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之后》：東方哲學下情感與存在的反思

陳佳林

（河北大學藝術學院,河北保定 071000）

《楊之后》是一部有關愛與存在的科幻電影，講述了在機器人助手楊“死亡”后他所在的種族組合家庭面臨的問題與選擇。楊在這個家庭中的身份早已不是一個游離于人外的機器人助手，也不僅僅是一個照顧華裔女兒的哥哥，他對于家庭以及家庭中的每一位成員都有著獨特的重要意義，而這些在楊生前都被隱蔽在普通的日常生活中，在他們探尋楊記憶的過程中才逐漸浮現(xiàn)出來。在清新溫和的色調下，《楊之后》營造出一種濃厚的東方氛圍，渲染出濃厚的東方色彩，在楊的記憶碎片逐步展現(xiàn)的過程中，影片也在中國茶文化與老子思想中和我們探討著人類與機器人的關系，借此推動我們重新認識自己人類的身份和存在。早在機器人被發(fā)明出來的那一刻，人類就一直被機器人成為人類的可能性和其可能的后果困擾，而《楊之后》則是在一眾有關危機和擔憂的思考中繞道而行，以極具未來感的表述打破人類中心主義，探尋由依照程式進行的生命給我們帶來的有關存在和情感的思考，重新定義了機器人與人和諧共處的未來。

除了機器人與人類的關系，《楊之后》中也展現(xiàn)了克隆人與人，不同種族的人之間的關系，循循善誘地引導我們思考著不同種族，擁有著自我意識的不同物種應如何和諧共處，為未來有關多種族集體融合提供了倫理情感上的可能。

一、于東方哲學探討存在的意義

主角家庭中華裔養(yǎng)女的身份奠定了影片文化的基調，同為華裔設定的楊是豐富中華文化內涵的重要角色，由和Mika較為簡單的關于血緣關系和種族差別的交流開始，在他與家庭中父親角色的Jake有關茶的探討、與母親角色Kуrа有關結束和開始的探討中，《楊之后》的東方哲學內涵一再加深。

楊將Jake的職業(yè)與Jake存在的意義相關聯(lián)，嚴肅地看待茶與他的關系，對Jake將生命奉獻給茶這件事有著十足的好奇。楊的程序中有許多關于茶的故事，但是卻缺乏對茶意義的理解，在這場討論中，Jake在楊的引導下重新思考起了茶對于自己的意義，在品茶中觸碰到了自己的存在。影片中講述的有關茶的紀錄片很好地闡述了一茶一世界的哲思，破除味覺和想象力之間禁錮的壁壘，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延伸至精神世界的感悟和思考。一茶一世界并非脫離人而單獨存在的世界，而是由品茶人的存在而構建的世界，那是人的一生，存在的依托與意義。對于楊來說，也是在這場充滿哲思的品茶中，他的存在被賦予了家庭中下一代的意義。

中國茶道特有的內斂和平和也是《楊之后》顯著的情感傾向，在靜心的基調中將故事娓娓道來，闡述著有關存在與處世的思考?！昂投煌?、中庸尚和”，中華茶文化以和為最高境界，不僅是與他人的立場相和，也是與自身的思想相和，和而不同，求同存異，以達到人與人的和諧相處，人與自身的和諧相處，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在影片未來化的背景之中，更求的是一種種族與種族，人與機器人，人與克隆人的相和，這種訴求并不是在激蕩軒昂的沖突中表達，而是以帶有中國特色的和氣中緩緩流淌。

在楊的記憶碎片中，有許多郁郁蔥蔥的植物場景，以及光斑晃動的靜謐場景，使得自然并沒有在充滿科技化體現(xiàn)了中國哲學天人合一的重要思想。這些蔥蘢蒼郁的場景是機器人一生中極富意義的重要時刻，但我們反而會在科技帶來的極速信息流中喪失對自然的探索和認識，無形中忘卻了人與自然的和諧合一。在影片的大部分鏡頭中綠色植物都是十分重要的一部分，他們身為背景和點綴，為電影調和著勃勃生機，將人與自然和諧地融合在一起。

楊和另一位家庭成員Kуrа也曾有過一場關于存在的探討。這場探討向觀眾闡述了老子有無相生的觀念，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老子本體論哲學的起點便是萬物何以成為萬物這個基本的哲學問題，老子哲學思想中的“無”，是超越現(xiàn)實而又深刻反思現(xiàn)實世界的本源、發(fā)展、變化的“無”，它不是對客觀存在的現(xiàn)實世界的否定，相反，它是老子對現(xiàn)實世界中萬事萬物的存在和發(fā)展、變化的規(guī)律，對社會、對人生的大徹大悟后，內在的精神超越；老子哲學中的“有”既是“無”，也包括“有”，是“無中之有”。而《楊之后》也在對楊記憶的探索中探討機器人的存在由何而來，人的存在和機器人又有何區(qū)別。不同的生命體本是不同的，但我們面對著同樣的問題，在這樣的情況下，這些不同又使我們變得何其相似。“毛毛蟲的結束是蝴蝶的開始?！边@是我們得以觀察的事實，但人的結束又是什么的開始？是下一代延續(xù)的開始，或是人另一種意義上全新一生的開始，我們不得而知。楊見證過生命的誕生，也見證了生命的結束，他也曾新生，由結束走向開始，由有至無，又由無至有。在這場關于存亡的討論里，他面帶笑意，堅定地表明即使生命結束之后是虛無也自己也可以接受。但在楊生命結束后影片展現(xiàn)給我們的是楊的重生而非虛無，他的一生和存在在留存的記憶中得以從無而生，讓我們看到了有無相生的交替。

楊在觀察著人生命交替的同時一步步探尋著自己存在的意義，他也試圖引導家庭中的其他人去感受自己存在的獨特性和意義。他埋下的種子在他死后記憶的重現(xiàn)中一步步生根發(fā)芽，長成參天大樹，延續(xù)了他的存在。影片關于存在的探討都基于道家思想的基礎上，以廣為人知的茶文化和生動簡單的化蝶故事渲染出獨具特色的東方哲學色彩，使楊中國人的身份更加生動立體，富有深度，也使得整部影片浸潤在東方哲學的色彩之中。

二、人類中心主義的打破

人類中心主義是一種常在涉及機器人的電影中常體現(xiàn)的價值尺度，它把人類的利益作為價值原點和道德評價的依據(jù)，有且只有人類才是價值判斷的主體。在本片中，影片的敘事是在開篇直接交代楊作為機器人已毀壞的前提下進行的，簡單明確地打破了影片的價值尺度是人類中心主義的可能，并且在后續(xù)的敘事中多次揭示了人的自戀情結。

《楊之后》用Jake詢問Ada的問題：“楊有沒有因為自己是機器人而痛苦過？”“他有沒有想要成為人類？”，這種一看就是人類會問出來的問題直接尖銳地將人的自戀情結鋪陳在觀眾面前，Jake的疑問也是許多人面對一個可能具有自我意識的AI的首要問題，人總喜歡將自己設為價值判斷的主體，認為其他物種的最終目標是成為人。人們懼怕覺醒了自我意識的機器人會對人類進行反攻，或是替無法成為人類的機器人感到遺憾，卻從未想過難道人真的是被機器人所羨慕的嗎。Jake一家人一直想要楊回來的渴求也是一種人對于機器人片面定義的附屬屬性的體現(xiàn)，是一種人類中心主義的表現(xiàn)，他們在開始并不曾考慮過楊是否想要重回人間。

楊曾問過自己是不是中國人，在這個機器人心中，身份血緣的認同以及根源的真實比他的物種身份更為重要，這與一部分人的思考方式反而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而人在思考時總是將自己是人的身份放在首位，將其設為前提。除此之外，在家庭中，楊相較于其他人有著更會愛人的能力，在愛這項人引以為豪的技能上，機器人做得比人更好，在楊離開后，Jake和Kуrа才發(fā)現(xiàn)楊對家庭的付出是遠超他們想象的，是楊用愛將他愛的人更緊密地聯(lián)系在一起，直指人自戀的誤區(qū)。

與楊關系最為密切的妹妹Mika在隨父親一同尋找購買楊的店鋪時也展現(xiàn)了人類自我中心的意識。購買楊店鋪的地址如今賣起了魚和魚缸，Mika站在曾經售賣楊的店鋪里直接地說出我想要一條魚，隨后便是她在楊面前展示這條魚的場景。此時，魚和機器人一樣，只是人唾手可得的物品。賣魚的店主執(zhí)著地認為搬走的店是售賣記憶的店鋪，就和被限制在魚缸里的魚、一句話便被人決定人生的魚一樣，機器人在人的一生中就像魚的記憶一般，轉瞬即逝。

《楊之后》對于人類中心主義的打破還體現(xiàn)在有關機器人與人關系的反向思考上。在楊和Kуrа有關有無的探討中，展現(xiàn)了一種關于人的反向思考，提出了人的生命也是一種程式的可能。機器人被賦予相對應的程式服務人類，他們的思想由程式決定，而人會相信什么，偏向什么，選擇什么或許也同機器人有著相似的因果，或許人也有著屬于自己的一套程式。從這種意義上來講，如同程序會因為時間和漏洞出現(xiàn)不可挽回的故障一樣，人類也將因疾病和各種意外經歷生老病死，人和機器人都在依照著極其相似的程式維持著自我的存在，一旦程式瓦解，存在也消失殆盡。既然如此，人又憑何認定萬物都想成為人類？這種意識是否也是世界賦予人類的一種程式呢？

楊對于結束自己進程的選擇也打破了機器人是否會成為人的問題。楊作為機器人采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人類的自殺，這是他以人的意識做出的選擇，還是他作為機器人的程式替他做出的選擇？他擁有親情，擁有愛情，擁有了在上一個家庭不曾擁有的一切，填補了他內心的缺憾，但是作為機器人，他也知道這一切都會結束，作為機器人，他的程式要求他陪伴著人類度過一生，但他又在自我意識之下像人一樣做出了自己的選擇，在愛與圓滿中死亡。他死在不會停止的舞蹈之中，結束于不會結束的程式之中，宣告著自己的選擇，宣告著自己的不舍。人們擔憂機器人產生的自我意識，但楊正是因為有了自我意識才選擇不成為人，保留著身為機器人的自己。

在《楊之后》中，即使機器人擁有了自我意識，那也是獨屬于機器人的自我意識，并非人類的自我意識。他會有自己的情感，自己的身份認同感，自己的選擇，成為像人類一樣的思想體，而非取代人類。人類總是在自私地替未知作出假設和決定，卻很少客觀地等待未知的選擇，尊重未知的存在。在這場機器人與人關系的反向思考中，《楊之后》打破了人們對于機器人是否會成為人類這個問題普遍的擔憂與不安，描繪了另外一種客觀的可能性，展現(xiàn)了未來無限的美好圖景，同時也喚醒人們打破思維慣式中人類中心主義的引導。

三、情感的無限性

《楊之后》中的角色有著豐富的物種身份：人類、機器人、克隆人，他們身處同一個世界，且如果不是直接將他們的身份點明，觀眾幾乎無法分辨出來。情感使人得以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卻不僅僅只是人的獨有特征。在本片中有兩處對于楊情緒上直接的詢問，一次是開心的積極情緒，一次是悲傷的消極情緒。楊面對“你開心嗎楊”的問題給出了“我不知道這對我算不算問題”的回應，但是在他當時的記憶中，Jake與他的交談中多次對話出現(xiàn)了重復，仿佛人類情緒中恍惚的狀態(tài)。而在他接下來的記憶中，我們看見了他穿著自己記憶中他人同款的衣服面對鏡子露出的真心的笑容。面對“這會讓你覺得傷心嗎”的問題時，他的回答“虛無是事物的本質”看上去回避了問題本身，但是又直直展示了他的內心，讓觀眾這些觀察者自行判斷。在這兩次詢問中楊似乎都沒有對此作出直接的答復，但是他的回應又如此符合人的復雜情感，超越了程式一般地回答了這兩個好像只對人有意義的問題。這讓我們看到了情感在機器人身上的存在，同時直接且真切地感受到觸動和震撼。

除此之外，在克隆人身上我們也看到了她們完整豐富的情感。Jake有對克隆人的偏見和不喜，而這些情緒也被克隆人敏銳地覺察到，并且對此作出了自己的反應。情感在物種身上的無限性在他們身上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這讓我們更直接地認識到情感是人的必備特質，但并非人獨有的特質。作為人，我們應該以平等的態(tài)度看待每一個物種，而非以高高在上的態(tài)度對其他物種進行評判和評價，情感的交流應該是平等且真誠的。

情感會引導人進行選擇，因為情感的多種可能，情感對于人選擇的引導也是具有無限性的。以Jake為例，人會因為愛而選擇探尋，探尋生命，探尋記憶，探尋自己的存在并且堅定自己的存在。人對于記憶有著超乎尋常的好奇心和求知欲，他們渴求從另一個人的記憶中重新認識這個人，也重新認識自身。Jake和Kуrа在楊的記憶中找到了被自己忽略的缺失的部分，重新認識了自己的存在，也重新認識了楊的一生和存在。正因如此，他們選擇了帶著楊的記憶繼續(xù)以一個家庭的身份繼續(xù)存在，只是從一家四口變?yōu)榱艘患胰?，但是楊仍會以另一種身份永遠存在在這個家庭中。

但楊在自己逐漸生長完善的情感下，最終選擇了告別與死亡。他見證了一個家庭的一生，新成員的降臨，老成員的離開，他以一個游離在家庭外一員的身份觀察著，也隨他們一起感受著。在這樣的過程中，由一面鏡子開始，他覺醒了自我意識，產生了情感。正是因為這瘋狂生長的情感，讓他在這全新的家庭中成了局中人，擁有了自己的家庭身份和認可，但是也因為這些脆弱的情感，他因為自己最愛的妹妹的一句氣話，開始對自己的一生進行重新的思考。對于人來說，愛是抵抗死亡的武器，但對于孤獨的楊來說，他的愛卻是開啟悲劇的鑰匙。對于永生的他來說，他所愛之人和他的家人都會被時間的洪流席卷，難道他要一次次面對這樣的痛苦。他甚至沒有永遠記住他們的能力，內存的限制會逼迫他一次次地篩選更新他的記憶。即使他在愛和滿足的包圍下，他也仍是永遠孤獨的個體。

生命和存在對于他來說太過復雜，他僅僅想變成一段旋律，一個在和聲里簡單的音符，在無盡的生命旅程中僅能靠自己探索的情緒帶給了他無限的不安和孤獨。他不知道自己算不算一個中國人，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個合格的兄長，他竭盡全力學習人類社會生活的一切，盡自己一切的可能愛著妹妹，但是他充滿愛的眼神仍是孤獨空洞的，他的選擇是否正確，他不得而知，與此同時，他看不到這一切的盡頭，他的生命永遠沒有能夠停泊的港口。但他不會懼怕，即使生命的盡頭是虛無，也沒有關系。

在這充滿東方元素和自然色彩的精神世界之中，《楊之后》中有關存在和機器人與人類關系的思考隨著楊的記憶碎片緩緩流淌，楊生命的結束并不意味著死亡，而是嶄新的開始，正如中國人喜愛的化蝶故事一般，楊也像一只蝴蝶在我們所有人的腦中翩翩飛舞，飛向那仍待探索，充滿未知的廣闊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