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飛飛
劉禹錫(772—842),字夢得,唐代著名文學家,有“詩豪”之稱,與柳宗元合稱“劉柳”,與白居易并稱“劉白”。寶歷二年(826)冬天,55歲的劉禹錫罷和州刺史北返洛陽,途經(jīng)揚州與白居易相逢,寫下了“巴山楚水凄涼地,二十三年棄置身”(《酬樂天揚州初逢席上見贈》)的詩句。在這“二十三年”里,他先后謫居朗州(今湖南常德市)、連州(今廣東連縣)、夔州(今重慶奉節(jié)縣)、和州(今安徽和縣),此后還任職于蘇州(今江蘇蘇州市),雖然前四個貶所被他稱為“凄涼地”,但江南的自然山水、歷史人文激發(fā)了劉禹錫創(chuàng)作的靈感,劉禹錫則以“詩豪”之才摹寫出了江南之美。江南與劉禹錫之間,可謂相互成就,相得益彰。
劉禹錫筆下的江南,是水鄉(xiāng)江南。奔騰壯麗的大江,一瀉千里的瀑布,碧麗的深潭,安靜的小溪和澄澈的洞庭湖面,都構(gòu)成了劉禹錫筆下的江南水景。元和元年(806),34歲的劉禹錫初到貶謫地朗州,看到的是“高岸朝霞合,驚湍激箭奔?!航Ю锊荩河暌宦曉场保ā段淞陼鴳盐迨崱罚?,湍急的水流和春日的大江,這是氣勢奔騰的朗州水景。元和十年(815)至元和十四年(819)間,40余歲的劉禹錫在連州任刺史,那里有“石堅激清響,葉動承余灑”(《海陽十詠·飛練瀑》)的瀑布,有“潛去不見跡,清音常滿聽”(《海陽十詠·云英潭》)的深潭,還有“倒影羅文動,微波笑顏起”(《海陽十詠·裴溪》)的小溪。如果說,朗州、連州時期的劉禹錫還有孤寂失落之感,那么,長慶四年(824),由夔州前往和州任刺史的劉禹錫,則多了一份昂揚向上的心境。寫于此時的《洞庭湖》曰:
湖光秋月兩相和,潭面無風鏡未磨。
遙望洞庭山水翠,白銀盤里一青螺。
平靜無波的湖面,與天上明月遙相呼應(yīng),似未磨亮的鏡子鋪在水面。遠遠望去,湖中的君山愈加凸顯,就如同白銀盤中的青螺。又如作于寶歷二年(826)秋的《秋江早發(fā)》曰:
輕陰迎曉日,霞霽秋江明。
草樹含遠思,襟懷有余清。
凝睇萬象起,朗吟孤憤平。
渚鴻未矯翼,而我已遐征。
因思市朝人,方聽晨雞鳴。
昏昏戀衾枕,安見元氣英。
納爽耳目變,玩奇筋骨輕。
滄洲有奇趣,浩蕩吾將行。
清晨的太陽即將沖破薄云,江面如霞光般絢爛,就連眼中的草木,似乎也飽含幽遠的思情。見此情景,年過半百的詩人襟懷倍感開闊。萬千景象盡收眼底時,詩人不禁高聲吟誦,沖淡了淤積心底的激憤之情。詩人為何會早早出發(fā)?早到連大雁還未來得及展翅飛翔。原來,在劉禹錫看來,欣賞大自然的美景,呼吸新鮮的空氣,可以使人耳聰目明、筋骨輕松,這是那些整日貪睡的市井之人無法體會的。全詩的結(jié)尾,詩人充滿自信和希望地說:水邊有如此多的奇趣,何不在浩蕩的水波中繼續(xù)遠行。劉禹錫于江上所見,既有忙碌的漁夫,也有往來不絕的商旅,如作于朗州的《步出武陵東亭臨江寓望》曰:
鷹至感風候,霜余變林麓。
孤帆帶日來,寒江轉(zhuǎn)沙曲。
戍搖旗影動,津晚櫓聲促。
月上彩霞收,漁歌遠相續(xù)。
秋日時節(jié),層林霜染。遠處寒江彎曲,孤帆遠逝,近處旗影飄動,櫓聲催促。當最后一抹彩霞褪去顏色時,月亮在聲聲漁歌中掛上天空。有風候、有色彩,有遠近之別、有物影之分,還有櫓聲、歌聲進入心境。相似的場景還出現(xiàn)在其諸多詩歌中,如《自江陵沿流道中》曰:
三千三百西江水,自古如今要路津。
月夜歌謠有漁父,風天氣色屬商人。
沙村好處多逢寺,山葉紅時覺勝春。
……?……
“三千三百”取意于“江陵去揚州,三千三百里”(《懊儂歌》),描寫距離遙遠的同時,也突出了古往今來江陵以及江陵以西長江水路交通的樞紐地位。皓月當空,漁夫伴著歌謠捕撈。天清氣朗,來往商人行舟經(jīng)過,商船可能異常雄偉吧!他在《夜聞商人船中箏》中也說:“大艑高船一百尺,新聲促柱十三弦。”詩人接著將視線落到兩岸的寺廟和漫山的紅葉。寺廟殿宇層出不窮,在富饒村落屹立;紅葉似霞,遠勝春日姿色?!叭傥鹘彼休d的,是此處古往今來的地理與人文,自然與社會,歷史與當下的交織。
劉禹錫所處的朗州、連州、夔州等地,雖然比較偏僻,但山清水秀??v橫交錯、形態(tài)萬千的江南水,加上青山、紅葉、孤帆、旗影、落日、彩霞、歌聲、漁夫、商人的點綴,美不勝收。劉禹錫在仰觀俯視間,在遠眺近睹中,江南美景為劉禹錫詩歌增添了風采,也撫慰了他孤寂的心靈。
《竹枝詞》在當時深受巴人喜愛,“武陵夷俚悉歌之”(《新唐書》卷一六八《劉禹錫傳》,?中華書局1975年版,P5129)。 “齊唱田中歌,嚶佇如《竹枝》”(《插田歌》),“蕩槳巴童歌《竹枝》”(《洞庭秋月行》),田間勞作的農(nóng)人,湖上蕩槳的童子,皆可唱《竹枝詞》。劉禹錫對此有深切的體會:“楚水巴山江雨多,巴人能唱本鄉(xiāng)歌”(劉禹錫《竹枝詞二首》其二),這“本鄉(xiāng)歌”即《竹枝詞》。他在《別夔州官吏》中說:
巫山暮色常含雨,
峽水秋來不愁人。
唯有《九歌》詞數(shù)首,
里中留與賽蠻神。
其中的“《九歌》”就是指他在夔州創(chuàng)作的《竹枝詞》。
劉禹錫所作《竹枝詞》,今存兩組11首,不僅有對山水、歌聲之美的細致描摹,也寫出了當?shù)氐娘L土人情。
白帝城頭春草生,
白鹽山下蜀江清。
南人上來歌一曲,
北人莫上動鄉(xiāng)情。
(《竹枝詞九首》其一)
江上朱樓新雨晴,
瀼西春水縠文生。
橋東橋西好楊柳,
人來人去唱歌行。
(《竹枝詞九首》其三)
楊柳青青江水平,
聞郎江上唱歌聲。
東邊日出西邊雨,
道是無晴還有晴。
(《竹枝詞二首》其一)
巴人的歌唱富有節(jié)奏,飽含深情。歌聲響起之際,勾起了北人的濃郁的鄉(xiāng)愁;春日的巴蜀,雨后朱樓倒映于一江春水之中,江上橋東橋西的楊柳在春風中搖曳多姿,從橋上來往的行人,都在邊唱邊行?!皸盍嗲唷币皇?,則是對青年男女情歌應(yīng)答的現(xiàn)場描摹。三首詩分別表現(xiàn)思鄉(xiāng)、踏春、愛戀,歌者與聽眾各有不同,但聲韻之美,感染力之強可以想見,不然也不會對劉禹錫產(chǎn)生如此大的吸引力。
如果說巴人的歌聲給劉禹錫帶來了情感的滋養(yǎng),那么,劉禹錫用細膩的筆觸讓巴人的歌可聞、可見,模擬巴人鄉(xiāng)土民歌融詩、樂、舞為一體的藝術(shù)形式。創(chuàng)作于夔州的《竹枝詞九首序》曰:
四方之歌,異音而同樂。歲正月,余來建平,里中兒聯(lián)歌《竹枝》,吹短笛,擊鼓以赴節(jié)。歌者揚袂睢舞,以曲多為賢。聆其音,中黃鐘之羽,其卒章激訐如吳聲。雖傖佇不可分,而含思宛轉(zhuǎn),有淇濮之艷。
劉禹錫剛到夔州時,雖然聽不懂人們所唱《竹枝詞》的確切含義,但仍然陶醉于《竹枝詞》的曲調(diào)?!吨裰υ~》的表演為多人聯(lián)唱,有短笛伴奏,擊鼓為節(jié)?!邦 ?,仰目而視貌。“揚袂睢舞”,指揮動衣袖,恣意而舞。這是一種典型的歌、樂、舞合一的表演,其規(guī)則以“曲多”者為優(yōu)勝。其音調(diào)嘹亮,合于“黃鐘之羽”,既有中正的黃鐘之聲,也有慷慨激昂的羽聲。結(jié)尾部分類似吳歌,雖雜亂不可分,而情思宛轉(zhuǎn),近于“鄭衛(wèi)”之聲。此序乃唐代《竹枝詞》表演的簡短實錄,在歌詩藝術(shù)史上非常珍貴。
《竹枝詞》如一幅有色有聲的江南風情畫卷,劉禹錫不僅觀看、記錄《竹枝詞》,還長于演唱《竹枝詞》。白居易曾在《憶夢得》詩題下自注:“夢得能唱《竹枝》,聽者愁絕。”(顧學頡校點《白居易集》,中華書局1999年版,P604)對劉禹錫的演唱藝術(shù)給予高度評價。對于身處“巴山楚水凄涼地”的劉禹錫來說,巴人的《竹枝詞》藝術(shù),實在是他發(fā)抒精神苦悶、完成自我心理療愈的良藥。
“西江水”“本鄉(xiāng)歌”給劉禹錫凄涼的貶謫生活帶來些許蘊藉,而江南的春色,則給他帶來更多的溫情,因為江南春色的背后,附著了劉禹錫與白居易的共同記憶。劉禹錫大和六年(832)二月剛到蘇州時正值春天,登西樓見到白居易當年在此處的題詩,于是“即事以寄”,詩曰:
湖上收宿雨,城中無晝塵。
樓依新柳貴,池帶亂苔春。
云水正一望,簿書來繞身。
(《到郡未浹日登西樓見樂天題詩因即事以寄》
詩人眼中所見是遠處雨后的湖面和清新的市容,是近處的新柳和亂苔,富含情致。他一定是沉浸于眼前的江南春色無法自拔,不然怎么會因公務(wù)纏身無暇領(lǐng)略春景而心生愧疚呢?又如《樂天寄憶舊游因作報白君以答》曰:
報白君,別來已度江南春。江南春色何處好,燕子雙飛故官道。春城三百七十橋,夾岸朱樓隔柳條。丫頭小兒蕩畫槳,長袂女郎簪翠翹。郡齋北軒卷羅幕,碧池逶迤繞華閣。池邊綠竹桃李花,花下舞筵鋪彩霞。吳娃足情言語黠,越客有酒巾冠斜。坐中皆言白太守,不負風光向杯酒。酒酣襞箋飛逸韻,至今傳在人人口。報白君,相思空望嵩丘云。其奈錢塘蘇小小,憶君淚黦石榴裙。
此詩作者自注曰:“白君有妓,近自洛歸錢塘?!弊饔诖蠛土辏?32),劉禹錫61歲。這一年二月,他從京城抵達蘇州,擔任刺史一職。作為白居易《憶舊游》(自注“寄劉蘇州”)的唱和之作,此詩以“報白君,別來已度江南春”開篇,引出江南春色的萬種風情。與白居易《憶舊游》的“江南舊游凡幾處,就中最憶吳江隈。長洲苑綠柳萬樹,齊云樓春酒一杯。閶門曉巖旗鼓出,皋橋夕鬧船舫回。修蛾慢臉燈下醉,急管繁弦頭上催”不同,劉禹錫避開了“吳江”“長洲苑”“齊云樓”“閶門”“皋橋”“虎丘”“娃宮”等蘇州地標,一展自己獨特的視角?!疤K州小橋流水的水城風貌在唐代已經(jīng)基本形成。城內(nèi)水網(wǎng)骨架定型,河道水網(wǎng)骨架定型,河道縱橫交錯,小橋南北相望”。(孫中旺,劉麗《蘇州通史(秦漢至隋唐卷)》,蘇州大學出版社2019年版,P199),劉禹錫選取“三百七十橋”為立足點,把目光投向“夾岸朱樓”“池邊綠竹”等風景,突出了江南小橋流水的地域特色?!把绢^小兒”“長袂女郎”“花下舞筵”“吳娃”“越客”呼應(yīng)白詩歌兒舞女及管弦的同時,也是當時江南歌舞盛行的真實寫照。
白居易《與劉蘇州書》曰:
夢得閣下:前者枉手札數(shù)幅,兼惠答《憶春草》《報白君》以下五六章,發(fā)函披文,而后喜可知也。又覆視書中有攘臂痛拳之戲,笑與抃會,甚樂甚樂,誰復知之。(《白居易集》卷五十九,岳麓書社1992年版,P943)
從白居易回信中的“喜可知也”“甚樂甚樂”可以想見,“江南春色”給予了他們怎樣的快樂。劉禹錫對江南春色的書寫,實際上也是他與白居易等友人共同的情感體驗。他們在詩文贈答中,共同完成了“江南春色”從現(xiàn)實景觀到文學意象的轉(zhuǎn)化,使江南之美得到了更為廣泛的傳播。可見 ,江南已不僅僅是單純的地域名稱,而是劉禹錫和白居易等友人共同的美好記憶。
劉禹錫《別蘇州二首》(其二)曰:
流水閶門外,秋風吹柳條。從來送客處,今日自魂銷。
“閶門”指蘇州城的西門,是經(jīng)常送別朝廷官員的地方,劉禹錫在離別蘇州之際,不禁感慨:往日我經(jīng)常在此送別人,現(xiàn)在是我要離開這個地方了,對蘇州的眷戀溢于言表。如果不是江南給予他這么多的溫情,怎會有離別之際的戀戀不舍?
浩渺的西江水和巴人的歌聲,帶走了劉禹錫身處貶謫地的憂傷和苦悶,但并沒有完全化解他的孤寂與失落,是江南含情脈脈的春色,給予他溫情與蘊藉。劉禹錫在《浪淘沙詞九首》(其八)說:
莫道讒言如浪深,莫言遷客似沙沉。
千濤萬灑雖辛苦,吹盡狂沙始到金。
前一句是他對失意人生的反思,后一句則是他走出困境的精氣神,雖然歷經(jīng)百般磨難,但終有云開月明的一天。是江南不同的景觀和人文,一路陪伴他從青年走向暮年,從憤慨到依戀,可以說劉禹錫不斷詮釋著江南,江南也逐漸重塑著劉禹錫。
(作者系中國海洋大學古代文學博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