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哲
我國地大物博,各地獨具特色的山川、風土及人文景觀,在文人筆下往往超越了實際的地域風貌,獲得了美的再度升華,在重塑地域之美的同時,也為中國文化增添了無窮的魅力。其中,“江南”尤為典型。因立足于地理、歷史、行政、經濟乃至文化等不同視角,古今對江南的認識,不免人言言殊,但在文學中,這些客觀的差異往往被忽略,江南獨特的一些共性美則被放大、突顯?!扒r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蔥蘢其上,若云興霞蔚”(《世說新語·言語篇》),是顧愷之眼中的會稽山水;“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吳酒一杯春竹葉,吳娃雙舞醉芙蓉”(白居易《憶江南》)是白居易對蘇、杭的深情追憶;“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韋莊《菩薩蠻》五首其二),是韋莊替無數江南“粉絲”道出的心聲?!肮沤耠[逸詩人之宗”陶淵明,則以田園隱居生活的書寫,豐富了江南美的精神內涵。故奇山秀水、越女吳姬、隱逸文化,或可作為文學江南美最重要的三大要素。本欄目的三篇文章,或梳理六朝文學對江南“聲景”美的創(chuàng)造性描摹,或分析文人對江南美的獨到體驗,或圍繞典型建筑回望江南隱逸文化的一段佳話。皆能呈現文學江南美之一端,令人生發(fā)出無限神往之情,而有命駕親臨的沖動。這是對文學江南美的闡釋,又未曾不是代現實江南美發(fā)出的召喚。
——劉懷榮(中國海洋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
巢居閣,曾建于杭州西湖的孤山之上,最初為宋代著名的隱士林逋的廬室。林逋在太平盛世絕意仕進,歸隱巢居閣,梅妻鶴子,漁樵耕讀,寄情山水,過著閑逸安樂、風致蕭然的小隱生活。他的身影掩映在湖光山色、梅林竹海之間,歷代文人墨客傳頌不息。作為林逋隱逸生活的空間承載,巢居閣與西湖孤山、梅妻鶴子、無封禪書一起成為江南隱逸文化的生動符號。
《宋史》卷四五七《隱逸傳》:
林逋,字君復,杭州錢塘人?!蕴竦霉牛ペ厴s利,家貧衣食不足,晏如也。初放游江、淮間,久之歸杭州,結廬西湖之孤山,二十年足不及城市。
其《自作壽堂因書一絕以志之》亦云:“湖上青山對結廬,墳頭秋色亦蕭疏?!保ㄉ蛴渍餍Wⅰ读趾途讣?,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本文所引林逋詩文均出自此版本)
林逋所結之廬名巢居閣,閣名當源自西晉王康琚《反招隱詩》:
昔在太平時,亦有巢居子。
今雖盛明世,能無中林士?
(《文選》卷二十二)
巢居閣有高軒。林逋《山閣偶書》曰:
繞舍青山看未足,
故穿林表架危軒。
但將松籟延佳客,
常帶嵐霏認遠村。
青山圍繞間有軒室高出林表,只聞松風陣陣,煙嵐習習,絕無塵世喧囂。他的《湖樓晚望》也說:
湖水混空碧,憑闌凝睇勞。
夕寒山翠重,秋凈雁行高。
夕陽西沉,林逋憑闌遠眺,也許就在此軒之上。
巢居閣有園圃。不同于無意生活意趣的陳仲子,林逋的園圃圍以籬笆,種有蔬菜,花香蟲鳴,生機一片?!缎∑源喝铡吩唬?/p>
岸幘倚微風,柴籬春色中。
草長園粉蝶,林暖墜青蟲。
載酒為誰子,移花獨乃翁。
於陵偕隱事,清尚未相同。
春日里粉蝶、青蟲熱鬧非凡,林逋特意移花來此,開懷暢飲,好不愜意。園中蔬菜還可待客。范仲淹曾到訪巢居閣,別時宴飲,林逋就“離尊聊為摘園蔬?!保ā端头端仑┲傺汀罚?/p>
巢居閣周圍有竹?!缎‰[自題》:“竹樹繞吾廬,清深趣有余?!薄拔L引竹籟,斜月轉花陰”(《春夕閑詠》),“雪朱低寒翠,風梅落晚香”(《山村冬景》),四時團團幽深,具有深趣。
巢居閣有梅與鶴。相傳林逋終身不娶無子,在巢居閣植梅養(yǎng)鶴,以親人之道待之,世稱“梅妻鶴子”。梅是他的知己,《山園小梅》:
眾芳搖落獨暄妍,占盡風情向小園。
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霜禽欲下先偷眼,粉蝶如知合斷魂。幸有微吟可相狎,不須檀板共金樽。
冬日的山園中梅花占盡風情,暗香浮動、疏影橫斜,詩人微吟相狎,人花已成知己。梅花高潔精神的塑造,林逋功不可沒。
據沈括《夢溪筆談》卷十記載:
林逋隱居杭州孤山,常畜兩鶴,縱之則飛入云霄,盤旋久之,復入籠中。逋常泛小艇,游西湖諸寺。有客至逋所居,則一童子出應門,延客坐,為開籠縱鶴。良久,逋必棹小船而歸。蓋嘗以鶴飛為驗也。
鶴在中國文化中象征在野之賢人、君子。《詩經·小雅·鶴鳴》:“鶴鳴于九皋,聲聞于天?!泵珎鳎骸啊耳Q鳴》,誨宣王也?!编嵐{:“誨,教也。教宣王求賢人之未仕者?!保ā睹娬x》卷十一)鶴常出現在林逋詩中,如《夏日池上》:“橫欹片石安琴薦,獨傍新篁看鶴籠”,再如《林間石》:“瘦鶴獨行隨藥后,高僧相對試茶間”,可見林逋與鶴相處和諧,鶴也是他高蹈遁世的象征。
林逋在巢居閣以避塵俗,自謂小隱。其詩多次寫到“小隱之樂”?!缎‰[》:
門徑獨蕭然,山林屋舍邊。
水風清晚釣,花日重春眠。
苒苒苔衣滑,磷磷石子圓。
人寰諸洞府,應合署閑仙。
閣中清靜蕭然,林逋與猿鳥相伴,看花垂釣,梅妻鶴子,心與物齊,勝似神仙,此小隱之樂一。
《小隱》:
月界曉窗琴岳潤,竹搖秋機墨云鮮。
南塘一霎霏微雨,更擁漁蓑上釣船。
夜半無眠,伴著窗外清冷的月光與搖蕩疏落的竹影,輕撫古琴、揮毫潑墨,享盡文人雅趣,此小隱之樂二。
林逋結廬孤山,泛舟西湖,春日之“濃吐雜芳熏巘崿,濕飛雙翠破漣漪”(《西湖春日》),秋日之“水氣并山影,蒼茫已作秋。林深喜見寺,岸靜惜移舟。疏葦先寒折,殘虹帶夕收”(《秋日西湖閑泛》),冬日之“舟移忽自卻,山近未全分。凍軫閑清泛,溫爐挹薄熏”(《西湖舟中值雪》),湖山四季美景盡收眼底,此小隱之樂三;《湖上隱居》:“湖水入籬山繞舍,隱居應與世相違。閑門自掩蒼苔色,來客時驚白鳥飛?!绷皱碗[居,而非遁世,巢居閣時有好友來訪,他亦往來江南各地,頻繁與朋友唱和。遍覽《林和靖集》,與之交游唱和者不乏潘閬、鮑當、陳堯佐、范仲淹、宋庠、宋祁、梅堯臣、智圓、惠崇等雅士、重臣、高僧,可謂“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此小隱之樂四。
蘇軾《書和靖林處士詩后》:
吳儂生長湖山曲,呼吸湖光飲山淥。
不論世外隱君子,傭兒販婦皆冰玉。
先生可是絕俗人,神清骨冷無由俗。
(《東坡詩集注》卷二十五)
蘇軾評價林逋是隱逸之君子、超絕凡俗之人,推崇其“神清骨冷”,正是小隱之樂的絕佳注腳。
林逋的隱居還代表著對道的持守。林逋隱居之前,曾漫游江淮。《汴岸曉行》:“驢仆劍裝輕,尋河早早行……羈游事無盡,塵土拂吾纓?!彼p裝帶劍,漫游到汴京附近,已經灰塵滿面。古人書劍在身,正為建功立業(yè)、澤及后世。等到“劍在慵閑拂”(《淮甸城居寄任刺史》)之后,詩人便隱居林泉,巢居孤山。
雖在湖山,林逋心底還是濟世的,追求的是孔顏、原憲之隱。梅圣俞曾于雪中探訪巢居閣,“其談道,孔孟也。其語近世之文,韓李也。其順物玩情為之詩,則平淡邃美,讀之令人忘百事也”(梅圣俞《宛陵先生集》卷六十《林和靖先生詩集序》)。林逋以孔孟之語論道,可見其心底以經世濟民為正道。對此,他曾多次剖白避居巢居閣,乃是效法孔子、顏淵、原憲之安貧樂道:“歲課非無術,家藏獨有琴。顏原遺事在,千古壯閑心”(《湖山小隱》),“惟應數刻清涼夢,時曲顏肱興未厭”(《雜興四首》其一)。
林逋隱居山林,對于相訪之人,“道著權名便絕交”(《湖山小隱二首》其一)。但他絕交的是汲汲于功名利祿之徒,而非心憂天下的有道之士。對范仲淹、宋庠、宋祁等人,林逋希望他們能盡力輔佐皇帝。如《送范寺丞仲淹》:
馬卿才大常能賦,梅福官卑數上書。
黼座垂精正求治,何時條對召公車。
范仲淹拜訪巢居閣,林逋治酒送行,期望友人可以面見皇帝,實現“致君堯舜”“博施濟眾”的志向。對普通舉子,林逋作《寄吳肅秀才時在天王院夏課》《寄錢紫微易》《寄孫沖薄公》等詩鼓勵他們考取功名。等侄子中舉后,他作《喜侄宥及第》志之:
聞喜宴游秋色雅,慈恩題記墨行清。
巖扉掩罷無他意,但藝靈蕪感圣明。
林逋支持他人馳騁朝堂以經世濟國,自己卻一直徜徉在湖山之間放情縱意。其《深居雜興六首序》曰:
諸葛孔明、謝安石畜經濟之才,雖結廬南陽,攜妓東山,未嘗不以平一宇內、躋致生民為意。鄙夫則不然,胸腹空洞,剪然無所存置,但能行樵坐釣外,寄心于小律詩,時或鏖兵景物,衡門情味,則倒睨二君而反有得色。
林逋以“鄙夫”自稱,表面贊揚諸葛亮和謝安由隱入仕、實現濟世安民的不朽功業(yè),實際更自適于自己巢居孤山的漁樵耕讀生活。
林逋晚年作《自作壽堂因書一絕以志之》:“茂陵他日求遺稿,猶喜曾無《封禪書》。”詩中用典出自《史記·司馬相如列傳》,漢武帝得知司馬相如病危,立即遣人前往,“悉取其書”;司馬相如“未死時,為一卷書,曰有使者來求書,奏之”,“書言封禪事”??梢姡抉R相如死前尚不忘諛頌皇帝,請其封禪。林逋詩中對司馬相如的批評是“古典”,此外尚有“今典”。據《宋史》卷八《真宗本紀三》記載,“澶淵之盟”后,宋真宗君臣欲消弭契丹窺測覬覦之心,遂以神道設教,宋真宗親自參與制造“天書”下凡之祥瑞,頻繁封祀山川,以動敵見聞。其時,這種封祀達到了“一國君臣如病狂然”的程度,史官直言“不思修本以制敵,又效尤焉,計亦末矣?!碑敃r大臣,少有勸諫,多是逢迎諛頌。林逋在詩中“猶喜曾無《封禪書》”,正是說自己守道自持,不隨波逐流。王夫之《宋論》中評論林逋道:“名已達于明主,而交游不接軫于公卿;跡已遠于市朝,而諷詠且不忘于規(guī)諫。……志之所存,行則赴之,而隱以成”,正是謂此?!蔼q喜曾無《封禪書》”,林逋對道的持守達到了極致。
南宋周淙《乾道臨安志》卷二曰:
三賢堂舊在孤山竹閣,有白樂天、林君復、蘇子瞻三賢像,后廢不存。乾道五年,郡守周淙重建于水仙王廟之東廡。
不僅時人頌揚林逋的高蹈隱世,他的小隱之樂和為道持守的隱逸精神也為后世江南文人稱頌、繼承和發(fā)揚。清末僧人敬安(八指頭陀)《題孤山林處士墓廬》寫道:
湖上長留處士風,千秋高潔有誰同?
道通天地陰陽外,魂在梅花香雪中。
(八指頭陀撰,梅季校點《八指頭陀詩文集》)
作為江南隱逸文化符號的巢居閣本是弊廬,不耐世間風雨,在林逋去世之后迅速毀壞,而歷代對巢居閣的重建與題詠,正顯示出這種傳承。
巢居閣損毀后歷代皆有重建。元末李祈曾任江浙副提舉時重建了巢居閣,其《巢居閣記》曰:
自洪荒既遠,醇風日漓,而古人不復可見。處士生乎數千百載之下,高蹈之風邈焉寡儔,仁義之與居、道德之是求,遠榮名乎朝市,守寂寞乎樊丘,殆將心古人之心,行古人之行矣。名閣之意,或者其在是乎?其在是乎!嗟夫,古人之與今人,世之相后若是其甚遼絕也,志之所趨若是其甚乖背也,而能因處士之風以知古人之尚,使橧巢之俗猶將彷彿乎見之,則斯閣之不可不設也,審矣。然則祁之所以為是者,蓋將以寤寐古人而非徒以事游觀、從時好也。(李祈《云陽集》卷七)
林逋隱居山林,“遠榮名乎朝市,守寂寞乎樊丘”,正是其“小隱”之精神;而“仁義之與居、道德之是求”,正謂其守道自持。作為教育官員的李祈重建巢居閣,意在于以林逋的隱逸高蹈之精神為榜樣,化民成俗,而非為游觀之樂。
明代中期成化年間,巢居閣再次重建。成化十一年(1475),浙江左布政使甯良、右布政使杜謙和杭州知州陳讓在三賢祠右偏重建了巢居閣,并“延南京大理寺卿致仕夏時正居焉”。據《天啟慈溪縣志》與《明史·夏時正傳》,夏時正是慈溪(今浙江慈溪市)人,辭官后移居仁和(今杭州市余杭區(qū)),為官清廉正直,“操履端潔,不尚依違”,巡視江西時,“贓吏聞公威名皆望風解職逃去,狡怨公者為飛語聞于上,訾黜之非。遂自劾請老”。巢居閣重建之后,浙江布政使與杭州知州延夏時正居住其中,可見時人對他品節(jié)之看重,亦可見林逋隱逸林泉、從道不阿的精神,時時感召著后世江南文人。
清道光元年(1821),杭州人許乃谷、張應昌、項鴻祚等人一同復建巢居閣,以林逋像入祀閣中,并補種梅花、放鶴。落成之日參加祭祀者達七十人,成為一時盛事。許乃谷首唱《摸魚子》紀事,張應昌、項鴻祚等人和之。張應昌《摸魚子》自序云:
庚辰冬,同人議復巢居閣,明年二月落成。送林先生像入祀閣下,補梅、放鶴。許玉年以詞紀事,余亦繼聲。
其詞曰:
遍西湖白楊衰草,古人之墓留幾?儷芳名將忠臣骨,高士一人而已。……待學個巢居,買鄰編竹,清夢小樓底。(張應昌《煙波漁唱》卷一)
項鴻祚《摸魚子·同人詣孤山,議建和靖祠,并補梅放鶴,詞以紀事》:
幸先生、移居未遂,孤山終屬和靖?!簿娱w,結屋編籬粗定。小窗邀我同憑。他年野志搜嘉話,剩有君詞為證。(項鴻祚《憶云詞·刪存》)
二人以結廬巢居為愿,暢想隱居避世之樂。
許乃谷善畫,又作《孤山補梅圖》,圖成后,齊彥槐、鮑桂星、吳嵩梁、曾燠、顧莼、潘世恩、潘曾瑩、陳嵩慶、項名達、項鴻祚、魏謙升、端木國瑚、陳文述、管筠、汪端、許乃濟、郭麐、趙之琛、屠倬、吳藻、翁同龢、朱孝臧、夏敬觀、戴季陶、高野侯、張元濟等江南名流俊彥、閨秀才女、書畫名家次第題詠。道光至民國初,已有90余家題詠,另有140多篇詩、詞、文傳世。這些文學瑰寶代表著人們對林逋隱逸精神的認同和繼承,而巢居閣便是其標志。
羅時進先生說:“生活化、審美化的地域文人環(huán)境容易滋孕內斂的情感,指向‘處之一途?!@也是江南隱逸現象相當普遍,隱讀之士處處可見的主要原因?!保ā兜赜颉ぜ易濉の膶W——清代江南詩文研究》,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P15)林逋是江南隱逸文化史上的璀璨明珠??上У氖牵缃衤轿骱?,孤山早已沒有了巢居閣,僅存林和靖墓、放鶴亭和處士橋可供游人駐足流連。
(作者系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