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雨晨
圖片/王曉東
10年前,一場素質(zhì)教育的改革在北京十一學校展開。
2011年,十一學校被確立為國家辦學體制和高中特色發(fā)展改革試點。一年后,教育改革的各項措施在這所學校全面鋪開。彼時,擺在學生和老師面前的,是一張空白的畫紙,大家都在試圖尋找成績和升學之外,教育的另一種可能性。
2012年8月,一支紀錄片攝制團隊駐扎到了北京十一學校,開始了長期的跟蹤拍攝。周子其、陳楚喬、李文婷,這三個性格、家境截然不同的孩子,成了第一屆教育改革的親歷者,也成為攝制組鏡頭下的被觀察者。
改革后的十一學校主張自由、平等的教學,實行走班制。學生擁有充分的自主權(quán),可以自由選擇導師和課程。全校四千多個學生,就有四千多張課表。他們也樂于表達自己,組成“內(nèi)閣”收集學生意見,對學校已存的模式提出質(zhì)疑。以此為基礎(chǔ),十一學校逐漸成為中國基礎(chǔ)教育界公認的一面旗幟。
導演張琳最初是以剪輯師身份加入攝制組的,中間經(jīng)歷了項目瓶頸、團隊解散。在結(jié)束了3年的拍攝后,她又持續(xù)跟蹤拍攝了3個孩子高考之后的人生,為整部紀錄片提供了一個更完整的觀察視角:這場教育改革究竟給孩子帶來了怎樣的影響?他們之后又為自己選擇了什么樣的人生?
2022年2月底,紀錄片《真實成長》在騰訊視頻播出,全片共4集,每集35分鐘,該片上線第一個月播放量即破5000萬,騰訊視頻站內(nèi)評分9.6分,彈幕評論總量破萬,尤其在“雙減”的大背景下引發(fā)了不少討論。
對張琳而言,這也是她做過最漫長、最艱難的一部片子,能堅持的原因,不僅僅是因為她在制作過程中獲得了成長,觀察和記錄3位少年如何在對未來的期待和迷茫中找到自己前行的根基,也是她認識自己和世界的一種途徑。
以下是她的自述。
這個項目最初是由粟國祥老師發(fā)起策劃的?;陂L期跟蹤報道中國基礎(chǔ)教育改革的經(jīng)驗,媒體人粟老師認為即將在十一學校發(fā)生的事是以往的新聞報道手法無法呈現(xiàn)的,因此他自籌資金,決定以紀錄片的方式記錄這場改革。最早的團隊有10人左右,包括導演、攝影、制片及后期,常駐學校。學校是一個豐富的生態(tài),有課堂、老師的交流會、社團活動,拍攝量最大的時候一個月能拍20天。
一開始攝制組在學校廣撒網(wǎng),找了很多孩子提問一個模式化的問題“你想對20年后的自己說什么”,以此來觀察哪些孩子更適合拍攝。在前期拍攝中,有很多主要人物,有學生也有老師,當時的想法是要找差異性比較大的孩子做主角,觀察學校改革投射到不同孩子身上會對他們造成什么樣的影響。而現(xiàn)在片子里出現(xiàn)的3個主人公,就是在不斷拍攝的過程中,自己從鏡頭中“跳”出來的。
成片里第一個軍訓的鏡頭,就是我們認識周子其的第一場戲。他是從十一學校初中部直升進高中的文科生,博覽群書,善于辯論,跟老師們很熟,是有名的“刺頭”。我們認為他是最適應這種改革,在改革里最受益的孩子。
李文婷是從懷柔郊區(qū)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十一學校的理科生,是傳統(tǒng)教育體制下的“好學生”,你在人群中看到這個女孩時就知道她和別人不一樣,那種羞澀和怯懦,對這所學校不適應的表情、狀態(tài),反差感很強,非常吸引人。
陳楚喬則是我們拍了很久之后才確定下來的孩子。在跟她不斷交流的過程中,我們發(fā)現(xiàn)這個女孩的談吐很不一樣,很有深度。這種談吐并不是面向世界的侃侃而談,而是可以很勇敢地表達自身觀點,很直接地自我剖析,這是很難得的。
2014年10月,在這群孩子高三的時候,我以剪輯師的身份入組,當時這個項目已經(jīng)拍了兩年了。當我看到這三個孩子的談吐時,這些年輕一代的思想深度、自由辨析的獨立表達讓我大吃一驚。
當時整個社會對90后這代人的討論正處在高峰期,這代人的很多想法沖擊了大眾價值觀,社會對他們的評價還是偏批判的,我覺得那是因為我們沒有真正見過下一代人是如何成長起來的,社會應該對他們有一個更整體性的了解。我們這個項目可能是大家理解90后的一面鏡子,這是讓我能在這個項目中堅持下來的重要原因。
攝制組拍了3年,大家都認為等他們高中畢業(yè)的時候就能成片了,那時候項目名字還叫《教育突圍》,誰也沒想到后面還有這么多波折。
十一學校的改革非常具有自主性,對外的自我宣傳也很多,甚至專門設(shè)立了一個戰(zhàn)略發(fā)展顧問的職位,承擔對外的媒體聯(lián)絡(luò)和宣傳。如果單從宣傳角度來講,2016年這個片子就可以順利做完播出了。在最早的片子里,我們非常詳細地解釋了這所學校的教育體系,走班制是如何實施的、學生如何選課、怎么拿學分、如何規(guī)劃自己的生活等等,包括在高三結(jié)束之后,我們追拍了老師們?nèi)绾巫鱿聦W期的教學計劃—整部片子就像一個教育改革的深度調(diào)查。
但這個項目越往后做,距離我們開始拍攝的時間越來越遠之后,我們發(fā)現(xiàn)靠近教育改革本身反而變得越來越不那么重要了。
2016年之后,北京的很多學校都逐漸試點采用了這種走班制,這種記錄本身不那么新鮮了,同時十一中學在當時也遭到過猛烈的批評和爭議,比如改革無法推廣、教育不均衡有可能擴大等質(zhì)疑。
當我們剪輯出一個5集的版本后,導演組都很絕望,因為故事的結(jié)尾收不住了,我們不能用這三個孩子考上了哪所大學來結(jié)束這場關(guān)于教育改革的討論,作為獨立拍攝的第三方,我們沒有立場評判這次改革的成功或失敗。
當時導演組離素材和自我表達太近,當發(fā)現(xiàn)結(jié)論不成立之后,我們也沒能力快速調(diào)整創(chuàng)作方向,大家都很迷茫,錢也花光了,隊伍慢慢解散了。
人最少的時候,只剩下我和發(fā)起人粟國祥老師。因為知道自己拍的東西很寶貴,很快我們就開始用小成本來維持拍攝,依靠人情,求各位攝影老師來幫忙。那時陳楚喬已經(jīng)去美國留學了,她學的也是電影專業(yè),我們就請她的朋友來拍她的大學生活。逐漸地,我把整個項目扛了起來,角色也從一個剪輯師向?qū)а蒉D(zhuǎn)變。
01 陳楚喬(左二)參加了一門研讀魯迅的選修課。
02 發(fā)表獲獎感言的李文婷。
03 學習中的周子其。
在這個漫長的拍攝過程中,我和家長、孩子之間建立起一種非常個人化的信任和理解。我們的創(chuàng)作全部是建立在這個基礎(chǔ)之上,孩子們從來都不覺得因為有攝像機,他們的生活被侵入了,因此才能實現(xiàn)這么長時間的持續(xù)記錄。
周子其給我印象最深的一次采訪是在他大學畢業(yè)的時候,他說“我發(fā)現(xiàn)我也是個普通人”。他一直喜歡歷史,在報考志愿時面臨著選擇自己喜歡的歷史專業(yè)還是父母期盼的金融專業(yè)的糾結(jié),后來高考考“砸”了,他得償所愿去了北大歷史系,但又很快發(fā)現(xiàn),這個專業(yè)跟他想象的不一樣,于是大二就開始輔修經(jīng)濟??墒窃诮?jīng)濟領(lǐng)域找工作他比不上光華學院的學生,再加上大三他在備考英語準備出國,這些壓力讓他在大三的時候很痛苦。對于高中生來說,評價體系還是相對單一的,但考入清華北大的孩子本身帶著優(yōu)越感,當你發(fā)現(xiàn)自己處處不如人的時候,這種挫敗感非常明顯,因此他才會有這樣的感慨。
周子其不是一個那么高尚、一往無前的人,他也有現(xiàn)實的一面,也有很多弱點,比如父母要求他去銀行工作的時候,他明白自己對物質(zhì)是有要求的,學歷史可能會很清貧,他清楚自己不能放棄對物質(zhì)的追求去搞歷史。他那么坦然地說出這句話,接受自己從學霸變成普通人的過程,讓我覺得非常難得。
陳楚喬很早就有一個關(guān)于創(chuàng)作的感悟,讓我很動容,她說“所有東西都會離開我,包括家人、朋友,最后只有作品不會”。那是她寫出人生第一部小說,并且在學校獲獎之后說的。不過我們沒有把這句話放在正片里,小說獲獎是她的高光時刻,而這句話聽起來有點悲涼。
后來這句話跟她未來的所有事情都有關(guān)系,高中的時候拍微電影,之后去紐約讀了4年電影,楚喬在創(chuàng)作中找到了非常大的安全感和幸福感,同時創(chuàng)作和生存的壓力也慢慢浮現(xiàn)。
李文婷的故事沒有那么曲折,她埋頭學習,不太關(guān)心其他事情,但她恰恰是引發(fā)觀眾共鳴最多的那個孩子。她考到了幾乎全是北京孩子的首都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學習保險精算,接著又被保送到了幾乎全是外地生的對外經(jīng)濟貿(mào)易大學讀研,她的研究生同學都在拼命實習找工作、復習考證,她反而成了看起來最懶的那個。在不知不覺間,她已經(jīng)成為最初剛到十一學校時,她眼中的“北京小孩”?,F(xiàn)在她接受自己是個“小富即安”的人,愿意去過這樣一種更為自洽的人生。
這是我職業(yè)生涯中做過最漫長,也是最艱難的一個片子,同時,這10年也是我與主人公一起成長的過程。
很坦白地說,我在某些時刻對這三個孩子是有偏見的,這種偏見來自我稚嫩的對于紀錄片創(chuàng)作的認識。作為紀錄片導演,我曾本能地希望拍攝對象的人生可以更跌宕起伏一點,比如周子其,跟拍了很久,他的生活毫無變化,而我更希望他作選擇的時候能更勇敢一點,不要浪費自己的才華。
現(xiàn)在我不會再期待他們的人生多么跌宕起伏,我知道自己這種期待本身是不對的。同時,我作為紀錄片創(chuàng)作者的能力也在提高,我意識到即使他們不發(fā)生大事,我依然可以把故事講得很精彩。
01 看片會現(xiàn)場。
現(xiàn)在我對這些孩子有了更多的同理心,我對子其這樣的好學生遇到的問題會有共鳴,我知道楚喬未來會成為我的同行,而文婷很像我的過去。他們已經(jīng)成為我的朋友,他們做什么我都認同,而不會把他們局限在我的想象里。這種心態(tài)的變化一定程度上影響著我在不同階段的敘事方式,與他們個人化的聯(lián)系,也讓我的人生有了獲得感。
2019年,我?guī)еo錄片去了釜山、廣州等地參加各種紀錄片的影展和提案大會,向更多平臺方、發(fā)行方,包括電影節(jié)展這樣的組織尋求幫助。我經(jīng)常需要用一句話描述這個項目的重點,當時我的表達是“在一所中國頂尖的中學里,看到了理想的教育與社會之間的鴻溝”。后來在在廣州紀錄片節(jié)上,周浩導演挑中了這個項目,成為監(jiān)制,隨后,騰訊視頻也成了投資方和播出方,項目終于回到正軌。
平臺介入后,我們做的第一件事是成立了一個6人小組,最早拿給騰訊視頻的素材有1000個小時,我們花費4個月的時間建立了一個18列的Excel表格,分析建立素材庫,之后又用了8個月的時間去做剪輯。
最終,我們決定將表達方向落在3個主人公的成長故事上,而這個項目的關(guān)鍵句也變成了“這是三個孩子尋找內(nèi)驅(qū)力的故事”。“鴻溝”還在,但不再是整個故事的重點,它藏進了人物故事里。
我們很早就確定了這個片子的故事風格是純現(xiàn)實觀察項目,沒有解說詞,希望這部片子可以引發(fā)更多的社會話題和討論。在分集的時候,每集我們都會找到一個可以讓大家共同討論的教育話題:第一集呈現(xiàn)學校的氛圍,引導觀眾回憶自己經(jīng)歷的高中教育;第二集的主題是選擇,從文理分科延伸到其他事情;第三集的主要鏡頭是課外活動,折射的是高考壓力與素質(zhì)教育之間的沖突矛盾,以及學校、孩子、家長如何去解決;第四集的重點是原生家庭對孩子的影響。
相比于下結(jié)論,我們更想給觀眾呈現(xiàn)豐富的看待事情的視角,因為單一視角的表達從某種意義上是有風險的,而我們拍到的很多事沒有所謂的對和錯。
我們在片中提供了一個小切口,觀察老師和學生的關(guān)系,呈現(xiàn)了很多學生、老師、校方之間辯論的場景,這種氣氛非常寶貴。當時,關(guān)于學校的教育改革,老師之間,老師和學生之間甚至學生內(nèi)部,有足夠容納討論和爭議的空間,所有的一切都可以拿到臺面上商量、探討—哪怕脫離教育本身,這些記錄依然有價值。
在對人物的呈現(xiàn)上,素材的選擇塑造了3個孩子的形象,這是我們創(chuàng)作的一個結(jié)果,他們有高光,也有弱點和作為孩子的局限性,是很復雜的人。我很欣慰的是,3個孩子沒有對我們剪的任何一場戲提出意見。雖然他們忘了很多當年的事,看到某些片段會覺得有點羞恥,但沒有覺得那不是自己。在紀錄片播出后,我也收到了當年被拍孩子的私信,詢問我們能否將當年拍攝的素材分享給他們。
用“真實生長”而不是“成長”作為片名,是因為我們想強調(diào)他們在人生的這段旅途中,其實就像植物一樣不斷地發(fā)芽,只有根系足夠發(fā)達,才能不斷向上“生長”,我們希望能探尋到他們內(nèi)心驅(qū)動自己不斷前行的力量根基。
這場教育改革對孩子們的影響其實已經(jīng)成為他們的一種底色。學校為孩子們打造了一個相對自由、開放的“小烏托邦 "。在學校,每個人的本性被看到,而且得到了回應。相比他們的大學同學,他們更早就認識到“我是可以作選擇的”,很早認識自己是什么樣的人,我想做什么,我有能力做什么,他們之后面對選擇和下決定的時候,不會太糾結(jié)、患得患失,這種影響是潛移默化的。
看到這些,我就會想起自己的童年。在遇到這個項目之前,我是傳統(tǒng)教育的受益者,通過高考從小地方來到了北京,改變了自身的命運。但當我看到這些孩子時,我也會想到自己小時候?qū)W琴的事,那時沒人關(guān)心我的性格、喜好,家長會要求我考級,要以成為郎朗這樣的鋼琴家為目標,這讓我后來學琴的過程非常痛苦,最后也沒堅持下去。
“把孩子當人看”這句話可能很奇怪,但好像在現(xiàn)在也不容易做到。在各式教育中,很多時候大家會以某種功利目的來評判你接受教育的成果,這個過程卻會忽略孩子的個性??删烤故亲屢粋€貧困家庭的孩子考上清華北大從此改變命運重要,還是尊重個性的教育重要?這種討論沒有答案。
不過“把孩子當人看”一定是好的理念。我不知道十一學校的教育模式能不能被推廣,畢竟北京高考壓力小,校方也在制度設(shè)計上有兜底方案,我們片中展示的高一高二那些明快的時刻只是學校日常的冰山一角,高三這群孩子還是要面對高考壓力帶來的不適感。不過這種好的教育理念應該推廣到學校、家庭和社會更多地方。
在《真實生長》的番外篇中,我們放了幾分鐘的大學片段,展示了他們走出烏托邦之后的故事,也為他們后面的人生發(fā)展做了留白。
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好的教育應該是什么樣子,這是一個很復雜的命題。4集一共兩個多小時的紀錄片并不能解決這樣宏大的社會問題,但是我可以用手里的鏡頭去提出一個問 題。
我想這是對每一代年輕人都有意義的一個終極問題,我希望無論在何種教育體制下,孩子們在青春的年紀就可以去認識自己,去喚醒內(nèi)心那份驅(qū)動自己不斷前行的力量。
這力量足以支撐孩子們在漫長歲月中遇到挫折也不會放棄,并且可以不斷擺正自己在更大世界中的位置,從而找到人生的意義。
02 張琳在看片會現(xiàn)場做分享。
03 陳楚喬出現(xiàn)在看片會現(xiàn)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