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許多少小離家老大回的可悲蟲那樣,多年后我再次回到桃園,一切都大變樣了。荒地上長出了成片的綠色麥子,路邊到處都是斜插的桃樹,長在高高的土堆上,結(jié)著許多畸形的小果。桃園居然有大片桃林,說給我父親,他指定不信。我拿著相機(jī)走走拍拍,遙遙的有一婦人扛著鐵鍬走來,我側(cè)身避過,她卻轉(zhuǎn)頭看我,她說,我記得你,你是李夢桃。
許多陳年往事?lián)e搖晃晃地抵達(dá)腦袋,李夢桃,多少年沒有人叫過我這個名字了,險些我自己都忘記。
少年時代誰都有英雄夢想,我祖母說,我打小就和其他的孩子不一樣。小時候我家坐落在一塊無主荒地上,那時每天日夜不息的,是呼嘯而過的大渣土車。大渣土車是危險的東西,它們速度快極了,路上的行人對大車司機(jī)來說,就像一只只小小螞蟻,只要擋了他們的道路,危險萬分。大渣土車呼嘯而過的時候,大地和我家的房子都會顫動起來,這也印證了祖母的話,大渣土車的確是危險的東西。但在當(dāng)時,倘若隨便從桃園抓起一個小孩來問,你的夢想是什么。我們都會異口同聲地回答,我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夠在一個陽光普照的下午,扒上一輛大卡車,然后隨它去遠(yuǎn)方。語文老師告訴我們,山的那邊還是山,海的那邊還是海,我們也迫切地想知道,荒地之外是什么??ㄜ囁緳C(jī)操著形形色色的口音,他們總能從駕駛室后座,掏出許多新奇玩意兒,會自動唱歌的音樂盒子,更有吹豎笛的綠衣仙子盤坐其上,有時是一座泡泡機(jī)器,它吹出的泡泡多且堅韌,任憑你怎樣撕扯都不會立馬破掉,在司機(jī)得意的注視下,我們這群孩子呆呆看著泡泡們在視線所及之處,上下沉浮。桃園的父母為此大為頭疼,孩子們白天腳不沾家里的土地,傍晚時分回來,都在吵著要東要西,去哪里淘來這樣多的新奇玩意兒?三言兩語應(yīng)付過去,好不容易哄到床上睡覺,第二天眼一睜開,必然是要問,媽媽,我的泡泡機(jī)器在哪里?這些東西相當(dāng)迷人,這些東西都來自桃園世界之外。于是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們對桃園之外的世界都相當(dāng)好奇,那是怎樣一個快樂所在?遠(yuǎn)方在誘惑我們,那時候我們每個人心里都充盈著哥倫布準(zhǔn)備出海之時的那種狂喜。但我們遠(yuǎn)行的計劃始終沒有實(shí)現(xiàn),理由顯而易見有很多,比如我們總是很快就能忘記大人的過錯然后繼續(xù)過沒心沒肺的日子,比如沒有一輛卡車肯為我們停留,再比如,我們沒有攢到足夠的錢,不能獨(dú)自生活。我們說著七七八八的原因,阿明擺擺手說,你們能想到這些理由,就說明你們還是爸媽的乖孩子,你們走不了的。我們反駁:那阿明你走一個給我們看看。阿明的耳朵很快紅起來,他說,走著瞧!正如阿明所說,等我們攢到足夠多錢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長大了,不會再有哪個大人想借著扒大渣土車遠(yuǎn)行。
一
桃園最開始是我的祖父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太祖發(fā)現(xiàn)的。我祖父說,當(dāng)時他還很小,坐在一個鋪著稻草的竹編筐子里,擔(dān)子的那頭挑著他的弟弟,后來餓死了。他爸爸挑著他們走在土路上,不是為了好玩,只是逃荒。他說他記得那時天氣很干燥,路上什么都沒有,太陽是白色的,逃荒人的臉色蠟黃,個個都挑著挑子,大的牽著小的,小的和破東爛西的家產(chǎn)一起被裝進(jìn)籃子,父母的身影搖擺,筐里的孩子也搖擺。弟弟死后,挑子空了,爸爸從路邊掘了幾個土塊子放進(jìn)去,將它保持住平衡。期間無數(shù)次他睡過去,睜開眼睛,爸爸還在走著,弟弟的位置上,土塊間長出青草來,青草抽出穗子,在那里擺來擺去,好像弟弟亂抓的胳膊,哭著鬧著,要爸爸抱。帶的東西換完了,討來的飯也吃完了,沒力氣再走下去,逃荒人的身影越搖越小,灰撲撲的消失不見,爺倆坐在路邊哭起來?;慕家皫X,竹林后面,一個女人探身出來看,我太祖就這樣入贅到女人家中,她說,她沒了丈夫。
雖然此后又陸陸續(xù)續(xù)遷來一些人,大家和我太祖一樣,在這片土地上重整自己的家業(yè),繁衍生息,但一直到我降生,這里始終是一塊無主荒地,誰都不來看他一眼,誰都不管他。幸好,那個時候大家沒有幾個離開那里,因而也不必向人們解釋我們的家鄉(xiāng)究竟是在大河之北,還是大河之南。
我降生那年,有人從縣志中翻到了一張古老地圖,于是我們終于得知,我們的家鄉(xiāng)叫什么名字,他有一個美麗的名字,叫桃園。不過后來桃園這個名字又消失不見,只有王家壩,但那個時候桃園經(jīng)歷太多,改名換姓這件事已無足輕重?;氐教覉@這個名字被發(fā)現(xiàn)的那段日子,我太祖高興異常,他在院中種下了一棵桃樹,似乎是為了應(yīng)景。桃樹還沒有長大,我就降生了,他的這種興奮同樣反映在我的名字上,放眼全國,恐怕也不會有第二個男孩子,家人給他起名夢桃的。我太祖并不會知曉,這個女孩子氣的名字日后給我招來多少嘲笑,一整個童年我都在幻想改個名字,改成什么,還沒想好,但總之要改。
桃園這個名字給這塊荒地招來了很多好處,自從我們知曉了他的名字,他好像就被突然發(fā)現(xiàn)一樣。在我很小的時候,一條新建省道從桃園路過,也差不多是這個時候,我們都換了嶄新的戶口本,此前我們的戶口還是登記在天南地北,這些戶口跟隨祖父太祖而來,被我們繼承,現(xiàn)在我們有了新的戶口本,那就意味著我們都是新的桃園人。也正是在這一年,我太祖被推舉為桃園的村支書,這項(xiàng)事業(yè)后來被我的祖父代為執(zhí)行,不管是丟雞、找羊這樣的小事,還是裁劃地界、設(shè)計道路這樣的大事,桃園的建設(shè)總少不了我太祖的手筆,因此雖然我對這些事情還沒有概念,但我仍然早早地知曉了,我的太祖在桃園,非同一般。這之后就有了我們記憶中轟鳴的貨車,于是就有了越來越多的人來到這里,桃園很快繁榮起來。許許多多來歷不明的人聚在一起,在桃園,我度過了我一生之中最為明亮的少年時代。我說這話并不是因?yàn)樘覉@是整片區(qū)域最先通上電的地方,當(dāng)然桃園是整片荒地唯一的燈塔這個事實(shí)還是讓我們每個桃園孩子都自豪極了。
那時候桃園可以說是一座巨大的垃圾墳場,桃園里的許多人家都靠此吃飯?,F(xiàn)在人們會說這是循環(huán)經(jīng)濟(jì)的重要部分,但那個時候?qū)μ覉@人有著明確的統(tǒng)稱,“收破爛的”。收塑料,收紙盒,收泡沫紙板,收銅鐵錫,誰家都有固定的生意,有固定的客人,輕易不會改變。但有一年,塑料的價格開始狂跌,起初大家都還保有樂觀,市場就是這樣,有漲有跌,就好像退去的潮水,總有再次涌上岸邊的時候,有大膽的甚至在此時加大了收購量,但后來價格一跌再跌,塑料越積越多最后真的成了廢品,許多人不得不停止收購,把積壓的按低價賣掉。那段時間,所有做塑料生意的人家臉色都發(fā)青,但我祖父不一樣,他頂住了家人的反對,在晚飯時他說,他就算餓死也不會在這個時候賣掉,塑料再輕賤,也不是這個價錢,更不要說,好多瓶子都是他騎著板車挨家挨戶掙來的。在漫長的跌價中,為了防止春天的大風(fēng)把巨大的塑料堆卷起,壓倒房屋和菜園,祖父把這些塑料瓶用繩子一個個串起來,等到大風(fēng)起來,塑料瓶就撲棱起來,好像剛學(xué)飛行的小鷹,把屋頂撲得轟隆隆響,祖母從廚房里跑出來,說灰都落到鍋里,還吃不吃飯了?但我祖父不管不問,一整個春天,祖父都在做這件事,樂此不疲。父親和母親坐在門口,不說話,我知道,他們在生氣,在生祖父的氣。祖父的固執(zhí)給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在他死后多年,我已經(jīng)忘記他長相了,長臉圓臉,大眼小眼,我的腦袋只剩下春天的大風(fēng)天氣里,祖父在陽光下串塑料瓶,天氣很快熱起來,他的額頭發(fā)亮,后來他把棉襖脫去了,他身后的塑料瓶堆積成山,把他整個人都壓得小小的,但他不在乎,就好像愚公在移他的山。陽光下的塑料瓶堆會微微顫動,被封存其中的廢水會生苔,會閃光,我每次站在那個小山堆下,都會產(chǎn)生我是金魚的錯覺。祖父的抗?fàn)幾罱K得到了回報,在這年的秋天,我祖父總算是等來了一個讓他滿意的價錢,只是那個時候桃園中的許多人都已經(jīng)改行了,其中就有我的父親母親。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
如果你在二十年前來到桃園,最好是在上午,那是桃園一天中最寂寞的時候,大人在陰影里睡覺,孩子在外面瘋跑,你可以順著空闊的道路去到每一戶桃園人家里。傍晚是整個桃園最忙碌的時候,大車小車順著省道而來,自東到西涌入桃園,他們滿載著已經(jīng)被分揀好的破瓶爛罐,盤算著今天收成幾何,而桃園人則以飽滿的熱情相迎接,即使是用自行車運(yùn)來的廢品,在桃園也會有歸處,桃園不會挑剔任何客人。貨物過秤的吆喝聲,小孩子追跑打鬧的尖叫聲,大車突然啟動發(fā)出隆隆的聲響,母親的呵斥遠(yuǎn)遠(yuǎn)傳來,孩子們麻雀一樣四散開,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相處,我們早就學(xué)會了如何與這些龐然大物和諧相處,于是我們中的許多人在長大以后,才會成為長途貨車司機(jī),日復(fù)一日地穿越國道,和瞌睡戰(zhàn)斗,直到抵達(dá)終點(diǎn)。
但那時未來對我們而言還太過遙遠(yuǎn),我們正在桃園度過自己最為珍貴的少年時代。我,阿明,小喜,美慧,我們幾家散落在桃園各地,我們總是一起上學(xué)一起下學(xué),放學(xué)后一起玩耍。我不知道我們的友誼從何時開始,但我記得那時我們中的許多小孩都已經(jīng)能夠熟練地運(yùn)用各種技巧和客人討價還價了。阿明家搬來得最晚,他們搬來的時候,桃園很多人家的生意都做得很大了,所以他爸爸需要每天天不亮騎著板車出去推銷自己家的生意,然后順便收購許多廢品。傍晚的時候,阿明父親就會騎著三輪板車回來,騎得很慢,路上的淺坑大大小小,他身后的廢品也搖搖晃晃。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們都會咋咋呼呼一擁而上,把板車推得快極了,阿明父親在前面掌舵,笑得大聲極了,他喊,慢點(diǎn)!慢點(diǎn)!要撞車?yán)?!在這些朋友之中,我也最喜歡阿明,他和他爸爸一樣,瘦瘦小小的,顴骨很高,膚色黝黑,我一眼就看出阿明是南方人,經(jīng)驗(yàn)告訴我,只有南方人臉上才有那樣明顯的骨頭。阿明比我大一歲,還比我聰明許多,他知道許多知識,比如怎樣在荒地中抓住兔子,如何快速解出一道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問題,所以我喜歡他。我祖父和我父母同樣喜歡阿明,我祖父經(jīng)常說,你要是像阿明一樣高就好了,我母親說,你要是像阿明一樣讀書用功就好了,我父親說,你要是像阿明一樣明白道理就好了。幾個人里面,我最不喜歡美慧,跟機(jī)靈的小喜不一樣,她身體很弱,反應(yīng)又慢,老鷹抓小雞時總是最先被抓到,蒙眼抓人時也總是摔倒,要不是她媽媽請求我們帶她一起玩,大家誰都不愿意帶她。
大人們忙于生意,小孩子忙著長大,桃園里的每個人都有事做,一切都自然而然地發(fā)生,于是我們來到了上中學(xué)的年紀(jì)。
夏天,哪里都在下雨,雨落在屋脊上,落在荒地里,落在我們寂寞的十五歲,到處都是滴滴答答的聲響。在這個夏天,桃園許多人家家里都長出一種乳白色的蘑菇來,瘦弱的莖,巨大的傘蓋,在花瓶口,在櫥柜頂,在床底,或是浴室瓷磚的縫隙,蘑菇分泌出的褐色汁液吞噬周遭的一切,墻角石灰剝落,柜底總有噼里啪啦的木頭斷裂的聲響,浴室里的水苔繁茂,孢子飄散空中,嗆得人喘不過氣來,忍無可忍的主婦們終于開始清繳,熱水澆,用火燒,先進(jìn)經(jīng)驗(yàn)隨白色蘑菇一道在桃園蔓延開來。終于有一天下午,一位母親在撬開整堵墻壁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那封信,一封信,一封告別信,字跡因?yàn)殚L時間的水浸,早已變得模糊,她把它丟在一邊。但隨著信件陸續(xù)從各個家庭里搜出,很快也就真相大白,信中所寫,無非是再見了爸爸媽媽,今晚我就要遠(yuǎn)航,別為我悲傷也別試圖找到我之類的。
這些信是什么時候?qū)懞玫?,我們已?jīng)全然忘記,因而當(dāng)母親們震驚且憤怒地沖進(jìn)我們房間時,我們還沒搞清楚狀況。我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解釋著,或許是我們想要扒著大車去遠(yuǎn)行的時候,或許是在此之前,總之是忘記了。
這件事正是這樣不了了之的,畢竟這么久過去了,連當(dāng)事人自己都不記得,是什么時候?qū)懴逻@些幼稚的信。
同樣令我們想不通的是,怎么就那樣巧,藏有信紙的地方紛紛長出蘑菇來,當(dāng)初我們費(fèi)盡心機(jī)才找到的那些地點(diǎn),一個不那么顯眼又總有一天能被找到的地方,怎么就在這么多年后,輕易被蘑菇出賣?阿明說,或許是因?yàn)榧垙埵怯媚绢^做的,在陰暗處待了許多年后它們終于開始腐爛,而潮濕的木頭又恰巧是蘑菇最喜歡的事物。
這件事造成的唯一影響是,我們這些人一整個青春期都不敢明目張膽地叛逆,不然白蘑菇和那些離家出走的告別信,就會被父母重新從記憶中翻找出來,反復(fù)提及,這簡直是我們無法清洗的罪證,誰又能想到我們會在多年后付出如此的代價。
在我們蔫蔫如雞仔的時候,幸免于難的只有阿明,他說,要走我也絕不會留張紙條,走了就是走了,留紙條就還是要人來尋,猶猶豫豫的,就走不成了。
阿明笑我們,阿明說那些蘑菇應(yīng)當(dāng)有個名字,叫“白日夢”怎么樣?
總之,白色蘑菇終于消失,那些濕答答的來自過去的信件也很快被我們搜尋出來,就地銷毀,從此,對于離開一事,我們再也不提了。
桃園這樣好,誰要出去?
一切都這樣自然,就像車流匯入桃園,我們這群孩子一頭扎進(jìn)青春期,但或許是因?yàn)榘咨⒐绞录拇螳@全勝使得父母們放松了警惕,桃園的父母對我們紛紛到來的青春期顯然是反應(yīng)遲鈍,都十四五歲了,母親們還會拿我們不洗內(nèi)褲這件事當(dāng)做談資,或是在某天突然想起,誰誰誰很大了還在尿床,因?yàn)楹ε卤桓改肛?zé)罵于是裝肚子痛賴在床上企圖用體溫把被窩捂干的糗事。這類與生殖器相關(guān)的事情總是能夠最大程度地激起我們的羞恥感,但與此同時,隨著身體的不斷發(fā)育,愛情這個詞匯呼之欲出。
有次吃完午飯,無事可做,我趴在窗前,數(shù)來往的車輛。小喜在此時從我家樓下經(jīng)過。她穿著一件無袖紗裙,紗上繡著大片橘紅色花朵,花朵到她小腿的地方戛然而止,她的心情肉眼可見的好,三步并兩步,好像在跳舞,裙角揚(yáng)起,不是因?yàn)轱L(fēng)的緣故。
小喜離去之后,我的心開始狂跳,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我喜歡她。我總是沒來由地夢到她,空闊無人的馬路,她還在蹦蹦跳跳,白的裙,白的手腳,像水邊的白鷺一樣,隨時被我的呼吸驚起,很快消失不見。
其實(shí)很小的時候我就已經(jīng)思考過和小喜結(jié)婚的可能性了,那時我們總是對過家家這類游戲樂此不疲,用泥土、木棍和樹葉做一個頗為像樣的小房子,你是媽媽,我是爸爸,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但在當(dāng)時的我看來,我和小喜不能結(jié)婚,因?yàn)樾∠惨残绽?,我朦朧地知道,有著同樣姓氏的人不能結(jié)婚。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
這件事我誰也沒告訴,只有阿明。阿明笑了,阿明說,你還挺早熟的。
我說,那是當(dāng)然,我媽說我從小就和別的孩子不一樣。
阿明說,吳阿姨說這話肯定不是夸你。
我說阿明你不懂,你還沒有愛上一個人,你不知道愛一個人的滋味。
阿明又笑,他說,那你說說愛一個人究竟是什么味道?
臉突然熱起來,我說,我不知道。就是心里癢癢的,想沖上去捉住她的手。
我的這種蠢蠢欲動沒能持續(xù)多久,五月里的一個雨天,阿明說,聽人講小喜爸媽八月就要搬走了,小喜上完這個學(xué)期就要轉(zhuǎn)學(xué)了。
兜頭一盆涼水澆下,我不信。
我去問母親,聽說小喜一家要搬走?
我媽說是啊。
我說為什么要搬?
我媽說,要搬走就是要搬走,哪有這么多為什么,吃你的飯!
小喜走后不久,我還給她寫信,告訴她最近學(xué)校又發(fā)生了什么稀奇事情,后來就沒有了,沒有信。沒有新的消息。在來年三月的一個周末,外面有鋸樹的聲音,我聽見窗外的鳥鳴,還有木頭突然斷裂時的脆響,一種空虛的感覺把我拋向空中,我對小喜的喜歡戛然而止。
二
小喜的離開并沒有對我造成多大的傷害,我仍舊和以前一樣,吃吃喝喝,沒心沒肺。
因?yàn)榻ㄔO(shè)的關(guān)系,桃園的用電量激增,老舊的電路不能負(fù)荷這樣大的用電需求,于是經(jīng)常會有短路的時候,打電話去電力局問,總是說在搶修,先等等,或許七點(diǎn)之前可以通電,或許不能。停電是學(xué)生們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刻。那時我們心里躁得像垃圾堆里亂翻的蒼蠅,每天都在等著天色暗下來,等電燈有氣無力地亮起,等它開始喘息,講臺上老師的面孔也被映照得明明滅滅,終于到了!三,二,一!世界黑暗下去。歡呼聲吶喊聲潮水般從教學(xué)樓的各個出口溢出,膽大的學(xué)生此時已經(jīng)跑到校門口了,其余同學(xué)紛紛跟上,人頭攢動,涌出教室,涌下樓梯,穿越開滿苜蓿白色花朵的操場,終于在廣玉蘭盛開的路口,大家聚成一股,向著學(xué)校大門發(fā)起最后的沖刺。顯然,我們誰都不是第一次了,在最初的時候,因?yàn)槲覀兊莫q豫,往往還沒跑到校門口,電力就恢復(fù)供應(yīng),于是天一下子亮起來,往前一看,保衛(wèi)大爺們、校長、班主任們都在,他們的眼神銳利如鷹。毫無疑問,我們暴露了!前面一排的同學(xué)最先被認(rèn)出,點(diǎn)名開始了,他們灰溜溜地回去,看見起頭的同學(xué)開始折返,于是人群開始動搖,很快潰散,乖乖回到教室,繼續(xù)學(xué)習(xí)。阿明后來跟我說,班主任在那里點(diǎn)名的時候,我們乖乖站在那里,好像一群小羊羔,在等著回到主人的圈中。但現(xiàn)在我們已然得到了充分的鍛煉,現(xiàn)在保衛(wèi)的手電一照,光柱只能胡亂打到空中,他們也被我們淹沒。戰(zhàn)斗在夏夜日復(fù)一日地打響,無論是學(xué)生還是老師,抑或是保衛(wèi)科的各位,大家彼此之間都已經(jīng)積累了豐富的斗爭經(jīng)驗(yàn)。等到我們像往常一樣沖向大門的時候,大門早已被重重鎖住,保衛(wèi)大爺在門的另一面,袖手旁觀,月光下他們的笑容,充滿挑釁的味道。不知是誰起了頭,也或者大家都有這種默契,大家紛紛你踩我,我踏你,借此翻越圍墻,后到的學(xué)生開始發(fā)出驚呼,說是驚呼,不如說是贊嘆,這更讓翻墻的孩子們信心百倍,這其中誰的褲子刮破了,誰攀上了墻不敢跳下心理建設(shè)尚未做好,后面的人潮又接連涌上,最后跌到墻下摔斷了骨頭,這都是常有的事?;厝プ匀灰膊桓液透改刚f實(shí)話,只是扯謊說是在哪里跌到了,說了實(shí)話,是要挨罵的。也因此,有陣子桃園的父母都憂心忡忡,總是擔(dān)心自己小孩或是受了什么人的威脅,或是走了歪路。停電的次數(shù)越來越頻繁,翻墻和闖大門的學(xué)生也越來越多,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女孩騎在墻上,威風(fēng)凜凜,她在向身后招手,好像是叫她的同伴快些跟上,這個女孩很像小喜,其實(shí)仔細(xì)看她跟小喜長得一點(diǎn)也不一樣,但那股神氣的勁頭很像,想起小喜,總是讓我的快樂戛然而止,不知道她現(xiàn)在怎樣。到了后來,學(xué)校不愿再承擔(dān)多余的責(zé)任,索性取消晚自修,任由我們這群鳥兒胡亂飛出林子。
如果不是阿明母親的病,我們本來可以一直快樂下去。
母親說,阿明他媽很可能撐不過這個冬天,聽雙嬸說,都已經(jīng)開始開始大口吐血了。
阿明已經(jīng)好多天沒去上學(xué)了,每天的作業(yè)都是我?guī)退麕Щ厝サ?。阿明的班主任總是問,阿明什么時候能來上學(xué),我說我不知道。我才走出辦公室,談話聲就從窗中追來,阿明的班主任說,阿明可憐。我從來沒意識到阿明可憐,從小到大,我們都是一起的,我們親如兄弟,不分彼此。倘若我們中有一個人失蹤了,只要去問另外一個,他總知道。
到了后來,阿明說,不用帶了,帶了我也不會做的,我有事要忙。
我問阿明是什么事,阿明說,不用你管,你要好好上課。
有一天我去上學(xué),原野上霧蒙蒙一片,人一走近,霧氣就遠(yuǎn)遠(yuǎn)散開,在這霧中我看見了有什么東西游蕩在原野上。它像一個人,但它的背佝僂著,幾乎要貼到地上去,如果是一個人,那我不知道地上是有什么東西,要一個人擺出如此怪異的姿勢。原野上的詭異生物讓我惶惶不安,小時候大人們?yōu)榱俗约耗艿闷贪矊幘途幊鲈S多故事來哄騙孩子,比如,你再不聽話,荒地里的熊瞎子就會把你抓走。在我們看來,這些謊言的可惡程度無異于將帶來新奇玩意兒的貨車司機(jī)污蔑成潛在的人販子,可惡同時有效。如今,我開始認(rèn)真思考起平原地區(qū)出現(xiàn)熊瞎子這一問題的可能性以及應(yīng)對舉措。
上課的時候我總是望著窗外,窗外的天空一無所有,連鳥兒的蹤跡也無,慘淡的日光白白地照著,秋天快要結(jié)束了。
課本上說,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
老師說,我們要學(xué)習(xí)詩人的這種樂觀主義,要對未來滿懷希望。
老師說,這首詩很像我們之前學(xué)過的一首詩,是俄國詩人普希金的作品,誰能記得?
教室里一片寂靜,打瞌睡的不再瞌睡,我聽見筆掉在地上的聲音,老師流露出哀傷的神情,她說那是普希金的《假如生活欺騙了你》。老師說,假如生活欺騙了你,不要悲傷,不要心急!憂郁的日子里需要鎮(zhèn)靜:相信吧,快樂的日子將會來臨。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
黑板上老師板書下大大的“希望”,我看著同學(xué)們,我想,這堂課我們不需要上,因?yàn)樯畈辉垓_我們,我們還不曾遭遇失望,我們像溫室里的蔬菜,葉片碩大,滿面紅光,我們的生命詞典里,壓根就沒有冬季。我想,或許阿明應(yīng)該來好好聽聽今天的課,聽一聽,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
放學(xué)后,我跟阿明說,老師今天講了一首詩,是雪萊的。
阿明說,你想告訴我的,是那句冬天到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
我說是的,我說老師還跟我們講了《假如生活欺騙了你》,是普希金的。
阿明表現(xiàn)出有興趣的樣子,他說你說。
于是我將那首詩背了出來,背出來的時候我很滿意,我就是為了能夠給阿明背出來,才去記的。
我小心翼翼地探查阿明的反應(yīng),畢竟我是為了能夠安慰到他,才去背的,我不能失去阿明。
阿明看向我,阿明說,這首詩寫得真漂亮。真漂亮,夢桃,你覺得我應(yīng)該相信嗎?
阿明開始痛哭起來,我看見他咬住手臂,不讓自己發(fā)出聲音。我撲過去要扯開他手,阿明,不要傷害自己,把手拿開!他抓住我肩膀,把我掀翻在地,肩膀被死死摁住,痛得我要散架了,阿明問我,夢桃,你覺得我該相信嗎?阿明的淚水落在我臉上,還是熱的,我從來沒見阿明這樣狼狽。不知怎的我也開始哭起來,我說,我不知道阿明,我不知道,我希望你相信。
我一遍一遍說,我希望你相信。回到從前好不好,我們在原野上奔跑,我們?nèi)プ分鸫筌嚕覀兣郎细吒叩蔫F架或是塑料瓶搭成的小山,假裝我們是國王好不好?回到從前好不好阿明?
沉默中窗外廣播聲遙遙響起,廣播在說,進(jìn)入秋季,天氣干燥,禁止燃燒荒草、莊稼作物,違者拘留。
廣播的聲音把我們重新拉回現(xiàn)實(shí)世界,沒有國王,只有長大后的我們,無所歸依。
阿明擦了擦眼淚,說,我努力。
阿明的神情鎮(zhèn)靜極了,好像剛剛的一切都只是夢中幻影,但是我看見了,我看見阿明手臂上被他啃噬出來的傷口,牙齒的印記扎入皮膚,凹下去的地方滲出血來。
我又看見了,荒野中那個影子。這一次是黃昏時候,省道上的車開始多起來。清晨霧中無限次浮現(xiàn)的那個身影,再一次出現(xiàn)在荒野之中,小小的,我看見了,這一次我肯定那是一個人,可能是一個駝背老太太,或是一個像冉阿讓一樣的怪人?我回身望去,太陽還沒有落下,我沒理由害怕,機(jī)會稍縱即逝,這次,我一定要弄清是誰在那里作怪!
于是我跳下省道,奔向荒野。走慣了平地,荒地里深一腳淺一腳,草的莖胡亂纏繞,害我險些跌跤。離他越近,我的心跳越急,快點(diǎn)快點(diǎn),再不追上他,太陽就要落下。
怪人回過頭來,他用一種迷惘的神情看我,夢桃?
阿明?
天色暗下去。
我們走在省道上。
阿明說,好久沒有這樣一起走了。
大車呼嘯而過,阿明的臉色和道旁的樹梢一樣,被燈光映照得忽明忽暗。
我說是啊,我想說阿明你脫離我們已經(jīng)太久,但話到嘴邊又被咽下,我想,阿明不是故意要脫離我們的,他別無選擇。
阿明說,你有看到月亮嗎?
我抬頭望去,什么都沒有。
我說,今天沒有月亮。
阿明說,不是的,因?yàn)槟憧偸钦驹诒仍鹿飧恋牡胤?,所以你看不到?/p>
阿明說,你要到暗處來,到我的世界里來,你就能看到月亮。
我不明白這話的意思,我望向阿明,阿明笑了,阿明說,只是一些奇怪的話,你不用放在心上。
我們最終還是看到了月亮,在阿明家的屋頂。那里是桃園邊緣,探照燈照顧不到。正如阿明所說,在他的家里,有一輪月亮,雖然灰暗,還是有的。
我問阿明,為什么要在荒野里游蕩,我說我許多次都見到他。
阿明笑了,阿明說,我在荒野里尋找你所言的“希望”。
我說,我是認(rèn)真的。阿明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沒對我講?
阿明說好吧,其實(shí)我是在尋找“來菜”。
來菜?
是的,它是一種很稀有的藥草。醫(yī)生說,可以用它來治療我媽的病。
醫(yī)院沒有嗎?
沒有,醫(yī)生說,得讓我們自己找。
阿明說這話的時候,流露出孩子一樣的天真神情,我看見希望在他的眼中晶晶發(fā)亮,我知道那不是因?yàn)樵鹿獾木壒省?/p>
我說,那來菜長什么樣子呢?
阿明說,它不好辨認(rèn),是枯黃的顏色,藏在秋天,要仔細(xì)看它的芯,它的芯是紫紅的,那是它活著的標(biāo)志,那是它區(qū)別于枯草的標(biāo)志。
那你找到了嗎?
阿明說,找到了幾株,但是在晾曬的時候,被大風(fēng)吹走了。
阿明很快振作起來,他說沒關(guān)系,只要能找到幾株,就說明荒地里一定還有更多,只要他足夠有耐心,總會找得到。
就這樣,早上上學(xué)的時候,我總是能夠看到荒野中有人影在四處尋覓,今天在這里,明天在那里。白天上課的時候,我總是想著阿明,他一個人,離桃園越來越遠(yuǎn),荒地沒有邊際,會不會有一天,阿明迷失方向,再也回不來?
我告訴阿明,千萬不要一個人走得太遠(yuǎn),不要只顧低頭,要記得時不時起身來看看桃園在哪。
阿明說,沒關(guān)系的,夜里的桃園是世界上最明亮的地方,比珍珠還要亮,他就算迷路也能看到。
下晚自習(xí)后我會在省道上呼喊阿明的名字,等他從一個什么樹叢后跳出來猛地嚇我一跳。我說,阿明,你真該去當(dāng)偵察兵!
有時候我會跟他講些學(xué)校里的事,有時候什么都不講。
有一次,阿明把他找到的來菜捧給我看,我看到他手上淤青的印記。
我問阿明,阿明說是在荒地里跌跤了。
夜里越來越冷,夏天的熱情到現(xiàn)在已完全消散了,阿明每次出現(xiàn)都是霧蒙蒙的,好像從水里剛上岸,他說,荒地里的露水一天比一天重。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
穿外套也沒用,外套也會被打濕的。阿明說,荒地里的植物厲害得很。
在我們還在穿大衣的時候,阿明已經(jīng)開始穿棉服了,他總是咳嗽,我聽著他說話的聲音,覺得他的身體渾濁不堪。
我無數(shù)次想勸阿明放棄,再這樣下去,我擔(dān)心我會先失去他。但阿明不聽,阿明說,我?guī)ズ鹊乃偸菦龅锰臁?/p>
我說,阿明你自己將手伸入懷中試試,哪里還有人的溫度?!你比水涼得更快!我真擔(dān)心有一天你會蒸發(fā)在荒地里。
我有時會感到阿明才是祖父真正的孫子,太祖和祖父的固執(zhí)到了我身上已經(jīng)蕩然無存了,而今在阿明身上重現(xiàn)出來。
到最后我已經(jīng)在懷疑這世上其實(shí)根本就不存在這種叫“來菜”的藥草,一切都是阿明的幻想,只是他在這狂想中走得太遠(yuǎn),已然有迷失的跡象。
我有時會想,或許阿明他媽死了,阿明就解脫了,然后一切回歸正常,我們繼續(xù)過我們的日子。
想起這個,我就會向我媽打聽消息。我媽說,就那樣。
我媽會問我阿明,我回答說,就那樣。
我媽說,阿明是個好孩子,這樣好的一個孩子,不應(yīng)該受這些罪的。
我媽說,你要對阿明好一點(diǎn)。
我媽說,阿明有沒有跟你說,爸爸打他?
爸爸打他?打誰?打阿明?
聽說打得可厲害了。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
我媽嘆了口氣,你要對阿明好一些。
等阿明再次從草叢中跳出來,向我展示他的收獲的時候,我相當(dāng)粗暴地把那些雜草打翻在地,我拽住他的手,把他的袖子高高擼起。阿明人很瘦,胳膊卻粗極了,青紫色的痕跡蜿蜒而上,皮帶抽的,阿明當(dāng)時一定是用胳膊來擋。我說這就是你跌的跤?!阿明笑了,我從中覺察出一股尷尬情緒,阿明把袖子放下,你嚇我一跳。我說阿明我全知道了,我全知道了,他憑什么打你?阿明說,你不要怪他,他是為我好。
都這樣你還替他說話?
他不想我再繼續(xù)下去,他已經(jīng)放棄了。
那你呢,阿明?不如你也放棄好不好?已經(jīng)是冬天了。
夜里阿明的眼睛晶晶亮,阿明說,夢桃,不是你跟我說,冬天來了,春天還會遠(yuǎn)嗎?
我當(dāng)時不是這樣想的,我當(dāng)時沒想到要讓你吃這么多的苦,我當(dāng)時就是為了不想讓你吃苦才說的那些話!
那天夜里我久違地跟著阿明回了家,在此之前我一直很害怕見到阿明他媽,害怕我流露出那種可憐他們的神情,讓他們一家看了難過。阿明他爸相當(dāng)熱情地迎接了我,他說喝水,我給你倒茶,可他在屋里進(jìn)進(jìn)出出,甚至找不出一個多余的、招待客人用的杯子。我說不用麻煩了叔叔,我不渴。阿明父親搓著手站在那里,應(yīng)答道,好,好。坐,坐。
阿明熬藥去了,我說叔叔,別打阿明了。
阿明他爸說,我打過就后悔了。這孩子就是倔,也不知像誰。
阿明他爸說,他這個年紀(jì),總得讀書不是?
我說,阿明想做什么就讓他做吧,他聰明,回來很快就能趕上課的。
阿明他爸不說話,白熾燈的熱氣很快消散,阿明要送我,可是他咳得厲害,我把他推回屋里。
有一次吃飯,我媽說阿明母親撐不了太久了,聽說告了病危,醫(yī)院都不收治了。
一種狂喜的心情洶涌而來,我那個時候才意識到我多想讓阿明他媽死掉,我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大跳。我原本是想叫她活的,可是活著已然沒有希望,于是我希望,我希望阿明他媽快些死掉,不要再這樣,讓阿明痛苦。大家都在發(fā)瘋,祖父執(zhí)著地串著已成廢物的飲料瓶,阿明在荒地里找尋不存在的來菜。在此之前我的生活光滑得像一顆水煮蛋,現(xiàn)在縫隙越來越大,我真擔(dān)心自己會掉下去。
本來以為阿明母親撐不了多久,那段時間我一直密切注意著阿明。只是沒有想到,死神最先抓住的是我的太祖。
在春天將要再次降臨桃園的時候,太祖死了。那時候我祖父還在忙著串塑料瓶。
起初大家聽到消息都很驚訝,等反應(yīng)過來也就那么一回事了。
人們都說,太祖是整個桃園最大的一棵樹。
他已經(jīng)老到大家都忘記了他的歲數(shù),和太祖差不多大的人也早就老到了對確切的時間失去概念的年紀(jì),剛剛吃過的早飯可以是很久之前的那碗白米稀飯,年輕時一起渡河去修水庫好像是前幾天,他們只能隱約地從腦袋里搜刮出一些事件,用相當(dāng)篤定的語氣確認(rèn)當(dāng)時我的太祖也在場,但至于是六十年代還是四十年代,或是更早之前呢?或許也有,但那已經(jīng)是很久之前了,記不清的事情通通都不算數(shù)的。
按身份證來算,太祖卒于他九十五歲的春天,再過三個月,他就九十六歲了。但我祖父說,身份證上的年月是胡亂寫的,太祖是家里第八個孩子,那時他的母親已經(jīng)厭倦了年復(fù)一年的生育,她不喜歡孩子,什么都不會,只會張嘴哭鬧,要吃要喝。這樣的孩子能夠長大已是幸運(yùn),誰還會記得他的生日,所以我們至今不能知道,太祖究竟活了多久。
但不管怎樣,活到這個歲數(shù),已然是高壽,是喜喪。這喪事得熱熱鬧鬧地辦。父親專門從外面請來歌舞班子,吹吹打打三天。
于是整個桃園最高壽的人,我的太祖,在嗩吶的歌詠聲中,在閃爍的舞臺燈光中,結(jié)束了他別具一格的葬禮。
太祖最后葬在了桃園西面的荒地里,葬在老屋附近,他曾坐在那里的石頭上,抱著我的祖父痛哭。那邊地勢稍高,他安睡其中,可以望見東邊的桃園。出殯是一天早上,我祖父特意要求抬棺的人繞著桃園走一圈,讓太祖最后再看看自己的設(shè)計,那天不知怎么回事,起了好大的霧,也不知太祖有沒有看見。
太祖將要下葬的前夜,我坐在那里守靈,院子里的紙幡搖擺,花穗裝飾的影子投下,好像落了一地的桃花。于是我突然想起小時候院子里的那株桃樹。我說,我小時候院子里那棵桃樹最后去哪里了?
父親說,我們家壓根就沒有種桃樹。
我說有,是太祖種的,種在院子里的西北角,以前養(yǎng)羊的地方。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
父親說胡說,那時候你才出生,哪里就記事了!
我說,我就是記得。那天太祖從街上買來樹苗,祖母還問他買樹苗干什么,問他有沒有給她帶布回來。
我太祖說,忘記了,他看見這株桃樹想起桃園,就覺得桃園得有這棵桃樹,得買,他把賣布的事情給忘記了。祖母為此生了很久的氣。
父親說,這不可能,這不可能。
為此,我生我父親的悶氣生了好久,我確實(shí)記得,他憑什么否定我?
我跟阿明說起此事,阿明說,我相信你。
那個時候阿明母親的病居然有所好轉(zhuǎn),阿明說這真是奇跡,我說阿明,冬天你沒凍死在荒地里才是真的奇跡。
我對太祖的去世始終沒有流露出哀傷的情緒,這件事讓阿明感到好奇,阿明說,你愛你的太祖嗎?
我說,愛啊。
阿明說,那為什么你不難過?
我說我不知道,我說不清。
我說我對太祖的記憶已經(jīng)很稀薄了,我記事起他就已經(jīng)很老了,一直住在他三兒子,我三祖父家里,幾乎不再出門,我和他沒有建立太多聯(lián)系,我是依靠一種本能在愛他、敬他,就和其他的桃園人那樣。
太祖死后,我收到一個電話,電話那頭說,我是小喜。
聲音又干又澀,像是刻意壓低,這一定是場無聊透頂?shù)膼鹤鲃。帜苁钦l呢?知道我喜歡小喜的人,不多。但我愿意相信,我愿意相信這是小喜的電話,于是我興致勃勃,我說,小喜你怎么給我來電話?電話那頭的小喜咯咯笑起來,小喜說,怎么?不行?有一瞬間我有些恍惚,她嬌俏的尾音確實(shí)很像小喜,但我明明記得小喜的聲音不是這樣的,小喜的聲音是脆的,像三月的春光一樣亮堂,小喜就是有這樣的好嗓子,所以大家都說她該去學(xué)唱歌,去當(dāng)小鄧麗君。
小喜說,她現(xiàn)在在離桃園很近的地方。
小喜說,她本來想回來看我們,但媽媽不讓。
小喜說,還有一件事我沒有告訴你們,我當(dāng)媽媽了。
從漫長午覺中帶出來的那種倦怠感覺一下子被蒸發(fā)殆盡,鋸木頭的巨大聲響從誰的腦海里閃過,世界從來沒有像此刻一樣真實(shí),圖窮匕見,我想說什么,但一張口又不知該說什么,只是磕磕絆絆地復(fù)述著小喜的話,我說,當(dāng)媽媽?
小喜笑了,小喜說,是啊,很不可思議吧?
我說,嗯。啊。
我不明白為什么當(dāng)一些荒謬的事情發(fā)生時,當(dāng)事人總能笑出聲來。
小喜說,其實(shí)我也覺得不應(yīng)該打這通電話的,但我想來想去,我也沒有什么認(rèn)識的朋友,這其中,又只有你對我最好。
小喜說,不知道當(dāng)初一起長起來的伙伴都怎么樣了。
小喜說,孩子很快就要滿月了,想請你們來喝滿月酒。
小喜的話說得很亂,我從中聽出她在被寂寞和糾結(jié)纏繞,我預(yù)感到記憶里那個人面桃花的、明媚的小喜,在這個遲來的春天里,已經(jīng)凋零。饒是如此,我還是相當(dāng)耐心地給了小喜解答。
沒關(guān)系,小喜你能來電話我實(shí)在是很高興。
小時候長起來的朋友都還在,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在忙,讀書,玩鬧,或是在荒地里找一株不存在的草。
好啊,我問問阿明要不要一起,小孩的滿月酒,是大事。你等我一下,我找紙筆記下地址。
電話掛斷以后,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就已經(jīng)篤信對面確實(shí)是小喜了,只是在她身上,發(fā)生了一些變化。
我對阿明說,陪我去看小喜吧。她來電話了。
阿明說,好。
那時候阿明母親的病情已經(jīng)好轉(zhuǎn)許多,聽阿明說,已經(jīng)可以下地走兩步了。說實(shí)話,我寧愿相信是阿明親戚寄來的特效藥終于在大半年后開始發(fā)揮它的療效,也不愿意去提那些在荒地里折騰阿明的藥草。但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fā)展。
春天已然降臨,我熟悉的阿明也重新復(fù)活。我回憶起阿明母親重病的那些日子,好不真實(shí),身份顛倒過來,那時候我好像是阿明的哥哥,將他庇護(hù)在我薄薄的羽翼之下,老實(shí)講,那種感覺真是不錯,所以我覺得或許,我也可以幫一幫小喜。
三
那天我們默契地跟父母告別,在早八點(diǎn)抵達(dá)汽車站。路上阿明說,這好像是我們第一次走這樣遠(yuǎn)。
我說,是啊。
我說,阿明,我覺得我還沒有做好準(zhǔn)備。
阿明說,你可以想一想等下見到她第一句話該說什么。
我說,好。說完之后我們一路都沒有再說話,我看見毛茸茸的樹枝快速往后退去,退得快極了,伸手都抓不住。
石牌東路233號102房,木門紅漆剝落,露出蒼白的木色,年前貼的福字不知被誰用打火機(jī)燒出幾個洞來,形狀酷似蠟燭低垂的淚珠,周圍黢黑一片。小喜在一陣拖沓的腳步聲之后現(xiàn)身,她把自己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好像洞里冬眠的母熊。她還是和以前差不多,一樣高,一樣瘦,下巴一樣的尖,笑起來一樣可以看到她的虎牙,好像離開桃園之后,小喜就停止了生長。
小喜笑了,說,來啦?
我愣了愣,干巴巴答應(yīng)一聲,啊。
小喜說,進(jìn)來吧。
小喜轉(zhuǎn)身進(jìn)屋,她說屋里小,你們自己找地方坐。
我和阿明連連答應(yīng)。
桌子上還剩著沒來得及收拾的鍋碗瓢盆,冷了的粥膩膩地黏在碗上,咸菜的汁水滴落在地,大紅的臉盆還在冒著熱氣,衣服不分新舊堆在角落,煤爐上的水還沒燒開,孩子在床上哭聲嘹亮,聽起來就是個健康小孩。
小喜忙著把燒過的煤夾出,添上新的蜂窩煤,她說,水很快就開了。孩子還在哭,小喜把孩子抱到爐前,給孩子換尿布。小喜的動作很麻利,孩子被翻來翻去,一聲不吭,好像小時候過家家時她手里的那個布娃娃,那時候她也在說,寶寶乖,寶寶乖,爸爸就快就回來。
彼此都沉默著,一種尷尬情緒混著沒能充分燃燒的炭味,在空氣中彌散開來,阿明率先打破沉默,阿明說,孩子多大了?
小喜說,還有三天就滿月了。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
阿明說,名字想好了嗎?
小喜說,還沒。阿明你讀書多,你給孩子起一個吧。
阿明說,這么大的事我哪能做主。孩子爸爸怎么說?
小喜笑了,小喜說,他心思才沒那么細(xì)呢!
阿明說,那你這個做母親的怎么想呢?
小喜說,我想給他起名叫玉。
阿明說,是個好名字。
阿明說話好聽,聲音又溫溫柔柔的,不怪有那么多女孩子喜歡他。越是這樣我越是覺得我得說點(diǎn)什么,可我說點(diǎn)什么呢?
小喜說,真沒想到你們兩個真的會來看我,我真沒想到。你們能來我真是太高興了。
我說,這是應(yīng)該的,你是我們的妹妹。
那年夏天小喜在我窗下蹦蹦跳跳走過,我看見她肉嘟嘟的臉蛋被太陽曬得發(fā)紅。我始終不敢相信,一個小孩可以突然成為父親或是母親。我母親對此也頗感震撼,但我的父親則不以為然地提示我們,在舊社會十一二歲就可以結(jié)婚。可現(xiàn)在畢竟是新社會,小喜的孩子怎么上戶口都是一個問題。我始終無法相信,我眼前這個精疲力竭的婦人是小喜,灰頭土臉,好像電視里被遣送回國的偷渡者,小喜正是以這種面目出現(xiàn)在距離家鄉(xiāng)十幾公里的鎮(zhèn)上,一個小小的出租房,她還因?yàn)樵愀獾氖覂?nèi)環(huán)境對我們道歉說,孩子一直哭鬧,沒時間收拾房間。
我想起之前的小喜,那樣聰明,幫父母做起生意那樣麻利,算盤打得嘩嘩響,誰都喜歡她,我不知道她后不后悔。怎么就,這樣,成為母親?
走的時候,小喜起身要送我們,阿明說不用,小喜,你還沒出月子,別受風(fēng)了。我們不是外人,不用送的。
然而小喜還是送我們到樓下,小喜在看我,阿明在看我,這使我覺得我得說點(diǎn)什么,說一些重要的話,就當(dāng)做這次行程的總結(jié),但我當(dāng)時卻莫名其妙說出一句,別把煤爐放在屋里,容易一氧化碳中毒。小喜愣了愣,說,好,知道了。又說,你們來看我我真是高興。一路順風(fēng)。
我說,嗯,你也保重。
我回頭去看小喜,那樣瘦瘦小小的一個人,立在檐下,頭頂殘破的福字,好像一只小灰喜鵲。怎么就成為母親?
回去的時候,正遇上太陽將要落下,已經(jīng)是春天了,樹林還是灰色的,一層一層堆疊起來,夜霧一樣,太陽也被隱去,等到出了林子,太陽也不見了。想起之前,那種關(guān)于小喜的朦朧喜悅?cè)绾蝸淼脧?qiáng)烈,后來消逝得又那樣快,好像此刻窗外的太陽,轉(zhuǎn)眼就沉入林中去了,抓也抓不住。來之前,我沒辦法接受小喜成為母親這件事,來到這里,我更沒有辦法接受,此前那種幫助小喜的天真想法再也沒有了,小喜的世界是哭鬧的孩子要哄要喂,是廚房堆疊起來的鍋碗瓢盆得洗,是陰雨天的衣服怎么去掉霉氣,是這個月的煤電水費(fèi)房租又漲了多少,這些問題都不是我一個高中生能夠解決的。想到這里,想到小喜一個人冷冷清清地守著小孩,這個小孩本該有一群人來愛,像我們以前在桃園那樣,小孩生下來,是大家的小孩,大孩帶小孩,永遠(yuǎn)是熱熱鬧鬧一大幫子。又想起太祖的死,他的葬禮那樣熱鬧,使得我產(chǎn)生了死亡是一件很輕巧的事的錯覺,我還記得在他的葬禮上我的帽子綴著一朵黃花,意味著我是他的重孫子,太祖死去已經(jīng)很久了,他墳前的紙花都已經(jīng)凋零,直到此時我才意識到我永遠(yuǎn)失去了他,無論我怎么做,我此后的人生都不會再有太祖了,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頭,現(xiàn)在不會有太祖,以后不會有祖父,再往后,父親母親,所以最后等待我的竟然是失去一切?!往事堆疊如山,壓得我喘不過氣,我突然哭了起來,阿明摟住我,他輕撫我背,可這沒用,越是這樣,我越要哭,想回到小時候,肆無忌憚地做小孩,被螞蟻咬到都可以賴在床上賴半天,要拿糖果和桃酥來哄才能好,我說阿明,我們終于長大,可長大的世界怎么是這個樣子?
阿明問我還記不記得普希金的那首詩。于是我們哽咽著念起了那首詩,一句一句:
心兒永遠(yuǎn)向往著未來,現(xiàn)在卻常是憂郁。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將會過去;而那過去了的,就會成為親切的回憶。
我想起自己對小喜許下的承諾,我說我們會常去看她的,說的時候我自己都心虛,我不明白為什么要輕易給出這樣的諾言。我說阿明,我們一定要常去看看小喜,她在吃苦。阿明說好。
小喜后來也常常給我打電話,有時我們會聊起以前的事,我們記憶里的那些人最后都去到哪里,有時她會跟我說寶寶現(xiàn)在怎樣,會握緊拳頭了,會抓她的頭發(fā)了,會吧唧嘴了,會蹬腿了,最近一次,她匯報說,孩子在努力學(xué)習(xí)翻身,下次你來,他應(yīng)該就學(xué)會了。小喜在聊孩子的時候都很快樂,她總是一聊都能聊好久,然后突然回過神來說,我是不是說太久了?我說不會,我很愿意聽的。
我很高興孩子成為她的依靠,她此刻的生命全都由孩子填滿,這讓小喜沒有時間去悲傷,但誰都知道這一切只是飲鴆止渴,隨著時間的推移,小喜的這種偏執(zhí)顯露無遺,到后來我們的話題幾乎都是孩子,好像我是孩子不在場的父親或是祖父。孩子是小喜逃離現(xiàn)實(shí)的唯一出口,同時也為她的世界筑起藩籬,她用孩子把自己囚禁了。
有一陣子我很想對小喜表露我過去對她的愛,企圖喚醒曾經(jīng)的小喜,但阿明阻止了我,阿明說,沒有第二個世界了,現(xiàn)實(shí)的唯一出口就是此刻的現(xiàn)實(shí)。
現(xiàn)在是春天,一連好多天都沒有下雨,空氣里沒有一絲水分,葉子枯黃,花蕾干癟下去,整個桃園,所有的植物都奄奄一息,所有的人類都嗓子發(fā)干。一連好多天我們都在沉默,不為什么,一說話就嗓子冒煙,發(fā)出嘶嘶的聲響,于是后來大家索性就用手勢來代替講話,彼此也都明白。
吃了嗎?吃了。
吃的什么?手握不存在的筷子在不存在的碗中轉(zhuǎn)幾圈,哦是稀飯。米飯,那需得再拿那雙筷子磕磕不存在的碗沿,面條是最簡單的,比個剪刀手,夾兩下空氣就行。在這種無聲的交流中,我們愈加懶惰。有時明明吃的是別樣?xùn)|西,依著方便,全用剪刀手勢代替,于是桃園人家,天天吃面條,頓頓吃面條。
吃完去哪???哦哦,去東邊。
諸如此類。
畢竟那個時候廢品生意已經(jīng)很不好了,大家也不用多費(fèi)口舌去討價還價,每戶人家的門前都空蕩蕩的,一絲風(fēng)也無。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
小孩子開始還在瘋玩,到后來嗓子啞了也漸漸沒有聲息。在這無聊中,大家紛紛開始苦練一項(xiàng)之前荒廢了的技藝,睡覺。桃園的睡眠是珍貴的,因?yàn)闀r間就是金錢,沒有誰會放任過路的汽車白白流入別人的家。但是現(xiàn)在不一樣了,現(xiàn)在無事可做,于是整個桃園從東到西,從南到北,家家戶戶的房門不到六點(diǎn)就關(guān)閉,直到早上十點(diǎn)才開啟,更不要提十二點(diǎn)半到下午四點(diǎn)之間,這漫長的午覺時間,公雞不再打鳴,公狗不再狂吠,整個桃園就好像死了一樣,我太祖倘若還活著,一定會覺得他們無可救藥,就像我祖父現(xiàn)在這樣憤憤不平,他把塑料瓶串成長長的一條,像放風(fēng)箏一樣把它們甩到空中,弄出嘩啦啦的聲響,但睡眠用它的甜蜜柔美為桃園人營造了一個又一個美麗夢境,大家都樂不思蜀。
和我祖父一樣,阿明父親也不睡覺,所以到后來,桃園僅存的幾個老主顧紛紛走進(jìn)了阿明家。
我問阿明,廢品賣不上價了,你們家為什么還收這樣多?
阿明說,我們家的院子是桃園最空的院子了,就趁現(xiàn)在,把它填滿,填滿了我爸就不再收了。
在連續(xù)四個月沒有下一滴雨之后,祖父清晨起來,這一天,他沒有再串塑料瓶。塑料瓶堆得好高,有防護(hù)網(wǎng)兜著,風(fēng)吹過塑料堆開始蠢蠢欲動,傾斜過來又倒回去,發(fā)出咔哧咔哧的聲響,好像怪物要吞掉我家的房子,這是我祖父造出的奇跡,祖父被這座大山壓著,越來越小,越來越老。祖父在院中沒站多久,他對我父親說,快去聯(lián)系收塑料的人來,我要把這些塑料全賣了。
我父親對此提出異議,他說,爸,現(xiàn)在塑料的價錢正在上漲,你都從春天等到秋天了,也不差這幾天。
我祖父對此的回應(yīng)是用拐杖敲他的腿,并把我父親推出院門。
父親在院子外面站了一會,還是妥協(xié)了,我聽見他在打電話。我祖父說,多叫幾家,一齊都拉走。我父親對電話那邊說,我家老頭今天瘋了。
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來了三輛大車,九點(diǎn)到的,一車八噸,來來回回,拉到了六點(diǎn)多才拉完,那時候太陽還沒落下,正是黃昏時候。
我祖父站在空曠的院子里,西邊天空有云朵大片積聚,父親還是想開玩笑的,以緩和此時此刻的沉重氣息,他說,爸,你是怎么舍得這些寶貝的?我祖父沒有說話,父親說,或許明日有雨。
從早上的時候我就感覺到了,一整個白天,祖父都很反常,他東走走西走走就是一言不發(fā),那副樣子簡直比世界毀滅還可怕。
祖父的反常行為一直持續(xù)到深夜,他把家里所有的水缸都蓄滿,又在夜里把菜園和庭院用水澆透。我母親被空氣里的濕氣從夢中驚醒時,祖父正試圖往屋里潑水,母親尖叫起來,叫聲驚動了我們一家。做了這些事的我祖父面對質(zhì)詢神色不改,他說天氣太熱了,我潑點(diǎn)水降降溫度。母親說,可是入秋了爸!祖父說,那就是天氣太干燥了,這樣干燥,不好。
祖父說完轉(zhuǎn)身就回屋去了,我聽見母親在和父親說小話,去醫(yī)院看看吧?是不是爺爺?shù)乃缹υ郯执驌籼螅?/p>
如果不是那場大火,或許祖父真的要被送進(jìn)醫(yī)院,送到精神科看看。
我們至今不明白祖父是如何預(yù)見了那場大火,我們事后去問他,他平淡地說,只是一些沒什么用的感覺,就好像大地震來臨前的那些螞蟻,他感受到的只是一股又一股,接連不斷又不知來處的恐慌。
就像我不明白,阿明一家做錯了什么,為什么桃園所有的厄運(yùn)都降臨在他們一家,為什么上天不讓一個好人過下去。
大家發(fā)現(xiàn)起火的時候已經(jīng)是早上九點(diǎn)多了,那時半個桃園的屋頂都已岌岌可危了,大部分人是被濃煙嗆醒的,迷迷瞪瞪灰頭土臉地跑到屋外,火已經(jīng)起來了。于是報警,于是自救,天氣干燥成那個樣子,家里蓄的那點(diǎn)水能拿來干什么呢?沒法子,就白白地看著火燒著屋頂,又從窗戶里冒出來,在塑料、泡沫、紙屑,甚至是鐵銅鋅堆里跳來跳去,花樣百出,我遠(yuǎn)遠(yuǎn)地站著看,那種不真實(shí)的感覺又追上來了,好像在看電視劇里的舞龍舞獅表演,閃轉(zhuǎn)騰挪,喜氣洋洋,火光撲到臉上,轟的一下,血就熱了,人群尖叫起來。
有人想要沖進(jìn)火場,哭喊著,企圖搶救些什么東西出來,很快又被人攔腰截住。有人昏厥過去,人群快速聚攏,其中有經(jīng)驗(yàn)的開始大叫,水!水!給她打些水來!
這其中我看見自家屋頂也開始燒起來,屋頂上不知有個什么東西爆開了,落在院里的空地上,燒了好久才燒完?;鸸庥吃谌藗兊哪樕希總€人的臉色都紅潤極了。
面對燒著的房子,我突然笑出聲來,我想起阿明說的話,當(dāng)時我問阿明,為什么人在痛苦的時候會笑出聲來,阿明說,這是在用微笑嘲諷命運(yùn)。這是弱者抽刀更向強(qiáng)者。我當(dāng)時不明白,不明白阿明,不明白小喜,現(xiàn)在我曉得了,這是無可奈何。
大火被撲滅之后,我們開始走進(jìn)各自的房子,各自的家,搶救其中或許能夠幸存的財物。
有幸運(yùn)兒,但更多的是倒霉蛋。倒霉蛋們什么都沒有了,錢,家具,壓在桌下的照片,通通都帶走,就連回憶都不留。倒霉蛋們互相安慰,至少人沒事。
我們因?yàn)橐欢褟U銅爛鐵聚到一起,發(fā)家致富,到最后走的時候,也只有一堆廢銅爛鐵。
不知是誰家的電線短路引起火災(zāi),或是誰家煙囪里的火星飄落到泡沫堆上,又或是哪個沒排干水的塑料瓶在灼熱的陽光下變身成一面優(yōu)質(zhì)的凸透鏡,總之,大火發(fā)生了。一場大火使桃園重新暴露出來,顯然,不能再讓桃園像現(xiàn)在這樣自由下去,這場大火乃是代價。于是關(guān)于桃園的拆遷工程很快就提上議程,我們都要搬走。搬到哪里去,不知道,總之得搬走。拆遷辦的臨時指揮所在廢墟中立起來,白的墻,藍(lán)的頂,很扎眼,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都想從那里探聽到什么消息。專家說,放任桃園野蠻發(fā)展這么多年,已然是極其寬大了。
結(jié)婚生子的小喜,串塑料瓶的祖父,以及我死去的太祖,我不明白為什么這么多事情緊鑼密鼓地在桃園發(fā)生。但不同于其他人,對于桃園的這場大火,我一點(diǎn)也不感到驚訝了。那時我已經(jīng)想通了,就像我的太祖還有許許多多的人們,在冥冥之中撞到桃園這塊無主荒地,生兒育女繁衍生息,命運(yùn)要將我們這代人推離這里也就不足為奇。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
遷戶口的時候,我的名字被改成了“夢濤”,童年的愿望終于實(shí)現(xiàn),但那種預(yù)想中的狂喜并沒有出現(xiàn),我預(yù)感到自己即將失去與過去的一切聯(lián)系。
那天我從派出所出來,第一件事就是尋找阿明。
大家都說,阿明家是桃園最慘的。如果不是我祖父得到啟示般迅速清貨,大家就會說,損失最慘重的是夢桃家和阿明家。
我去到阿明家的院子,其實(shí)稱之為院子都勉強(qiáng),只是一片焦黑的空地,未燃盡的垃圾在風(fēng)中打著擺子,好像隨時都會坍塌,阿明家臨時搭的塑料棚子還在那里,只是沒有人,連阿明的母親都沒有,只有被熏黑的棉被攤在地上,露出它焦黃的里。
我一下子清醒過來,我失去阿明了,如果他不聯(lián)系我,我就將永遠(yuǎn)失去他。
我不曉得阿明為什么不告而別,我不曉得阿明是不是在怨恨我,明明我們倆是共患難的兄弟。此后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想回到那個云朵積聚的上午,那時命運(yùn)還沒盡數(shù)露出它的獠牙,我的祖父站在院子里,院里的塑料瓶堆得老高,陽光傾瀉下來,好像水簾洞,比桃園人的夢境還要美麗許多,我們居住其中。如果回到那時,我一定會阻止祖父賣貨的行為,我會用我能想到的種種手段,哪怕是躺在大車前面耍賴撒潑,我只求不要讓阿明一家成為桃園最大的倒霉蛋。
在這種惶惶不安中,我安慰自己,大家都會離開,區(qū)別只是早晚。
四
許多年后的一天,我接到了一個電話,電話那頭操著帶些南方口音的普通話,那頭說,你好,請問是李夢桃家嗎?
我壓根就沒有南方親戚,更不認(rèn)識南方朋友,騷擾電話無疑,然而我鬼使神差地答應(yīng)了,我說是的,你是哪位?
電話那頭發(fā)問,夢桃?
于是我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阿明。十九歲時我們出門去見小喜,路上坐班車,那天天氣其實(shí)不是很好,多云,太陽時隱時現(xiàn)。在去的路上,我看到了山,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到山,真正的大山,山高林密,白色石頭裸露在陽光下,成片松林生長其上,那時我的心情可以用狂喜來形容,我說是山!阿明你看!在許多年后,我,阿里巴巴,重新找回了他的財寶,阿明。
阿明說,我當(dāng)時走得太急了,沒來得及和你講話。
阿明說,安頓下來后,我就給你打了電話,已經(jīng)打不通了。
我說,沒關(guān)系阿明,沒關(guān)系。
搬離的時候大家都很默契,跟還沒搬走的人家聚在一起,喝酒吃飯,吹水聊天,醉后大哭一場,筵席到這里就散了。筵席越到后面越潦草,誰都不想做最后一個搬走的,誰都害怕被剩下來,因而桃園的搬遷工作越到后面,進(jìn)行越快。我們就像狂風(fēng)里的那些沙子,聚起復(fù)又散開,再沒有哪棵樹、哪株草可以庇佑我們。只是我沒有想到,我們這代人里,居然還有美慧留了下來。
酒杯被起身碰倒,有關(guān)過去的記憶玻璃碎片一樣扎到心底,片片明亮如鏡,映襯著年少時我們曾一齊仰望的那輪晦暗的月亮。
美慧說,小時候在桃園,大家都像野孩子,四處瘋跑。美慧說,我還記得你們總是想要甩掉我。美慧說,許多事我其實(shí)都記得。
在美慧家我喝了好多酒,喝到后來就醉了,只記得有一株桃樹,是我出生那年,我太祖親手種下的,我太祖用一籃雞蛋將它從街上換來。那株桃樹在我記事之前就死掉了,可是我記得它。
作者簡介:黃淮,女,2000年生于河南信陽。畢業(yè)于華中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曾獲湖北省“一二·九”詩歌散文大賽特等獎、“青春文學(xué)獎”中短篇小說獎等。3C890A7D-2E26-4871-8320-2CD606D218A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