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往島上的路只有一條,乘船水路。
島在洞庭湖的什么位置,少年沒有一點概念,距離的遙遠讓他內(nèi)心搖蕩著焦躁,像夜幕下眼睛看不見耳朵卻聽得到的水聲。從湘西大山出發(fā),先是擠了十個小時的汽車,車上的乘客大包小包,都是村里出來砍蘆葦?shù)娜?。路上多?shù)時間大家是沉默的,有過一段激烈的討論是關(guān)于蘆葦今年的價格判斷。賣上好價,收入也會好一些,這是大家的渴盼。喧吵過后,汽車里一陣靜寂,很多人閉目養(yǎng)神,一個粗胖女人喃喃自語,兒子等著她今年賺的這點錢去登未來媳婦的家門。另一個尖刻的聲音“刺”過來,給你媳婦買全套銀飾,你還得來砍十年,那時候媳婦是別人家娃的娘啦。胖女人瞪了“聲音”一眼,扭頭望向車窗外,那些景致與她無關(guān)。
不知過了多久,汽車“吱呀”停下,有人喊一聲:“到了!各自換船,走吧!”
那些還在睡夢中顛簸的人紛紛醒來,嘖嘖地議論著外面的天色:“啥時間啦,比山里還黑得早!”然后伸懶腰,打哈欠,站身起立,搬弄東西。車廂頂燈壞了,嗞嗞閃了幾下就徹底“歇菜”了。大家只好借著遠處晃來的水光,某個人打開手電筒的光,清理行李,徘徊下車。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此起彼伏,車廂像一個大洞,慢慢被掏空。大家作鳥獸散,三三兩兩,幾聲招呼,甕聲甕氣或粗野豪放,很快都消失在空曠的夜色里。
黑藍色覆蓋的夜空下,少年感覺風像野孩子似的東奔西跑,冷不丁露出尖尖的牙齒,重重地咬他臉蛋一口,或大搖大擺地撞個滿懷。他顧不得“咬撞”之痛,急急忙忙伸出雙手卻沒能扶住這冒失的家伙。風又調(diào)皮地呼嘯而去,留下火車鳴笛疾駛過后的“嗚嗚”響聲,在耳畔飄來蕩去。
父親說,島很大,四面環(huán)水,通往島上的路是乘船。
船,那是一條多大的船,能迎風破浪嗎?浪花飛濺到船頭,打在甲板上,碎成一顆顆發(fā)亮的珠子,滾來滾去。少年如此一想就來勁了。他在山里生,山里長,對父親描述的這片大水有著天生的好奇。他那點偷偷學會的狗刨式,能在這不著邊際的湖水中橫沖直撞嗎?閉上眼睛,往水里一跳,仿佛他就成了游泳健將,細長的手臂把水波劃出一條條漂亮的弧線。
十五歲的少年第一次出門遠行,他肩起裝著鍋碗瓢盆的行李,磕磕碰碰,循著父親聲音的指引,繼續(xù)往前走。腳下的泥土是軟的,空氣是濕的,冷風颼颼地灌進脖子,少年能觸摸到那股與山里不同的氣息,到處都飄著水的氣息,在夜晚凍成一層薄紗,能哧啦哧啦撕裂。父親來過好些次了,每年到蘆葦收割的秋冬時節(jié),父親要跟村里人一道,在湖洲駐扎三個月。蘆葦割完了就回家過年。母親也來過,不過這次父親決定讓母親留在家照顧兩塊地的糧食、一頭牛三只豬的吃食。還有正在讀高中的姐姐,父親割蘆葦賺的錢,就是要供姐姐把書讀完。對讀書的事,少年從不上心,也無所謂,父親幾頓棍棒教育也不見起色。山里人讀個書不容易,父親摸準了他的心思,默認了兒子的失敗。少年讀到初中畢業(yè)就歇火了,準備跟幾個親戚家的長兄外出打工掙錢見識世界,父親不允,“跟我去砍一茬蘆葦再說吧?!?要出遠門,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待幾個月,少年很興奮,即使他知道出來是要賣力氣的,身體結(jié)實的他不怕,他清楚自己現(xiàn)在多的就是力氣。
出門前,姐姐回來了一趟,聽說弟弟要去洞庭湖砍蘆葦了,翻來覆去看他的手掌,眼角倏然間就紅了。少年明白姐姐的心思,父親砍蘆葦把手砍成了一塊生鐵,粗糙、鋒利,打在他身上疼得很,而他雙手還沒磨礪過的細嫩皮膚,會發(fā)生怎樣的變化呢?睡覺前,姐姐躺在床上念了一句他仿佛熟悉的話:“蒹葭蒼蒼,白露為霜。”姐姐說,這是《詩經(jīng)》里的,三千多年前流傳下來,里面的蒹葭就是蘆葦。另一張床上的少年心頭一驚,父親多次描述過的,那些莖稈高直挺拔、葉穗長袖飄舞般的蘆葦,原來是從那么遙遠的時間深處走出來的。少年心中,蘆葦從頭到腳生長出俠客隱士的飄逸和硬朗。
湖面一片深邃,沒有盡頭,船搖搖晃晃,仿佛是行進在一條狹長黑暗的甬道,只有尾艙機器的轟隆聲響,打破空氣中的凝固滯頓。船尾駕駛艙掛著一盞汽油燈,光亮如豆,隨時要被風吹熄滅的樣子。周圍的水聲搖曳多姿,引人遐想。在他和水之間,一塊巨大的幕布遮擋得嚴嚴實實。少年不聽父親的勸阻,站在艙口向夜幕里探望,其實他什么也看不清。
父親說,要是白天運氣好,可以看見江豚,黑溜發(fā)光的脊背拱出水面,追逐船只。船有時會經(jīng)過一片光亮,巨型船舶像一座城堡。鐵腳架矗立在船上,探照燈光如瀑布般垂落。
“那是挖沙船在作業(yè),湖底的沙子能賣錢,運到城市里蓋高樓大廈鋪橋梁馬路?!备赣H說。
“湖底會挖空嗎?”少年想起山里的采石場,一個炮眼炸響,火迸石濺,地動山搖,滿車滿車灰白色的石料運走了,一年半載下來,大半座山挖沒了。
“這湖底,恐怕早已經(jīng)千瘡百孔了?!备赣H回答。
閃爍的光跟刺骨的風一起蕩動,湖仿佛才真正在少年的眼前打開,腳下的波浪變換表情,起伏蕩漾。少年心頭一顫,“千瘡百孔”的湖床會是一副什么模樣?像吊掛在老松樹上的大蜂窩。有輕微密集恐懼的少年做此對比,立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他又像潛游者看到寬闊水面下的情形,一個個巨洞的上方,急遽的力量卷起漩渦,無數(shù)涌動的氣泡,碰撞,炸裂,再碰撞,再炸裂。
島是荒島。來往的人影比不過天空飛過的雁鴨多,但島上的蘆葦不能不砍。蘆葦這種多年生禾本植物,生長在靠近水的潮濕地方,過去在湖區(qū)主要是當柴燒,或是編蘆席,臨時搭個草棚茅屋,漲水時護堤擋浪。等到人們發(fā)現(xiàn)它是造紙原料,于是一步登天,身價倍增。烏雞變鳳凰。種蘆葦,收蘆葦,砍蘆葦,運蘆葦,賣蘆葦。蘆葦也就不只是蘆葦,可以變錢,變許多別的東西。
從車上到船上,在少年的眼前,蘆葦?shù)挠白臃路馃o處不在,睜開眼,閉上眼,密密麻麻、重重疊疊地壓過來。他在離家不遠的山谷里,看到過水流之處的石頭罅隙間,也零星地長一些瘦高瘦高的蘆葦,三五枝簇擁在一起,與蒼莽大山間的深綠淺綠墨綠碧綠遙相呼應(yīng)??啥赐ズ奶J葦一眼望不到盡頭,白茫茫的,在風中起起伏伏,那是多么壯觀的場面。父親平時有心無心的講述,讓少年更加向往。
動身前夜,父親在家里邊整理行李邊跟少年說話。他說:“到了初冬時節(jié),蘆葦花絮隨風飄揚,種子落地來年春發(fā),算是靠天種靠天收?!?/p>
“天種天收?”
“嗯,都不用人打理的,自生自滅,就像山上的草?!备赣H說,“后來有了造紙機器,蘆葦?shù)睦w維含量高,就成了造紙的原料。于是有人承包葦場,雇了壯年勞力,像農(nóng)民種田一樣,開溝濾水、看土施肥、化學除草治蟲、人工護青保苗,湖洲灘地上的蘆葦也越來越多?!?/p>
那些日子,蘆葦就跟著少年走走停停。他向小伙伴繪聲繪色地說起蘆葦蕩,是比大山有著更多樂趣和奧秘的地方。
時間在寒風之夜過得很慢,寒意越來越濃,少年不由自主地裹緊身體。船尾馬達聲時而轟隆,時而歇停,催人昏睡。他伸出五指,想去捉住那股與山里不同的氣息,飄飄蕩蕩的水的氣息。這氣息在夜晚被凍成一層薄紗,手指輕碰,哧啦哧啦撕裂,像落滿一地的玻璃碎片。父親的喊聲,敲醒恍恍惚惚的少年。他抬頭張望,到的是個什么模樣的地方。汽油燈照亮一片模糊的陸地,少年跳下船,踩在一片松軟的葦梗上,葦梗下是更松軟的淤泥。伴隨著腳步的挪動,發(fā)出吱嘎吱嘎的聲音。
把“家”安在這個陌生的島上,父親要蓋一間什么樣的房子呢?少年困意全無,興奮起來。他抬抬頭,天地空曠邈遠,沒有燈,卻有光匯聚過來,是水波的光,倒映在天幕,又晃照到湖洲之上。風也變得柔軟起來,少年的視線慢慢適應(yīng),能依稀辨認近處和稍遠地方的事物。這個島是他將居住的“新家”,真是奇妙。
父親從行李袋中找出刃口發(fā)亮的彎刀,走到附近的蘆葦叢中,轉(zhuǎn)眼工夫割倒一片。在父親的指導下,少年幫著用細麻繩把蘆葦結(jié)實地打成一捆一捆。父親說,這是“新家”的大梁,這是“新家”的柱子。打好“地基”,他又像變戲法似的從行李袋中翻出折疊整齊的舊尼龍帆布,攤開在地,風貼著地面吹鼓起帆布,父親順勢一抖,轉(zhuǎn)眼之間帆布就“蓋”成了一間蘆葦棚屋。支棚、架床、開窗、開門,這種快捷簡易的造房術(shù),讓少年對父親欽佩不已。他聽從父親的吩咐,搬上幾捆蘆葦壓住“墻角”,這樣帆布不會隨風刮掀。
父親幾乎一夜沒睡,他在臥室里“搭”了兩張?zhí)J葦床,又新蓋了一個屋棚當“廚房”,然后把帶來的家當一件件擺好,還用蘆葦編了兩把方凳、一張餐桌。這一切都是在少年睡著以后完成的。少年在夢中回到了老家,夢見自己站在一個小山尖上,看著父親躬身在彎曲的梯田里勞作,身影越來越小,最后變成一個黑點消失在視野盡頭。夢中的少年并不歡喜,風把憂傷吹進他的身體,不知不覺眼淚靜靜地流淌出來,順著眼角、耳郭,積洼成耳溝凹處的一汪清池,水波微漾,泛起粼粼光浪。
少年醒來的時候,“新家”被一團明晃晃的天光包裹著,好像這棚屋原本就是一個發(fā)光體,向島上、湖上、天空綻放無盡的光芒。蘆葦制作的幾樣桌椅,散發(fā)著植物剛離開大地的清香。掀開帆布門,白得耀眼的光迎面撲來。眼前島上的景象把少年震驚了。
鋪天蓋地、莖稈高挺的蘆葦,頂著沉甸甸的穗頭,隨風擺動枝葉,向遠方致意。從未見過這么多的蘆葦聚集一起,舉手投足,像嚴格訓練的戰(zhàn)士。風刮過來,蘆葦抱團對峙,站成銅墻鐵壁。又終于抵擋不住一波波的猛烈吹襲,蘆葦向著同一個方向低頭、彎腰,瞬間就要折覆在地。與見過的水稻相比,這些蘆葦就是超級巨人,高大、粗壯、招搖,少年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小不點,在這荒島之上無比孤獨、渺小。
父親砍得快,他砍得慢,收割過的蘆葦?shù)?,空了一大塊,風狂命地刮過來,被蘆葦?shù)你~墻鐵壁擋住,發(fā)出一聲嗚咽又卷土重來。刀割破葦稈的聲音窸窸窣窣,像孩子的抽泣。休憩的時候,少年常看到遠處蘆葦垛驚飛幾只水鳥,打開翅膀,線條般的身影,越飛越遠。他想到在葦叢里撿到過的空殼鳥蛋,那是水鳥生命沒開始就終結(jié)的墓地。
亢奮的少年拎起彎刀,躍躍欲試。他跟著父親的示范,順著蘆葦穗垂頭和風吹來的方向,彎下腰身,左手夾抱葦稈,刀起葦落,整齊地匍匐在地。這成為少年心中一幅最美的畫面。葦稈上鋒利的原生枝葉劃破他的手掌,留下道道血痕。少年不怕痛,父親說,人的一生就是疼痛的一生。他模仿父親從地上抓一把泥敷在手上,這樣感覺好多了。
父親嘆息,洞庭湖是塊寶地,灘洲上長蘆葦,湖里游魚,湖底出沙,占一樣都要發(fā)大財,但那是別人的財別人的夢。尾隨這些鋪天蓋地的蘆葦,蜂擁而至湖洲之上的葦民,都是從湘西、貴州、四川一些邊窮之地,候鳥般飛過來的。割完了,又要飛回去。從蘆葦叢到蘆葦棚,從睡覺的棚到吃飯的棚,生活圈的單調(diào)讓少年感到寂寞,他愛聽的手機音樂也不能二十四小時打開,充一次電要跑到老遠的商店去。他像一頭性情無常的豹子,煩躁的時候,把蘆葦當成獵物,手中的彎刀像血腥的尖牙隨意噬咬。不遠處的父親并不理會,一聲不吭地繼續(xù),蘆葦?shù)瓜碌牡胤?,平整干凈,像打掃過的戰(zhàn)場。
秋冬季節(jié)的湖區(qū),下雨是常事。父親很煩雨,不能做事,砍得少,就沒錢。但少年喜歡這樣的日子,不用出工砍蘆葦,就獨自披戴上父親編織的葦笠蓑衣,去島上的小商店,或四處轉(zhuǎn)轉(zhuǎn)。小商店設(shè)在一連排半坍塌的磚房里,歪歪扭扭的“商店”兩個字,字跡模糊。一個小寶籠,玻璃上濁跡斑斑。這幾間磚屋沒門沒窗,也是蘆葦編的床,十來個打魚的漢子住在里面,父親說這些人是幫當?shù)氐聂~老板做事。下雨的時候,這些人也窩在屋里,架一個魚火鍋,魚敞開吃,幾瓶便宜的散裝白酒。少年被邀請喝過一次,劣質(zhì)酒辛辣刺喉,他話少,跟漁民不知怎么交流,問一句答一句。放蠱、趕尸、儺戲、米酒、山寨、崖壁,少年的家鄉(xiāng)物事對這些人來說,滿是好奇。但少年對墻上、屋角懸掛和堆放的漁網(wǎng)、魚刀、魚叉、魚籇、魚夾戀戀不舍,他很想跟著這些漁具去捕一次魚。有一回,少年看到幾個漢子挑回來滿筐滿筐的魚,很小的魚,像是魚種,他也不明白他們要把這么小的魚送到哪里去。那個整天嘴里嚼著檳榔的青皮后生白了他一眼,說了四個字:“送去喂魚?!?/p>
第一次聽說魚吃魚,少年不解。但不解的事情有一天遲早會解開,即使解不開也沒關(guān)系,過些天就忘了。人有那么多的煩惱,不會因為一次不解而郁結(jié)終生。打魚的漢子都喜歡拼酒,胸膛喝得紅通通的,能把蘆葦點燃。青皮后生突然向少年吹噓見過的一種龐大機器,那是廠家正在試用的蘆葦收割機,一天能割八百畝,一個壯勞力呢,一天頂破天割不到一畝半。青皮后生突然憂傷地說:“明年那些包工頭聯(lián)合起來買了機器,就不要雇這么多勞動力了,也許明年就再見不到你了?!鄙倌瓴灰詾槿?,他其實并不想像父親一樣,成為這種原始作業(yè)勞動者,他可以去朋友們提到過的城市,在那里打拼賺錢,賺很多的錢,把父母、姐姐都接到城里來。而到現(xiàn)在為止,這次是他最遠的一次出門,除了縣城,他還沒去過真正的城市。
向來嚴肅的父親這次在島上干得很歡心,他偷偷欣賞兒子的賣力,會咧嘴一笑,露出一口又黑又黃的牙齒。一天晚上他破例給少年倒了一小杯從家里帶來的酒,掐著指頭算,“你每天能砍八十多捆,按每捆一塊計算,一天能得到八十多塊錢,三個月下來,除去下雨開銷,回家過年的時候差不多可以領(lǐng)到六千多塊錢?!碑斎桓赣H得到的會更多,他的力氣大,很多時候,少年累了就不砍了,就一個人回到窩棚里倒頭睡覺,有時他從一個短暫的夢中醒來父親還沒回,外面的天空已拉上厚厚的帷幕。少年跟父親提到青皮后生說過的機器,父親早就知道有工廠在生產(chǎn)這樣的機器,他說:“不多想,人活在這世上,總有一條活路。”他又說:“機器議論好幾年了,包工頭們嫌太貴,不愿買這種性能不穩(wěn)定的機器。如果真有那一天,有一大半以上的人會不再被雇用,每年入秋的時候,再也不會有人通知他們村里的人‘去洞庭湖砍蘆葦了。”嗟嘆的父親說完這些,倒頭就睡著了,更多的時候,他砍累了回來,只顧沉默地抽煙,不說一句話。
少年的很多夢來自島上,還有把島圍住的大湖。白日所見,為夜所夢。他夢見姐姐也來了,兩人在蘆葦蕩里追趕,乳白色的葦穗,柔軟芬芳,拂過臉龐,像姐姐的長發(fā)一樣飄揚。他們一路奔跑,蘆葦讓開一條道,路很遠,風吹來,托起兩個年輕的身體。還有一次是跟青皮后生去捕魚,在淺水的淤泥里埋伏好長長的地籠王,不一會兒,這種長長的網(wǎng)兜里游進來各種歡蹦亂跳的魚,他抓一條,哧溜滑走,摔落湖面,濺起滿臉泥漿。這些夢給他帶來愉快,但也有些狂風暴雨中在島上迷失跌落黑洞的噩夢讓他驚嚇出一身冷汗。父親警告過他,湖洲有些臨水的泥沼地是不能去的,陷進里面就再也起不來,誰也救不了。
島上的日子過得很緩慢,也很迅疾。天不會一直下雨,少年還想著回家,就得拿起彎刀,走向那片仿佛永遠也砍不完的蘆葦?shù)亍=憬阌刑焱砩洗騺黼娫?,很沮喪,她想寒假來島上看弟弟,但母親不答應(yīng)。末了,她問那叫什么島。少年愣了愣,煤炭灣、腰角、盧荻洲、差齊岬、鬼目灘,這些都是他這些日子里聽到島上漁民的稱謂,他想不明白為什么一個小島要披掛這么多名字。他岔開話,說明天問清楚了再告訴她。他躺在厚厚的蘆葦床上,想,島太大了,他要飛多高才能看得清島長的相貌。也許,這島上到處都是一個模樣,蘆葦叢、皴裂的土地、鏵開的溝渠、平靜的水面、踟躕的水鳥。
蘆葦收割接近尾聲時,少年比以前更加賣力,每天的成果不斷增加,這樣父親會爽快地答允他夜里可以去磚屋的漢子們那里玩。少年一直惦記青皮后生的一個承諾,要駕駛那種蒲滾船帶他去湖上捕一次魚,這種船像巨大的拖拉機頭,長著巨大的鐵片腳,引擎發(fā)動后會激起雪花般的泥片。一片片,墜落下來,在水光下炫目極了。那天晚上,后生又喝多了,他們發(fā)了半個月的工錢,小商店里的酒被買空了。少年很惱火,一個人偷偷取出掛在墻上的魚夾,去了幾里地外的捕魚水域。
少年看到遠處蘆葦垛驚飛幾只白色水鳥,打開翅膀,線條般的身影,越飛越遠。他一個激靈,跟著白色鳥飛去的方向,鉆進了蘆葦深處。秋冬季節(jié)的蘆葦蕩,湖水退去,南來北往的白鷺喜歡在此嬉戲覓食,麋鹿三五一群藏匿其間。修長而飽滿的灰白色葦穗,像一支支畫筆,日沐金光,夜吸銀露,飽蘸天地間的風霜雨雪,在湖洲上涂鴉出一幅絢麗多姿的畫卷。莖稈挺拔的葦稈,如長劍飄舞的葦葉,被少年的身體碰出嘩嘩啦啦的響動。他也被蘆葦?shù)膱皂g撞得搖搖晃晃,像海洋般的葦浪一下就吞沒了少年瘦小的身影。
少年幾次試圖跳起來,像一條魚兒般躍出水面吐個氣泡,但葦浪又高又大,在風中左搖右擺。他的頭有些暈眩。走累了,蹲下來,連根拔起一根蘆葦,半濕半干的泥土黏附著它十分發(fā)達的匍匐根狀地下莖。豐水季節(jié)蘆葦會浸沒在水下,久而久之,在蘆葦身上留下一道清晰的界限。白的花,綠的葉,黃的稈,頂部葦穗高挑飽滿,挺在水面之上的晚生枝葉泛著綠意,剝掉水中泡了幾個月的莖稈上的腐枝敗葉,能嗅到大地的芬芳氣息。
少年掐頭去尾,用一截筆直的葦稈撥弄著地上稀疏的草葉。有灰白色的小螺螄殼,螺口沾著泥垢;有邊緣殘缺的河蚌殼,混雜在光滑的碎卵石間,還發(fā)現(xiàn)了幾個臟兮兮的空蛋殼,有大有小,淡淡的灰綠色,任人踩踏。少年猜這是鳥蛋,不知是否成功孵出小鳥,或是生命沒開始就已終結(jié)。
在山里,少年和小伙伴掏鳥窩是把好手。他們眼睛毒,瞄準了剛孵蛋的窩,趁母鳥外出,幾個人你抬我爬,身子靈巧,躍上主枝,噌噌噌,又攀到鳥窩邊,手伸進去,暖暖的茸茸的感覺,喜上眉梢,眼睛笑彎成一輪上弦月。樹窩窩里喜鵲居多,偶爾能碰上一兩只稀缺的蒼頭鷹。有的伙伴心狠,要斷了鳥父鳥母的念想,一舉搗毀鳥窩,一根根長長短短的樹枝繽紛散落。覓食回來的鳥找不見窩,自己的兒女也丟了,就繞著山林、村莊沒日沒夜地叫。大人聽見,知道是孩子們的淘氣之舉,都搖頭嘆氣,丟下一句:“這些鬼崽子?!备赣H不許少年掏鳥窩,他只能偷偷去,也不敢?guī)Щ貋?,就藏別人家,挖個泥洞,找個草窩,還要去找食。有些鳥體弱,沒養(yǎng)多久就死了,他們草草一埋,愁腸寸斷,沒過幾天又玩性大發(fā),去尋找新的獵物。
湖洲上的鳥,多會選偏僻草深之地孵育,這比找樹上的鳥窩難多了。要是能在這里尋到一只水鳥,就不會再感到孤獨了。少年低頭搜尋有沒有完整的鳥蛋時,聽到隱隱約約傳來呼喚自己名字的聲音,那是父親在叫他。他環(huán)顧四周,呼喊聲像是從四面八方傳來的。這差點讓他迷失,找不到回家的路。他找到腳印的方向,趕緊往回跑,嘩啦嘩啦,身體的碰撞,在蘆葦蕩里又騰起一股細小的聲浪。
少年認真辨認了回去的路,像個偵探一樣,察看了腳印,還判斷了一下東南西北。但走出蘆葦蕩的路似乎沒有盡頭,他莫名地緊張起來。清晰的腳印,模糊的腳印,斜斜淺淺的。少年把腳放進一個,像鉆進一個空蕩蕩的房間。父親叫喚的聲音仿佛又飛來了,近在耳畔。
第二年冬天,洞庭湖的水位更低,湖洲上的蘆葦長得更茂盛,漁民撿到一件纏著水蓑衣和菹草的皮夾克,青皮后生認出了是來砍蘆葦?shù)南嫖魃倌甏┻^的。他在那個夜晚消失,后半夜的一場暴雨,洶涌、凄厲,好像四面八方傳來求救的聲音,而島上的父親與漢子們都在酒精的催眠下酣睡。所有人都幫著父親,找了整整三天,雨把腳印沖洗,沒有行船離島的記錄,大家最后斷定少年陷進了黑色的沼澤地。
島上漁民那天跟我講述少年的故事時,還提到了那個遠在大山的姐姐。她在弟弟失蹤的那天夜里收到了一條短信?,F(xiàn)在大致可以想象,是少年發(fā)現(xiàn)自己再也逃離不了島上的最后時刻,從上衣口袋里取出了手機,借著屏幕細微的光,給姐姐發(fā)了條短信,那是他在這世界活著的最后證明。姐姐問過他多次的問題,他可以回答了——
通往島上的路只有一條,乘船水路。
有人說第二年春天看到一個女孩來到了島上,也許是少年的姐姐。少年走過的地方,足跡被冬雪和春雨覆蓋抹去,他化作了湖里的水,見到水都是他們的再次相逢。
選自《大湖消息》北岳文藝出版社2021年
原書責編? 劉文飛? 張? 昊
本刊特約編輯? 朱旻鳶
沈念,1979年生,湖南岳陽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湖南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中國人民大學文學碩士。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燈火夜馳》《夜鴨停止呼叫》,散文集《大湖消息》《世間以深為?!贰稌r間里的事物》等。曾獲魯迅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華語青年作家獎、三毛散文獎、湖南省文學藝術(shù)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