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

老黃是我家的一個租戶，今年春天剛搬來這兒。他給人的最大印象是又瘦又高。他的臉長而尖，頭發(fā)短而直，里面夾雜著一些白發(fā)，眼睛細而彎，眼角邊有很重的魚尾紋，這讓他看起來很顯老。他的嘴上有一排很濃的胡子，讓人一見就不由自主地想到魯迅先生的“隸書一字須”。他喜歡穿藍色的衣服，并且是那種很肥大的長衫款式，這衣服把全身都松松地包裹起來，風吹來時，衣服會隨著風向在他的身體一側(cè)貼緊，而另一邊則會騰出一個很大的空間來回抖動，就像是在一根竹竿上套了一個大藍布袋子在風中搖擺一樣。

老黃不大愛說話，他搬來的時候，就帶來了幾樣簡單的生活必需品。聽母親說，他是一個人租住，我們都以為他是個單身漢子。我了解到他是以拆房子為生，這拆房子的活兒簡單來說就是指有要拆遷的地方，拆遷的戶主要搬走，原來居住的老房子要拆除，老黃這樣的拆房人就會用一筆較低的費用把這些房子買下來，然后把這些房子里可以用的材料小心拆下來，再進行分類出售給別人的一種營生。他經(jīng)常和別人一起出去拆房子，因為一個人是辦不成的，每次一出去就是幾天不回來，我們知道了他的工作狀況也就習以為常了。他并不是每天都很忙，也有閑下來的時候。比如，天氣不好無法上房或無房可拆，這時他就會在房間里休息，看看電視或喝喝茶，一般很少出來串門。

有一次，我家樓房的一根天線被風吹倒了，這是一根老式電視天線，已經(jīng)廢棄了很久，倒垂在空中好像隨時要掉下來。母親看到這樣覺得終究不安全，怕到時掉下來砸到人?？筛赣H的腿又不大方便，無法上樓把天線拿下來。母親有些著急，一連在那里轉(zhuǎn)了幾次。這天老黃正好在家休息，知道這個情況后，他馬上說：“讓我來拿，這挺簡單的！”說完，就從他的材料堆里選出木梯子架好，手扶著木梯邊，雙腳踩在梯杠上，迅速向上攀爬。不一會兒工夫就爬到了倒下的天線處，麻利地用鉗子把生了銹的鐵絲擰開，拿下天線架子，扯斷繩子，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天線架子扔到?jīng)]有人的地方，再熟練地從梯子上退下來。母親懸著的一顆心這時才放下，連聲向老黃道謝。老黃連連擺手，瘦臉上的嘴巴向兩邊咧開，“一字須”變得更平了，他憨厚地笑著，操著濃重的外地口音說：“不謝不謝，這對我們拆房人來說，根本不算什么?！?/p>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zhuǎn)眼就到了下半年了。下半年老黃的身影很久都沒有出現(xiàn)過了，起初我們都沒有在意，以為他又在哪里拆房子，住在了工地上。后來，看到時間很久了，他也不露面，我們就感到不對勁了：拆房子也不會拆這么久??？我們心中有一絲隱隱的不安。

母親又來到他租的那間房子，透過窗戶的玻璃發(fā)現(xiàn)里面的物品都還在，也不像是不回來的樣子。這時她想到了老黃留著的電話，于是用手機撥了過去，可是里面?zhèn)鱽淼氖且贿B串的忙音。母親再打過去，里面?zhèn)鱽淼氖牵骸澳?，您撥打的電話不在服?wù)區(qū)……”我頓時憤怒了，這還用說嗎，老黃跑了，這還欠著兩個月租金呢！我心中想：沒想到老黃看起來老實，居然是這樣一個人……

過了幾天，我們又打了幾次電話，要么是忙音，要么電話里說不在服務(wù)區(qū)。我每次要把房子再租出去時，母親總要我再等等。時間就這么過著，一個月后老黃突然回來了，他頭發(fā)凌亂，臉色蠟黃，還穿著那件藍色的長衫，顯得比以前更加清瘦了。母親詫異地問：“老黃，你這幾個月到哪里去了？怎么一點兒音訊都沒有？電話也打不通，我們都以為你不會回來了……”老黃滿臉歉意地說：“對不起，上次我回婁底老家時正好老娘病了，她已經(jīng)八十幾歲，直到最近才好些，我這一個月都在照顧她。我女兒讀高三了，學習緊張，老婆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我只能留在家?guī)兔α?。”他停了停，喝了點兒水繼續(xù)說：“我本來想到家再給您打個電話告知一聲，卻不曾想我們那大山溝里連移動電話的信號也沒有，實在對不起，這是三個月的房租我已經(jīng)帶來了，請收下，太對不住了……”這時我們才知道電話打過去一連串忙音的原因竟然是那里沒有信號！母親聽了這些后，動了惻隱之心，當即表示降低一些租金。老黃聽后執(zhí)意不肯，在母親的一再堅持下才答應(yīng)，并千恩萬謝地走了。事后，母親對我說：“老黃這人是個實誠人，他過得不容易啊……”

時間一晃就到年底了。一個很冷的夜晚，天空冷月高懸，彤云沒有完全散盡，留下些許點綴空中。我走出門去，感覺到空氣中的寒意直向身體里鉆，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噤。前方月光下樹上的細葉居然結(jié)了小小的冰掛，真像是古代少女頭上所插的銀簪。我家靠近馬路，這時我看到在馬路路燈下的一個瘦長身影—老黃。我打了個招呼：“老黃，這么冷的天，怎么在外面呢？”說完，我從口袋里掏出煙，遞過去一根。老黃伸出手來接過煙，路燈下我看到他的手布滿老繭，手指也被香煙熏得焦黃。他憨厚地笑了笑，操著婁底口音說：“出來走走，想早點兒回家了?！闭f完用打火機點燃了煙，深深地吸了一口，再慢慢吐出來。香煙和他呼出的白氣混合在一起飄散在空中，然后很快消失不見。他的眼睛不時望著兩旁房屋里透出來的燈光。我明顯地看出老黃的眼睛里有一絲向往，也夾雜著一絲落寞。這時他說：“我家現(xiàn)在不知道有沒有這邊冷……”抽完一支煙后，老黃就慢慢走了，他的背影在寒冷的路燈下顯得那么孤長與寂寞。看著他那瘦長的身影，我想，他的內(nèi)心深處也在向往著家中那盞雖然可能昏暗但卻溫暖的燈吧……

這時我的心中不禁生出一絲感慨：年關(guān)將近，這個漂泊異鄉(xiāng)的漢子，早日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