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渡

陳小手

宋建炎三年七月，臨安府。

夜至三更，柳泉坊的更夫許旺從坊門出發(fā)，手里敲著小鑼，咣……咣……一路走過各個冷寂的街市。按照城里打更的規(guī)矩，過了三更天就能歇上一會兒。

他嘆了口氣，從腰帶上解下一個葫蘆，咕咚咕咚接連灌下四五口涼水。

這是個悶熱的夏夜。

月歷上雖已近立秋，濃濃的暑氣卻仍未散去，如一片巨大的陰影，籠罩著臨安府的四面八方，就像北方的金朝窺伺這座大宋的行都一樣。

聽府衙的雜役說，揚州城早在二月就被攻破了，有一股金兵甚至已在江北扎下大營，不日就會渡江南下，將戰(zhàn)火燃到臨安左近。

不過，這不是許旺該擔(dān)心的事情?；实劾蟽憾疾换牛艂€什么勁呢？

許旺是應(yīng)天府人士，前幾年逃兵災(zāi)才來到臨安。

最初，他以為呆上兩年就好了：西軍善戰(zhàn)，稍作休整便會入京勤王，將南下的金兵統(tǒng)統(tǒng)打回老家。落葉歸根，有朝一日他肯定能回到故土。

誰知道，西軍讓金兵擋在潼關(guān)外，接下來的事態(tài)發(fā)展超出所有人的意料——汴梁陷落，二帝被擄，連康王也跑到臨安當(dāng)起了太平皇帝，歌舞升平的大宋忽然就成了落水狗。

恁朝廷里都是些什么腌臜貨色！當(dāng)然，這些話只能悶在許旺心里，決不能說給第二個人聽。

不過，百姓的日子終究要過下去。許旺在臨安府落下腳，白天扛大包，又找甲正領(lǐng)了個夜里打更的活計，每個月能分到些例糧，全家總算安頓下來。

這幾年兵荒馬亂的，到處都有逃災(zāi)避禍的人，妻兒有一口吃食算是極幸運的了。

許旺繞著柳泉坊走完了一整圈，背上的汗巾已經(jīng)濕透。

夜色更濃，連道旁的樹蟬也停止了鳴叫，整個天地似乎都安靜下來。該回去歇一歇了，他這么想著，開始放慢了腳步。

小屋就在街道的盡頭，坊門的邊角上，妻兒大概都已睡熟了吧。

忽然，坊門外側(cè)空地上的某件物件引起了他的注意——那東西細(xì)細(xì)長長，像一截桃樹的枝丫冷不丁從地上冒出來。

許旺記得，那是一片荒地，早晨剛下了一趟暴雨，將地底的黃泥都沖了出來，成了遍地爛濘的濕溝。

這片荒地離官道和街市都有些距離，自然也沒人管它。怎么忽然就長出一棵矮樹來了？

不可能吧。許旺每天都從這片空地邊上走過，早就熟識每一塊泥團、每一顆碎土。

可事實并不容他質(zhì)疑。那截枝丫頑強地伸出地面，遙遙半指天空，似乎在嘲笑他的遲疑。

許旺是個好奇心旺盛的人。他從低矮的竹制坊門上跨過去，小心翼翼地踮起腳，唯恐褲腿沾上腥黃的泥點。要是讓婆娘見到了，大概會拿搟面杖敲他的頭。

花了半炷香的工夫，他才走到枝丫的跟前。湊近了一看，許旺倒吸一口氣，掙扎地往后坐下，連身后都是濕滑的黃泥也顧不上了——

眼前是大半截腿腳，頭顱則埋在地里，只有胸膛以下露在外面。

那是一具死尸！

虞侯盧秀成帶著幾個小校趕到現(xiàn)場的時候，死尸已被甲正和幾個閑人從泥地里扯了出來。

盧秀成點點頭，沒覺得哪里不妥。要是放在太平年代，那個胖胖的老甲正保不齊要被佐尉大人訓(xùn)上一通。連拋尸現(xiàn)場都破壞殆盡，讓大人們怎么斷案呢。

如今，倒是沒什么講究了。金兵就在眼皮子底下安營扎寨，臨安府早就實行軍事管制。

什么縣丞縣尉，什么捕快衙役，統(tǒng)統(tǒng)都失去了效用。

外頭打著仗呢，到處都有逃難的饑民，死個把人算得了什么？尋個亂葬崗埋了就是。

人命有時還不如一根蒲草。

何況，盧秀成有著武將的傲氣，彈壓治安并不是他的強項。比起巡街，他更喜歡外出作戰(zhàn)，在疆場上沖鋒陷陣。

他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官道上，心里煩悶，朝甲正點了點頭。甲正就連同幾個幫手將死尸搬過來，放到路邊的石臺，接著用一張薄薄的草席蓋上。

“大人，您看一眼，是個女的?！奔渍厡⒉菹瘬芟乱话?，邊恭敬地說。

天氣炎熱，但尸首潰爛并不十分嚴(yán)重：烏發(fā)繚亂，眼球鼓脹，膚色像是涂上了一層石膏，透著一種妖異的灰白。

身上的衣衫倒是整整齊齊，腳下穿一雙精巧的繡花鞋。

她的脖頸處有一道深深的瘀痕，女人似乎是被繩索扼死的?？磥?，她死了沒多久，約摸就在暴雨前兩三天。

死者為大。盧秀成隨意地瞥了一眼，就打算讓甲正覓地掩埋，早早了事。

余光掠到死尸的肩肘上時，盧秀成的眼睛忽然睜大——他看到女尸外衫下露出的月白褻衣，被泥水染成了姜黃色，但邊上分明繡著一圈彎彎繞繞的紋路。

那是內(nèi)廷才有的記號。

盧秀成早年是個鰥夫，拼命作戰(zhàn)立下苦功，受時任統(tǒng)制使的韓帥賞識，得賜一位遜退的宮人為妻。

新妻帶了好些舊衣裳和飾物做陪嫁，都出自內(nèi)廷織造署的手筆。

那些舊衣上也有一些細(xì)密的云紋、跟女尸身上的衣物一模一樣。這些專屬宮闈的云紋很講忌諱，極少流入民間。

盧秀成的呼吸一下子變得凝重起來。內(nèi)廷的云紋，荒地里的女尸，兩個決不該聯(lián)系在一起的東西居然同時出現(xiàn)在自己面前。

他按住身后的腰刀，刀柄冰涼的觸感讓他稍稍冷靜下來。

知瞞不報是死罪，然而牽扯內(nèi)廷，假若惹出更大的禍端，那也是死罪。

“先送到府衙的仵作那里，等幾位大人看過之后再說?！北R秀成轉(zhuǎn)過身，竭力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

甲正奇怪地看了他一眼，低頭領(lǐng)喏。

向兩個小校交代了幾句，盧秀成馬不停蹄，立即動身前往城南。

從臨安府鳳凰山東麓起，至萬松嶺以南，東至中河，南至梵天寺以北，南城這一片土地已修葺完畢。

外城套內(nèi)城，內(nèi)城套皇城，宮殿連片，一派奢豪之氣，成了大宋皇帝的行在。

以盧秀成的官職，自然進不了大內(nèi)。他的目標(biāo)是織造署，就在內(nèi)城的外圍。

朱紅色的院墻里，曬著天下聞名的杭錦和蠶紗，三五成列緊密地排在一起，從南到北幾乎望不到盡頭。染坊工人和內(nèi)所的織女在其間來去匆匆，忙得不可開交。

趕往南城的路途中，盧秀成已經(jīng)理清了思路。能夠接觸到那些云紋的人，只有內(nèi)廷的女官和織造署的役工。

大內(nèi)戒備森嚴(yán)，侍衛(wèi)們做事干凈狠辣，若是對宮人們有什么異心，不至于將尸首草草掩埋到市坊，當(dāng)值的宮人也絕無可能自由出入。

這樣一來，專掌制衣的織造署便有了最大的嫌疑。

朝慵懶的門丁亮過腰牌，盧秀成低聲表明身份，提出要見織造署的監(jiān)令。

“關(guān)于一件可怕的命案?！北R虞侯將手掌擎在明晃晃的腰刀上，神色肅穆。

連褲帶都系歪了的門丁嚇得面如土色，連滾帶爬地跑去報信。

很快，盧秀成就見到了織造署的主人，監(jiān)令張栩。

張栩是個六十來歲的老人，他穿著青黑色的官吏便服，戴一頂雙翅帽，個子矮小，滿臉帶笑，看起來倒像個沐猴而冠的土地公?？椩焓鸨O(jiān)令是九品銜，芝麻大的官職而已。

“張大人，我是韓帥帳下的都虞侯，暫領(lǐng)臨安府一十六坊緝捕事。我叫盧秀成?！北M管心底里看不起這些偏安一隅的小官吏，但他還是很客氣地做了自我介紹。

張栩臉色一緊，立即斂起那副討媚的笑臉?？椩焓鹞涣袃?nèi)廷機構(gòu)之一，署監(jiān)卻不是內(nèi)廷官，而受臨安府節(jié)制，并沒有免訴的特權(quán)。

見張栩臉色沉靜，老謀深算的樣子，盧秀成的心思忽然一動，打算按兵束甲，先探個虛實：“張大人，臨安最近來了很多流民，聽說有金國的探子混在里面，四處都有兇案發(fā)生，治安很不好。您的織造署有沒有人員失蹤或者逃走呢？”

張栩搖搖頭，不卑不亢地說：“勞虞侯大人關(guān)心，本官手下的署工都是登記在冊的良人。他們可是從汴梁城一路追隨皇帝陛下而來的，怎么會無故逃走呢。請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

盧秀成嘆了口氣：“死了一個人?！?/p>

“是內(nèi)廷的官員嗎？”張栩似乎提起了興趣，但很快住了嘴。

以兩人的身份，議論內(nèi)廷可不是一件好事。

“張大人，聽您的口音，是汴梁人吧？”

“對，我的族人世代都住在汴梁，可惜，我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去了?！睆堣螯c點頭，又問，“你們查清死者的身份了嗎？”

盧秀成瞇了下眼睛，不置可否：“這件事還在調(diào)查中，具體狀況，要交由推官大人定奪，我也不太清楚。不過，能否先帶我去里面看看?！?/p>

“這個嘛……”張栩沉吟了一會兒，“既然您管的是緝捕，自然有權(quán)力進織造署。您要找人問話，也是沒問題的。不過，還請虞侯您速行速決，若是耽誤了染坊的工期，老朽可擔(dān)當(dāng)不起責(zé)任?！?/p>

盧秀成微微頷首，心里默默腹誹，這個監(jiān)令還真是只老狐貍。

“監(jiān)令大人，甲字肆號缸出了點問題，您得去看看。”

遠(yuǎn)處傳來急不可耐的喊聲，張栩點點頭，又很為難地看看盧秀成，似乎不太放心。

“您先去一趟吧，我看一看就走?！北R秀成擠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臉。

對他來說，這倒是很好的時機。張栩被織造署的雜務(wù)纏住，短時間內(nèi)脫不開身，盧秀成伺機溜進染坊，有了安心細(xì)查的機會。

“我說這位軍爺，您往邊上去一點，別礙著我干活?！庇袀€叫武通的年輕染工一邊手腳麻利地將布卷浸入染缸，一邊朝盧秀成嘟嘟囔囔。

“我哥哥就這個臭脾氣，大人您多擔(dān)待?！鄙頌榈艿艿奈湓?，看起來反而比哥哥老成持重。

這一對兄弟僅是普通的織工，并沒有注意到盧秀成的官階。他們顯然沒有意識到，眼前這個衣著樸素的軍人，其實是韓少保帳下的驍將。

正因他謹(jǐn)慎機敏，才被韓帥趕下戰(zhàn)馬，委任為臨安府軍管時的刑獄官。

“我只問幾句話，知曉后立即就會離開?！北R秀成對武通的言辭不以為意。他是行伍出身的武將，還沒有染上大宋官吏的習(xí)氣。

“張大人說了，讓我們不該說的別說，知道的也要裝不知道?！蔽渫ㄕZ速極快，顯然不是一個能夠保守秘密的人。

弟弟武越則跟在后頭幫忙擦屁股：“大人，別聽他瞎說！倒是手頭這一批錦布馬上就要出坊了，宮里的昭儀娘娘催了好幾次，前幾天還親身駕臨，監(jiān)令大人被狠狠訓(xùn)了一頓。我們的確忙得四腳朝天，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呢。”

“內(nèi)廷的人也會來你們織造署？”盧秀成一愣，腦門開始繃得緊緊的。

“是啊，聽說是一位姓張的昭儀，嫌尚服局做的衣服不好看，自己過來挑顏色哩。”武越低頭恭敬地說，“看來，那位昭儀很得皇帝陛下的寵愛。她不僅能夠自由出入大內(nèi)，還去靈隱寺上過香。”

盧秀成的腦子轉(zhuǎn)得很快：“姓張？那么，她和你們的監(jiān)令是什么關(guān)系？”

“大概是遠(yuǎn)親吧，我聽說……”武通迫不及待地想要說些什么，但被弟弟捂住了嘴巴。

“我們不知道，大人。”武越抬起頭，目光里充滿了深切的惶恐。

盧秀成微微一笑，從腰間摸出一塊光亮的銅牌：“真的不知道？”

普通的織工也許不認(rèn)得具體的官吏，但他們常年在內(nèi)城居住，自然熟識各類腰牌。黃銅鑄制的方塊厚片，邊緣鑲以暗紅色的楠木，上刻“平賊綏遠(yuǎn)”，伴以金虎飾紋，這是配發(fā)給韓帥旗下都虞侯以上武官的專用物件。

兄弟倆立即跪下來，磕頭如搗蒜：“小的沖撞了大人，萬請恕罪，萬請恕罪?！?/p>

盧秀成并不答話，而是冷冷地看著地上的兩兄弟，一言不發(fā)。

武越終于反應(yīng)過來，四下望了望，低聲說：“宮里來的張昭儀，正是我們署監(jiān)的侄女。我聽幾個前輩說，昭儀的父母早亡，一直由她叔父養(yǎng)大，后來選進康王的潛邸為妾。如今康王登寶，搖身一變成了皇帝陛下，昭儀也順理成章地晉身后宮?！?/p>

“她經(jīng)常來織造署是嗎？”

“不常來，但上個月來了好幾趟，說是挑顏色，不多時就走了。”

武通眨眨眼，補充說：“昭儀娘娘今天還會來一趟呢。她在宮中一直遣人催著工期，但有些已染好的布料卻并不取走，看來也不是太急?！?/p>

盧秀成緩慢地點了點頭。

一直等到傍晚，張栩和昭儀似乎約好似的，一起出現(xiàn)在織造署的公事房里，旁邊則有兩隊精壯的士兵保護。

張栩一路小跑，忙前忙后地侍應(yīng)宮里來的貴客。偶爾，他還會攢眉蹙額，偷偷地四處張望，似乎在尋找盧秀成的蹤跡。

所有織工幾乎都跪了下來，連頭也不敢抬，盧秀成則悄悄藏在一張絳紅色的錦布后，將目光凝聚在遠(yuǎn)處的麗人身上。

這些錦布的阻擋可以讓他很從容地觀察那位后宮寵妃的容貌。

等麗人回過頭，露出一張如花似玉的俏臉時，盧秀成卻像讓針扎了一下心口似的，膝蓋不斷顫動，差點跳起來。

她長得和女尸一模一樣！

“大人，這具尸首的確有些奇怪?！焙踊ò椎睦县踝饕贿吔o女尸蓋上白布，一邊轉(zhuǎn)過頭，對行色匆匆的盧秀成說道。

老仵作身材高大，但常年伏案工作，使得他的腰肢有些異常的彎曲。

“奇怪？”盧秀成伸了個懶腰，將身后的佩刀解下來，小心地立在墻角。

他不喜歡跟府衙的胥吏們打交道。自從接受韓帥的委任，盧秀成這些天不是呆在軍營，就是悶在府城各廂的巡檢亭里。至于老仵作這個無人問津的公事房，也成了他常來的地方。

公事房建在府衙大牢的地窖里，鋪著陰寒的青磚，旁邊存著幾箱粗冰，使得里頭極冷，又放著近來收殮的幾十具刑案尸，并不是一個愜意自在的地方。

然而在盧秀成看來，這里卻比富麗堂皇的府衙大堂干凈多了。

老仵作難得遇上親民的刑獄官，自然跟盧秀成很談得來，辦事也十分盡心盡力。

“是很奇怪，這個女人看起來像是窒息而亡的，但她病入膏肓，就算不被扼死，也活不了多久了?！?/p>

盧秀成哼哧兩聲，點點頭。他實在很驚訝。

“大人請看，她的肝里有一處凸起。我想，這大概就是某種肝積癥。瘤塊深入肌理，已經(jīng)爛透了，就算神醫(yī)扁鵲再世，恐怕也救不回來。”老仵作搖著頭說。

“老先生，您還懂醫(yī)術(shù)？”盧秀成立即肅然起敬。

“一通百通，我學(xué)了四十年仵作之法，倒也算半個郎中了。”老仵作自嘲地笑了笑。

仵作是賤籍，比起識字通經(jīng)的郎中，兩者可謂云泥之別。

石制矮床上，女尸已經(jīng)被老仵作的巧手做了解構(gòu)。天氣炎熱，尸首終究有了些腐爛的跡象，盧秀成用一塊紗布捂住口鼻，強忍著不適，探下身子細(xì)看。

果然，女尸的胸脯間有一處巨大的腫塊，如膨脹的拳頭，幾乎占滿了肝部。

宿主生機已逝，這處暗紅色的腫塊也干癟下去，像個破舊的水囊。

盧秀成盯著病灶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他的余光掃到女尸的臉龐，心里又是一陣戰(zhàn)栗。不知為什么，他想起了日間見到的張昭儀。貴為宮嬪的昭儀和此時此刻眼前的女尸，她們究竟是什么關(guān)系？

天下真的有長得一模一樣的人嗎？難道，死去的女人才是真正的昭儀？

不可能，這其中的道理根本說不通。

“更奇特的事情還在后面。我察看過她的手腳、臂膀、脊背，全身上下沒有任何反抗和掙扎的痕跡，連一處外傷都沒有。與其說是被殺，不如說是自縊而亡更合適?！崩县踝鞯难凵耖_始變得狐疑，“按您從現(xiàn)場得出的結(jié)論，她應(yīng)當(dāng)是被拋尸的，對嗎？這樣說來，兇手也太大意了。區(qū)區(qū)自縊之人，何必葬到柳泉坊的荒地上。往城外走二十里，野冢多得數(shù)不清。只要花幾十個小錢，就能雇上兩個腳夫抬過去。

“除非，她是一個重要人物，一旦公開露面就會引起巨大的風(fēng)波。”

盧秀成心里一動。前任道君皇帝荒淫成性，后宮佳麗有數(shù)千之巨，但今上的妃嬪并不算多。位列九嬪之首，僅次于四妃的昭儀娘娘，足夠稱得上一位重量級人物。

“老先生，您說世上會有長相酷肖的人嗎？她們的眉眼、口鼻、身形，幾乎沒有任何差別?！北R秀成摸摸額頭，嘆了口氣。

“或許只有雙胞投生，才有這樣的情況發(fā)生吧?！崩县踝鲹狭藫项^，“我曾聽說，江湖上也通行易容之法，但肯定做不到一等一的完美。畢竟，人是有習(xí)慣動作的，再相似的人，她們的神態(tài)也應(yīng)該有所差異?！?/p>

“兩個一模一樣的人……”盧秀成低聲自語，心里有些沮喪。

這件事原本可以十分簡單地解決，找上事主當(dāng)面問詢便是。可張栩是朝廷命官，昭儀則是正二品宮人，其中的牽涉極廣，遠(yuǎn)不是一個都虞侯能夠輕易插手的。

距離尸首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過去了九天。

這些天里，盧秀成捕到三十多個結(jié)伙剪徑的盜匪，將其中的一半梟首示眾，余下全用亂棍打死，曝尸荒野。

亂世用重典，雷厲風(fēng)行的判決收到了一些預(yù)期效果：府城的治安狀況好了不少，酒肆和樂坊又興盛起來。

夏天快要過去了，氣溫逐漸下降，盧秀成的內(nèi)心卻愈加焦灼。

老仵作告訴他，按照府衙的規(guī)矩，無人認(rèn)領(lǐng)的尸首會被葬到城外的草岡上，一坑四五十個人，男女不論，連半塊墓碑也沒有。

冰室的維持費用很高，女尸能夠停在公事房的時間只剩下一天。

盧秀成靜靜聽完老仵作的敘述，立馬出了門。他決定去臨安城的幾家藥鋪碰碰運氣。

事實上，他已經(jīng)將嫌疑對象鎖定在張栩身上，卻拿不出更有力的證據(jù)。

他需要一個頭緒，將這件亂成一團的煩心事抽絲剝繭。

“這位大人，您是瞧病呢，還是審犯人呢？”

臨安府最有名氣的得月堂，坐堂大夫葉金湖的眉毛挑了一下，對盧秀成的問話毫不客氣地予以拒絕。

盧秀成怒火沖天，卻發(fā)作不得。

他只是談及一起命案罷了，葉大夫便不耐煩地拒絕接下來的詢問。

葉氏乃臨安名手，據(jù)說王淵和李相都來過他這個得月堂，倒怪不得葉氏自視甚高。

大概名醫(yī)都有些怪癖，不愿將死者和刑獄之類的忌諱帶到藥鋪里。

“要審案子，就把我抓去府衙的大堂便是，不要臟了這里的藥氣。”葉金湖自顧自轉(zhuǎn)過身。

盧秀成只好老老實實地說，女人死于肝積癥。這是他預(yù)備的殺手锏，沒有郎中會拒絕這個話題。

畢竟是老本行，葉金湖終于提起了興趣：“肝積？我倒是瞧過幾個?？上В畏e癥的病人平時無痛無礙，等到找大夫的時候，往往已經(jīng)貽誤了時機?！?/p>

盧秀成腦子一激靈，脫口而出：“就這兩個月的工夫，您瞧過肝積嗎？”

葉金湖謹(jǐn)慎地看了他一眼：“你剛才說，你是臨安府的哪位大人？”

盧秀成身后的小校一拍桌子，搶先接過話茬：“韓少保帳下都虞侯，領(lǐng)臨安府一十六坊緝捕事，府衙的推官見了我家主人也要行大禮。”

葉金湖看起來倒是毫無懼色，只是皺起了眉頭，似乎在思索些什么。

盧秀成揮揮手，小校知趣地退出小樓，在門口當(dāng)起了衛(wèi)士。

“我的確幫一個婦人瞧過病，就在上個月。我想一想，應(yīng)該是在月初。婦人肝積已深，沉疴難去?，F(xiàn)如今，想必剩不了多少日子了?！比~金湖十分惋惜地說。

“是個美人，貴氣逼人，對嗎？”盧秀成追問道。

葉金湖點點頭。

賭對了！盧秀成忽然想到什么，決定冒險一搏。

他站起身，一邊裝作撥弄架子上的醫(yī)書和擺件，一邊不動聲色地說：“那位病人，她在你這里留的名諱，不會姓張吧？”

葉金湖好奇地看了他一眼：“你既然已經(jīng)知道了，還來消遣我做什么。我無法告訴你她的真實身份，因為我并不知道她是哪家的女眷。她姓張，當(dāng)天有兩個侍女同行，排場的確不小。我想，她不是哪位大人的親眷，就是富商的妻妾。話說回來，究竟是什么樣的命案，能引動虞候大人親自出馬？”

盧秀成點點頭，又搖搖頭：“不瞞您說，我只猜到了一半。至于后面的事，就要等正主告訴我了?！?/p>

當(dāng)天下午，北線告急。戰(zhàn)報一封接著一封，從軍中的快馬腳下接遞飛至。

聽說，皇帝陛下已決定避往紹興。大軍即將開拔，臨安城人心惶惶，連最破落的酒肆里，也聚滿了絕望的百姓。

走，還是不走，這是一個很現(xiàn)實的問題。

盧秀成已經(jīng)收到朝廷的新委任。他即將出任一支新組建廂軍的指揮使，趕赴江邊布防。

這么一來，臨安府的推官又要重掌刑獄的職責(zé)。當(dāng)然，或許那位推官并不需要費多大工夫，因為等金兵攻下城池，一切就都成了空。

跟大牢地窖里的女尸一樣，盧秀成所剩的時間不多了。

他決定如張栩所說，來一個速戰(zhàn)速決。

奔赴沙場之前，他一定要知曉這件事背后的秘密。

盧秀成邁入織造署的時候，張栩正好從染坊里走出來。

院子里晾曬的錦布都被收起來，存放到各個公事房里，再用泥灰封住門閂。

這些東西已經(jīng)成了官軍的累贅，自然不可能帶走。按照金兵的習(xí)慣，他們劫掠之后就會離開?；蛟S，這些為大宋皇帝織就的彩錦會落到金兵手里，穿在某個金朝重臣的身上；又或許，金兵沒有發(fā)現(xiàn)這些小屋，它們還有獻(xiàn)給皇帝陛下的機會。

“前線告急，盧大人，你還沒有走嗎？”張栩低下頭，朝盧秀成行禮。

盧秀成意味深長地說：“此間事還沒了結(jié)呢，走什么走?！?/p>

老人緩緩抬起頭，眼神暗淡無光，似乎對盧秀成口中的命案毫無興趣：“盧大人不走，下官可要離開了。大宋的杭錦一天都不能斷，那些染缸里的料子嬌貴得很。要是耽擱幾天，再配出同樣的花色可就難了?！?/p>

說罷，張栩稍稍躬下腰，忽然往前加快了腳步，似乎打算中斷這次談話。

兩人交身而過，盧秀成輕輕地說：“你不想跟你侄女再見一面嗎？”

張栩的腳步猛地一頓。接著，他回過頭，臉上的表情糾結(jié)成一團，很驚訝的樣子。

“我家侄女遠(yuǎn)在宮闈，昨天就先行一步，現(xiàn)在應(yīng)該已經(jīng)到了紹興。盧大人，你究竟想說什么？”

盧秀成淡淡地將方才的話重復(fù)了一遍：“你不想跟你侄女再見一面嗎？織造署監(jiān)令，張栩大人。”

老實說，盧秀成對這個年邁的監(jiān)令有些輕視。真相近在眼前，只隔著一層薄薄的紗，老狐貍卻仍然擺出那副油滑的樣子，似乎對即將臨頭的大難無知無覺。

但很快，有那么一瞬間，盧秀成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老人的身形輕輕顫動，忽然將腰桿挺得筆直，并抬頭與他對視。

盧秀成這才發(fā)現(xiàn)，擺脫原本畏縮的表情之后，直起腰身的張栩并不瘦小，反而身材高大，面相豐偉，頗有一番氣度。

丟掉了那層偽裝，老人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從唯唯諾諾的胥吏，轉(zhuǎn)變?yōu)橐粋€臉色沉肅的文士。他的眼睛十分明亮，眸子里則燃著一團熊熊的火光。

盧秀成嚇了一跳，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他是經(jīng)歷過戰(zhàn)場搏殺的武將，卻仍然被這個老人瞬間展露出的銳氣所折服。

或許，每個人都有不為人知的另一面。任七八歲的孩童也看得出來，這位織造署的老監(jiān)令是個有故事的人。他會有怎樣的難言之隱呢？

盧秀成收起原先的輕視之心，默默立在一旁。他打算等張栩先開口。

“盧大人，說來話長，我該怎么跟你解釋呢?！?/p>

張栩臉上原本平靜的表情漸漸消逝，接著轉(zhuǎn)為難以名狀的痛苦和掙扎，間或夾雜著一絲苦澀。

太陽快要落山了。暮色侵染大地，將朱紅的院墻也暈染成淡橘色。兩人靜靜佇立，似乎都在欣賞遠(yuǎn)方的山景。

盧秀成猶豫了一會兒，首先打破了沉默：“你想見見她嗎？走吧，我?guī)闳ジ?。?/p>

大牢地窖下的公事房依舊寒冷透骨。老仵作已被支了出去，整個小間里只剩下盧秀成、張栩和一具無言的尸體。

張栩靜靜地看著矮床上的尸首，沉默不語。但很快，沉默就變成了抽泣。他開始流淚，將身上青色的官服都浸濕了。

“她是自縊而死的，為了張氏上下六十口人?！睆堣蛏硢〉卣f。

盧秀成拍了拍他的肩膀，點點頭。

張栩似乎終于鼓起了勇氣，開始講她的故事。

“阿柔一直是個乖巧孝順的孩子。有時我都會心疼她，為她的冷靜和睿智，為她的善良。她從小就很聰明，書讀得極好，如果婦人能夠參加科考的話，阿柔一定可以中進士。如果我沒有勸她選秀，她大概也不會進康王府，直到后來成為昭儀。我為她高興，可她總是想著我，想著張家。她得了肝積，是不治之癥，大夫說，活不了幾個月了。”

盧秀成立即提起心神，他終于要接觸到背后的真相了。

“阿柔說，她絕對不能死在宮里，沒了昭儀的名號，張家就完了。我只是一個九品官，族人根本沒有資格隨軍。為了我們，為了張家能以宮親的名義南渡，她將自己的胞妹喬裝打扮，教她宮里的規(guī)矩，教她皇帝的喜好，教她怎么應(yīng)對那些多事的嬪妃。她終于辦成了這件大事?！?/p>

張栩一字一頓，幾乎泣不成聲。

“為了防止泄密，她自縊了？”盧秀成的喉嚨窒住了。這個叫作阿柔的女人稱得上“堅毅”二字。

張栩艱難地點了點頭：“阿柔早就安排好了所有后事。她說，皇帝陛下常常在外，宮內(nèi)的戒備并不嚴(yán)密，一時半會兒也發(fā)現(xiàn)不了異常。將尸首運出城反而是一個難題，守城的兵將們?yōu)榱俗ヌ阶?，絕對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可疑對象。為了穩(wěn)妥起見，阿柔教過我一些辦法。等她死后，我把她埋在一口枯井中，用石頭壓了上去。誰也不會猜到，宮里的昭儀已經(jīng)換了人。張家仍然是貨真價實的宮親，決不會受他人欺侮。但是，臨安府開始軍管，挖掘枯井尋找水源，以備之后的圍城戰(zhàn)。我們只能把她轉(zhuǎn)移出去。”

盧秀成深深地呼了一口氣，事實上，掘井備戰(zhàn)的命令就是他下的。

他明白，金兵臨城，這場災(zāi)禍恰恰讓張栩無路可走。身為昭儀，女人既不能死在宮里，也不能被發(fā)現(xiàn)于風(fēng)聲鶴唳的臨安城墻之內(nèi)。所有巧合都湊在一起，阿柔的命運忽然多了變數(shù)。

“一下子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我只能先把她藏在柳泉坊的荒地里。那里遠(yuǎn)離官道，很僻靜。誰會想到，當(dāng)天就下了一場暴雨。后來的事，你也知道了?！睆堣蛎摿λ频耐蟀c坐。

“她叫阿柔……”盧秀成看著眼前的尸首，怔怔地出神。

他的眼前不覺浮現(xiàn)出那樣的場景：在某個黑黢黢的星夜，老人蜷下身子，背著一具死尸，慢慢地走過一條條安靜的街道。

光是想一想，那樣的情景就讓盧秀成的嗓子一陣陣地發(fā)緊、發(fā)澀，張開嘴，卻嘶嘶地說不出話來。

回過神，盧秀成將目光重新轉(zhuǎn)到事件的主角身上。冰室終究難敵酷暑，尸首的下半身已經(jīng)開始腐爛。失去了生前那副光鮮的外表，但她終于拿回了自己的名字——阿柔。

“值得嗎？”盧秀成喃喃自語?；蕦m乃是非之地，天子的家事充滿了血腥味。他雖為在外作戰(zhàn)的武將，也對宮闈間的秘事有所耳聞。就拿道君皇帝來說，他出了名的荒淫無度，內(nèi)廷里里外外都是他的獵場。有幸承露的女人，又有多少能夠得到名號呢？或許僥幸晉身，也常常死得不明不白，莫名其妙便香消玉殞。那可是以權(quán)斗傾軋聞名的后宮禁地。

張栩的脊背不可抑制地顫抖，眼神里燃起點點的火光，但他很快就平靜下來，說：“我有一大家子要照顧?！?/p>

宋室移都，留在北方的百姓是最惶恐的人。從晉到宋，衣冠南渡聽起來輕輕巧巧，對庶民階層卻是毀滅性的打擊。身在宮闈的痛苦，哪有異族的鐵蹄可怕？

“在揚州時，皇帝陛下乘舟南下，金朝的騎兵就在后頭追趕，而數(shù)不清的百姓哭于河道兩旁，沒有逃走的辦法。”張栩捂住胸口，聲音開始變得嘶啞，“后來，官家貼出告示，說是兵力不足，讓百姓自行逃命，官軍只能保護那些貴人們?！?/p>

聽到這里，盧秀成按住身后的刀柄，呼吸也開始變得急促。

“阿柔是陛下的宮人，我們這一家子才得到隨軍南渡的機會。金兵肆虐，到處都有剪徑的盜匪出沒。如果失去官軍的保護，依靠自力遷徙的百姓只能活下一半。聽說，就連三品的朝廷大員也在渡江時被水賊所殺，連婦孺孩童都慘遭屠戮。”張栩的聲音越來越輕，“阿柔……生前，她為張家做了太多事，哪怕死后，她仍渴望護佑我們一家子的性命。請相信我，她是天底下最勇敢的女子?！?/p>

盧秀成臉色木木的，看不清表情。他的思緒開始紛紛擾擾，忽然飄到了北方。

“衣冠南渡，衣冠南渡，一國的精氣神，真的能渡過大江嗎？”

小間里的燭火燃盡，光線開始變得昏暗。

灰蒙蒙的斗室中，張栩悠悠嘆了一口氣，接著伸出雙手：“給我上枷吧，我認(rèn)罪，欺君之罪?？丛谒且晃徽褍x的份上，請幫她好生安葬，入土為安。盧大人，這是我唯一的請求?！?/p>

盧秀成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按緊腰后的佩刀。

燭光滅了。

驚怖之夜已過去了十天，更夫許旺意外地得到了一筆錢。

他從坊外打更回來，看見兩個披堅執(zhí)銳的小校站在家門口，似乎等他很久了。

許旺腿肚子一抖，但仍艱難地邁出步子。妻兒都在家里候他歸來呢。

“從今天起，記住，你沒有發(fā)現(xiàn)荒地上的任何東西，也從來不是個打更的更夫?！毙⌒５蓤A了眼睛，惡狠狠地說。

另一位小?？雌饋硪蜌庖恍?，他的臉色沉靜，語氣也十分誠懇：“許家兄弟，去嶺南吧，金兵馬上要打進來了。這里的錢足夠置下幾畝水田，再買上一頭牛，好好過安生日子。”

許旺機械地點了點頭，他當(dāng)然沒有絲毫違抗的念頭。兵鋒過境，百里難聞雞鳴。他早就準(zhǔn)備離開了。

夜色漸漸淡去，妻兒們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將夏夜映襯得更加靜謐。

目送士兵漸漸走遠(yuǎn)，許旺將門閂合上之前，鬼使神差地往坊門外的荒地看了一眼。

清冷的月光下，那里空空蕩蕩，什么也沒有。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