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泉
我愛萬物飽滿,
愛金黃。
愛堅挺,厚實,愛她因亢奮
所呈現(xiàn)的弧度。
我也愛她的根莖,
愛背光面,集結(jié)養(yǎng)分的隊列。
愛萬有引力,
愛她發(fā)育后低垂的乳房。
我愛光明,但不是太陽。
我也愛黑暗中的礦工,為挖出更多的煤
不得不佝僂著身子。
今夜我不寫蘆花。
不寫雪,也不寫天空中
盤旋的大雁。
我寫坐在蜜蜂湖
不辭而別的人。寫他掏空的肉身
一夜白頭,像經(jīng)幡。
一支蘆花替我活著
背山面水,飽讀人間的浩瀚。
大霧附體。山谷戴著諸神的帽子。
我們之間隔著溝壑,像隔著
兩個模糊不清的年代。
如果我走近,它就會升騰,交給我一片
真實的虛空。
那個用橡皮擦去我濃密黑發(fā)的少女
同樣有任性的美——
她畫了幾根
灰色的稀疏的枝條
以表達山谷上,即將消散的蒼茫。
時間有自己的臺階。
我們結(jié)伴而行
山頂,是我向時間發(fā)出的邀請函。
“你快,還是趕不上早行的人
你慢,照舊拖不住落日的腳步”
在龍架山,我用一小時交換山的高度
又用三十分鐘,把它歸還。
若干年后,我還會不會想起這月圓之夜?
那年她7歲,躺在屋頂?shù)钠脚_上看月亮
我們不停背誦月亮的詩
如同幫一個行將失憶之人
努力記住親人的名字
孤月高懸。在故鄉(xiāng)
我沒有理由憂傷,也沒有理由心慌
但我心跳加速,已超過那幸福的誦讀聲
今夜她獨在異鄉(xiāng)。我想起那晚的月亮
似乎已全部擁有,又仿佛已全部失去
枕頭上的猛獸,從來不下山。
一片金黃壓倒的山林,
要到秋天才能復(fù)原。
我能想到的寧靜是這樣的:
坐上一列火車,穿過黑暗的山洞。
關(guān)上燈,我們是兩個紅紅的煙頭
忽明忽滅
除了猩紅,世界什么都沒有
我看著你,一點點變短
也看著剩下的,慢慢變少
我的身體由煙霧構(gòu)成
渺小到無法證明
“把我還給世界,我和你一起熄滅”
我知道你說的空虛,已過于陳舊
世界黑了,儲滿了油、孤獨和夢想
你又要急著點燃
是它引來風(fēng)暴,
當它成為自己的懸崖。
一個恐高的人,當他仰望,
一生都無法達到的高度,
第一次為一棵樹動了惻隱之心。
它枝短葉瘦,戴著與挺拔不成比例的帽子,
內(nèi)心也秉承極簡的紋理。
無數(shù)個飛沙走石的夜晚,
他總會想起龍架山上
與風(fēng)搏命的杉樹,
它只有一條路可走,大道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