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 喬
北宋韓琦曾直言,歐陽修若與司馬遷、韓愈相論,可謂是“氣焰相薄,莫較高下”,我們由此也得以窺見歐陽修在北宋文學史上的重要地位。歐陽修一生創(chuàng)作散文1420余篇,現(xiàn)存散文500余篇。其作品文備眾體,各極其工,有政論、史論、記事、抒情、筆記文之類。歐陽修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不僅效法韓柳,推崇古文,以此變革晚唐、五代以來的綺靡文風;同時在創(chuàng)作技法上也不斷開拓創(chuàng)新,以“六一風神”聞名后世,為散文的創(chuàng)新發(fā)展做出了卓越貢獻。
近年來,學術界對歐陽修散文的研究熱度不減,佳作迭出,且大部分聚焦于對“六一風神”的創(chuàng)新性解讀以及歐陽修散文與其他大家散文的對比閱讀。如王春元老師和潘峰老師的著論《歐陽修散文藝術論》就是從“詩化”和“史化”兩個方面闡釋“六一風神”的內(nèi)涵,而王湘老師的著論《追求新奇與崇尚平易——論韓愈、歐陽修散文在語言和取象上的差異》則是通過韓愈散文和歐陽修散文的對比閱讀來揭示兩人風格的異同。當然期間也不乏綜合性的研究著作,如洪本健先生所著《歐陽修和他的散文世界》便是近年來研究歐陽修散文的又一力作。全書史料詳備,論述清晰,從生平經(jīng)歷到后世影響等各個方面詳細解讀歐陽修散文,學術觀點新穎,引人深思。本文就以這些優(yōu)秀的學術著作為參考底本,從宏觀視角出發(fā),把歐陽修散文放入古代散文發(fā)展史中來研究,通過闡釋其散文的繼承性和創(chuàng)新性以彰顯歐陽修散文的獨特魅力。
歐陽修對于韓柳等人的繼承,不僅在于重振古文運動的大旗,同時也表現(xiàn)在其早期散文創(chuàng)作中對韓文的模仿,使他早在當時便有“今之韓愈”的美稱。歐陽修晚年創(chuàng)作的傳世之作——《記舊本韓文后》,正是他少年時期對韓文推崇備至以及臨摹效仿的極佳證明。正因為歐陽修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積極汲取來自唐代散文的豐富養(yǎng)料,才使得他的創(chuàng)作一步步走向成熟,至臻至美,最終形成獨具個性的歐式散文風格。
縱觀歐公散文,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歐陽修在行文創(chuàng)作中總會有意凸顯其“明道”意識,這也是歐陽修對韓愈文章推崇備至的主要原因之一。他所提出的“師經(jīng)重道”恰與韓愈“文以載道”的道統(tǒng)觀點一脈相承。這個“道”應當具備兩個方面的意思:既是堅持宣揚仁義道德的儒家正統(tǒng)地位,同時包含一定的經(jīng)世致用思想。
歐公不僅堅持儒家的正統(tǒng)地位不動搖,透過他的多篇著作,我們也發(fā)現(xiàn)歐陽修的信仰追求更是深深植根于儒家的傳統(tǒng)價值觀。在《送徐無黨南歸序》中,歐陽修曾向?qū)W生徐無黨講述自己對于不朽于世的理解:“其所以為圣賢者,修之于身,施之于事,見之于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边@恰是對儒家“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這種入世價值觀的有力繼承。
與此同時,歐陽修還繼承了韓愈散文經(jīng)世致用、針砭時政的實用性特點。歐公極力反對當朝散文崇尚空談、脫離實際的風氣,并且嚴肅批評了文士“棄百事不關于心”的狀態(tài)。由于歐陽修所處的特殊政治環(huán)境和社會地位,他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便有意將韓愈經(jīng)世致用的道統(tǒng)思想進一步發(fā)揚,同時以社會生活為創(chuàng)作底本,使文學創(chuàng)作與社會現(xiàn)實之間建立起了一種更加緊密的聯(lián)系。因為“文章系乎治亂”,所以他自己在創(chuàng)作時也會有意地表露自己身為知識分子的使命感,這被洪本健先生總結為行道救時的責任意識。在其散文數(shù)量最多的政論文中,歐陽修往往就國家大事直言不諱,其憂國憂民的拳拳之心滿溢于紙稿。如在《與高司諫書》中,歐公毫不避諱地陳列并指責司諫高若訥的數(shù)條失職行為,甚至辛辣地譏諷其為“君子之賊”;而在《上范司諫書》中,歐陽修又轉(zhuǎn)以前輩口吻,細細闡述自己對于賢良諫官的期許:“誠以諫官者,天下之得失,一時之公議系焉?!币虼?,當宋仁宗就國事征求意見的時候,歐陽修更是不顧個人安危挺身而出,直陳現(xiàn)下三弊五事。在歐陽修眼里,諫官就應拋下個人榮辱而“任天下之責”,此足見歐公作為一代賢官愛國愛民的赤誠之心。
文和道的關系問題,隨著中國散文的發(fā)展一直備受討論?!暗馈敝饕肝恼碌膬?nèi)容,而“文”則強調(diào)顯露于淺層的外在形式。歐陽修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曾多次主張文道結合:強調(diào)雖然道是根本,文為道服務,但切不可棄文取道。同時他極為贊同并借鑒韓愈對文道關系的合適處理,即不偏不倚,文道并舉,所以稱韓愈是“有道能文,萬世宗師”。
宋代初年,晚唐體的綺靡文風拂過南北,盛行一時。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歐陽修接過韓柳古文運動的大旗,極力主張文章應具有言之有物的特點,將文意通暢作為寫作的首要目的。
歐陽修認為過分華美的文字,雖“文章麗矣,言語工矣”,卻無異于“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若文遠勝于道,則作者的文字不再能帶給讀者閱讀的真實感,從而走向形式主義的誤區(qū)。其解決之道便是呼吁創(chuàng)作者們改變審美角度,重新認識道的作用,“師經(jīng)必先求其意,意得則心定,心定則道純,道純則充于中者實”,用充實的內(nèi)容來填補形式下的空洞。
“有道能文”則是指文章創(chuàng)作的實踐過程中,在重道的基礎上也注意文的形式問題,形成文道之間的動態(tài)平衡,用適合的表現(xiàn)形式來承載相應的內(nèi)容。對此,歐陽修不僅是在理論上提倡,也在文章寫作中身體力行。他一生勤于著述,其主導修撰的《新唐書》以及獨自撰寫的《新五代史》不但內(nèi)容翔實,有著豐富的史學價值,還能靈活運用自己豐富的敘事技巧,使得這些史書同樣具備賞析品味的文學價值。
不少學者在研究歐陽修的散文成就時,總傾向于用“六一風神”來概括歐陽修散文的整體風貌和審美特色。這既是對歐文在風韻、風雅、風度、風味上的贊譽,也是對其文章在神采、神情、神境、神韻等方面出神入化的欽佩。關于“六一風神”,洪本健先生在書中這樣界定:這是以情感外顯為本質(zhì),以散文詩化為標志?;诖?,我們可以知道“六一風神”既是歐陽修散文的特點,也標志著歐陽修在散文創(chuàng)作上的嘗試探索,使其無愧為宋代散文的先聲。
富于情感性是歐公散文的重要特點,也是歐陽修在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獨具匠心。他十分重視散文中的情感抒發(fā),強調(diào)文學作品要真實地再現(xiàn)作家的情感狀態(tài)。正如他自己所言,“喜怒哀樂,必見于文”。他的這一主張也得到了后世學者的認可,被視為“六一風神”的核心要義?!傲伙L神”以情韻始,情感澎湃,行文暢達,情到深處即便是曲終言盡,亦余韻綿長。當代學者王水照指出,正由于歐陽修極大地發(fā)展了散文的抒情性,使宋代散文迎來了散文發(fā)展史中的重大變革。
以著名的《醉翁亭記》為例,只需初覽文章,我們就能感受到歐陽修散文中滿溢而出的輕松愉悅之情。除了情溢于字外,在一些看似漫不經(jīng)心的閑談描寫中,歐陽修也能牢牢抓住情作為全文的線索,用一個“樂”字推動全文的寫作?,樼痫L景的秀麗之樂和游人宴飲的游戲之樂,官民之樂和鳥禽之樂等種種樂趣交織在一起,匯編為一篇情感洋溢的樂文,呈現(xiàn)在讀者眼前。歐陽修用最純粹的情感驅(qū)動寫作,全篇的情感線索以發(fā)現(xiàn)樂為始,經(jīng)過體悟樂、尋找樂,最后落回到對樂這種情感的升華。歐陽修以情始,又用情結,從而形成一個完整的情感閉環(huán)。
當然,歐陽修在散文抒情上也并非一味地只強調(diào)歡樂愉悅之情,如其名篇《瀧岡阡表》《祭石曼卿文》等就是以悲作為情緒視角切入。在《祭石曼卿文》中,歐陽修以“嗚呼曼卿!”這樣怨憤悲切的呼號作為每一段的開頭,從而奠定全文悼念亡友的感傷基調(diào)。嗚呼之詞既出,讀者在尚未知曉石曼卿故事全貌之時,就已深深陷于歐陽修所營造的感傷氛圍。同時,在行文的結構布局上,歐陽修更是大量省略關于石曼卿具體事例的描寫,轉(zhuǎn)以第一人稱口吻與石曼卿進行跨越生死的對話。歐陽修對好友的痛惜之情、懷念之情在作者對話式的回憶中愈演愈烈,用情感的層層遞進推動文章的行文布局層層深入,使文章層次分明、高潮迭起。歐陽修在結尾處聲淚俱下地悲號:“吾固知其如此,而感念疇昔,悲涼悽愴,不覺得臨風而隕涕者,有愧乎太上之忘情?!辈粌H讓人感同身受全篇噴薄欲出的悲情,同時由于大量語氣助詞的使用,凸顯了歐陽修在得知好友離世后的情緒翻涌,更加渲染悲情。統(tǒng)覽全篇,歐公的文字恍若字字帶淚、句句泣血,文章創(chuàng)作在強烈情感的推動下一氣呵成,真可謂是情至深處,不吐不快。
只是,形成情韻不單靠洶涌澎湃的情感,還依賴于作者對這份情感的理性控制,情緒雖隱卻濃。在《釋秘演詩集序》中,文章前半節(jié)敘述歐陽修因賢士才華得不到施展而哀嘆不平,前期情緒洶涌噴薄,蕩氣回腸。然而結尾處卻意外收歸于“予亦將老矣”的平易慨嘆。這并非情緒不夠濃烈,況溪流清淺仍暗含渦流,情意雖含蓄卻是藏無限深情于紙筆后。孫琮評賞歐陽修的送別佳作《送陳經(jīng)秀才序》時,也認為歐陽修是將滿腔深情藏于文字底下。所以盡管讀者初看只覺普通,但若細讀便會恍然體悟其中潛藏的深情,可謂是“將兩人情緒曲曲寫出,卻無一筆落相,真是古人中高手”。歐陽修的創(chuàng)作既可以讓滿溢的情感沖破紙張的束縛直擊人心,也可以將深情娓娓道來,情深而隱,無愧為散文抒情的高手。雖說“和平之言難工,感慨之詞易好”,歐陽修卻兼而得之,既有強烈情感的抒發(fā),也有對情緒的理性克制和平淡敘述。正因如此,歐陽修的散文才會既能以情動人,又留下引發(fā)無限遐思的余音,讓歷代讀者回味無窮,感之甚深。
除了文章抒情性上的特點,洪本健先生還指出歐陽修的“六一風神”是以散文詩化為標志的。也就是說歐陽修的散文,語句流動、意境優(yōu)美、用詞精練,像一首雋永的小詩,從而迥別于唐文。總而論之,我們可以將其詩化特征總結為八個字:平實自然,意新語工。
歐陽修雖推崇韓柳,但在學習模仿中摒棄了韓柳奇險怪癖的用詞習慣。他所寫的文章語言流暢,通俗易懂,既沒有意義上的滯澀窘迫,也沒有語句上的佶屈聱牙,反而全篇都充斥著一種返璞歸真的自然純粹。
我們能通過對韓歐散文的橫向比較來感受歐陽修散文詩化的這一特點。韓愈和歐陽修都曾撰文感嘆人才選拔制度的不公,韓愈據(jù)此寫下了《藍田縣丞廳壁記》,而歐陽修則作文《送曾鞏秀才序》。通觀全文,不難發(fā)現(xiàn)韓文筆調(diào)譏諷,奇特新穎,寓諷刺于描寫,而歐文則行文平易,落墨自然,雖無驚人之筆,也足夠引人深思。再細研遣詞造句,韓文中“種學績文”“泓涵演迤”等詞句皆為作者獨創(chuàng),用詞求奇求新。反觀歐文的遣詞造句就多樸實平易,顯得直白不少。說到曾鞏因為不合理的制度被淘汰一事,“雖有魁壘拔出之材,其一累黎不中尺度,則棄不敢取”。歐陽修僅用寥寥數(shù)句,并輔之以生活化的比喻,就簡明扼要地點出了科舉制度的不合理之處,既沒有字詞上的繁復,也沒有語意上的曲折。自然平易這個特點不僅僅在于行文風格和字詞的遣調(diào)選擇,也點明了創(chuàng)作者在文章造境和寫作心境上的造詣。歐陽修在教導弟子徐無黨為文時,就指出想要文章暢達自然,就要擯棄雜念,遵循自然之至。因此,歐文在文體風格上的包容氣度,較之韓柳,可以說是略勝一籌。究其自然平易風格形成的原因,不僅與歐陽修所處時代的政治背景、文化氛圍息息相關,也和歐陽修在思想上接受老莊哲學密不可分。歐陽修一生不為富貴功名所拘束。在仕途不順時,他亦能急流勇退致仕歸田,與友人閑話論詩。他的人生態(tài)度豁達淡然,頗有道家之風。
但是風格平實并非等同于用語的淺俗。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曾轉(zhuǎn)引梅圣俞的話,來表明自己的觀點:“詩句義理雖通,語涉俗而可笑者,亦其病也。”表明了自己即便追求語言風格的言簡意賅,也不會作俗語的創(chuàng)作理念。
為了追求平實文字上的意新語工,歐陽修在創(chuàng)作時有意吸收駢偶文的結構、語言特點,通過字詞音韻方面的布局錘煉,增強文章的藝術性和感染力。如此一篇文章才能謂之作者得心,覽者會意。如在《祭石曼卿文》中,歐公就通過“卿”“英”“靈”“形”等字相押,構成清音幽韻之美。加之句式上的長短相間,全文顯得張弛有度,節(jié)奏鮮明,極大地表現(xiàn)了作者的悲怨。不僅如此,歐陽修還會有意運用虛詞,使文章音韻和諧,富含聲律之美。歐文在追求風格淡雅的同時,也強調(diào)用詞的精準。因而歐陽修的散文,既有天然去雕飾的清新自然,也有清水出芙蓉的精巧靈動。
由此觀之,歐陽修散文在璀璨絢爛的散文史上確實留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成功連接了唐宋兩個時代的散文高峰,具有承上啟下的重要地位。歐文一方面繼承韓柳散文的優(yōu)點,將唐文遺韻發(fā)揮得淋漓盡致;另一方面,也開創(chuàng)了宋代的散文先聲——“六一風神”,既增強了散文創(chuàng)作中的抒情性,也賦予了散文詩化特征,直接影響了后世文人的散文創(chuàng)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