“韓茂臣”和蘭蘭。他拿來三條麻袋,趕著我和表哥在棚子外打地鋪,我和表哥擠在失而復得的羊皮襖下面睡了一夜。
五
那幾天,“韓茂臣”帶著蘭蘭早出晚歸,四處打聽兒子的下落,晚上回來在棚子里借宿。有時候,他們回來得早,我們就和蘭蘭一起玩。
蘭蘭說,媽媽離家出走的那天,她一直哭,爸爸則蹲在地上不說話。爸爸跟她承諾,媽媽很快就回來,但過了幾天,媽媽仍然沒有回來,爸爸也走了。
“韓茂臣”在我們這兒待了幾天后,花光了盤纏,開始在車站邊的廣場上賣藝。秦腔的所有曲目他都會唱。他的聲音渾厚蒼涼,唱著《逃國》《斬單童》《法門寺》等經典劇目,吸引了許多圍觀群眾。最令人興奮的是,他能將《斬李廣》中“七十二個再不能”完完整整地唱下來。西北人愛聽秦腔,所以他每天能收不少零錢。
有一些混混兒要跟“韓茂臣”收保護費,都被我姑父喝退。姑父抽著巴山卷煙,赤腳盤腿坐在自己的鞋上,瞇著眼睛,聽得心里十分熨帖。
“韓茂臣”白天唱戲,晚上回我們的棚子里,將掙來的毛票分類整理。他佝僂著身子數(shù)錢的樣子,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中。
每次數(shù)完錢后,“韓茂臣”會拿出其中一兩元錢交給我表哥,讓他帶著我和蘭蘭去買點兒零嘴,那是我們最幸福的時刻。
六
一天早上,“韓茂臣”又消失了。我下意識去找羊皮襖,果然,羊皮襖也不在了。
蘭蘭一直哭,勸不住。姑父就蹬上自行車滿城去找,可沒見他的半點兒蹤影。整整兩天,他都沒有回來。蘭蘭哭著說,爺爺把她扔下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我和表哥只好輪番逗她玩兒。為了讓她開心,甚至偷錢給她買了一瓶汽水。
這樣下去不是辦法,姑父找來我的父母,商量該如何安置蘭蘭。母親有3個兒子,一直想要個女兒,她和父親商量后,決定如果“韓茂臣”不回來,就認蘭蘭做女兒。父親同意了,我和表哥也暗自高興。
第三天的早上,“韓茂臣”回來了,一進棚子便跌倒在地上。姑父忙叫我和表哥把他扶到床上。他的額頭很燙。姑父脫掉他濕透了的衣服。表哥抱來被子捂在他身上,他還是抖個不停。姑父請來大夫,大夫查看一番后開了藥,叮囑我們要給他捂汗,汗發(fā)出來就好了。
躺了兩天,“韓茂臣”的身體好了起來,他抱著蘭蘭痛哭,說差點兒見不到蘭蘭了。
我們這才得知,那天半夜,他在夢中又見到兒子。兒子渾身赤裸,在一個水庫旁邊的池子里,向他哭訴:“爸,我好冷,衣服都被孤魂野鬼扒走了,快給我送點兒錢和衣服?!弊詈?,兒子責問他:“你什么時候才替我報仇?”
“韓茂臣”打聽到,我們縣東部有個1957年建成的水庫??h城到水庫所在的鎮(zhèn)子每天只有一趟來回的班車,他決定把蘭蘭留下,孤身前去。他知道我們一家心腸好,會照顧好蘭蘭,便暗自備下幾天干糧,趁大家熟睡時悄悄上路。
連著找了兩天,他把綿延十幾公里的水庫過篦子似的搜尋了幾遍,也到附近許多村子打聽,終究沒有找到兒子托夢所說的那個池塘。
回縣城時,他沒搭上車,本想一邊走,一邊搭過路車,沒想到山里忽然下起暴雨,而且根本沒有過路車。他就那樣淋著雨,走走停停一整夜才回到縣城。那30公里的路途中,多虧那件羊皮襖,不然他就被凍死了。
七
病好以后,“韓茂臣”要帶著蘭蘭離開,打算去另一個縣繼續(xù)找兒子。他說即便把全中國找遍,也要找到兒子,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我母親很喜歡蘭蘭,一直拉著她的手,舍不得她走,對她說了許多知冷知熱的話。我母親再三勸“韓茂臣”把蘭蘭留下,畢竟帶著個孩子穿州過縣不方便,孩子也遭罪。
但老人無論如何也不答應。他說再艱難,也不到送孩子的地步,何況蘭蘭是他這輩子唯一的親人了,以后還要供她念書上大學,靠她給自己養(yǎng)老送終。
母親做主將那件羊皮襖送給了他,叮囑他一定一定要照顧好蘭蘭。車子啟動后,我和表哥都哭了。
那是我人生第一次感覺到,有些人走了,就永遠沒機會再見了。
(臨 川摘自百花洲文藝出版社《所言非虛》一書,本刊節(jié)選,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