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世奎

馮驥才先生是我一直推崇的當代作家之一。讀他的小說，就如同欣賞一幅幅民俗畫卷一般，時時帶來異樣的驚喜。今日，偶讀老先生發(fā)表在《當代》2021年第6期上的小說《多瑙河峽谷》，我頓覺耳目一新。沒想到先生年近八旬，竟然風格巨變，把視角投向青春之戀，以異域風情為底色，敘述了一則令人唏噓的愛情故事，讓你我沿著時空的隧道，去探求命運，叩問人生。

小說情節(jié)并不復雜。故事發(fā)生在20世紀90年代，牙醫(yī)江曉初告別戀人肖瑩，來到奧地利尋夢。正當他在老喬的《歐華周報》干得如魚得水之際，卻在巴黎街頭遭到陌生人毒打，造成身體殘疾。夢碎的他無顏直面肖瑩，遂斷絕與肖瑩的一切聯(lián)系。陷入情感荒原的肖瑩誤以為江曉初背叛了曾經(jīng)的諾言，心灰意冷，于是告別自己心愛的舞臺，嫁入豪門，過上了相夫教子的生活。十年后，“我”到維也納出差，造訪老喬，得知事件的真相后，感嘆不已。

是啊，維也納是浪漫的，多瑙河是美麗的，瓦豪河谷的鄉(xiāng)村是原始古樸的。這些對于江曉初和肖瑩來說，似乎永遠是遙不可及的。然而，當其中一個人離別所愛，費盡千辛萬苦，終于抵達異國他鄉(xiāng)，準備大展宏圖時，卻遭遇生活的殘酷打擊，最終發(fā)現(xiàn)，美麗多瑙河的背后，竟然會是一地滄桑。

這無疑是一場愛情悲劇，我以為，悲劇的根源在于：孤獨身影的背后，缺少偉大靈魂的支撐。

江曉初是孤獨的。他是一個孤兒，自然缺少親人的關(guān)愛?？稍谒纳钊沼浝飬s連一個同學、同事也沒有。周遭的孤獨并沒有相伴處境的悲苦，他長得英俊，又足夠精明，還有王子般的高貴，醫(yī)學院畢業(yè)后，才過兩年就成為口腔醫(yī)院的門診骨干。最為重要的是，他竟然贏得了孤高、自傲的舞蹈演員肖瑩的芳心。

肖瑩同樣是孤獨的。她的母親去世，繼母又是一個話多嘴碎又愛挑刺兒的女人，家庭的關(guān)愛自然少之又少。她性格孤僻，雖然舞蹈跳得極好，但由于不善于表演舞劇，只能跳獨舞，無法成為舞蹈團的女一號。后來她遇到了江曉初，愛情的力量讓她在舞蹈的事業(yè)上更加出色，她出落成一只“白孔雀”，在純粹柔軟的舞蹈中升華出“孤獨美”！

一個醫(yī)學才俊，一個舞蹈新星，彼此相知相愛，該是多好的一對！

然而，與許多飽嘗童年苦難而倍加珍惜當下的同齡人相比，江曉初顯得并不安分。他想出國，其實他出國的理由并不充分，他厭煩牙醫(yī)這一職業(yè)，更討厭人與人之間的鉤心斗角。他出國，只是想重新選擇自己喜歡的專業(yè)。在“我”和老喬的鼎力相助下，江曉初還是如愿以償?shù)爻鰢?，而且是來到浪漫之都—維也納。美好的生活才剛剛拉開序幕，人生的濁流就接踵而至。

我們不禁要問：假如沒有那場飛來橫禍，江曉初和肖瑩之間的愛情故事又該如何書寫呢？還是讓我們走進二人的內(nèi)心世界，去追問一下二人的生活吧！

先談江曉初。小說開端，對江曉初充滿了溢美之辭?？墒牵S著故事情節(jié)的展開，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江曉初本身存在著極大的性格缺陷。首先，他缺乏獨立意識。他出國，靠的是肖瑩的表哥;他在維也納立足，靠的是辦報紙的老喬;他出事之后，靠的是放棄學業(yè)的聶宛如。其次，他從來沒有樹立過真正的人生目標。他出國“為了重新上大本”的所謂夢想，僅僅是他江曉初在肖瑩面前掩飾孤寂靈魂的浮云而已。出國半年多，他只在一所補習學校學習了幾天德語，從來沒有向任何一所大學提交就讀申請。在一家華人報社拿著一份不太豐厚的工資，住著老喬租來的小樓，開著一輛二手車，他就心滿意足了。更為關(guān)鍵的是，他缺乏偉大的靈魂。他孤芳自賞，討厭人與人之間的鉤心斗角，卻在與法國人鉤心斗角的利益沖突中，跌入人生的低谷。尼采的“凡殺不死我的，會使我更強大”那種豪情壯志，是江曉初所沒有的。他身體沒有被毀滅，靈魂卻被現(xiàn)實打垮了，他開始沉淪。他不敢正視自己，見到外人，他都是側(cè)著身子用半邊好臉對著人。他更不愿意把實情告訴肖瑩，或許是因為他殘缺的身體無法面對他的“神仙姐姐”，或許是因為他無法兌現(xiàn)“我一定要讓她坐到維也納的金色大廳里”的承諾吧！

假如沒有那場飛來橫禍呢？二人相依相偎地坐在維也納金色大廳里聆聽新年音樂會，二人手牽著手在維也納戒指路上共賞藍天白云下的古典雕像，二人你追我趕地到瓦豪河谷感受多瑙河的夢幻般的美景。然而，靠著江曉初那份微薄的工資，夠二人在維也納浪漫幾天呢？之后，肖瑩還是需要回國，繼續(xù)做她的“白孔雀”。再然后呢？不敢想象！老喬的公司沒有辦下去，寧愿在當?shù)剞k一家慘淡經(jīng)營的小報，卻不愿意回國，而且還娶了一位具有匈牙利血統(tǒng)的奧地利人。小彭呢？漂在奧地利多年，不僅成了接待華人游客的第一導游，還在奧地利買房、買車，娶了老婆。

再說肖瑩。與江曉初相識時，肖瑩已小有成就，屢屢參加國內(nèi)舞蹈比賽和國際交流。一個醫(yī)師、一位舞者，二者之間似乎很難擦出愛情的火花?？墒牵硎股癫?，兩個孤獨的人相愛了，愛得神魂顛倒，愛得死去活來。愛情的魔咒迷惑了肖瑩，她甘愿冒著離散的風險，懇求表哥幫助江曉初出國。不過，比起江曉初的一味耽于空想，她更注重直面現(xiàn)實，不愿意為了沒有目標的目標而放棄舞蹈，追隨江曉初出國。江曉初出國后，她的舞蹈事業(yè)蒸蒸日上，天天忙著練舞、演出，好評如潮。然而，相隔萬水千山，縱使千萬件甜蜜的禮物從異國紛至沓來，也抵擋不住長時間的冷漠無語。一通遠洋電話，一位陌生女人的深夜低語，讓她曾經(jīng)熾熱如火的情感世界突遭嚴寒的無情打擊。

相比江曉初，肖瑩是獨立的，她不依附于別人，舞臺上獨立，經(jīng)濟上獨立，生活上更是獨立。她孤獨，但更多的是孤傲。她有夢想，她在舞臺上翩翩起舞，化作一只高傲的白孔雀展翅飛翔。她只是缺少真愛，痛也罷，苦也罷，父親從未露面。江曉初的出現(xiàn)，讓她天真地認為，真愛就是江曉初。當“愛情的背叛”不經(jīng)意間來到她的身邊時，她的世界仿佛天塌地陷一般。她不甘心孤獨，卻又只能默默地承受難以言說的孤獨?！笆澜缫酝次俏遥覅s報之以歌”，她完全可以在舞臺上擺渡自己孤獨的靈魂，消解她心中無盡的苦楚。可她卻不再相信愛情，不再鐘情舞蹈，不再善待自己。她用一種極端的方式，飄然離開她所鐘愛的舞臺。從此，“舞者精靈”過上了一種在世俗的享樂中歡娛自己的生活。

假如沒有那場飛來橫禍呢？肖瑩飛往維也納，在浪漫之都繼續(xù)延續(xù)愛情的美好。然后呢？她在那里繼續(xù)她的舞蹈事業(yè)嗎？可是她并不擅長舞劇，在金色大廳的舞臺上，怎會有她的一席之地？或許，她也像江曉初、聶宛如一樣，在報社里從事著非她本專業(yè)的工作，編輯、排版、校對……只是，失去了舞蹈，肖瑩還會是江曉初心中的“白孔雀”嗎？迷戀于愛情里的肖瑩是天真的，她在江曉初的甜言蜜語中幻想著金色大廳的輝煌，幻想著多瑙河峽谷的神奇，絲毫不去關(guān)注江曉初為何不在維也納重修大本，從來不去設想一下二人世界的柴米油鹽。耽于幻想只屬于談情說愛，可一旦步入婚姻的殿堂，生活的冷酷就會倒逼著二人重新審視自己、審視未來。那時的江曉初和肖瑩，是喜乎，還是悲哉？

馮驥才先生心地是善良的，文筆是溫暖的。他的《高女人和她的矮丈夫》以及姊妹篇《抬頭老婆低頭漢》中的愛情故事雖然凄苦，可是在歷經(jīng)生活的大悲大喜之后，男女主人公終還是“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這篇小說中的江曉初雖然身體殘缺、靈魂受損，卻還有自愿放棄音樂的聶宛如相伴。先生還讓癡情于多瑙河峽谷之美的江曉初長眠于此，或許是想讓江曉初在這人間天堂，重新找回曾經(jīng)失去的夢吧！但不知，江曉初如果地下有知，重新回味與兩個神仙女孩兒的愛情故事時，心中是否有愧疚之情？

小說的主要情節(jié)其實和“多瑙河峽谷”并無多大并聯(lián)，馮驥才先生卻用此作為題目，還用大量唯美的語言描繪多瑙河峽谷宛若仙境的美景，細細琢磨，這不也是生活的隱喻嗎？對每一個涉世未深的年輕人來說，生活就如同多瑙河峽谷一樣，是至美的，是五彩繽紛的，是充滿誘惑的。要想真正抵達生活的繁華，需要我們歷經(jīng)長途跋涉，需要我們在關(guān)鍵時刻作出明智的選擇，還需要我們擁有古老山村小徑上款款走來的原住女子那種淡然自若、樂觀豁達的心境。否則，繁華盡落，灑滿一地滄桑，映入眼簾的往往是湮沒在山花野卉中的一片片墓地！

小說結(jié)尾，在向我們每一個人發(fā)問：“為什么還要追問生活？什么樣的生活才經(jīng)得起追問？”是啊，到底什么樣的生活經(jīng)得起追問??！或許，讀者可以從“我”（家智）的生活軌跡中，找尋不太明晰的答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