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江省嵊州中學高二(1)班 袁可涵
這是條可愛的路,路兩邊滿是枝葉蔥蘢的法國梧桐。漫步在這條路上,我仰頭深情注目,思緒在簇擁的繁茂中彌散。
這是獨屬于我的,與我的童年一同被小心翼翼埋藏在這座城市的記憶??崾铍y耐的盛夏,陽光劍一般銳利,毫不留情地炙烤著一切裸露在地面的物體。法國梧桐卻更顯出勃勃生機了,遒勁的枝干撐起一片碧綠的濃蔭,葉片被陽光鍍上金光,興奮得在熱浪里輕顫起來,嘩啦啦灑下清涼。夾道的樹層層疊疊地用葉片占據(jù)了街道上空,下面是盛夏驕陽難以進犯的世外桃源。在這里,黏滯的風如泉涌動,昏沉的氣息如紗輕盈,抬眸是滿眼綠意、盎然生機,側耳是風過樹搖、鳥雀呢喃。小孩子是不愿意整天待在家里的,總要溜到外面去,發(fā)泄掉如炎炎夏日那樣滿溢的精力。我最喜歡去的,就是那條路。我踩著搖曳的樹影蹦蹦跳跳。路過一家便利店,趴在雪糕柜上兩眼放光。老板總會笑瞇瞇地遞過一根奶油雪糕。我迫不及待地咬一口,冰涼甜蜜的味道在心間漾開。靠著斑駁的樹干心滿意足地坐下,欣賞麻雀如何機敏地在來往的車輛間穿梭,如何聒噪地拌嘴。此刻,我徜徉在自己的桃源里,年幼的心懵懂而細膩地感知周遭的世界。
秋季的法國梧桐最是鮮活,即便它不是南方遍地的常青樹——落葉最妙,巴掌大的黃葉四周邊緣微微卷起,如蝴蝶在習習涼風中蹁躚,像梧桐用醞釀了一個夏天的愛意寫就的,獻給大地的情書——它讓人聽見城市輕微的心跳聲,感知原來在這臺由鋼筋水泥筑成的日夜轟鳴的機器里,仍有四季在悄然地流動,歲月在平穩(wěn)地呼吸。樹葉落在瀝青馬路上,落在鋪了石磚的人行道上,不會腐爛,也不四處飛舞,只是靜悄悄地等待胡子花白的環(huán)衛(wèi)工爺爺慢悠悠地哼著小曲兒過來,用竹掃帚“刷刷”地把它們歸攏到一邊,鋪成松厚的毯子,踩上去有清脆的響聲。放學回家的路上最宜踏著落葉漫游,看逐漸被夜色浸染的街道在某一刻忽地被點亮——是路燈按時上班了?;椟S的光從齊樹高的地方被日漸稀疏的葉一線一線篩落,葉片的脈絡和紋路、泛黃卷起的邊沿、微微透光的纖薄質感,映著燈光重新注入了生命。蹲在路邊,小心地在落葉堆里挑選最完整最漂亮的葉子,夾在課本里,竊喜。書頁里藏進了一個金色的秋天。
等風吹在臉上變得生疼生疼的,等鼻尖凍得通紅,等哈出的一口熱氣會變成白霧,等最后一片枯瘦的葉從街邊銷聲匿跡了,枕著城市的余溫,樹開始冬眠。抬頭便會看見橫斜交錯的枝條——卻并不空蕩。定睛一看,一串串鈴鐺似的小球錯落著掛在枝頭——是樹的種子。這便是法國梧桐的俗稱“懸鈴木”的由來。再挨幾天,就要過年了。這時候的樹會換上新裝,先是五顏六色的小彩燈纏繞枝間,再是一抹喜慶的火紅綴上枝頭,冷清空曠的街頭因此生出幾分溫暖。收起了賣煎餅果子的小攤,熄滅了店鋪招牌的霓虹燈,往日人山人海的地鐵站里空有語音播報回響。送歸了流浪于此的游子,走過了一年的人聲鼎沸、車水馬龍,不夜城的繁華打了烊,但見閃爍的希望在街道上空的點點光亮中孕育生長。此刻,沒有被裹挾在匆匆步履中的疲憊與無措,也沒有掙扎于無垠人海的彷徨與恐懼,終于慢下來,靜下來,邂逅渺小的真實的自己,諦聽心底微弱卻清晰的聲音。抖落一身的倦意,像樹木送別枯黃的葉。且擁禪意入懷,與樹木一同入眠。
梧桐總是那樣沉靜。它被法國人遠渡重洋帶來,栽在老上海的法租界,因此得名“法國梧桐”。它不在乎身世姓名,只是長久地沉默地佇立,在鋪得嚴絲合縫的磚塊間扎根,在城市寸土寸金的泥土中生長,在異鄉(xiāng)的風中低聲吟唱。歷史像旋轉的黑膠唱片里飄出的音樂,一點一點淌進現(xiàn)實。冷靜的慢鏡頭里,它看見洋房石庫門變成摩天高樓,看見人力黃包車變成了雙層觀光巴士,看見貧困落后的小漁村變成名揚世界的大都市。它也看見一個孩子背著書包漸行漸遠的落寞背影。她像它一樣,生長在這里,卻不屬于這里。但她總會回來的,它想,因為它早已在她心里扎了根。行囊里裝不下的稚嫩卻真摯的心事,也已被它悉數(shù)珍藏于回憶編織的夢境,輾轉間沾染了它的氣息,奇跡般地柔化出最澄澈最純粹的清輝。
她佇立在這片爛漫地鋪滿了懸鈴木泛黃落葉的街道上,虔誠地捧起一片黃葉撫摩,觸到流轉的時光在指尖倏然停滯。
恍惚間,她好像從未離開過。
【簡評】文章亮點有三:一是極富厚重感,在寫法國梧桐的來歷時,融入了對上海這座城的前世今生的認識,并將自己的人生經(jīng)歷也融入了這座城;二是情感真摯,在梧桐樹上傾注了滿腔的愛,這種愛真的能打動人心;三是語言優(yōu)美、描寫很見功力,采用鋪敘手法,展現(xiàn)夏秋冬三季梧桐的美,讓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指導教師:黃寶鐨)
【他山之玉】
春盡夏初,我眼看見新桐萌芽的光景。那些嫩黃的小葉子一簇簇地頂在禿枝頭上,好像一堂樹燈,又好像小學生的剪貼圖案,布置均勻而帶幼稚氣。植物的生葉,也有種種技巧:有的新陳代謝,瞞過了人的眼睛而在暗中偷換青黃。有的微乎其微,漸乎其漸,使人不覺察其由禿枝變成綠葉,只有梧桐樹的生葉,技巧最為拙劣,但態(tài)度最為坦白。它們的枝頭疏而粗,它們的葉子平而大。葉子一生,全樹顯然變容。
在夏天,我又眼看見綠葉成陰的光景。那些團扇大的葉片,長得密密層層,望去不留一線空隙,好像一個大綠障;又好像圖案畫中的一座青山。在我所常見的庭院植物中,葉子之大,除了芭蕉以外,恐怕無過于梧桐了。芭蕉葉形狀雖大,數(shù)目不多,那丁香結要過好幾天才展開一張葉子來,全樹的葉子寥寥可數(shù)。梧桐葉雖不及它大,可是數(shù)目繁多。那豬耳朵一般的東西,重重疊疊地掛著,一直從低枝上掛到樹頂。窗前擺了幾枝梧桐,我覺得綠意實在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