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婷
本文系河南省高校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空間批評視閾下安德森作品中身份認同問題”(項目編號:2018-ZZJH-538)。
被??思{稱為“我們這一代作家的父親”的舍伍德·安德森的成名作《小鎮(zhèn)畸人》自問世之后,西方對其文學批評呈現(xiàn)出多樣性。然而,研究要么立足于心理學理論,要么立足于性別理論,即使存在性別研究,也是在性別二元對立的框架下,分別對男性和女性進行研究,多探討規(guī)范的男性氣質或者女性氣質,缺乏將兩性合并起來置于統(tǒng)一文化背景下的認識,割裂了兩性之間的矛盾統(tǒng)一性,忽視兩性之間存在建立互相認同的可能性,更沒有觸及其背后隱藏的性別秩序,無法洞察安德森對理想性別關系的思考,不足以全面把握作品的文學價值以及對后世的影響。
社會性別是人類最基本的屬性,兩性關系構成的性別秩序也是最基礎的社會秩序。歷史上不同的文化形態(tài)對性別秩序提出不同的要求,人們在不同性別秩序下的實踐反過來又促進著文化形態(tài)演進和社會結構變革。農業(yè)文化中,參與繁重體力勞動的男性開始成為勞動組織者。隨著男性經濟支配權的確立,女性的勞動價值被貶損,迫使女性逐漸退居附屬地位,以男性為主角的父權制開始對女性進行貶抑,女性被降至從屬地位,以男性為中心的性別秩序漸而形成。男尊女卑的性別秩序得以形成后開始存續(xù)。工業(yè)社會變革了生產方式,科學技術降低了對參與勞動的女性體力的要求,女性從家庭重新進入公共領域,使實現(xiàn)自身價值和人格獨立具備可能性。但是,性別關系仍然受制于父權制下“男外女內”的固有模式,長期被男性賦予服從等性別特征的女性仍要面對歧視和機會不均的狀況,也給性別秩序帶來新挑戰(zhàn)。
《虔誠》中的路易絲是其家庭的受害者,更是父權制性別秩序社會中的受害者,該性別秩序否認女性身份和自我實現(xiàn)。路易絲被頑固的父權制和沮喪的愛情束縛,生活在精神錯亂的邊緣,依靠發(fā)泄無法控制的憤怒和退縮來消除她情感的饑餓。這既危及丈夫、兒子和小鎮(zhèn)居民的安全,也阻礙了她母愛的傳遞,造成了兩性“雙輸”的局面。路易絲“從孩提時代精神就有問題”,原因很清晰,即她生活在父權制性別秩序的社會中。性別是造成父親對她極度排斥的主要原因。出于對家庭的失望和孤獨,她試圖通過嫁給約翰來填補感情空白。然而傳統(tǒng)兩性秩序下約翰想當然地只會用他自己的理解來對待路易斯,感情漠然的他根本不能滿足路易斯對情感的渴望。不僅如此,小鎮(zhèn)居民認為她是造成她丈夫不幸的根源。她大叫,甚至放火燒房子,這是遭受壓迫后外在的行為表達。父親的拒絕和排斥,丈夫的冷淡加劇了她內心的失望,希望和愛幻滅了。她生下兒子,雖然她父親對于外孫性別表現(xiàn)得相當興奮,而她“甚至不想去觸碰那個小東西”。女性的命運由性別決定,父權制社會秩序邊緣化女性,女性對自身認可求而不得,沮喪、憤怒,最后演變成歇斯底里和精神失常,未嘗不是一種必然。西莉亞·埃斯普魯加斯指出:“路易絲通過進攻性地對待自己家人和鄉(xiāng)親,只因她釋放憤怒于對女性需求不敏感的社會。 不穩(wěn)定情緒(例如孤獨、憤怒、不滿)使她的行為失常,只因為她處于生存的絕望中?!?/p>
除路易斯外,溫斯堡小鎮(zhèn)的其他女性角色均無一例外地經受內心需求挫敗和失敗,歸根結底是女性具有充沛的情感、創(chuàng)造力及與人親近的能力,而他人(尤其是處在兩性對立秩序下的男人)沒有認識到女性的這種能力。
父權制性別秩序對女性的壓迫并不局限于女性自身,還包括對女性特質的抑制。女性特質并非女性特有,生理性別也并不是女性特質的必然基礎,也會出現(xiàn)在男性身上。
《手》中對生活有直覺感知的男性飛翼,由于他擁有女性特質,被迫害成為“畸人”。他敏感地捕捉到他與男性友人威拉德之間存在相互認同的可能。然而在性別二元對立及恐同的文化環(huán)境下,他害怕觸摸威拉德,盡管那“是他表達對人類之愛的媒介”,“雖然他仍渴望男孩重新出現(xiàn)在他生活里”,最終他從威拉德的生活中撤退。即使在今天,敏感仍被認為是重要的女性特質,安德森在故事中探索了潛伏在男性身體中的“女性特質”,描述了一種非常規(guī)的同性戀形式,偏離了傳統(tǒng)男性的交往方式 。他毫不吝嗇對飛翼靈巧雙手的贊美,對具有女性特質同時內心敏感的飛翼始終抱有同情,聰明地將男性的無奈摻揉在其中。 安德森在回憶錄中寫道:“這個故事是那天晚上坐著一口氣寫完的。 之后沒有改動任何一個字……此刻我的眼中流淌著淚水?!憋w翼無疑承載著安德森對父權制性別秩序下男性犧牲的理解。
父權制社會性別秩序下的女性無疑成為犧牲品,可拒絕路易斯女性性別的父親,忽視其女性情感需求的丈夫,加之窒息女性的小鎮(zhèn)居民等何嘗不是在自食其果呢? 正如薩莉·阿代爾·里格斯比斯所言:“每個男人的怪異都在于他對女性存在強烈的需求,但卻無法與真實女性建立連接?!?/p>
杰西卡·本杰明認為,兩性之間擁有所謂“相互認可”的原始能力。在相互認同模式中,男性本可以在保持主體性的同時,承認和尊敬“女人”本身,而不用擔心有損自身主體性。相互承認使男人能夠在女人中看到自己(同樣,女人也可以在男人中看到自己)并相互同情、相互包容。但是父權制社會秩序通過拒絕承認女性主體性來強迫男性捍衛(wèi)所謂的男性氣質,并通過暴力和統(tǒng)治在男女之間建立界限。男性性別認同的心理形成過程迫使其將對女性及同性的厭惡情緒深深地埋在心里,結果造成許多男人喪失了相互認同這一原始能力,驅使他們自己對承認女性和女性思想產生懷疑,從而使自己無法接受女性和“女性特質”。這一過程是父權制性別秩序和男性霸權的基礎。簡而言之,父權制文化培養(yǎng)下的男性氣概,強化了男女兩性之間的對立關系,使本應存在于兩性之間的“相互認可”變得異常困難,乃至于消失。薩莉·阿代爾·里格斯比斯提道:“溫斯堡男女之間的關系是墮落和令人不愉快的。兩性之間溝通受阻礙,源于對女性溫柔等特質的貶低。傳統(tǒng)性別角色使他們無法體驗關系平等且相互獨立時出現(xiàn)的真正的交流?!?/p>
序言中的老年作家,“他雖然身體老了,沒有多大作用了,可是他身體里有一樣東西還很年輕。他像一個有了身孕的女人,只是他體內的東西,不是個嬰兒,而是個青年。不,不是青年,是個女人,年輕,身穿鎧甲,像一個騎士”。易裝現(xiàn)象背后的意義和給性別秩序帶來的影響值得注意。作為顯著社會符號的服裝具有劃清性別界限的功能。男女在著裝上的差異,除了是兩性在外觀上的不同表現(xiàn)之外,在表象之下更表達了兩性不同的價值和能力,以及兩性在社會生活中扮演的不同角色。
朱迪斯·巴特勒認為“變裝”作為一種表演性策略,是建構或重建主體的主要途徑,本質上是顛覆二元化性別結構。安德森筆下新的騎士女性正是通過易裝表演性,將不同于自己性別的男性外在特權標記據(jù)為己有,不僅表達出男女外在性別分界線被模糊,而且還具有對傳統(tǒng)男性性別氣概的質疑。男女性別表征的顛倒,“沖擊”和“僭越”了舊有性別秩序。易裝亦視為女性渴望收回在父權制下僅授予男性的權利。年輕女騎士的盔甲既可以保護女性免受男性主導社會中被邊緣化弱勢地位的傷害,也暗示女性要獲得真正意義上的獨立更需要解放自身,打破兩性對立性別秩序下男性對特權的壟斷。
易裝為騎士的女性不僅含混了男女性別二元對立,擺脫了傳統(tǒng)男性氣質對女性及女性特質進行貶低的表述,而且還跨越了舊有性別秩序的鴻溝,進而表達出性別互聯(lián)在某種意義上存在的可能性。年輕女性通過易裝行為接受男性化外表,表明了女性對持有男性特質保持強烈的欲望并具有將其實現(xiàn)的能力,同時呼應了兩性“相互認同”。
“他(作家)想象,他體內那個年輕的難以描述的東西正在驅趕著一長串的人影從他眼前走過……他們都是怪異的人……然而有一個畸形的女人,她的怪癖傷了老人的心。她經過時,他發(fā)出了一陣如小狗嗚咽的聲音?!崩献骷殷w內的女性,使他能夠看到過去的“怪誕”,辨識出正在遭受傳統(tǒng)男性性別規(guī)范秩序傷害的人,尤其是女性。女人的“畸形”旨在宣揚所謂男性氣概文化下被扭曲的女性及女性的痛苦。凱特、路易絲及伊麗莎白等女性角色的“畸形”反復出現(xiàn)。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夢中女人的“畸形”給他帶來了痛苦和焦慮,老作家卻能夠認出她,他的恐懼并沒有轉化為對女性的貶抑或否定,也沒有選擇拒絕或遠離。也許他認識到,女性的怪誕并非源自女性自身不可克服的困境,而是由外在力量帶來的,是可改善的狀況。實際上,女性的怪誕正是父權制社會性別秩序的結果,而非女性自身弱點帶來的必然后果。齊美爾談到女性處于屈從地位的原因:“不是她們的力量太弱小,而是她們表現(xiàn)力量的方法不適合迄今的文化勞動范疇?!?/p>
兩性對立的性別秩序不僅禁錮女性,也給男性帶來痛苦和內心的扭曲,使之成為性別秩序的受害者。老作家借由體內的年輕女性實現(xiàn)了男女性別角色互換,不同于上文提到的易裝在外在行為表現(xiàn)上的清晰可見,這種內心的“易裝”更加隱秘,本質上也具有表演性。它借由內在的男女雙重性敘事,通過不同性別視角拷問了性別邊界,最終將顛覆傳統(tǒng)性別秩序對兩性的認知。老作家與女性的內心“易裝”,表明是可以建立兩性的相互認同。其他同時代現(xiàn)代作家多在作品中基于兩性二元對立加強男性主體和女性客體分裂,實現(xiàn)支配與順從的雙重統(tǒng)一,否定女性氣質?!罢撬麅刃牡哪贻p女人拯救了老人”,他心里“年輕難以描述的女性力量”鼓舞了他,最終一系列的小鎮(zhèn)畸人成為他的寫作主題。同時,創(chuàng)造性的女性力量激發(fā)出他的活力,使他保持開放的態(tài)度,防止他成為“只擁抱一個真理而成為怪誕的人”。作家和潛藏女性力量相互融合也隱含著安德森對性別相互構建的思考。
安德森對當時的性別秩序并非積極激進的反抗,也絕非消極接納,而是充滿反思,試圖重構他心中理想的兩性秩序,努力營造嶄新的性別文化。安德森將海倫和喬治兩者進行對比,即男性實現(xiàn)自由,女性仍然自我選擇停留并困在讓人窒息的環(huán)境中。他雖然批評阻礙婦女發(fā)展的性別秩序,但更重要的是指出女性若要實現(xiàn)真正的解放更多地取決于女性自身。安德森設想的性別秩序下,男性和女性存在互相認同,女性才是解放女性的最終答案。
在似乎為了喚起女性意識而創(chuàng)作的《坦迪》中,安德森表達了他對未來女性的預言:“有個女人走來了…… 她的失敗,她對我來說是可愛的,從失敗中誕生了一種新的女性特質……與成為男人或女人相比,這更重要的,即成為坦迪?!卑驳律J為,女性遭受的苦難最終將帶來新女性的發(fā)展,她們將會堅持超越性別角色和舊有的性別秩序并且使自己作為獨立的主體而受到愛戴。
安德森對當時的性別秩序有所思考。在他看來,通過明確兩性之間存在互聯(lián)性,即確認兩性的“相互認同”,有利于消除兩性之間的心理差別, 實現(xiàn)男女之間順暢的溝通,最終兩性平等得以實現(xiàn),促進人與社會的和諧發(fā)展。男性作家安德森對女性的認識是至關重要的,不僅喚起婦女對自身權利的追求,而且還預示了壓制性父權制社會性別關系即將削弱。亦如薩莉指出:“不論安德森在擁抱自己弱點或承認女性的力量方面遇到什么困難,其他現(xiàn)代男性作家都很少能夠以如此仁慈的敏感性傳達出女性所承受的傷害或像安德森那樣公開主張男女關系平等?!闭J識到這一點,就能理解安德森對兩性性別身份構建的思考,理清他與同時代其他現(xiàn)代作家的不同,對其“作家的父親”身份的認識更加全面,同時有助于在新語境中闡釋其作品,并揭示其作品獨特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