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嵐
王志清教授的《唐詩甄品》,是一部用文學(xué)筆觸寫出來的學(xué)術(shù)著作,用著名學(xué)者陳才智先生序里的話說就是:
王志清教授的《唐詩甄品》,給我們提供了解決這一問題的良好思路。這部雅俗共賞的唐詩研究著作,既兼得熟參之功與妙悟之趣,同時也兼?zhèn)鋵W(xué)術(shù)性和可讀性,體現(xiàn)出一種獨具特色的著述品格。
該書“前言”開篇就說:
第一次這么寫,以隨筆的寫法,整理出類似筆記的一些讀詩參悟,而將原來很熟悉的那些唐詩與詩本事,讀出了陌生來,并真誠地說出來了。我以為我是讀出了自己,是自己的見解而非學(xué)舌與照搬,是獨有會心,是顛覆自己,自然也可能是顛覆了別人。
《唐詩甄品》基本上是從某一首詩切入,比較與鑒別其優(yōu)劣真?zhèn)?,而重在揭秘唐詩中的一些懸案,說出著者獨自的觀點,既非人云亦云,而又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具有很強的可讀性。
王志清的書,與他的人一樣,很真?!短圃娬缙贰犯绱?,直言快語,真知灼見,獨抒己見,大膽論斷,很多結(jié)論頗具顛覆前人知見的看點。陳才智先生序中說他“非常欣賞著者率真耿直的學(xué)術(shù)個性——走自己的路,而非人云亦云,獨與唐詩唐人精神相往來,然不傲睨于學(xué)界已有成果”。
書的題目為《唐詩甄品》,“甄”者,別裁鑒賞也;“品”者,涵詠滋味也。他在眾多優(yōu)秀的唐詩作品作家中,甄選了十六樁個案,分章加以品評鑒賞,他自己說是“真誠地說出了點并非學(xué)舌的話來,本意不是‘顛覆’卻寫成了‘翻案文章’”。此書的第一章“何以抬杠武則天”。這真有點“駭人聽聞”,作者認為陳子昂的《修竹篇序》是在與武則天抬杠。他詳細分析了此序的寫作背景,說是序?qū)懹谧影恨o職還鄉(xiāng)的前夕,是在陳子昂由“媚武”到“刺武”而準(zhǔn)備“離武”而去的時候。這不僅證明,陳子昂有抬杠的可能,而且有抬杠的膽量。書中寫道:
由于陳子昂研究(包括文學(xué)史教學(xué)),注意力多放在此序上,而不關(guān)注此詩,重序輕詩,甚至根本就無視詩的存在,造成序詩分離、詩序脫節(jié),故而對這篇詩前小序不能深刻認識與準(zhǔn)確理解,甚至發(fā)生了認識偏差。
而他將序與詩同讀,細研此詩,綜合考察,發(fā)現(xiàn)這個自視“龍種”的陳子昂,依然是“始愿與金石,終古保堅貞”,而決意“永隨眾仙去,三山游玉京”。這個創(chuàng)作“背景”很重要,弄清楚了這個背景,又弄透了詩的主旨,就能夠理解他在序里為什么要將其東方虬的詩“諛夸”到極致,也就讀出陳子昂寫作《修竹篇序》真正的意圖與旨歸。作者在后記中引述韋勒克、沃倫的《文學(xué)理論》:
從作者的個性和生平方面解釋作品,是一種最古老和最有基礎(chǔ)的文學(xué)研究方法。
可以說,王志清教授非常重視這種“最古老”的文學(xué)研究方法,從詩人從背景從詩歌的細讀出發(fā),讀出并非人云亦云的真知灼見。
又譬如,書的第二章“所懷者應(yīng)為玄宗”,是就張九齡的《望月懷遠》而辨說。一般而論,《望月懷遠》之“懷遠”,乃“思念正在遠方的親人”,亦有解為詩人月夜懷念遠方情人的,而將此詩的寫作時間判定于開元二十五年(737),時在荊州長史任上?!短圃娬缙贰防镎J為,張九齡此詩寫于他晚年在老家廣東韶州,亦即開元二十八年(740)春,張九齡告假回鄉(xiāng)掃墓的那段時間里。因此,作者指出:
將《望月懷遠》坐實為兒女情長的詩,甚或讀作思親詩,顯然是一種誤讀。
書中寫道:
張九齡一代文宗,以詩文享譽盛唐,乃盛唐清麗山水詩之先驅(qū),他的這種寫法屬于盛唐山水詩的“原初直觀”的原樣再現(xiàn),既是寫實見之景,又非純紀實性的描寫,也非借物言志的那種,詩人已超離了齊梁山水詩賦物象形、即景寓情的階段,人的自然本性與山水天性瞬間冥合為一,情景交融,實現(xiàn)了山水審美的高度意象化。
也就是說,像張九齡這樣的天下文宗,不可能寫出那種“直抒胸臆”的情詩。書中指出:
這些詩作于其罷相后,是古來習(xí)見的香草美人的傳統(tǒng),屬于比興諷喻,以抒發(fā)身世感慨,表現(xiàn)理想操守,這種以男女關(guān)系來表現(xiàn)君臣關(guān)系的寫法,其實也就是一種傳統(tǒng)套路的托物寓意的政治詩。《望月懷遠》應(yīng)該也屬于這類興寄諷喻詩,亦是以“情人”“相思”來諷喻,以寫有情之人的深沉而無盡的思與怨。
再譬如第七章,“故人關(guān)系未必可靠”。王志清認為,李白與孟浩然之間的“故人”關(guān)系,主要就是靠李白的《黃鶴樓送孟浩然之廣陵》《贈孟浩然》二詩維系著。他主要是從寫作時間、詩稿內(nèi)容以及形式創(chuàng)新等方面來解讀二詩,提出了“似有闌入之可能”的質(zhì)疑。當(dāng)代著名李白專家詹锳先生在考察了世傳古今李白詩集的版本敘錄之后認為,“居今之世而欲辨李詩之真?zhèn)螌嶋y言也”。唐詩專家陳尚君先生2020年在接受《南方人物周刊》時也說:我們現(xiàn)在可以見到大約1000首左右李白的詩歌,來源很雜,“有的詩100%是李白的,有的詩只有1%的可能性是李白的,李白名下的偽詩至少就有幾十首”。通過考定辨說,王志清誠懇地說:
我們對李之二詩的質(zhì)疑,提出其偽作的可能性,雖然拿不出“二重證據(jù)”而難以取信于世人,然而,也沒見有誰拿出“二重證據(jù)”來證明二詩絕對不是珷玞亂玉。
王志清在后記中深有體會地說:
筆者甚至以為,一首詩的真?zhèn)位騼?yōu)劣的判定,審美細讀在一定程度上比文獻版本還要可靠,還要真實,還要有價值。
王志清在前言中說:
唐詩是一種比儒家文化還要深入人心的美感文化,深蘊中國人審美意趣與文化價值觀。唐詩的音律美、辭采美、人性美、哲理美、意境美,飽含著中國人理解自然和人生的大智慧,具有獨到的永遠的語言魅力,成為特別有效的文化啟蒙的內(nèi)容與形式。
文學(xué)研究的文字,應(yīng)該不同于歷史、哲學(xué)研究的文字,也就是說,文學(xué)研究的文字最好也有文學(xué)性,最好能夠成為美文。把文學(xué)研究作為美文來寫,是志清教授唐詩專著的重要特點,也是他的特別追求。編輯他的書稿,簡直就是在讀美文。不妨隨手擷來幾段分享讀者。
書的第十三章“王灣料也難自選”,作者比較“海日生殘夜”的異文《次北固山下》《江南春》辨說,他對此詩頸聯(lián)“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是這樣鑒賞的:
歌德說:“真理和神性一樣,是永不肯讓我們直接識知的?!痹娨嗳绱耍绕涫鞘⑻圃姴谎远灾?,無字之處皆是意?!昂H丈鷼堃?,江春入舊年”二句,對仗隱含哲理,給人積極向上的藝術(shù)魅力,也表現(xiàn)出了社會轉(zhuǎn)型期的時代特征。上句光明燦爛的景象孕育于消逝在即的寒夜之中,一夜之間,中分二年,是為光明替代了黑暗;下句“江春入舊年”寫時序的變換,春天已按捺不住自己的腳步,走進了舊年。上句之海日緊接殘夜而生,下句之江春不待舊年之完結(jié)而入。詩中二動詞使用極有活力,妙不可言。所謂“生”者,“誕”也,“長”也,“新”也,由無而有為“生”,由小而大為“生”,由舊而新為“生”,具有更替而后的新生,具有形態(tài),具有活力?!叭搿弊謩t極富張力,入者“進”也,入者“闖”也,“入”者具有強行入駐之意味,生成不可羈絆之形象,破寒而入,破舊而入,不僅寫景逼真,敘事確切,這種變換是在不知不覺中進行的。同時,“生”“入”二字,也寫出了夜和日、舊和新之間具有互相依存的關(guān)系,表現(xiàn)了物體之間的模糊界限。王灣觀于山水而不滯于山水,寓意于物而不比德于物,在于其以人格精神而契合山水精神,以山水氣韻而折光時代氣象,在審美層次上形成了同形同構(gòu)的妙合意象,實現(xiàn)了詩歌的山水審美的“意象化”和“意境化”。詩以山水為境,山水亦以詩為境。詩中這種“原初直觀”的意象化山水,不僅是自然原生態(tài)的表征,更是詩人心理內(nèi)容,是詩人對自然和人生理解的外在形態(tài),是心理的情緒紀實,而且生成了詩人心靈與自然相交融的“象”,這也意味著詩人將詩歌的意象化程度提高到了一個嶄新的境界。
像這樣的文字,書中隨便可以擷出,雖然《唐詩甄品》不是唐詩賞析,但書中關(guān)于唐詩的品鑒,有如讀散文、讀散文詩那樣的快感,譬如第十一章,“妙在中間二聯(lián)純寫景”,就沈德潛等人認為王維的《山居秋暝》“中二聯(lián)不宜純乎寫景”一說反駁,作者認為,《山居秋暝》妙就妙在中間二聯(lián)純乎寫景。我們擷出一段來欣賞:
《山居秋暝》中寫景,巧奪造化,天工化境,兩聯(lián)四句,一句二物象,詩取松、竹、蓮,還有月、泉、舟、石等物象,這種本身就含有“比德”象征的物象,自然生態(tài)而微妙和諧,高下遠近,動靜隱顯,聲色光態(tài),無不自然呈現(xiàn),無不因緣和合。“明月松間照”,那月是光照青松上的月,那松是月光撫摸著的松,月光自松枝縫隙間漏入而愈加圣潔,亦愈加靜謐;“清泉石上流”,那泉是潺潺流在石上的泉,那石是為清泉親切流經(jīng)的石,泉響如樂,石身如玉,綠泉從白石上淌過而愈加清澈,亦愈加真淳;“竹喧歸浣女”,幽篁如琴,塘水如歌,竹林深處笑語喧嘩,那是洗浣衣裳的姑娘們踏芳歸來;“蓮動下漁舟”,荷蓮?fù)ね?,葉闊如蓋,水中心蓮葉向兩旁分撥開來,那是捕撈收獲了的漁舟順?biāo)?。景由心生,境隨心轉(zhuǎn),物象于自然秩序中而因緣和合,物各自然而各自關(guān)照,景情互發(fā),互為關(guān)系?!渡骄忧镪浴肺锱c物之間的擺布與構(gòu)圖,具有強烈的相關(guān)性,而這種各美其美卻又美美與共的相關(guān)性就是一種“緣”,所謂“因緣和合而生,因緣散盡而滅”。
文字美,也就是說把書寫得有文采,這是王志清著述的重要特點,我們在編輯的過程中先飽眼福,而很是陶醉。讀過志清教授書的人,應(yīng)該都有這個共同感覺,好像不是在讀學(xué)術(shù)著作,然而又有誰能說這不是學(xué)術(shù)著作,或者說學(xué)術(shù)性不高呢?
(作者系河北人民出版社編審,政法讀物編輯部副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