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慧遠
清代學者張書紳說:“《西游記》一書,原是千古疑案,海內(nèi)一大悶葫蘆?!保ㄐ抡f《西游記》總批)自《西游記》刊世至今,相關(guān)研究屢見不鮮、不可勝數(shù),眾說紛紜、莫衷一是,釋儒、談禪、證道等各家都自圓其說,而其中影響較為深遠,至今仍被有些研究者所尊崇的則是與明代心學緊密聯(lián)系的“求放心”之說。此種觀點認為《西游記》的“取經(jīng)”過程,實際上就是一條“明心見性”的心路歷程。
明代關(guān)于《西游記》的研究肇始于萬歷二十年(1592)刊行的金陵世德堂本《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簡稱“世德堂本”或者“世本”,全書二十卷一百回,這是現(xiàn)存最早的《西游記》版本),此書前有陳元之所撰的《刊西游記序》。陳《序》全文共有672字,雖說簡短,但言簡意豐、辭近旨遠,對后世對《西游記》的研究影響很大。陳《序》先引用司馬遷和莊子之語說明《西游記》被人遺忘的緣由:“太史公曰:‘天道恢恢,豈不大哉!譚言微中,亦可以解紛?!f子曰:‘道在屎溺?!坪趿⒀?!是故‘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舯匾郧f雅之言求之,則幾乎遺《西游》?!比缓髮Α段饔斡洝纷髡吣:膫髀勛隽撕喴慕榻B:“(《西游》)一書,不知其何人所為。或曰:‘出今天潢何侯王之國’,或曰:‘出八公之徒’,或曰;‘出王自制’?!庇纱它c出了《西游記》作者的不確定性,而后鮮明地指出了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旨:
其《敘》以為:孫,猻也,以為心之神。馬,馬也,以為意之馳。八戒,其所戒八也,以為肝氣之木。沙,流沙,以為腎氣之水。三藏,藏神、藏聲、藏氣之三藏,以為郛郭之主。魔,魔,以為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顛倒幻想之障。故魔以心生,亦以心攝。是故攝心以攝魔,攝魔以還理。還理以歸之太初,即心無可攝。此其以為道之成耳。此其書直寓言者哉!
文中假借“舊敘”之說把唐僧師徒四人比作人的五臟六腑,孫悟空為“心之神”,白龍馬則為“意之馳”;豬八戒是“肝氣之木”,沙和尚則是“腎氣之水”,唐僧更為“郛郭之主”,最終達到“歸之太初”,即歸之于“心”的目的。陳元之認為師徒四人“西天取經(jīng)”就是為了消除心魔,其中的魔就是“口耳鼻舌身意恐怖顛倒幻想之障”,也就是達到“心意本真”的障礙,而取經(jīng)途中唐僧師徒斬妖除魔則是為了“攝心以攝魔,攝魔以還理”,最終達到“歸之太初”“心無可攝”的“道之成”大境界,所有這些恰與心學所強調(diào)的通過見聞實踐來達到心性修成的主張一脈相承。
陳元之不僅對小說的主旨做了深入的探討,更對小說的藝術(shù)審美特征進行了仔細的闡釋,認為“濁世不可以莊語也,故委蛇以浮世”,也就是說《西游記》之所以有些詼諧幽默之語,是因為“濁世不可以莊語也”,雖然《西游記》的語言“浪謔笑虐以恣肆”,但“其言始參差而俶詭可觀;謬悠荒唐,無端崖涘,而譚言微中,有作者之心,傲世之意”。由此陳元之認為小說完全可以通過奇幻的藝術(shù)手法來達到立言的目的,在“謬悠荒唐”之中見出“作者之心,傲世之意”。
總之,陳元之的《刊西游記序》從作者的傳聞、小說的創(chuàng)作主旨、審美藝術(shù)特征三方面對《西游記》進行了全面而簡潔的論述。
同時在世德堂本《西游記》中,我們還可以看到陳元之對《西游記》文本的零星評點。這些評點有夾批八條,共六十七字,分別分布于第一、二、四十一、四十七、四十八、六十四、一百回中。其文字長短,夾注內(nèi)容不一。第一、二回“夾批”屬于評論性文字,而第四十一、四十七、四十八、六十四、一百回則屬于注音注義的內(nèi)容。世德堂本《西游記》“夾批”的核心與精華主要集中在第一、二回的“評論性文字”中。第一回有兩條“夾批”,出現(xiàn)于美猴王編筏渡海、求仙訪道,在樵夫指點下來到“靈臺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一條“夾批”是:“靈臺方寸,心也?!绷硪粭l“夾批”則為:“斜月像一勾,三星系三點,也是心。言學仙不必在遠,只在此心。”兩條“夾注”皆隱喻一“心”字,是指孫悟空學道即是“修心”。因此,孫悟空之“求仙訪道”“大鬧天宮”“被壓五行山下”,以及保護唐僧取經(jīng)歷經(jīng)九九八十一難,最終求得正果的過程,也即是完成了其“修心”的真實寫照,詮釋了陽明心學“正念頭”“正不正以歸于正”“去其心之不正,以全其本之正”的心路歷程。這兩條“夾批”被后來的李卓吾評點《西游記》時照搬,并加注云:“一部《西游》,此是宗旨?!?/p>
由此可見,在世德堂本《西游記》中,不管是陳元之的《刊西游記序》還是其中的“夾批”,雖然文字簡短,但對《西游記》的主旨和審美特征進行了較為深刻的概括,言近旨遠,成為《西游記》評點的濫觴,開啟了日后謝肇淛關(guān)于《西游記》“放心”之說的新境界,也使得《西游記》在“心學”的研究道路上越走越遠。
謝肇淛(1567—1624),字在杭,號武林,長樂(今屬福建省福州市)人,明萬歷二十年(1592)進士。入仕后政績斐然,同時“酷愛讀書,廣學博識,家中藏書頗豐”。他關(guān)于《西游記》的論述則主要集中于《五雜俎》中。書中所體現(xiàn)的思想見解和文化精神多受王陽明心學及佛、道思想之影響。對于王陽明的思想,謝肇淛這樣評價:
新建良知之說,自謂千古不傳之秘,然孟子諄諄教人孝弟,已拈破此局矣,況又鵝湖之唾余乎?至于李材止修之說,益迂且腐矣。夫道學空言,不足憑也,要看真儒,須觀作用。
在這里謝肇淛對所謂的“良知之學”進行了無情的批判,認為此說“益迂且腐”,“夫道學空言,不足憑也,要看真儒,須觀作用”。由此可見,謝肇淛目光敏銳,在他看來“真儒”的標準不是看其人提出了什么“學說”,而是要看他的事功和作為。為此謝肇淛指出:“事功之離學術(shù),自秦始也,急功利而焚《詩》《書》;學術(shù)之離事功,自宋始也,務(wù)虛言而廢實用。故秦雖霸而速亡,功利之害也;宋雖治而不振,虛言之害也?!笨梢赃@樣說,謝肇淛對儒者的空談心性、面對實際事務(wù)卻束手無策的空疏學風極為反感。
雖說謝肇淛反對儒者的“道學空言”,但在對《西游記》的評論中卻充分地利用了“心學”——這種所謂的“空言”??梢?,思想上的極力反對,并不代表他在具體文學實踐中的拋棄。而在具體的文學批評中,“心學”成為謝肇淛文章中重要的理論支撐、有力武器。為此謝肇淛在《五雜俎》卷十五“讀《西游記》”中這樣寫道:
小說野俚諸書,稗官所不載者,雖極幻妄無當,然亦有至理存焉。如《水滸傳》無論已,《西游記》曼衍虛誕,而其縱橫變化,以猿為心之神,以豬為意之馳,其始之放縱,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歸于緊箍一咒,能使心猿馴伏,至死靡他,蓋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其他諸傳記之寓言者,亦皆有可采。惟《三國演義》與《錢唐記》、《宣和遺事》、《楊六郎》等書,俚而無味矣。何者?事太實則近腐,可以悅里巷小兒,而不足為士君子道也。
這里謝肇淛以“求放心”三字來概括《西游記》的主旨,認為孫悟空始之大鬧三界、上天下地的行為是“起始之放縱”,而后來戴上緊箍咒,并經(jīng)歷八十一難,就是為了使“心猿馴伏”,將放縱的心收回來,即所謂的“放心之喻”。此說可謂開日后“放心”說之先河,這既是對陳元之的“還理以歸之太初,即心無可攝。此其以為道之耳”“修心”之說的繼承,也成為明代《西游記》眾多評論中的點睛之筆。
“求放心”是陽明心學的基本思想,也稱作“致良知”,是指使受外物迷惑之心回歸到良知自覺境界?!胺判摹笔侵副煌馕锩曰蟮姆乓葜?,最早出現(xiàn)于《尚書·畢命》:“雖收放心,閑之維艱。”這里的“放心”便是指放縱之心。后來到了孟子,則在《孟子·告子上》說:“學問之道無他,求其放心而已矣?!睆娬{(diào)“學問之道”的目的在于“求放心”。到了宋代,司馬光在《答景仁論養(yǎng)生及樂書》中言:“朝夕出入起居,未嘗不在禮樂之間,以收其放心,檢其慢志,此禮樂之所以為用也?!边@里的“收其放心”是指運用禮儀教化的手段束縛其放縱之心。而后明代發(fā)展到陽明心學則強調(diào)對內(nèi)心的修為,修身養(yǎng)性,即所謂的“致良知”?!傲贾币辉~源于《孟子·盡心上》:“人之所不學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慮而知也,良知也。”“良知”指本來天賦的道德觀念,而“致”有“達到”的意思,所以“致良知”之意是指行為要達到良知的要求,故王陽明的“致良知”便是要求你的行為能夠達到遵從內(nèi)心良知的要求。
綜上所述,這里的“放心”都是指放縱之心,而謝肇淛的“求放心”則是運用禮儀教化約束放縱之心。而這正與《西游記》整體構(gòu)思的主旨相吻合。
由此可見,謝肇淛的“求放心”之喻既具有深厚的哲學基礎(chǔ),又有具體內(nèi)容的支撐,具有較大的影響力和說服力。稍后李卓吾在評點《西游記》中便用“心學”理論來駕馭整部小說,認為“游戲之中,暗傳密諦”。到了近代,魯迅更是贊同謝肇淛的“放心之喻”之說,他在《中國小說史略》中曾這樣評論《西游記》:
評議此書者……或云勸學,或云談禪,或云講道,皆闡明理法,文詞甚繁。然作者雖儒生,此書則實出于游戲,亦非語道,故全書僅偶見五行生克之常談,尤未學佛,故末回至有荒唐無稽之經(jīng)目,特緣混同之教,流行來久,故其著作,乃亦釋迦與老君同流,真性與元神雜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隨宜附會而已。假欲勉求大旨,則謝肇淛(《五雜俎》十五)之“《西游記》曼衍虛誕,而其縱橫變化,以猿為心之神,以豬為意之馳,其始之放縱,上天下地,莫能禁制,而歸于緊箍一咒,能使心猿馴伏,至死靡他,蓋亦求放心之喻,非浪作也”數(shù)語,已足盡之。
在這里,魯迅先生對清人對《西游記》主題的勸學、談禪、講德等觀點進行了批評。在魯迅看來,如果硬要探討《西游記》主旨的話,那么謝肇淛的那段關(guān)于《西游記》的論述則頗為中肯,認為心生心魔,通過某種修煉,則心魔馴伏,心歸于靜,僅此而已。
無論是陳元之《刊西游記序》,還是謝肇淛在《五雜俎》中的“讀《西游記》”,都與當時社會上王陽明“心學”盛行有關(guān)。我們知道,“心”絕對是《西游記》中的“主題詞”,而在一百回的回目中,直接與“心”字有關(guān)聯(lián)的回目竟多達二十九個,這也充分說明《西游記》完全是一部修心之作,正如在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所言,孫悟空大鬧天宮、被壓五行山下、西天取經(jīng)成正果,“實際上隱喻了放心、定心、修心的全過程”。“具體而言,假如說前七回主觀上想譴責‘放心’之害,而在客觀上倒是贊頌了自由和個性的話,那么以第七回‘定心’為轉(zhuǎn)機,以后取經(jīng)‘修心’的過程,就是反復說明了師徒四人在不斷掃除外部邪惡的同時完成人性的升華,孫悟空最終成了一個有個性、有理想、有魄力的人性美的象征。”《西游記》“在神幻、詼諧之中蘊含著‘三教合一’的哲理。這個哲理的主體是被明代個性思潮沖擊改造過了的心學。因而作家主觀上想通過塑造孫悟空的藝術(shù)形象來宣揚‘明心見性’,維護當時的社會秩序,但客觀上倒是張揚了人的自我價值和對于人性美的追求”,“有限度而不自覺地贊頌了一種與晚明文化思潮相合拍的追求個性和自由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