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愷言
故地重游往往有了些許纏綿繾綣之意,舊時的記憶上重添一筆,像雁飛過,劃下淡淡的痕跡。舉箸再嘗蓮子,卻早已不覺苦,回味甘甜。
西湖于我,是一段舊時光。這段時光蘊含了一段無憂的童年歲月和江南往事。那時的西湖是“夜西湖”,風(fēng)光自然與今時今日不同。憶及當(dāng)日,我們一行人在七月半前去。張岱寫過一篇《西湖七月半》,這日子便格外地讓人記憶深刻。西湖本身已經(jīng)極美,波光瀲滟之下,平添幾分迷醉。與其說賞西湖,倒不如說是賞西湖的人。張岱把看七月半的人分為五類,形容那段西湖舊時光也是恰切。
“樓船簫鼓,峨冠盛筵,燈火優(yōu)傒,聲光相亂,名為看月而實不見月者?!边@自然是自詡為上流的人。那年七月,記憶中有不少坐在游船上,身著綾羅綢緞、吹簫擊鼓之人,燈火明亮,眾人相隨,觥籌交錯間人影散亂,樂聲與燈光相錯雜。他們關(guān)心的是糧食和蔬菜,托了“賞月”之名,到底行的是世俗之舉。
舊日美人和娉婷女子早已散作歷史的煙塵,此時只余佳侶們嬉笑怒罵、打情罵俏的模樣了。說是品西湖、賞西湖,賞人倒更加恰切,怪不得古人要說他們身在月下而實不看月了。
當(dāng)千年之后,物我兩忘之時,西湖水面有一類樂人詠嘆往昔的歲月。想起六年前,絲竹的悠揚樂聲在湖面飄蕩,有人歌西湖,有人詠西湖,有人彈西湖。此中我最愛歌西湖的人,“湖咿—四時好景咿呀—”綿長的音調(diào)里醞釀著千年吳地的哀婉和憂傷。這類人中也有穿著袈裟的僧人,“西湖多詩僧”不假,智圓一生與西湖為伴,對孤山更是情有獨鐘?!笆愤w今若在,此處合藏書”(《孤山詩三首·其三》),這亦是摒棄塵世、養(yǎng)病深棲、悟道修行的絕佳去處。我們于對岸,泛舟湖上,亦有歌聲相和,卻仍然希冀與逍遙散人淺斟慢飲,落得個“風(fēng)流”名聲。
酒足飯飽者也作一類游客,大抵說的是叔父一流。我們雖結(jié)伴出游,他卻一人下了館子,一頓吃喝,好不滿足,真可謂“不舟不車,不衫不幘,酒醉飯飽……囂呼嘈雜,裝假醉,唱無腔曲”。西湖的夜晚到底讓他逞一逞酒瘋,撇下了我們,獨自一人敞開了肚皮,也不著上衫,高聲喧鬧,時而唱一段《梁甫吟》,時而又唱《琵琶記》,眾人笑看他發(fā)瘋,游人如織,把他也當(dāng)作了西湖美景。
兩年前游西湖為的是西泠印社的篆刻藝術(shù),于是尋訪孤山。于里外湖之間,梅嶼是賞西湖佳處。數(shù)月前又坐車偶一經(jīng)過,見俞樓一點,放鶴亭一瞥,梅嶼一座?!扒Ч乓辉娙耍恼掠薪簧裼械?五湖三畝宅,青山為屋水為鄰。”
譬如,東景如“小船輕幌,凈幾暖爐,茶鐺旋煮,素瓷靜遞”的風(fēng)光,我最欣然。“小船輕幌”倒是時時都在,“凈幾暖爐”因著現(xiàn)在不是冬天,無法求得了。“茶鐺旋煮”講的是泡茶的過程,遺憾當(dāng)時的茶是事先泡好的,盛在木碗里頭,自然少了親手盛泡的那番風(fēng)韻。若說有,那也是不知采自哪兒的陳茶,壓根兒不是西湖龍井。往年游西湖,心中總含著些功利,或是陪伴家人,或是聯(lián)絡(luò)與舊交的感情,純?nèi)坏挠^賞,從未有過。若有機會,定要放下雜念,最好是獨自一人,賞冬西湖。
未曾賞過冬西湖,也就無法體會“素瓷靜遞”的美妙了。盛茶的碗最好是白瓷碗,木碗、搪瓷碗全然無法顯出“靜”的妙處。煮茶人那素手纖纖,看她搗碎茶中浮末,霧氣裊裊,頗有“泠然成仙”之感。明代的田汝成所言不假,“雖水經(jīng)有明圣之號,天竺有靈運之亭,飛來有慧理之塔,孤山有天嘉之檜,然華艷之跡,題詠之篇,寥落莫觀。逮于中唐,而經(jīng)理漸著”。歷代文人屢屢留情于此,多出喜愛山水之作,我心亦沉醉于此。
節(jié)序多變,走過初春西湖、盛夏西湖、深秋西湖,卻獨沒有見過冬日西湖。若得空,定訪冬日西湖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