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春英
讀完李九偉的詩集《愛的低語》,感覺像是喝了一杯美酒,醇香縈鼻。全120首詩, 讀起來是那么流暢,沒有一點阻隔,回過頭去,再看第二遍、第三遍,還是如此。我苦苦思索,是什么令我產(chǎn)生如此的閱讀美感和流暢感?也許是作者從小就喜歡古典詩詞,受其格律技巧的影響,她的詩歌比較注重韻律節(jié)奏,常常押韻較密而且一韻到底,而且想象豐富,善于營造意境表情達意。但真正吸引我的是流淌于每一首詩歌內(nèi)部的真情實感,它們像滾動的車輪,載著《愛的低語》走向很遠的地方。
中國當代著名詩人兼詩評家吳思敬曾提出:
一首好詩,一要有真摯的情感,二要有鮮明的意象,三要有優(yōu)美的旋律。
本來這三個元素在詩歌中應該是并列的,可是吳思敬先生堅持把“真摯的情感”放在第一位,以示他對于詩的這一難能可貴品格的堅持。李九偉的詩應該切合了這樣的要求,因此產(chǎn)生較大的藝術魅力,吸引我走入她生活過的村莊,她的童少年生活;一同來到她的夢中,傾聽她對父母深情的傾訴;體味她青澀的暗戀;感受她成長的節(jié)律;與她一起吟唱對各種動植物的贊歌;隨著她從中國的小山村到美國的休斯頓、從東海岸邊的杭州西湖到云南西北部的香格里拉去游歷山水、品嘗人間。
在第一部分“詩樣年華”的52首詩歌中,主要表達的是剛剛步入青蔥少年時的作者對青春、愛情、理想的思考和詠嘆,流淌著純真、清新的情感。如首篇《愛之惑》就是對于愛的一種疑惑:愛本應是“青鳥之歌溫馨如蘭/幸福樹掛滿星星果”,可“為何甜美記憶的背后總有苦澀?”而《當雪花飄落時》把春天這個愛情生長的季節(jié),心中懵懂愛意悄然到來時的羞澀溫馨、面紅心跳的情狀寫得鮮活生動;還有寫相思的《我多想》《回眸》《彩夢》;寫暗戀學長的《那時年少》《少年期》;寫失戀的《青春無淚》《總憶起》等都流淌著沾染青春之光的美妙情感,純真歡喜中透著一點淡淡的憂傷,使得讀者也怦然心動。如《愛的低語》“愛的低語淋濕于/黃昏的落寞/日記里壓著/萬年的琥珀//恒然遙望那段緣/輕舟般漂泊于/夢之河?!边@是一首向往愛情又猶豫不前的詩歌,把少女的心思寫得細膩真切。最后一首《詩樣年華》是對自己這部分詩歌內(nèi)容及創(chuàng)作歷程的一個小小總結(jié):
紙頁泛黃的詩集/
薄薄的一本/
卻灑滿少女的相思淚滴……/
那是一個如詩年華/
憂傷是純粹的/
愛情是懵懂的/
丑小鴨也渴望才子佳人的浪漫/
最終,這浪漫/
只在詩里纏綿。
詩集中有多首詩歌抒寫對父母、家人的深情。有描寫“母親/立于小路盡頭/彎成夕陽中的望兒石/為我/為我這天涯游子”的《鄉(xiāng)間小路》;有寫父母已雙雙去世,但他們的魂魄仍守在我上學經(jīng)過的路口,回憶我放學時扎著羊角辮貪玩不著急回家的情景,“我想/回憶若有溫度/我的父母就不會感到冷”的《父母守在我上學的路口》;有寫“父親愛喝一杯小酒”“我想把思念釀成詩歌/讓天堂的父親/就著我的詩/小酌”的《父親愛喝一杯小酒》;有寫奶奶坐在老屋院里的老杏樹底下給我們講故事的《老屋·奶奶·老杏樹》;其中最豐厚,也最感人的莫過于《致母親》和《夢里的母親》。在中外古今的文學史中,懷念母親、贊頌母愛的文章、詩歌汗牛充棟。冰心的長篇散文《南歸》記寫了母親病重期間,父親、姊妹和自己守在母親床前,看著她一點點被病魔奪取健康、肌肉和血液,直至死亡這一過程,以及自己和父親、姊妹刻骨銘心的悲痛,其情其景讀后令人感動莫名。李九偉這兩首詩歌也寫出了真情真性。《致母親》寫于作者讀大學的時候,第一段寫得很美,很有意境。在“母親釅釅的愛之湖”醉了的我“會幻成美麗的天鵝”,在“如豆的黃昏里”,母親把“欲滴的愛織成一件件彩裳”變成我“薄明的翅膀”。接下來寫自己的成長過程,從乳臭未干走入學堂的我,到苦讀十年寒窗之后的我,到滿腹經(jīng)綸的我,而伴隨我成長、走向理想殿堂的,是母親從青春的臉到布滿皺紋的臉,到越來越佝僂的身材。于是我的思念濺作滿河惆悵,“真想乘白鴿夢回故鄉(xiāng)/吮干母親的思兒淚/為她把微笑再度點亮”。濃郁的思母之情借助外在的意像十分貼切地表達了出來,在寫景抒情方面體現(xiàn)出較高的水準。
《夢里的母親》創(chuàng)作的時間要比《致母親》晚20年左右,那時其母親已經(jīng)去世,所以,全詩的情感就更為濃郁,內(nèi)涵也更為深廣,手法也更為高超,通過夢境、幻想表達對母親的思念。開首一段寫道:
多少個想你的夜晚/
不曾見過您/
在一個毫無準備的時刻/
您卻出現(xiàn)在我的夢里。
此段寫了自己日夜思念去世的母親,可她就是不來入夢,其心情之悲痛可以想見。突然之間母親出現(xiàn)在夢里,悲痛轉(zhuǎn)為驚喜之情。第二段寫了母親因突發(fā)腦溢血病倒,千里之外的作者趕回家鄉(xiāng),母親已經(jīng)不會說話和睜眼,縱有千言萬語也無法傾訴,心中的痛可謂錐心。第三段轉(zhuǎn)為寫母親的睿智,既愛子孫也隨時準備上帝的召喚,坦然面對死亡。第四段寫自己的幻想,仿佛母親仍然活著,只是在墳地里長長的睡一覺而已,醒來拍拍身上的泥土走出家門。我看到門口放著的幾把釘耙,覺得她似乎還在勞動。第五段,再此跳到母親的角度,寫母親因為愛我,想要看我一眼,于是寄生于放生的鯽魚,無數(shù)次躍起來,“久久望我/不肯離去”,這個寫法非常奇特,表示作者思念至極轉(zhuǎn)成魔幻了。第六段又重新回到作者的角度,寫自己曾經(jīng)怨恨母親愛的粗疏,總是向她索取,可是卻沒有滿足母親想來蘇杭一游的愿望。作者為此自責,認為自己至今沒有孩子,就是因為自己罪過太多,這樣觸及內(nèi)心深處的自責,可謂是痛心疾首。最后一段打破生死界限,死去的母親與自己之間只隔著一個矮矮的墳墓,母親的靈魂也許可以自由飛行,我們安慰母親最好的方法是努力地活著。整首詩情感真切細膩非常感人。吳思敬認為:
詩的好壞主要不在于是否運用了較為傳統(tǒng)的、還是較為現(xiàn)代的手法,而在于是否有內(nèi)在的詩質(zhì),即是否有生命力的涌動,是否說出了掏心窩子的話,是否有獨創(chuàng)性的東西。
從這個要求來看李九偉的這首詩,是非常優(yōu)秀的詩。
每一個接觸李九偉的人都覺得她是一個富有童心的人,她常?;貞浖亦l(xiāng)親人、童年趣事,對過往有濃濃的情感,并不知不覺地訴諸文學作品。詩集中有部分歌頌家鄉(xiāng)、描摹童年、展現(xiàn)親情的詩歌,把一個身在江南、心系故鄉(xiāng)的女孩形象凸顯了出來。如寫家鄉(xiāng)人物的詩歌中,有寫“鋒利的鐮刀風一樣從麥田掃過/莊戶人的心就灌滿了蜜”的農(nóng)民們在麥收時節(jié)收割麥子的《麥子》;有寫“孩子用野菜塞滿竹筐/田野用詩塞滿孩子的心”的《挖野菜的孩子》;有寫在槐花樹下度過童年歡樂時光的《槐花》;有寫失學的牧羊姑娘的《香香》;有寫在鄉(xiāng)野追著野草野花長大,如今在城市打拼的一代人的《童年,熱鬧的村莊》;有寫兒時樹木蔥郁、蛙聲清脆、空氣清新、牛羊成群、家人和睦的《兒時的家園》。再如寫童年生活的詩歌中,有寫經(jīng)常接觸的植物,并寄予對生活哲理思考的詩歌。如《構樹》除了寫它的花果可充饑、樹皮可做衣、樹汁如牛奶之外,還概括出“中庸節(jié)制”“知足常樂/夠數(shù)就好”的人生哲理;又如從苦楝樹身上體悟出“一身苦水它依然屹立/在白云黃土間/沒忘了作為一棵樹/應有的姿態(tài)和本分”的《苦楝樹》;有從谷子里體悟出“你以一種頑強成為自己/微風過處你低下頭/思考的剪影/成為一種永恒”;還有從菟絲子“你詩一樣的觸覺延伸/向著你鐘愛的植株/相遇擁抱/你有萬種柔情”中體悟出愛情產(chǎn)生狀態(tài)的《菟絲子》;有從“布谷鳥叫了”中體悟出“樂觀自信的莊稼人……/詮釋著一種黃土地上/生命的圖騰”的《布谷鳥叫了》等。讀了這些詩誰都會被其筆下的故鄉(xiāng)人事、山水景物所吸引,會被她濃濃的愛家愛鄉(xiāng)的情懷所感動。
青春是每個人必然經(jīng)歷的人生階段,它既是走向成熟的開始,也是對世界、社會理解加深的起點。作者在青春期,有過困惑、求索和奮斗,她把這些內(nèi)容訴諸詩歌。于是有了寫進入青春期開始“思慮重重好困惑”的《不再純真》;寫在書本中不斷求索、渴望攀折丹桂的《青春無悔》;寫告別天真爛漫的少女季節(jié)不再回眸的《作別花季》;寫拿到高考錄取通知書之后告別母校的《吻別母?!罚唤璐汗?jié)抒寫自己終于沖破中學五味的題海書洋,進入大學的《春節(jié)隨想》;寫不管外界環(huán)境如何變幻和艱難而“求索的小舟會乘風破浪一如既往”的《逆鄉(xiāng)子》;寫在學術路上苦苦求索的《書山》;寫自己喜歡和學寫詩歌過程的《詩之緣》;寫“兩根軌道像君子之交/相互守望又江湖相忘”的《單線鐵軌》。其中《打開時光》寫得較為豐厚和有一些深度。此外,還有寫自己游歷感想的《故都的美》《招寶山感懷》《登招寶山》《走讀西湖》《大峽谷公園》等,還有懷念“寧波幫”人士的《致敬包玉剛先生》《懷念趙安中先生》等。這部分詩歌的理性色彩明顯增強,但情感仍是熔鑄其中的核心內(nèi)核。
此外,李九偉的詩歌在形式上也非常注重韻律。她的詩押韻較多,讀起來朗朗上口。如《放風箏的女孩》:
七色巧笑從我方格箋上脫穎/
斑斕了天空海藍的夢/
牽起花香鳥語的柔情/
我在天涯放風箏……
《不再純真》:
夢空云海不再跳蕩五彩的冰花之歌/
《一千零一夜》的傳說/
天使般飛出我純真的眼窩/
棲于我生命之樹的柔蔓枝頭/
幻化成如紗似霧的相思朵朵……
她的詩還善于營造意境、想象豐富。如《詩的思維》寫道:
詩的思維溺死洋中/
森然裂谷上/
想把手臂伸展成翅膀/
熱帶雨林有獅在吼/
不見一串斑駁的齒印/
采摘可可挺美呦/
累了,就睡死在芭蕉葉上……
從中讓人仿佛看到了一個睡在蕉葉上的拇指姑娘。
《書·舜典》云:“詩言志,歌詠言,聲依永,律和聲?!痹姼枳鳛橐环N敘事抒情類文體,不僅需要語言這個載體,更需要情感這一生命原漿。白居易在《與元九書》中就明確提出“詩者,根情,苗言,華聲,實義”這一觀點,把感情放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根本位置,可謂切中了要害。吳思敬也認為:“詩的美,從根本上來自詩人灼熱的情感。讀者只有在同詩人的情感共振中,才能領略到這種美?!笨梢娗楦性谠姼鑴?chuàng)作中的重要性。言之無文,行而不遠,情文并茂才能流傳千古。作者深諳這個堂奧,每一首詩歌都熔鑄進去濃郁的情感,使人讀之不忍釋手,這恐怕就是這部詩集的成功之處和魅力所在吧!
(作者系寧波大學人文與傳媒學院教授,碩士生導師,中國文藝評論家協(xié)會會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