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顏
1984年,20歲的非洲馬里小伙迪亞拉來到中國學習西醫(yī),誤打誤撞目睹了中醫(yī)的神奇之處。從此一發(fā)不可收,他用11年時間,從本科攻讀到醫(yī)學博士,成為首位獲得中醫(yī)博士學位的外國人。
在中國,他收獲了甜蜜的愛情,和成都女孩兒楊梅喜結(jié)連理,有了可愛的混血兒女。20多年來,他作為無國界醫(yī)生,扎根大山深處,為艾滋病、麻風病人治病發(fā)聲,還培養(yǎng)了5000多名村醫(yī)。妻子則帶著孩子,千里追隨,跟他定居云南,隨他翻山越嶺,他在哪里,家就在哪里。
面對外界對他“黑求恩”的贊譽,他說,我不是漂洋過海的“黑求恩”,我是咱們四川成都的女婿。
要么讓我學中醫(yī),
要么讓我退學
迪亞拉中文極好,甚至四川話、廣東話都能自如切換。初次問診的病人跟他說hello,旁邊立即有人笑著補充:“不用,他都聽得懂”。
患者對他的稱呼也五花八門,阿迪、黑醫(yī)生、迪博士、黑大夫、迪老師……無論哪個,性格隨和的迪亞拉都照單全收。
可當有人用帶著善意的語氣調(diào)侃他為“黑求恩”時,他會收起笑容,肅然起敬,并立即糾正:“白求恩是在最艱難的時期來到中國,這種救死扶傷的國際主義精神非常了不起,我比他差遠了。”
迪亞拉出生在距離中國一萬多公里的非洲馬里的一個醫(yī)學世家,自小成績優(yōu)異,父親是當?shù)啬炒笮歪t(yī)院的院長。1984年,20歲的迪亞拉從馬里醫(yī)學院畢業(yè)后,來到中國留學。
起初,他被安排到北京醫(yī)科大學普外科。學習中,迪亞拉領略到中醫(yī)的博大精深,決定棄西從中:“要么讓我學中醫(yī),要么讓我退學。”
1986年初,迪亞拉興致勃勃來到廣州中醫(yī)藥大學學習中醫(yī)。一上課,他就傻眼了,老師講課說的是廣東味的普通話,還有的老師直接用粵語授課,迪亞拉聽得一頭霧水,更不要說那些晦澀拗口的醫(yī)古文了。
第一學期醫(yī)古文考試,迪亞拉只考了40多分。這對一向被稱為“學霸”的他來說,是個不小的打擊。
很快,班上的8名留學生,有6個都受不了退學了,還有一個一年后轉(zhuǎn)學西醫(yī),只剩下迪亞拉孤軍奮戰(zhàn)。
為了學好中醫(yī),迪亞拉拼了。他用課余時間看古裝劇、聽古戲、逛博物館,遇到不認識的字就去翻字典,《新華字典》《康熙字典》《古漢語字典》都被他翻得掉了頁。
1990年夏天,迪亞拉回國過暑假,順便到師兄的醫(yī)院坐診。師兄將一個不停打嗝的孕婦患者帶到了迪亞拉面前。迪亞拉在患者手腕的內(nèi)關穴和腳上的公孫穴進針,幾分鐘后,患者的癥狀明顯緩解。緊接著,他又在患者背部定喘穴行針,孕婦打嗝的癥狀完全消失。“太神奇了!”師兄佩服得五體投地。
牛刀小試更堅定了迪亞拉學習中醫(yī)的決心。本科畢業(yè)后,他決定繼續(xù)留在中國深造。1997年,迪亞拉從成都中醫(yī)藥大學畢業(yè),成為世界首位外籍中醫(yī)博士,一時引起醫(yī)學界轟動。
畢業(yè)后,迪亞拉迫不及待到醫(yī)院坐診,然而,尷尬的一幕出現(xiàn)了:對面的診室每天排長龍,迪亞拉這邊整整3天沒有一個人就診。但迪亞拉沒慌,氣定神閑地拿出醫(yī)學典籍,邊讀邊等。
第四天,診室的門終于被推開了。開門的瞬間,一位女患者驚叫一聲,跑了。
第五天,迪亞拉立即追了出去,見女患者正用四川方言問分診臺醫(yī)生:“我不是掛的中醫(yī)嗎?怎么里面是個外國人,還黑黢黢的?”
第六天,迪亞拉笑著解釋:“我就是中醫(yī)啊,我給你看病,沒有效果,不收一分錢。”幾天后,女患者來復診,這一次,她還帶上了自己的妹妹。
第七天,學中醫(yī)11年,迪亞拉對自己的醫(yī)術早有把握,欠缺的只是一個契機。“你對第一個病人好、處理好了后,會口口相傳,后面會有很多零、十、百、千、萬的病人會找到你?!睗u漸地,成都有個醫(yī)術高明的黑中醫(yī)的消息不脛而走。迪亞拉的診室門口也開始排起長龍。
中醫(yī)為媒,
漂洋過海來愛你
迪亞拉在中國不僅學到了中醫(yī)的技藝,還收獲了一份甜蜜的愛情。
在成都讀書時,迪亞拉經(jīng)常和朋友去教堂。在那里,他認識了溫柔可愛的當?shù)毓媚飾蠲贰?/p>
一群年輕人常聚在一起聊天、喝茶。起初,楊梅對這個說話帶點廣東口音的黑小伙不太感興趣。
可緣分就是這樣神奇,聚會結(jié)束,準備回家時,迪亞拉發(fā)現(xiàn),他和楊梅居然同路。兩人騎著自行車,邊走邊聊,漸漸熟悉起來。
閑聊中,楊梅偶然提到因為經(jīng)常操作電腦,視力有些下降,熱心的迪亞拉主動幫她用針灸治療,很快遏制了視力下降。漸漸地,楊梅發(fā)現(xiàn),迪亞拉不僅醫(yī)術了得,還善良正直。
一次,在公交車上,迪亞拉看到路邊有人抬著一輛自行車,后輪上掛著一把鎖,懷疑那人是小偷,硬要下車去追,一旁的楊梅哭笑不得。笑過之后,一種異樣的情愫在她心底漸漸滋生。他們戀愛了。
迪亞拉的婚戀觀頗為傳統(tǒng),他希望兩個人的結(jié)合能得到雙方父母的祝福??蛇@段跨國之戀,遭到了楊梅父母的極力反對。第一次正式登門,迪亞拉按照馬里的規(guī)矩,直接喊楊梅父母“爸”“媽”,差點兒被掃地出門。
為了得到二老認可,迪亞拉鉚足了勁。關鍵時刻,迪亞拉的中醫(yī)技藝派上了大用場。
有段時間,楊母的肩周炎犯了,不知情的鄰居向她推薦了醫(yī)術不錯的洋中醫(yī)迪亞拉。楊母來到醫(yī)院,見迪亞拉的診室門前果然排著長長的隊伍。楊母在隊伍里,聽著大家對迪亞拉的稱贊,先前的敵意消了不少。
輪到楊母時已是中午11點多,迪亞拉給她看完診,說:“阿姨您看,我這里的病人多,還要排隊,下班后我到家里給您治就好了?!睏钅更c了點頭。
準岳母的工作做通了,迪亞拉趁熱打鐵,一有時間就和楊梅帶著兩位老人逛公園、聊天,最終,這份誠意打動了二老。1997年8月2日,迪亞拉租來幾十輛成都特色的“火三輪”(人力三輪車),裝飾得喜氣洋洋,把楊梅娶回了家。
在一個屋檐下生活,跨國的差異才真正顯現(xiàn)出來。楊梅喜歡做經(jīng)典川菜回鍋肉、魚香肉絲,迪亞拉每次看到那切得細細薄薄的肉絲肉片總覺得不過癮,“這么一點點,哪里是吃肉?”幾年后,楊梅隨他去馬里,看到當?shù)厝顺灾执笥趾竦娜馄呕腥淮笪颉?/p>
迪亞拉好客,經(jīng)常臨時起意帶好幾個朋友來家里吃飯,讓毫無準備的楊梅手忙腳亂。楊梅只得提出抗議:“你下次帶朋友們過來能不能提前說一聲?”迪亞拉聽了,一臉無辜地攤手:“阿梅,你這樣也太不熱情好客了嘛。”
這些小插曲,給他們的生活平添了不少樂趣。漸漸地,有客來家,迪亞拉能做幾個拿手川菜,楊梅也學會了用咖喱和牛肉做地道的馬里菜待客。
生活在柴米油鹽的細碎與美好中悄然滑過。迪亞拉溫柔體貼,不乏浪漫,楊梅生日和他們的結(jié)婚紀念日,他總能奉上一份小驚喜。在處理問題上,兩人也慢慢達成了默契:家里的小事楊梅說了算,大事迪亞拉做主。迪亞拉笑言,結(jié)婚24年,他做主的大事只有一件,那就是做無國界醫(yī)生,投身公益。
1997年底,迪亞拉從醫(yī)院辭職,參與了世界衛(wèi)生組織和無國界醫(yī)生組織在四川和云南的艾滋病、大骨節(jié)病、麻風病等防治項目。
在云南紅河州蒙自縣麻風病村,迪亞拉看到一個麻風病人,腳部潰爛,渾身臭味,無人敢靠近。為了遮蓋臭味,不讓老鼠蟑螂啃自己的腳,病人用膠布把傷口裹了一層又一層。迪亞拉蹲下身子,為她解開膠布,清理傷口。
在另一個村子,一名艾滋病患者被父親關進豬圈。迪亞拉知道后,積極給村民普及艾滋病知識。最終,迪亞拉和患者的父親一起走進豬圈把小伙子帶了出來……
太多的病患和苦難讓迪亞拉感到責任重大,他把這些見聞講給楊梅聽,同時也告訴她自己的決定:留在這里,做更多的事。
你在哪里,
家就在哪里
迪亞拉的善良,是刻在骨子里的。父親曾教育他:如果你知道什么是行善,而你又不去做,那就是罪。面對丈夫的決定,楊梅告訴他:“不論你做什么選擇,我都跟著你?!?/p>
2000年,楊梅帶著兩歲多的兒子,從成都來到偏遠的云南蒙自定居。做決定容易,真正過起日子來,楊梅才知道有多難。
山里條件太差,生活種種不易,丈夫投入到工作中,家里全靠她一人打理。一天深夜,迪亞拉領回一個面容扭曲的孩子。那是一個患有麻風病的男孩,面部嚴重潰爛,沒有鼻子和上腭。開門那一瞬,楊梅嚇得心怦怦直跳,兒子更是大哭不止。男孩走后,一向溫和的楊梅有些生氣。她不明白,醫(yī)生做足本分工作就可以了,有必要這樣嗎?
這之后不久,迪亞拉帶楊梅參加一個學生的婚禮。山里的衛(wèi)生條件太差了,到處是蒼蠅,稍不留意,飯碗上就會停滿蒼蠅。學生把迪亞拉奉為上賓,給他遞上一碗黑黢黢泛著油光的肥肉。迪亞拉端起來,大口大口吃得特別香。楊梅驚呆了,悄悄問他:“這么些肥肉,你怎么吃得下去?”迪亞拉笑著回答:“你看這對新人笑得多開心啊,他們把我們當作最尊貴的客人,這份心意,我不能辜負。”那一刻,她被深深感動了。
楊梅開始想著幫迪亞拉做點兒什么,她帶兒子陪他一起上山。車子壞了,他們就下車一起推;林密無路可走,他們就下車,邊走邊開路。
在麻風村,病人們看到迪亞拉的兒子,激動不已。一位病人告訴他們,自己從18歲生病上山到現(xiàn)在60多歲,再也沒有見過孩子,那一天是他幾十年來最開心的一天。
楊梅牽著兒子的小手,遠遠看著迪亞拉和同事們忙前忙后。陽光照在他們身上,楊梅忽然發(fā)覺,迪亞拉的選擇是對的,這份職業(yè)神圣而光榮。就這樣,楊梅隨迪亞拉一路走著、看著、感動著,她越來越理解丈夫,將起初的埋怨化為滿滿的支持。
20多年來,迪亞拉不斷往返云南、青海、貴州、廣西、湖南、四川等地,培訓了5000多名村醫(yī)。
每次培訓,迪亞拉都包攬了他們的路費、住宿費、伙食費,畢業(yè)之后還要送他們3大件——聽診器、血壓表、體溫表。他為學員們建食堂、蓋廁所、挖水井、建衛(wèi)生室……把能想到的都做了。
在他的努力下,紅河6個老少邊窮縣,90%的村委會都有了自己的鄉(xiāng)村醫(yī)生。不知從什么時候起,迪亞拉“黑求恩”的名號漸漸流傳開來。
迪亞拉說:“我能有今天,最感謝的人是妻子楊梅,每個成功男人背后都有一個默默付出的女人,我雖然算不上成功,但她絕對是一個好妻子?!?/p>
這些年,迪亞拉投身公益,幾乎沒有收入,還經(jīng)常自掏腰包,家里全靠楊梅撐著。最窘迫的時候,家里只剩下50元現(xiàn)金。楊梅的鞋子壞了,想買一雙都舍不得。
一位朋友知道后,給他們送來500元,錢還沒到楊梅手里,就被迪亞拉拿去給一對貧困母子買了被子和衣物。剩下200元,楊梅給兒子買了點兒奶粉,最后剩下十幾元只夠買一雙拖鞋了。
楊梅說,比起那些掙扎在溫飽線上的人們,我已經(jīng)很知足了。那對蓋上被子的母子,那個夜晚一定做了一個好夢。鄉(xiāng)間行走這些年,迪亞拉讓她懂得了感恩和珍惜。
迪亞拉長期在外,極少能照顧家庭。2003年,他和楊梅的第二個孩子剛出生3天,就患上風疹,當時迪亞拉正在鄉(xiāng)間奔波,等他知道消息趕回家,已經(jīng)太遲了,孩子最終沒能搶救過來。那是他最深的痛,山里醫(yī)療條件太差,連自己的兒子生病都來不及醫(yī)治。這痛苦,也讓迪亞拉更加堅定了扎根西南山區(qū)的決心。
來中國37年,迪亞拉錯過了許多,也收獲了許多。1998年,在武漢抗洪前線,迪亞拉接到母親病危的消息,他選擇留在堤壩上。他說:“如果我離開,就是一名逃兵,將來沒有臉見天國的母親?!苯拥礁赣H去世的消息時,他正帶著8名志愿者在去往麻風村的路上。
兒子從小看爸爸這么忙,生氣的時候曾和爸爸說長大后不要當醫(yī)生,迪亞拉語重心長地說:“孩子,當醫(yī)生確實很累、很苦,但你要知道,醫(yī)生做的事可能會改變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村落,乃至一個社會?!边@些話,兒子聽進去了,大學畢業(yè)后成為一名心理醫(yī)生,作為聯(lián)合國志愿者,前往蘇丹、肯尼亞難民營提供支援,這讓迪亞拉無比欣慰。
現(xiàn)在的迪亞拉每月有一半的時間在云南培訓、義診,另外一半時間回到成都工作,楊梅和女兒則留在昆明。一家人分隔兩地,但無論多忙,每天都會視頻。
迪亞拉家里珍藏著一頂帽子,那是他去青海玉樹義診時一位村民送給他的。
這頂帽子是對他的激勵,“每一個醫(yī)生都肩負著救死扶傷的責任,不分國籍、民族和職位,哪里的生命有需要你就應該去哪里?!?/p>
楊梅也計劃著,等女兒長大一些,還陪他一起上山培訓,去村里義診,“我們兩個不分開,他在哪里,家就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