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海亮
1
與周圍極現(xiàn)代的高樓大廈相比,那幾棟住宅樓就像硬插進去的鴿子籠??墒牵澴踊\才是最先存在的,然后,它們的周邊才有了超市、銀行、飯館、酒店、菜市場、幼兒園、更多的住宅樓……它們簇擁在一起,將鴿子籠擠壓得搖搖欲墜。
老許已經(jīng)在鴿子籠里生活了三十多年。
老許喜歡坐在陽臺的藤椅上,看不遠處的菜市場。說是市場,完全降低了市場的標準,那里只有十幾個攤主,也只有黃昏時候,才在這里擺一會兒攤。據(jù)說到了明年,市場就將不復(fù)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帶健身器材的小花園。老許不喜歡小花園,他覺得那東西沒用,讓城市變得花哨并且吵鬧;還有,市場取消了,小陳就搬走了。
小陳在市場賣菜,租住了老許的貯藏室。小陳是山東人,人高馬大、虎背熊腰,說話卻輕聲細語,像個姑娘。他說他沒念多少書,又不會什么手藝,賣菜也許是最適合他的營生。他妻子小湛是四川人,身材嬌小,五官精致。兩人有一個還沒上幼兒園的女兒,小姑娘白白胖胖,喜歡學(xué)著動畫片里的小豬佩奇說話。貯藏室本來就不大,一張床占去一半,另外一半摞著幾個賣菜用的竹筐。液化氣罐、鍋碗瓢盆、玩具、板凳擠在其余的空間,每次他們回來,都需要抬起腳來走路。
老許去過小陳的菜攤,菜不多,卻挺新鮮。菜是小陳從郊區(qū)農(nóng)民那里收的,每天蹬一輛舊三輪車,跑十幾里的路。老許說,你該去批發(fā)市場,不僅便宜,賣相也好。小陳說,農(nóng)民的菜放心。他說得倒沒錯,不過他的菜擺在其他人那些肥美水靈的蔬菜之間,沒有絲毫競爭力:黃瓜是彎的,大蔥又瘦又小,油菜布滿蟲眼,西紅柿雖紅卻大小不均……小陳也不吆喝,有人轉(zhuǎn)到攤前,他就站起來,說,買菜?來人或許很快離開,小陳就重新坐下;假如來人挑一點菜,小陳就認真地把菜裝好,稱好,算好錢,抹去零頭。如果沒有零頭,小陳就會搭上一棵香菜或者一小塊生姜。小陳說來買菜的都是熟人,這算對他們照顧自己生意的感謝。
老許不贊成小陳這樣做,他說一棵香菜或者一塊生姜看起來不值錢,但是送得多了,也是不小的一筆費用。再說人都是慣出來的,你越給他們好處,他們的胃口越大。小陳笑笑,逢顧客來了,仍然送。小陳認為老許說得沒錯,他做得也沒錯。
自老伴去世,老許就很少下樓。上午他多是塌進沙發(fā)里看電視,嗑點瓜子或者啃個蘋果。午后他需要午睡,直到下午四點以后才起床。他來到陽臺,看老劉老孫老黃老鞠們在涼亭下搓麻將,看孩子們在健身場的水泥地面上踢足球,看遠處顧客稀稀拉拉的小市場,再發(fā)一會兒呆,或者想想往事,天就慢慢暗下來了。然后老許做飯,吃飯,繼續(xù)看電視,直到在沙發(fā)上睡過去。老許上床多是凌晨以后,那時候,他已經(jīng)在沙發(fā)上睡過一覺。
老許多夢,他常常夢回年輕時候。他從單位下崗,在家憋了一個多月,然后決定去賣水果。賣水果簡單,又不需要什么本錢。那時兒子剛上幼兒園,女兒小梅還沒有出生。每天天不亮,老許就去批發(fā)市場,蹬一輛舊三輪車,跑十幾里的路。待回來,小涓已做好早飯。那時小涓多年輕?。×~眉,櫻桃唇,皮膚滑嫩得能掐出水來。吃完飯,老許去農(nóng)貿(mào)市場出攤,小涓將兒子送到幼兒園,然后趕去市場,在老許的不遠處再擺一個小攤。兩個攤能多賣出去一些,這主意是小涓提出來的。中午兩人在市場上隨便對付一口,到傍晚,小涓去幼兒園把兒子接回來,她和老許忙生意,兒子獨自在旁邊玩耍。逢周六周日,兒子便一整天都待在市場,困了就在老許用木板搭成的小床上睡一會兒。數(shù)九寒天,兒子包在被子里睡覺,凍得小臉發(fā)青,老許用身體為他擋著冷風(fēng),鼻子卻一陣陣發(fā)酸。兩次以后,老許堅決不再讓小涓來市場賣菜,他說賺多賺少都認了,不能讓老婆孩子跟著受苦。
第二年夏天,老許在市場附近盤下一個小吃部。他掌勺,小涓上菜,夫妻店越開越紅火,兩年下來,攢下一點錢的老許買下了現(xiàn)在這套房子。那時這里還很荒涼,幾棟樓房孤零零地豎著,老許總感覺又回到了農(nóng)村。女兒就是在這時出生的。女兒出生那天,本來艷陽高照,卻突然下起了雨。
后來,老許開了一家更大的飯店,生意越做越大,錢越賺越多,人也越來越老。兒子和女兒先后大學(xué)畢業(yè),老許突然覺得以前的各種奔頭,都不那么重要了。后來小涓走了,老許便關(guān)掉了他的飯店。
2
老許淘米做飯的時候,小陳將門敲開。他拎著一把蒜薹,說是賣剩下的,讓老許炒個臘肉。老許接過蒜薹,讓小陳去沙發(fā)上坐,小陳卻站在玄關(guān),說身上臟,馬上走。他問老許有沒有要幫忙的,老許說,你留下來吃飯吧?小陳說,小湛和閨女還在家呢。老許說,喊她們一塊兒上來不就行了?小陳忙說,別別,皮皮會把您家弄得一團糟。他又拘謹?shù)卣玖艘粫壕碗x開了,離開的時候,他捎走了老許一天的垃圾。
老許不怕皮皮把家里弄得一團糟。兒子這個年齡的時候,也是每天上躥下跳,簡直能把整套房子拆掉。有時小涓受不了,吼兒子幾句,老許就急忙攔著。他說調(diào)皮的孩子聰明皮實,咱兒子將來肯定是個學(xué)霸。
兒子的確是個學(xué)霸,小學(xué)到高中,他一直不怎么用功,成績卻很好。他讀的是一所很有名的大學(xué),大學(xué)期間,仍然是學(xué)霸。畢業(yè)后他進入一家外企,臨過年時打電話回來,說有了心儀的女朋友,并且自己也晉升為公司高層。那是老許最開心的一個新年,除夕晚上,一定要帶全家人去全市最好的飯店吃年夜飯。兒子說,你不就是開飯店的嗎?老許說,那跟在自己家吃有什么區(qū)別?今年咱家就是要鋪張浪費一下。那天老許喝了很多酒,小涓卻滴酒未沾。她說她胃痛。整個冬天她的胃都在痛,以為是胃炎胃潰瘍之類,去小門診開了些藥,卻并不見好轉(zhuǎn)。年后老許帶小涓去醫(yī)院,便查出了胃癌。老許感覺天塌了一半,另外一半,用醫(yī)生“期待奇跡”那句話硬頂著。
小涓動了手術(shù),按時服藥,每天期待著奇跡,還是在一年后去世。盡管之前已有心理準備,但小涓走的那天,老許還是哭成了一個孩子。處理完小涓的后事,回到家,老許仍不敢相信小涓就這么沒了。兒子給他端來一杯水,讓他喝完休息一下,他直勾勾盯著兒子,說,濤子,你以后沒有媽了。說完,擦一把淚,卻把鼻涕抹了一臉。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小涓死去以后,老許的身體每況愈下,他干脆將飯店轉(zhuǎn)讓出去,每天睡覺看電視打發(fā)時間。他說小涓走了,他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經(jīng)商這些年,他攢了些錢,又買下兩套房子,他認為這些足以應(yīng)付他的余生。
老許坐在餐桌前,慢慢吃飯。晚飯很簡單,一盤蒜薹炒臘肉、一小碟咸菜、一碗白米飯、一杯白開水。電視開著,卻沒有音量。雖然有些耳背,但老許仍然嫌吵,特別是那些弱智并且絮叨的臺詞、漫長并且重復(fù)的音樂、收廢品小販的吆喝聲、汽車的喇叭聲、女人們的笑聲、孩子們的尖叫聲……老許不喜歡這些。他知道這些才是煙火氣,才是熱氣騰騰的人間,但他就是不喜歡。電視從他起床就開著,有時他上床休息,里面的喜怒哀樂仍在上演。然而絕大多數(shù)時候,他都會關(guān)掉聲音,那些聲音讓他心煩。
老許就像一只被關(guān)在鐵籠里的年邁的狼。他不想逃離這個鐵籠。
很長一段時間,小陳是唯一愿意與老許交流的人,或者說,小陳是老許唯一愿意與之交流的人。雖然小陳不善言辭,可是只要他出現(xiàn)在老許面前,老許就會心安一些。聊什么無關(guān)緊要,聊不聊也無關(guān)緊要。很多時候,老許覺得自己的語言功能即將喪失殆盡。
夜里突然刮起很大的風(fēng),老許去陽臺取掛在窗外的衣服,衣服已經(jīng)不見。往樓下看,黑乎乎一片,看不確切。老許想明天早上再說吧。正想著,有人敲門,從貓眼往外看,小陳站在門口,提著衣服,滿臉堆笑。小陳說白天他就見老許掛在窗外的衣服搖搖欲墜,過來送菜時卻忘了說,剛才出去看,衣服果然被刮到冬青叢里。老許說,你特意出去撿的?小陳說他住一樓,出門方便。老許讓小陳進來,小陳推辭一番,把鞋子脫到門口,小心翼翼地擺好。老許說,你穿著鞋進來就行。小陳說,別別,拖地板挺麻煩。
小陳的話讓老許心里很不是滋味。小陳說他住一樓,可是貯藏室怎么能叫“一樓”?城市里,縱是一條狗,也不喜歡住在貯藏室。老黃就養(yǎng)過一條狗,平時與老黃擠一張床,老黃待它比待老伴都親。幾年前,老黃的兒子與兒媳回來過年,老黃只好把狗牽到貯藏室——兒媳懷孕了,兒子說狗會影響她肚子里的寶寶。老黃在貯藏室里搭了一個臨時狗窩,里面鋪上干凈的被褥,還放了狗玩具,以便它無聊時解悶。夜里,狗在貯藏室里哀嚎不止,弄得整個小區(qū)不得安寧。第二天一早,物業(yè)經(jīng)理老周找到老黃,老黃說盡好話,就差給對方跪下。于是,當晚,老黃也搬了鋪蓋住進貯藏室,說給狗做個伴兒。那天是大年三十,除夕夜,一人一狗爬上窗戶,勾肩搭背,看遠方天空里的絢爛煙火??赐隉熁?,人與狗上樓吃水餃,吃完水餃再回貯藏室休息。老黃與狗很快成為小區(qū)居民茶余飯后的笑資,老黃也不計較,兒子與兒媳離開以后,照樣與狗稱兄道弟,照樣每天摟著狗睡覺。
老許問小陳生意咋樣,小陳說,老樣子。老許說,不想想別的辦法?小陳說,反正餓不死,先這樣干著。老許說,皮皮越來越大,你的花銷也會越來越多,該有個打算了。小陳笑笑說,打算有什么用?既沒本事,又沒本錢。他說的倒是實話,不過老許認為他缺的其實是動力。這世上就是有那么一部分人缺乏賺錢的動力,對他們來說,只要溫飽,就算歲月靜好了。
小陳告訴老許,老黃的狗今天在市場上咬了人。老黃去買菜,有人從他身邊經(jīng)過,不小心碰了他一下,狗就把那人給咬了,要不是老黃把狗拽開,估計那人的一條腿都能被撕下來。
怎么處理的?
賠錢??!小陳說,這是最起碼的。那人還報了警,老黃的狗保不住了。
狗雖溫馴,畢竟屬于大型犬,物業(yè)可以通融,但警察不會。狗被牽走,老黃不是失去他的狗,而是失去他的兄弟、愛人、自我,甚至世界。雖不養(yǎng)狗,但老許理解老黃。
小陳坐一會兒就離開了。他說他不在家,皮皮會害怕的。這一次他把那個狗窩般的貯藏室叫成了“家”,老許的心,又抽搐一下。
小陳沒房子,但小陳有家;他有房子,他沒家。
那夜老許沒有上床。他倚在沙發(fā)上看電視,然后睡了過去,他做了一個長長的夢,他夢見了兒子。他知道他在做夢。一開始就知道。他不愿意醒來。
3
真正讓天徹底塌下來的,不是小涓,而是兒子。
因為兒子太優(yōu)秀了。太優(yōu)秀的年輕人,容易盲目自信,更容易犯錯。
小涓去世一年以后,兒子突然回來一趟,說他想辭職。老許問干得好好的,為什么辭職?兒子說他想自己開公司,創(chuàng)一番事業(yè)。老許說,不行。兒子說他已經(jīng)辭職了。老許這才知道,兒子不是在跟他商量,而是在通知他。兒子說他與女友小美開了一家公司,現(xiàn)在公司已經(jīng)開始運轉(zhuǎn)。老許這才知道兒子的公司已經(jīng)開了大半年,而他辭職的時候,小涓還沒有去世。老許問,為什么不繼續(xù)瞞著我了?兒子說,想跟您……借點錢。
兒子想跟老許借錢,不大不小的一筆。他說公司起步不久,手里的錢周轉(zhuǎn)不開。老許問,之前哪來的錢?兒子說,借的。老許說,你用借來的錢開公司,結(jié)果現(xiàn)在借不到錢了,是這個意思吧?兒子說,是。老許將錢借給兒子。一個月以后兒子打來電話,說公司運轉(zhuǎn)良好。掛斷電話,老許發(fā)現(xiàn)兒子已經(jīng)將借他的錢打進了賬號。
其實兒子開公司,老許內(nèi)心是贊成的,他認為兒子有這個能力。當初他不同意,不過是因為擔心,畢竟做生意有風(fēng)險,不如有棵大樹靠著踏實。既然兒子開始賺錢,剩下的,只能是大力支持了。
夏天的時候,兒子帶小美回來,兩個人卿卿我我,并主動和老許商量起結(jié)婚的事情。他們把婚期定在明年國慶,理由是國慶節(jié)涼快,公司的業(yè)務(wù)應(yīng)該也會清淡一些,可以順便出國旅游。那段時間,他們的公司欣欣向榮,蒸蒸日上。
過年時候,兒子再次向老許借錢,不過這一次,是一筆讓老許大驚失色的數(shù)字。老許問他,怎么這么多?兒子說,公司出了點問題,如果不能及時把錢湊上,他與小美可能會面臨牢獄之災(zāi)。
老許不懂公司的事情,不過從兒子的語氣與表情判斷,問題應(yīng)該很嚴重。在反復(fù)確定兒子必須湊到的那筆數(shù)字之后,他不僅拿出了多年積蓄,并且將兩套房子賣掉。
他近乎瘋狂的舉動遭到女兒小梅的強烈反對。小梅說,我哥這已經(jīng)不是在做生意,而是賭博了。老許說,如果有辦法,他也不會這么做。小梅說,還有你,你也在賭博。老許說,我也沒有辦法。小梅說,如果你們賭輸了呢?你就什么都沒有了。老許說,不會輸。小梅沉默很久,說,你答應(yīng)那兩套房子會給我一套的。老許說,現(xiàn)在你哥不是有難處嗎?小梅說,那也不能拿我的房子去填窟窿啊。老許說,不是填窟窿,是周轉(zhuǎn)。任小梅怎么說,老許都沒有改變主意,只不過,他的心痛了很長時間。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不是心疼錢,而是心痛。因為女兒已經(jīng)把那兩套房子中的一套,在心里據(jù)為己有。
可那怎么就成了她的房子了呢?之前老許的確說過兩套房子每人一套的話,但是,在他沒有確切分配之前,房子是他的并且只能是他的。
那時候,小梅才剛剛大學(xué)畢業(yè)。
與上次一樣,老許相信兒子用不了太久就會把錢賺回來,還給他,然后公司重回正軌。然而,這一次,沒有。結(jié)局驗證了女兒的猜測:兒子一敗涂地,老許借給他的所有的錢,包括兩套賣房款,賠個精光。
兒子坐在老許面前,低垂著頭,絞著兩手,一言不發(fā)。后來兒子咬咬牙,說,對不起,爸。說完就哭起來,喉嚨深處發(fā)出貓一般痛苦的聲音。老許站起來,拍拍他的肩膀,去廚房,為兩個人做了一頓像模像樣的晚飯。
其實兒子回來之前,老許曾想待見到他,直接拿菜刀把他劈了,然而,當兒子出現(xiàn)在面前,他突然覺得兒子很可憐,就像當初失去小涓的自己一樣可憐。兒子不僅失去了一大筆錢,還失去了他的公司,以及女友小美。吃飯的時候,兒子對老許說,現(xiàn)在我一無所有。
你還有爹。老許說。
后來,老許一直悔恨不已。因為他高估了兒子的抗打擊能力,他一直認為兒子長大了,但其實,兒子仍然是個孩子。吃完飯,兒子說出去走走,老許并沒往心里去。他收拾完碗筷,將地板拖干凈,洗了點水果,坐上沙發(fā),耐心地等待兒子回來。然后,他的心開始慌起來,越來越慌,越來越慌……
給兒子打電話,電話卻在房間里響起,老許更慌了。他跑出去找,在小區(qū)里轉(zhuǎn)了一圈,又慌慌張張地跑回來。他幻想兒子已經(jīng)回來,正坐在沙發(fā)上啃他剛洗好的水果。到家,不見兒子,再一次跑出去,老許幾乎確信兒子已經(jīng)出事了。他想到報警,可是警察絕不會為一個剛剛出門兩小時的成年人立案或者展開調(diào)查。
老許從未如此慌亂、恐懼和絕望。
兒子的尸體是在第二天黃昏被找到的,在小區(qū)門前的水塘。水塘很小,里面常年游動著幾條鯉魚,之前有那么幾次,老許有心事,還在水塘邊待了很久。昨晚到今天,他從水塘邊經(jīng)過三次,卻每次都是匆匆而過,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這個僅僅能夠沒過頭頂?shù)乃?,竟然要了兒子的性命?/p>
兒子死得無聲無息。
尸體是被一個男孩發(fā)現(xiàn)的。男孩的風(fēng)箏掉下來,掛上水塘邊的鐵欄,他跑過去,踮起腳去摘,就看到了死去的兒子。后來,男孩的父親多次對老許說,從那以后,男孩經(jīng)常做噩夢,經(jīng)常在噩夢中驚醒。他的語氣充滿了不滿、指責與抱怨,他認為老許的兒子不該嚇唬一個剛上小學(xué)三年級的可憐的孩子。
兒子是翻過半人多高的鐵欄進入水塘的。就是說,他絕非不小心跌落,那么,答案似乎只有一個,他是自殺而死。
老許肝腸寸斷。
老黃過來勸他,說也許濤子并非自殺,他越過鐵欄,只因他想近距離坐到水邊。老黃說得有些道理,可這絲毫不能減輕老許的痛楚與犯罪感,他始終認為兒子的死,他有很大責任。
這些事,時常在他夢里出現(xiàn),更多的時候是回放,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不差分毫。有時老許不知是夢,他坐在兒子面前,兒子平靜地說他想出去轉(zhuǎn)轉(zhuǎn),他知道自己阻止不了,他只想多看看夢里的兒子。然后他在夢里醒來,窗外傳來女人呵斥孩子的聲音。
小陳一般在傍晚過來,但今天清晨,很意外地,他敲開了老許的門。他說他剛從市郊回來,今天的西紅柿不錯,不但熟透了,個頭也大,給老許留幾個,免得一會兒賣光。老許迷迷瞪瞪地看著小陳,腦子里還是夢中的兒子。老許問他怎么改早晨去上菜?小陳說他與小湛想在白天去街邊擺一會兒攤,待傍晚再去那個小市場。您說得對,他說,皮皮越長越大,是得為以后考慮一下了。
皮皮馬上就要上幼兒園了,老許想小陳肯定感覺到了壓力。
小陳說他得回去把菜抓緊整理一下,就急匆匆離開。老許盯著小陳的背影,他在小陳的身后,看到一個渾濁的水塘。
吃完早飯,老許坐上沙發(fā),一邊看電視,一邊啃小陳送他的西紅柿。西紅柿沙瓤、很甜、汁水豐富。老許想,若小陳離開,他就再也吃不到這么好吃的西紅柿了。
4
天氣好的時候,老許偶爾會下樓轉(zhuǎn)轉(zhuǎn),有時坐在門前的長椅上曬曬太陽,有時去胡同里看老劉老孫老黃老鞠們打麻將。今天,牌局仍在,卻不見老黃。缺了他,老劉老孫和老鞠照樣把麻將搓得嘩啦啦響,老鞠給老許解釋說,帶碰不帶吃,也能打。
老黃呢?
走好幾天了。老鞠說,你不知道?
老許心中一顫。
什么……走了?
夜里走的,沒搶救過來。老鞠說,不讓老黃養(yǎng)狗,等于要了他的命啊。碰!
老許不知老黃的突然離世是否與他的狗被強行牽走有關(guān)系。不管如何,相關(guān)部門不過是在履行職責,怪不得他們。老許只是傷心。幾天前還與他開玩笑讓他再娶一個老伴的老黃,竟然說沒就沒了。
玩幾把?老鞠問他。
老許不想玩。他突然心煩意亂。他甚至想把桌子掀了,想甩老鞠幾個耳光,然后把他徹底打倒在地。
老黃離世,老劉老孫老鞠們至少應(yīng)該做點什么——既然他們經(jīng)常湊在一起打牌,既然老黃輸給他們那么多錢?;蛘?,就算做不了什么,他們至少不該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又湊到一起打牌,并且談笑風(fēng)生、旁若無人。
老鞠和了一把清一色。他笑出了豬聲。
老許回到小區(qū),見小陳和小湛正坐在花壇邊整理蔬菜。他們把菠菜扎成一小把一小把,把蘿卜上的土小心地擦掉,把有疤痕的茄子挑出來放到一邊……小湛看到老許,忙站起來,把竹椅遞過去,讓他坐下來歇一會兒。老許問她,皮皮呢?小湛說,在家玩積木呢。老許說,怎么不帶出來玩?小湛說,我們干活,她凈搗亂。老許再一次想起年幼的兒子。
老許跟小陳說起老黃的事,小陳說他也是剛知道。又說,老黃也是,真喜歡養(yǎng)狗的話,再弄一條小的養(yǎng)著不就行了?老許認為小陳說得有道理。無論老黃對狗的感情多深,狗畢竟不是他老伴,只是一個畜生。為一個畜生搭上性命,不值。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兩人要去賣菜,小湛回去喊來皮皮。皮皮抱著積木,滿臉不情愿,說她不愛待在路邊,沒意思。老許說,天氣預(yù)報說一會兒要起風(fēng),就別讓皮皮去了。他讓皮皮去他家,說反正白天他也沒什么事,可以幫他們帶帶孩子。小湛說,這怎么行?老許說,你們要是放心的話,就等忙完了,再把皮皮接回去。小陳看看皮皮,皮皮說,我要去爺爺家!
老許將電視調(diào)到動畫頻道,皮皮馬上對積木失去興趣,她趴在電視柜前,兩只眼睛幾乎黏上屏幕。老許把她抱上沙發(fā),剝橘子給她吃,皮皮一邊吃,一邊對著電視里的熊二開懷大笑。貯藏室太小,電視沒地方擺,三歲的皮皮很少有機會看動畫片。老許有些心痛,摸摸皮皮的腦門,說,以后想看電視了,就上爺爺這里來。皮皮說,我爸不讓。
老許突然感覺皮皮就像小時候的小梅。
那時老許還住在老城區(qū)。小梅在幼兒園里交了幾個好朋友,常常放學(xué)以后仍然在一起玩。有個孩子的爸爸是什么局的局長,家里條件優(yōu)越,小梅偶爾會從她那里得到一小包零食。那包零食讓老許很不舒服,幾次以后,便不再允許小梅接受她的東西。可是那么小的孩子,哪懂得什么階層與尊嚴,無論老許怎么說,小梅的眼里,仍然只有那包零食。
他相信小陳也這樣說過皮皮。
對小梅,老許的心已死。
其實自小到大,小梅沒怎么讓老許操心。與兒子不同,小梅所表現(xiàn)出來的更多的是平庸:學(xué)習(xí)一般、體育一般、長相一般、性格一般……這像極了年輕時候的自己。老許甚至感覺平庸一生也挺好,這樣的人生注定不會有大起大落,不會充滿動蕩不安,作為父親,他也不會為她擔心。
所有的改變,源自兒子的去世。
兒子去世以后,除了這套住房,老許一無所有。小梅結(jié)婚的時候,老許對她說,我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給不了你了。小梅不說話。老許說,我說過給你一套房子不假,可是我沒料到你哥會出那樣的事情。小梅不說話。老許說,現(xiàn)在我住的這套房子,是我的窩,如果給你了,我連窩都沒有了。小梅說,我沒要你這套房子。
小梅的婚禮是男方操辦的,嫁妝也是男方買的,這讓小梅一直對老許耿耿于懷。婚后她與丈夫的日子過得挺緊巴,結(jié)婚好幾年,一直租房住。幾年以后,他們看中一套房子,但昂貴的房價幾欲讓他們放棄。老許的身體就是在那幾年變差的,去醫(yī)院查,哪里都是毛病,索性不再查。不查,那些毛病還在,頭暈眼花、腰膝酸軟、上樓氣喘吁吁、睡覺極易驚醒。于是,女婿便想到一個主意。
小梅與女婿提著禮品過來,對老許噓寒問暖,老許有些詫異。自結(jié)婚后,他們很少過來,即使逢年過節(jié),也是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幾乎沒有在家里住過??墒悄翘欤∶分鲃酉蚶显S提出,她和丈夫想在家里住一晚上再走。
老許覺察到小梅肯定有什么事情。
吃晚飯的時候,小梅說她和丈夫想買一套房子。她說那套房子挺貴,光是首付就把他們攔住了。老許不說話,等著女兒向他提要求。果然,小梅東扯西拉,終于說,她與俊杰商量好了,想把老許接過去住。最初老許沒聽明白,以為是等他們買了新房,讓老許過去享福。可是小梅接著說,你這套房子又小又舊,不如賣了,這幾年這邊搞開發(fā),房價炒得高,得趁機會賣個好價錢。
老許這才明白,女兒是勸他把房子賣了,然后用賣房的錢,解決她新房的首付。
小梅甚至把這筆賣房款規(guī)劃得明明白白。她說一部分用來支付她購房的首付,另一部分老許存起來養(yǎng)老。您身體不好,我和俊杰都不放心,小梅說,住到我那里,我和俊杰還能照顧您。
等你們有了孩子,正好我還能幫著帶一帶?
小梅聽出老許的弦外之音。
我和俊杰是不放心你一個人住。小梅強調(diào)說。
為了買房,把我和你媽的窩都搶了?
我媽早去世了!小梅變了臉色,您一個人守在這里,這么大年紀,身體又不好……
老許起身,去陽臺,抽煙,再也不理小梅。他那只掐緊香煙的手抖個不停。
老許對人性從沒有過高的期望,他認為蕓蕓眾生不過是一群貪婪的老鼠。人情世故當然存在,不過當有了利益沖突,那點笑臉和秩序就會蕩然無存。不過老許相信親情。他認為血緣是世界上唯一靠譜的東西,親人之間絕不能為了利益而撕破了臉。或者說,就算一個人算計了全世界,也不能算計自己的親人,特別是自己的父母——那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小梅說出的那番話,讓老許心碎。后來他無數(shù)次想,為何小梅會如此“兇態(tài)畢露”,因為女婿?因為她的幾個把啃老視為榮耀的朋友?因為她拮據(jù)的生活?因為她教育的缺失?不管如何,老許從此將女兒視為敵人,盡管他真的不想這樣。
那之后,小梅一連幾年沒有回來,偶爾給老許打個電話,語氣冷淡得如同陌生人。她不聯(lián)系老許,老許也不聯(lián)系她,有時特別想給她打個電話,卻每次都忍住了。前年春天的時候,小梅打來電話,老許以為她想化解兩人之間的矛盾,想不到她說,她買房子了,全款,然后便掛斷了電話。
——不管他與小梅的芥蒂有多深,小梅有了房子,老許都應(yīng)該開心才對??墒悄翘欤麍孕判∶肥窃谙蛩就吞翎叀獩]有老許的幫助,她照樣可以住進新房。
哀莫大于心死?,F(xiàn)在,老許知道,女兒已經(jīng)離他遠去。
5
小陳和小湛回來,皮皮仍然不想回家,她盯著電視里的光頭強,說還想再看一集。老許讓小陳一家在這里吃完飯再走,小陳說不用不用,上前拽起皮皮,老許忙說,我都準備半天了。他帶小陳去廚房,果然,案板上又是魚又是肉,至少六個菜。
老許廚藝極好。他告訴小陳,開飯店那幾年,遇上廚師忙不過來,就會親自上陣。老許說他燒菜的水平,隨便去個五星級絕對沒有問題。不過好久沒這么大動靜了,平常一個人,能糊弄一頓就糊弄一頓。老許揮動著炒鍋,說,現(xiàn)在我最常吃的菜就是涼拌黃瓜和大蔥蘸醬。
老許燉魚的時候,小陳下樓一趟,提回一箱牛奶和兩瓶酒。他說牛奶是無脂的,老許平時得多補充營養(yǎng)。老許說,今天你有沒有賺夠這一箱牛奶的錢?小陳笑笑不說話,然后與小湛一起往餐桌上拿碗筷。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一杯酒下肚,小陳的臉就紅成關(guān)公。他說以前過年回鄉(xiāng)下還會陪著父親喝一點兒,后來父親去世了,就滴酒不沾了。他說父親一輩子沒什么嗜好,唯愛喝酒,喝不起好酒,就喝散裝劣質(zhì)酒。說著竟紅了眼圈。老許問他鄉(xiāng)下還有什么人,小陳搖搖頭,說,沒有了。他說雖然他來到城市,但其實挺羨慕父母那輩人的。那輩人沒什么想法,守著二畝地,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等到了我這一輩,在鄉(xiāng)下沒地,在城里沒房子,不管回鄉(xiāng)下還是進城,都是外地人。小陳又給自己倒上一杯酒,說,怎么活著活著,就沒有家了呢?
小湛給小陳糾正,說他們有家,只是沒有房子。只要她、小陳和皮皮在一起,哪怕住大街,也是家。小陳說,理兒是這么個理兒,可是……小湛說,別可是了,快吃少喝,別在這里磨蹭。小陳又喝了一杯酒,就起身告辭。老許讓他們再坐一會兒,小湛說,再坐他明天就起不來床了,每天早上都睡得跟頭死豬一樣,得扯起嗓子在他耳邊喊兩聲才肯起床。小湛輕描淡寫,老許卻懂得小陳的艱難,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除了過年那幾天,其余的日子幾乎天天睡不夠覺,小陳是在透支自己的身體。何況他的透支與收入極不成正比——以小陳的收入,想在房價躥得比房子還高的城市里買一套房子,幾乎不可能。
那夜老許休息得很不好,仍然是倚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仍然是看著看著便睡過去,仍然是夢到了年輕的妻子與年幼的兒子,仍然是在凌晨時候醒來。他離開沙發(fā)躺到床上,再也沒有睡著。
早晨老許炸了幾個地瓜丸,給皮皮送過去。他知道昨天皮皮沒有吃夠,雖然她不說,但老許看得懂她的眼神。下樓,見小陳正與物業(yè)老周交涉著什么,小陳哈著腰,賠著笑,搓著手,又從口袋里摸出半盒皺巴巴的香煙,摳出一根,畢恭畢敬地遞給老周。老周陰著臉,橫著眼,豎著眉毛,不接。小陳不抽煙,口袋里卻總是塞著一包煙,那是自他來到城市以后養(yǎng)成的習(xí)慣。老周喋喋不休地訓(xùn)著小陳,說他們不能在公共場合擇菜。小湛解釋說他們每次都會把擇下來的爛菜葉子收拾干凈。老周說,殺人犯殺完人把現(xiàn)場收拾干凈就沒事了?小湛說,兩碼事嘛。老周說,什么兩碼事?我看就是一碼事!
老許將自己塞到物業(yè)人員與小陳之間,說,老周你這樣說就是不講道理了,小陳住貯藏室,家里沒地方,在這里干一會兒活,影響到誰了?老周說,你別為難我,我是公事公辦。老許說,咱們的消防通道經(jīng)常被外小區(qū)的汽車堵個嚴實,你怎么不公事公辦?老周愣住。老許說,因為你知道那些人不好得罪是吧!老周說,我沒覺得他們不好得罪。老許說,那就是你想巴結(jié)他們。老周說,兩碼事……反正這里是公共場所,不能擇菜。老許大聲說,今天他們還就在這里干了!我看你能把他們怎么著?
見老許大動干戈,小陳忙主動收了菜,讓老周別生氣,以后不了,以后絕對不了。老許問,那你們能去哪兒?小陳說,等傍晚早點去市場,在市場上干。小陳和小湛往貯藏室搬菜筐,小陳滑了一跤,圓蔥滿地滾,小湛笑,笑出了眼淚。老許把地瓜丸塞給皮皮,說,晚上爺爺再給你炸。
午后,老許和小陳坐在健身場的木椅上休息。陽光越來越暖,小陳懨懨欲睡,老許的頭有些暈,以為昨晚沒休息好,想回去補上一覺,剛站起來,便覺天旋地轉(zhuǎn),眼前漆黑,然后便一頭栽倒在地。小陳試圖扶他起來,問,怎么了?這才發(fā)現(xiàn),老許已經(jīng)暈厥過去。
小陳喊來小湛,兩人慌亂地把老許送進醫(yī)院。經(jīng)過一番折騰,老許醒過來,躺了一會兒,就說要回家。醫(yī)生說,回家?腦梗,有生命危險!再晚來一會兒會很麻煩,你知不知道?老許說,現(xiàn)在不是沒事了嗎?醫(yī)生不理老許,扭頭對小陳說,去辦理住院手續(xù)吧!
老許在醫(yī)院里躺了七天,小陳在醫(yī)院里陪了七天。他安慰老許說不用著急,就當休息了。老許苦笑說自老伴去世,他一直在休息。他讓小陳不用管他,說以前他獨自在家也發(fā)生過這樣的事情,沙發(fā)上躺一會兒就沒事了。他的話把小陳嚇了一跳。醫(yī)生說了很危險!他認真地對老許說,以后您可千萬別不當回事!
其實老許一醒來,就想給女兒打個電話,可是最終,電話還是沒撥出去。他承認自己老了,但他不想活得沒有尊嚴,哪怕是在女兒面前。突然間老許覺得,其實他與小陳,都像極了城市里的流浪狗。
幾天來小陳對老許無微不至,這讓護士以為他們是父子,當?shù)弥£愔皇撬淖鈶簦o士大為吃驚。她對老陳說,你倆長得挺像呢。老許就細細打量小陳,盯了半天,也沒有看出哪里像。他再一次想起兒子,他希望小陳能像他的兒子,哪怕只是一點點。
第七天早晨,老許還是給女兒打了一個電話。他說他住院了,不過今天就出院。小梅問怎么了,老許想了想,說,小毛病。以為小梅會問什么小毛病,小梅卻沒有問。她說怎么不早點跟她說,老許再想想,說,你和俊杰那么忙。小陳剛給老許辦好出院手續(xù),小湛就帶著皮皮趕了過來。小湛說,讓她在家等著爺爺,她偏要過來,說可以幫忙拿東西。下樓梯時,皮皮緊緊牽著老許的手,說,爺爺小心。看著皮皮胖嘟嘟的小臉蛋,老許差點流出眼淚。
回到家,小陳要給老許做飯,老許說做什么他也吃不下,小陳說那就熬點粥吧,粥好消化,還補充營養(yǎng)。他讓老許上床休息一會兒,說等粥熬好了,再喊老許起來。躺在床上的老許很快睡過去,竟沒有夢,待醒來,外面已經(jīng)黑了。去客廳,見小陳在沙發(fā)上坐得筆直拘謹,卻閉著眼,打著鼾。空氣里彌漫著粥的香氣,窗外,一個孩子大聲地唱起了歌。
小陳打一個激靈,猛然醒來。他見老許站在面前,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他去給老許盛粥。老許說,皮皮和小湛應(yīng)該回來了,你快回去陪她們吧。小陳走后,老許來到陽臺,坐上藤椅,看外面的燈紅酒綠。燒烤攤前有男人赤裸上身喝著啤酒,健身場上有孩子歡呼雀躍地踢著足球,小區(qū)涼亭里有老人下著象棋,樹下有年輕的情侶卿卿我我……
世間日新月異,世間一如既往。
6
小梅在第二天中午匆匆趕回來。她提了一箱牛奶和一箱八寶粥,都是禮品裝,包裝盒描畫得喜慶祥和,但老許總感覺那些圖案再一次拉遠了他和女兒的距離。
吃完晚飯,小梅就要趕回去。她說只請了三天假,路上就得耽誤兩天;又說老許一個人住,以后一定要注意身體,有什么不適的,早點去醫(yī)院。兩人吃飯的時候,小陳過來看老許,老許問他怎么沒去市場,他說小湛守著攤子,他不放心老許,回來看看,順便從老楊那里買了些農(nóng)家米,讓老許以后熬粥用。他將米提進廚房,就知趣地離開。小梅問老許,鄰居?老許想了想,說,半個家人。小梅就不再問了。也許她知道繼續(xù)問下去只會自討沒趣。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自小梅回來,老許一直自作多情地以為她會邀請自己去她那里住,哪怕口是心非。然而,沒有。小梅走的時候,老許沒去送她,卻在兩分鐘以后,走到陽臺上往外看。女兒當然不會出現(xiàn)在他的視線里,他只看到了枯樹、雜草、灰頭土臉的狗、風(fēng)卷落葉、涼亭里發(fā)呆的老人、蒼白色的塵埃從面前飄過……老許覺得自己有些可笑。
老許將牛奶送給小陳,小陳推辭著不要。老許說他血脂高,喝不了牛奶。老許說的是真的,小梅也知道老許高血壓高血脂,當然老許相信女兒不會害他,她只是從沒把老許的身體放在心上。
小陳與老許坐在健身廣場邊聊天,皮皮一個人玩著蹺蹺板。她先是翹起蹺蹺板的一端,然后下來,再翹起蹺蹺板的另一端,玩得興致盎然。后來小湛過來,催皮皮回去睡覺,皮皮還想玩一會兒,小湛說小孩子熬夜會變丑的,皮皮就牽緊小湛的手離開。老許笑,說,畢竟是女孩子,這么小就知道漂亮什么意思,長大后肯定有出息。其實他本想說皮皮這么聽話,又懂得尊重家長,長大后肯定有出息。
兩人沉默片刻,老許突然說,我想把房子留給你。
小陳沒有聽懂。
老許說,等我走了,這套房子就歸你。
什么走了?小陳還是沒聽懂,去哪兒?
就是去世了。老許說。
小陳嚇了一跳,忙說,不行不行!咱倆非親非故的,一套房子這么多錢……再說您才多大?按照國際標準,還不算老年人。
可是我總會去世……一年,三年,十年,二十年,總會有那一天……
那也不行。小陳使勁搖著頭,您有閨女……
我不想把房子留給她。老許盯著小陳,表情認真,她不需要房子,需要房子的是你。
小陳肯定認為老許瘋了。為了一套城市里的房子,有些人可以坑騙拐賣,有些人可以殺人放火,有些人可以出賣肉體和尊嚴,有些人可以搭進一輩子的從容和幸福。房子不僅僅代表著一個鋼筋混凝土搭建出來的空間,還代表了太多,比如:財富、地位、美滿的家庭、幾乎可以觸及的未來……
把房子給你,我決定了。老許堅持著。
老許已經(jīng)決定將房子送給小陳。小陳已經(jīng)決定無論如何都不會接受。夜里老許躺在沙發(fā)上,打量著電視里的悲歡離合,想著明天要跟小陳說些什么,他知道以小陳的性格,沒有十天半個月,很難將他說服。然后,老陳睡過去,夢里再一次觸摸到他的兒子。
他沒有想到,小陳會答應(yīng)得這么爽快。
確切地說答應(yīng)的是小湛。早晨老許下樓,去市郊上菜的小陳還沒有回來,小湛熱情地讓老陳進屋,說她剛做了油條稀飯,讓老許一起吃點。老許以為油條是買的,進屋才發(fā)現(xiàn),竟真是小湛親手炸的。小湛說昨晚皮皮嚷著要吃油條,她只好今天起個大早。油條炸得并不好,皮皮卻吃得津津有味。很難想象小湛竟能在如此狹窄封閉的屋子里炸出油條,卻僅僅是為了省下幾塊錢。
小湛對老許說,小陳將房子的事告訴她了,她覺得老許與他們非親非故,這么做不合適。老許說他覺得合適就合適。小湛說他們照顧老許,是覺得老許人不錯,老許因此送他們房子,需要考慮清楚。老許說他考慮得很清楚了。小湛說,再說這事咱們說了也不算,需要去公證。老許就愣住了。
小湛竟然談到了細節(jié),這等于說,她已經(jīng)接受。
老許反而有些不舒服了,他沒有料到小湛會接受得如此爽快——就像接受一箱牛奶那樣爽快。
那個上午,老許的心里疙疙瘩瘩。
老許正吃著午飯,小湛帶皮皮過來。她捧著一個大碗,說知道老許喜歡吃餛飩,上午就包了些。將餛飩放上餐桌后,小湛并未像以往那樣馬上離開,而是抱著皮皮坐上沙發(fā),讓老許嘗嘗咸淡。餛飩做得不錯,薄皮大餡,湯汁鮮亮,醋、胡椒粉、蝦皮和蔥花放得恰到好處。小湛說如果老許喜歡吃,以后她可以常做了給老許送過來。
小湛來給老許送餛飩很正常??墒墙裉?,老許相信小湛絕不僅僅為了送他一碗餛飩。
果然,片刻之后,小湛說,天氣預(yù)報說,明天有雨。
老許將餛飩倒進一個大碗。
小湛說,有雨,出不了攤了。
老許吃著餛飩。
小湛說,我和小陳明天就沒事了。
老許喝著湯水。
小湛不說話了。皮皮想看動畫片,小湛說,爺爺不喜歡吵。老許說,孩子想看就讓她看吧。小湛說,不了,中午得讓她睡個午覺。她站起來,牽著皮皮往外走,走得很慢。老許從她的腳步里聽出滿滿的期待。
那個下午,老許靜靜地坐在沙發(fā)上,卻沒有打開電視。把房子送給小陳是一個重大決定,他卻只用了不足一個晚上的時間。然而,他相信這決定是正確的,就像相信所有人終將死去。
傍晚,小陳過來給老許送了一小把香椿芽和兩個苦瓜,香椿芽是返季的,小陳說市郊農(nóng)民撒上香椿種子,香椿芽就鉆出來了。老許說,吃了大半輩子香椿,頭一次知道這玩意兒還能用種子種。小陳笑著說,為了一口吃的,人類可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小陳對房子的事情閉口不提,但老許知道,他心里不可能不想。不管小湛有沒有囑咐過他,不管他堅決不接受還是已經(jīng)動搖,一套憑空而降的房子對一個貧窮的男人來說,就是暗夜里的一道閃電。小陳避開這些,只因他的教養(yǎng)或者自尊。
老許說,明天沒事吧?
小陳看著老許。
老許說,沒事的話,帶上你愛人,咱們?nèi)プ鲆幌鹿C。
老許將苦瓜塞進冰箱,將香椿芽泡進菜盆。
公證了,房子就是你們的了。老許扭過頭,鄭重地說。
7
老許一直不喜歡雨天。賣菜那兩年,逢雨天,他就出不了攤;開飯店那幾年,逢雨天,生意就會受到影響;老伴和兒子去世那天,是雨天;女兒出嫁那天,也是雨天。這么多年,每到雨天,他的心情就格外不好。特別是夜里,世界靜悄悄的,只剩下雨打玻璃的聲音,老許有睡在墳塋的感覺。
現(xiàn)在老許、小陳與小湛坐在窗前,雨掃上玻璃,卻毫無聲息。大廳里人不多,一男一女正對著一張申請表,小聲并激烈地爭吵著什么。老許看著那個女人,他覺得女人就像他的女兒。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小陳不想來,他說老許送他什么都可以,但房子絕對不行。老許說,這件事不用再說了,我和你愛人都決定了,咱們?nèi)マk個手續(xù)就行。老許獨自走進雨里,雨不大,世界濕漉漉的,風(fēng)拐著彎兒往他的衣領(lǐng)里鉆。小湛撐一把傘跑出來,將傘舉過老許的頭頂,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邊。一會兒,小陳追出來,肩上背著一個大布包,手里撐著另一把傘,老許看到傘上寫著某化肥的廣告:省力保豐收。
老許問,皮皮呢?小陳說,放物業(yè)老周那里了。老許問,能行嗎?小湛說,怎么不行?皮皮喜歡老周??墒抢显S知道皮皮并不喜歡老周——小湛將皮皮托給老周照料,只因她想快點將這件事情辦好。
手續(xù)遠比老許想象得要順利。小陳從背包里掏出一大疊證件,只是那些證件絕大多數(shù)都用不上。手續(xù)辦完,他們還得去房管局辦理申請以及變更等雜七雜八的事情,小湛看看手表,說,時間還來得及。小陳說,明天再弄吧,許叔累了。小湛說,反正是下雨天……小陳說,明天再說。
回去的時候,皮皮正在哭,說老周弄壞了她的玩具。老周解釋說,皮皮把一張揉成一團的紙放在地上,他把紙當垃圾扔了,可皮皮硬說那是她折的金魚。我說給她買條真正的金魚都不行,老周攤開兩手,對小陳說,這孩子就像你們兩口子一樣硬性。
接下來那段時間,除了雙休日,小陳和老許每天跑房管局。待一切手續(xù)終于辦好,小湛竟病倒了。小陳說她是重感冒,老許卻懷疑她是太過興奮。
那天夜里,老許怎么也睡不著。來到客廳,電視上一片雪花閃爍。自有了閉路和有線,這么多年,老許再也沒有看見電視里的雪花。他盯著那些雜亂無章的雪花,想起兒子曾經(jīng)告訴過他,這些雪花中的一部分是138億年前宇宙大爆炸遺留下來的熱輻射,還有地球的電磁場、宇宙中的脈沖星信號、黑洞的電磁輻射等等。老許不懂這些,但兒子極其迷戀。迷戀大爆炸與宇宙萬物的兒子,竟然被一次挫折要去了性命。
電視很快恢復(fù)了畫面,一個穿著暴露的女孩站在桌子上,一邊揮舞酒瓶,一邊扭腰晃胯。老許看著女孩白得耀眼的胳膊,他懷疑剛才那片雪花只是幻覺。
老許坐上沙發(fā),打量著屋子,他想起一個詞:匆匆過客。
是這樣。只要他過世了,這房子便不再屬于他?;蛘哒f,這房子已經(jīng)不再屬于他,他只是借住在這里的一個獨居老人。他,老黃,老周,所有人活一輩子,其實從未真正擁有過什么。財富、友情、愛情、親情……它們只能陪你一段時間,甚至從沒有真正陪伴過你。人的孤獨是徹頭徹尾的——正所謂萬物皆空,空的不僅是佛法的般若智慧,亦是自心。
老許的兒子曾經(jīng)說,宇宙從無至有,并終將從有至無。一切皆是過程,過程之后,宇宙即回歸為真正的空,我們所擁有和得到的一切,不過是幻像罷了。他貌似看透一切卻什么都看不透。他并不聰明。
老許為自己做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吃完早餐,天還沒有亮透,看窗臺上放著幾塊小陳送他的生姜,他又下廚做了一大碗姜湯。老許捧著姜湯下樓,他希望這碗姜湯能對小湛的重感冒有些作用。
小陳正準備出門,見老許過來,忙接過姜湯,說睡了一覺,小湛好多了。小湛正在案板上切咸菜,案板放在一個空紙箱上,每切一下,案板就晃動一下,她把咸菜切得歪歪扭扭。她的眼睛很紅,眼泡紅腫,小陳偷偷告訴老許,昨天小湛哭到半夜,好不容易睡了一覺,早晨起來,又哭了一會兒。老許問她哭什么,小陳說,因為房子。
直到現(xiàn)在,小湛仍不敢相信她與小陳就這樣憑空多出一套房子。午后,他們再次來到老許家,說如果老許愿意,以后她可以每天過來為老許收拾一下屋子,做做飯。老許說,千萬不要,我又不是拿房子換保姆。小陳說,可是我們總得為您做點什么。老許說,你倆好好過日子就行。正說著,手機響了。電話是小梅打來的,老許隱隱感覺,她的電話肯定與房子有關(guān)。
果然,小梅劈頭蓋臉地問他,你把房子給別人了?
老許問,你怎么知道?
小梅說,老周告訴我的。你怎么能把房子給別人?
老許說,你不需要房子……
我不需要房子?小梅的聲音陡然提高,為了買房,我好幾年沒添一件衣服,去超市都是揀打折的菜買,到現(xiàn)在也沒買車,從來不敢出去吃飯。你知道這幾年我和俊杰過的是什么日子嗎?你呢,不但一分錢沒幫我們,還把我和俊杰當成了仇人!
我沒把你們當成仇人……
可是你把房子給了外人!別人會怎么看我們?
雖然沒開免提,小陳和小湛還是聽到了她的咆哮。小陳表情尷尬地絞起兩手,小湛有些坐立不安。
不管你怎么想,這件事不能再更改了。老許說。
電話那端的小梅陷入沉默。
小湛忙說,沒什么事的話,我們要去市場了。
老許說,你們忙你們的。
小陳說,這件事……嗯,房子的事……如果您為難,我覺得……
小湛看向小陳。
小陳搓搓手。
你們快去忙吧。老許邊說邊走向臥室,我想睡個午覺。
我在火車上了。小梅突然說。
老許關(guān)緊木門??蛷d里,小陳夫婦仍然手足無措地站著。
就算房子不是我的,也絕不會是別人的!小梅說。
8
小梅是在第二天清晨趕過來的。
急促的敲門聲將小陳驚醒。見是拖著拉桿箱的小梅,他的表情立刻變得極不自然,忙把小梅往屋子里讓。小梅卻開門見山,你把我爸的房子騙走了?
小陳的臉變得通紅。
我們沒有騙他。小陳說,是他一定要把房子給我們的。
他能隨隨便便把一百多萬給你們?小梅說,你覺得我會相信嗎?你出去說說,看別人會不會相信!
真是這樣。小湛說,我們不要,他硬拉著我們?nèi)スC處和房管局。
你們不但要把房子還給我,還會吃官司!小梅說,騙一個老年人讓他把唯一的財產(chǎn)送給你們,你們哪來的膽子?
小梅不再搭理小陳和小湛。她上樓,敲門,見半天沒有動靜,動作馬上變得簡單粗暴。被吵醒的老許感覺門外的女兒似乎想把防盜門直接拆下來。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老許開門,不說話,小梅拖著箱子闖進屋,坐上沙發(fā),與老許長久對視。她劇烈地喘息著,似乎走了很遠的路。
爸您為什么要這樣做?小梅終于開口,就算你覺得房子不能給我,也不能給他們。
老許在小梅對面坐下。
真不能更改了是吧?小梅看著老許。
老許面無表情地點點頭。
那我會請律師。小梅說,這官司絕對輸不了。
小梅說的絕非氣話。在火車上,她已經(jīng)電話咨詢過律師朋友。朋友說老許相當于將房子贈與了小陳夫婦,按道理說,子女無權(quán)干預(yù)。不過老許將如此貴重的房產(chǎn)給了一個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背后必有原因。應(yīng)該是他們欺騙了你爸,就像那些賣保健品的欺騙老年人一樣,用了親情營銷一類的東西。朋友說,你爸頭腦發(fā)熱,就做出了這樣的決定。小梅問,那怎么辦?朋友說,只要能證明這是你爸在思維不清晰的時候做出的決定就可以。老年人思維不清晰,這太正常了。朋友強調(diào)說。
小梅住了下來。她說她向公司請了十天假,她得把這件事解決完再回去。她邊說邊從箱子里往外掏東西:衣服、浴巾、牙具盒、充電寶、化妝盒……她說十天不夠的話,那就再請十天。老許說,其實房子已經(jīng)是小陳的了,我只是暫住在這里而已。小梅愣了一下,牙具盒沒有放穩(wěn),從桌面掉到地上。
小梅出去一趟,帶回山珍海味。她進廚房一頓折騰,弄出六菜一湯。老許說,你不用這么費勁,我吃晚飯基本一碗粥就解決了。小梅說,我去喊小陳兩口子上來。老許說,你不覺得尷尬?小梅說,尷尬的該是他們。小梅下樓,小陳和小湛恰好賣菜回來,皮皮趴在小湛身上睡著了,小陳往貯藏室里搬著空菜筐。小梅說,我爸喊你倆去吃飯。小湛說,不了,我們在市場上吃過了。小梅說,那上去坐坐。小湛說,不了,給皮皮報了幼前班,一會兒得帶她去。小梅說,什么幼前班?小湛說,就是上幼兒園前的班,為入園做準備。小梅說,哦哦。她看向小陳,小陳盯緊地面,看都不敢看她。小梅說,晚上還有幼前班,你們可真敢編。小陳低著頭,把最后一個菜筐抱進屋子。小梅說,就算你們再逃避,房子也不是你們的。小湛不再說話,進屋,關(guān)門,動作又輕又快。
老許只喝了一點湯,便去沙發(fā)上看電視了。小梅坐在餐桌邊,一邊劃著手機,一邊將排骨嚼出喀嚓喀嚓的聲音。老許說,酒柜里有酒,還是幾年前你與俊杰買的,沒開封。小梅說,我懷孕了。
老許愣住了。
小梅說,剛兩個月。
不知為何,老許一下子想到年幼的小梅。
小梅說她與律師約好了,明天見面;又說,之前律師接手過類似的案子,他有十成把握;又說,如果老許有時間,可以一起去;又說,如果老許不愿意出去,她可以把律師約到家里談。這時門外似乎有動靜,小梅起身,開門,外面卻空空蕩蕩。小梅重回桌邊,夾起一塊魚,小心地擇著魚刺,說,爸,憑良心說,就算我不是什么大孝女,可也從沒有做過對你不好的事情,您這樣做,別人肯定會以為我做過什么壞事。老許拿起遙控器,換一個頻道。小梅說,我知道您只是一時犯糊涂,不要緊,律師會幫咱們。老許說,律師幫的是你。小梅說,咱得講道理是不是?您是我爸,我是您女兒,待您年齡再大些,誰照顧您,還不是我和俊杰?老許說,我不用你們照顧。小梅說,那您能指望誰,小陳兩口子?這世上,我是您唯一還有血緣關(guān)系的親人。
女兒這句話讓老許的心抖了一下。老許輕嘆一聲,關(guān)掉電視,去自己的臥室,上床,躺下,他聽見小梅在餐廳里收拾碗筷的聲音,在廚房里洗刷碗筷的聲音,在客廳里來回走動的聲音……扭頭,床頭柜上,照片上的小涓靜靜地看他。
翌日,小梅果然一天沒有回來。中午她給老許打回電話,說叫了外賣,蝦仁餛飩,她特意囑咐了商家將胡椒和米醋分開來放。外賣員過來的時候,小陳恰好把他與小湛包的餛飩送來。他說猜小梅要出去,讓老許中午別糊弄飯。見到外賣員送來的餛飩,小陳紅了臉,說,不知道老許訂了外賣。老許忙說,是小梅訂的,他也不知道。小陳盯著餛飩,片刻后,說,如果小梅不愿意,那房子,他和小湛不要了。
老許說,這事?lián)Q誰都不會理解,小梅有情緒很正常,過些天就好了。
小陳說,其實開始我就不同意,可我愛人說,既然您想把房子送給我們,我們收下就是……
老許看著小陳。
表面上看我倆挺恩愛,其實經(jīng)常吵架。小陳說,她總說我沒能耐,連租個好點的房子都做不到,眼看皮皮越長越大……
老許說,這事你倆不用管了,我保證房子是你們的,不是我閨女的。
小陳說,可是鬧成這樣,不好。她如果真打官司,我和小湛也贏不了。
小陳接了一個電話。他告訴老許,那個市場馬上就要搬走,剛才特意又打電話通知了一遍。老許問他市場搬走了怎么辦,小陳說,再說吧,不行的話就借點錢,開個小商店,起碼有間屋子,不用風(fēng)里雨里的,皮皮也能舒服一些。
小陳離開以后,老許盯著餐桌上的兩碗餛飩,他突然打不定主意,該吃哪一碗。
回來的時候,小梅變得神采奕奕。她說她與律師談得很好,只要她起訴,百分之百贏。老許說,這事你昨天說過一次了。小梅說,昨天只是咨詢,今天才聊到實質(zhì)。老許說,你跟被告說你的官司必贏,你覺得這事合適嗎?小梅說,小陳和小湛才是被告。老許說,就算有錯,錯在我不在他們,他們咋就成了被告?小梅說,怎么這么復(fù)雜,民事糾紛而已,什么被告不被告的?老許說,那理由是什么?小梅說,很簡單??!您頭腦不清,做了錯誤的決定,他們明知這件事情是錯誤的,為了一己私利,仍然去做。老許說,你鐵了心是吧?小梅就直直地盯著老許,說,您說呢,爸?一套房子??!
老許能說什么呢?他做的事情令人費解,既沒有人會理解他,也不會有人支持他,甚至到夜里,連他都不能理解自己了。
吃完飯,小梅問老許有沒有衣服要洗,老許說,我自己用洗衣機洗。小梅說,我就是要用洗衣機,沒放滿。老許說,你洗你的。小梅去洗衣服,老許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他覺得家里多出一個人,要多別扭有多別扭。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
早晨老許起床,見小梅已經(jīng)在廚房里忙碌。老許盯著晨曦中女兒的剪影,突然覺得她像極了年輕時候的老伴。
正吃著飯,響起敲門聲。去開門,門口站著小陳夫婦,小陳提著一捆韭菜,小湛抱著皮皮。老許問,這么快就上菜回來了?小陳說,昨天賣剩的。老許覺得有些不對勁,他看看小陳,再看看小湛。他發(fā)現(xiàn),小湛的眼睛紅紅的,似乎剛剛哭過。
我和小湛要搬家了。小陳說,這房子,我們不能要。
9
小陳夫婦請老許和小梅吃飯,在小區(qū)旁邊的小餐館。菜還沒有上齊,小湛再一次抹起眼淚。她說當初她就不該接受老許的房子,可是那時候,她不知道犯了哪門子神經(jīng)。小梅說,我爸要把房子送給你們,足以說明你倆在我爸心里比我都親。她瞟一眼老許,老許心不在焉地往一個小碗里舀著蘸料。
小陳堅決要搬走。他說老鄉(xiāng)已經(jīng)幫忙找好了房子,直接住進去就行。反正市場取消了,留在這里也沒了意義。小梅說,我看這樣吧,你們繼續(xù)住在這里,房租就不收你們的了。老許說,收不收房租是我的事。小梅變了臉色,說,那倒是,我爸才是房主。老許對小陳說,行嗎?小陳說,算了算了,哪有白住別人房子的?老許說,你們在這里,我還多個伴。小陳說,真算了,他看向小梅,說,等你們有時間,咱們?nèi)グ褏f(xié)議改過來就行。
老許有一種深深的無力感。事實上他偷偷咨詢過律師,律師給出幾乎同樣的回答。律師甚至說,假如您贏了,也許會助長社會上的不正之風(fēng)。老許說,你弄顛倒了吧?律師說,一點兒沒顛倒。您想想,您有孩子,卻把房子給了別人,大家會怎么想?如果有人效仿并且最終成功,這世間的親情還怎么維系?專騙老年人的騙子會不會增多?掛斷電話,老許想,怎么會這樣呢?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無法不配合女兒。
——他的房子,他根本做不了主。
小陳去結(jié)賬,發(fā)現(xiàn)小梅已經(jīng)把錢付了。小梅說,這么長時間,我爸一直得到您與您愛人的照顧,我很感激你們。她說的也許是心里話,因為老許驚奇地看到,她的眸子里竟然亮晶晶一片。
接下來,就是重新去公證處和房產(chǎn)局。小梅找來她的同學(xué),同學(xué)開著車,先接上已經(jīng)搬走的小陳,再回來接上她和老許。小梅說同學(xué)是富二代,平時靠收房租花天酒地,有的是錢和時間。話說得沒錯,但老許總覺得里面帶著刺,扎得他不舒服。
把一切都辦好的那天,小梅再一次扎進廚房,煎炒烹炸出六菜一湯。她說她請了十天假,減去來回火車上的時間,正好。她將菜擺滿餐桌,又儀式感極強地打開一瓶紅酒。老許說,你不是懷孕了嗎?她說,我不喝,就是看看。那杯酒果真一直規(guī)規(guī)矩矩地放在她的面前,直到那頓飯吃完。她說,世間事就是這樣,該是你的總歸是你的,不是你的怎么也不屬于你。老許說,小陳兩口子又不在,你說這些給誰聽呢?小梅笑笑,盯著那杯紅酒,說,爸,明天我得回去。老許說,知道。她說,我和俊杰都忙,平時恐怕不能陪你。老許說,知道。她說,等過幾年,我倆的日子好了,就把你接過去。老許說,我一個人習(xí)慣了。小梅再笑笑,起身,將那杯紅酒倒掉。過期了,她說,就算我沒懷孕,也不能喝。
瞇瞇瞪瞪中老許聽到鴿子的咕咕聲,睜開眼,陽光已經(jīng)射進了陽臺。他知道小梅已經(jīng)離開,他知道他將重復(fù)小陳夫婦沒有搬來時的生活,那種除了買菜,極少下樓的生活。
反正老許早已習(xí)慣了這種生活。
老許喝完一碗粥,又慢慢啃掉半個蘋果。他倚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里上演著與他毫不相關(guān)的愛恨情仇。從陽臺往外看,巷子里慢騰騰地跑過去一條無所事事的白色京巴。牌局仍然在涼亭里展開,一個滿身肥膘的中年男人取代了老黃的位置。
陽光刺眼,老許的頭有點暈。他去洗手間洗了把臉,拿毛巾的時候,突然眼前一黑,老許晃了晃,重重地摔倒在地。他的膝蓋撞上堅硬的洗手臺,兩手摸到光滑并且冰冷的瓷磚,他試圖站起,可是他沒有成功,他想大聲喊叫,可是他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他聽到疾風(fēng)掠過樹梢的聲音、女人訓(xùn)斥孩子的聲音、小販高聲叫賣的聲音、麻將相互撞擊的聲音……B6FA15FC-D705-46BE-B8DA-680FA220D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