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原上秋
過了大堤,下坡,就是黃河灘了。
倆老頭兒在那里生,在那里長,那里的每一座房屋,每一棵樹,甚至路邊的荒草,都熟悉。
這條路,他們瞎摸也不會走錯。沿著這段蜿蜒的土路下坡,走不多遠(yuǎn),就是他們的村子——泥灣。
老陳問:“今天到你家喝,還是到我家喝?”
老薛說:“到我家吧,去你家要從前街繞道后街,還要繞過一個大水坑,曲里拐彎的,太遠(yuǎn)?!?/p>
老陳說:“我家隔壁有一個小賣部,能湊個下酒菜。”
老薛說:“不用,我這里有你弟妹炸的花生米,夠了。”他把一包花生米拿出來,舉了舉。
他們來到老薛的家。老薛的家好找,在大路邊上,門前有三棵大槐樹。院子中間擺著一個石桌,圍著石桌,是四個石墩子。那是他們原先經(jīng)常喝酒的地方。
他們很熟練地把花生米和酒擺上,一人倒一杯,互不相讓。誰喝完,自己倒。他們就著油炸花生,喝出吃開封大席的感受。不一會兒,一瓶酒見底,倆人暈乎起來。
老薛說:“老陳啊,我咋覺得像在做夢呢!”
老陳說:“你回家,讓弟妹掐掐你,掐醒了,那就是夢,掐著感覺疼,那就不是做夢。”
老薛說:“在生產(chǎn)隊的時候,你當(dāng)隊長,天天領(lǐng)著大伙挖河,不到年根兒,泥腿不拔出來洗。”
老陳說:“那,也沒吃上個啥?!?/p>
老薛說:“后來呢,包產(chǎn)到戶,雖說餓不著肚子了,可一年忙到頭,還是沒富裕。”
老陳說:“黃河灘里,你想咋樣!”
老薛起身,晃了一下才站穩(wěn)。他回望剛才坐過的地方,微微一驚,剛發(fā)現(xiàn)似的——根本沒有所謂的石桌,四個坐墩也不存在。三棵大槐樹的地方,變成三個很大的土坑。
老陳也站立起來,屁股上全是灰土。他們剛才,是席地而坐。幾顆花生米在一個白色塑料袋里滾著,空酒瓶歪在邊上,瓶口滴出剩酒,在泥土上洇出一枚銅錢。
站立起來的老陳和老薛感覺奇好,他們相視一笑,繼而開始互相捶打著放聲大笑。
老人們靠著幾十年的記憶,一回回,總能輕車熟路找到這里,找到自己曾經(jīng)的家。
老陳和老薛結(jié)伴回來好幾次了。
他們笑著打著,打著笑著,老薛突然哭起來:“老陳,咱們的家,沒了?!?/p>
停住手的老陳扶著老薛說:“廢話,不是沒了,是搬走了?!?/p>
老薛說:“我每次上那樓,總感覺腳下沒邁進這院子踏實。”
老陳說:“你思想跟不上形勢。當(dāng)初政府動員搬家,我是第一個響應(yīng),你呢?”
老薛說:“我不是也搬了。”
老陳說:“你還不是怕留在黃河灘里,沒人和你作伴,叫狼吃了你。泥灣最后一個搬家,你說你,是不是落后分子?”
老薛說:“我哪能和你比,老干部,優(yōu)秀黨員。說真的,當(dāng)看到你們戴著大紅花站在主席臺上領(lǐng)獎,讓人眼紅。我得跟你學(xué),到時候也戴個紅花啥的。”
老陳說:“一定能?!闭f罷,大笑一陣,又突然停住,他提議,去他家看看。
去老陳家,遇到麻煩。他們記得,從老薛家出來,順著一條大路朝西,見一個大石頭再朝北走。大石頭去哪了?沒有了大石頭,就沒了走路的參照。轉(zhuǎn)了半天,大水坑不見了,老陳說的小賣部也蕩然無存,記憶中的街道和現(xiàn)地咋也無法印合。
老陳就說:“不找了,回吧?!?/p>
老薛附和著說:“不找了,回吧。”
老陳打破沉默,問老薛:“現(xiàn)在,讓你搬回來住,你愿意不愿意?”
老薛思考一會說:“這個,小孩子們肯定不愿意。”
老陳說:“沒讓你說孩子,說你自己。”
老薛突然笑了,是大笑。老陳也笑,笑過,用手抹一把臉,濕了一片。
他們又出發(f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