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以后的某天,沒開燈,對著沉寂下來的城市發(fā)呆,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個陰謀。
剛下過雨,濕漉漉的城市異常地安靜,云開了,星星一顆接著一顆綻露出來。
出了電影院,天光刺得我睜不開眼。閉上,眼前也是一片紅白。電影里的場景以及由場景傳遞出的情緒,不想在我體內本分地待著,找尋身體的孔隙,來來回回地跑。我成了個門洞,向上向下,向東西南北敞著的門洞。那些感覺與情緒,是門洞里跑著玩兒的孩子,以他們的跑,開木頭的鋸齒一樣,撕撕鈍鈍地扯我。一個方向,也不是一個方向。支起的木頭下方有了點鋸末,蟻丘一樣緩慢長大。
走出十來步,我回頭看自己。
總向腳底出溜收不住踝口的襪子,邁一步一硌腳。腳抬起來,直筒筒的棉褲腿兒,鐵涼地戳著剛沾地的腳面。站定不動,合不嚴的衣領,需要條圍脖纏裹,才讓脖子留存一點溫度。我的體溫是灶煙,緩慢蠢笨地騰撞,撐滿灶間似的我。我煙霧騰騰。煙霧騰騰的我,豆子一粒,站定,或滾動。而人群,成了我的背景,故鄉(xiāng)般的豆田般的虛虛綠綠枝枝杈杈。
圍脖,我需要一條圍脖抱抱我,保證咽下的唾沫不那么冰涼。涼唾沫如石頭,砸進深井,激起胃中誰也看不見的水花,抽搐一緊,涼而且疼。
盛夏,電影院門口的臺階上站著候場的人。我不知道已經(jīng)結束的那場電影所給我的感受怎么讓我想起棉褲,想起寒冷打著旋兒從褲腿下衣領處從鼻子眼睛——從我敞開給這個世界的所有縫隙鉆我。實際上,我沒怎么穿過棉褲。有件棉襖給我印象很深,花格兒的,紅黃細線粗線打出一些格子。因為新,我想穿,因為花,害羞穿。我不知道姥姥怎么忽然想起給我做那樣一件花格兒的棉襖。姥姥也沒說啥,送出很遠,還要拉拉手,站定說上幾句話。
坐進電影院里的我,側臉看了一下旁邊,通常那里應當坐著興文。可,他戀愛了,不再歡喜跟我看電影。我們撅著屁股一起給那個女孩寫情書,然后興文自己謄抄出來,有時候讀一遍,有時候不讀。我則靠著被子聽。大花貓想上我的肚子上臥著,毛茸茸一團熱肉,扒拉開,又臥上。不在一起的時候,我跟興文各自瘋狂地翻書,從書里找那些適合往情書上搬的字句,抄下來,交換著看。那個女孩收了信。那個女孩從家里出來在路口跟他說了幾句話。那個女孩也許跟興文一起看電影了。
興文買了三張票,給我送了一張,急匆匆走了,臨走還摸摸大花貓的腦袋。興文不大愛貓,一起玩兒,花貓從我倆腦袋之間穿過,踩皺了棋盤,弄得那些車馬炮和卒子往棋盤紙的凹處滑,抄起,興文給貓甩門外頭。
穿著花棉襖上街,興奮而又羞愧。蓬松的棉花新布味淡淡裹著我。大勇子他們家門口有個賣糖葫蘆的,圍著幾個人,吃著糖葫蘆的大勇子看別人買。二奶奶倒爐灰,叫了一聲,應了一聲,沒再多的話。有個男的打著鈴從身邊騎過去,車后頭綁一捆蔥。
捏著電影票,在人流里走并沒找到興文。沒那個女孩的時候,他總是在一個地方等我,跨幾步就能邁上影院的臺階。電影院為何都蓋在臺階上頭,是因為電影都是假的而人們信以為真,信以為真的事兒,根本不能平地起,必須要高一些,是嗎,是不是?
電影院的正門有很多扇,進場只開半扇。電影院喜歡人尖著腦袋往里擠的那個樣子。散場,門全打開,電影院又喜歡趕緊吐盡囚了好久的人們。大家?guī)е鵁釟饩従忞x場,不愿離開又不得不離開,散進人群。
擠進大門,門里還套著門——單號門雙號門,在我確認究竟進哪個門正確的時候,忽然覺著必須跑一趟廁所。
大廳里的燈光昏黃,起起立立游走找尋座位的人縫兒里,瞅見了興文和那女孩。女孩坐得很直,興文歪身子湊著說話,又坐直。有人貼近后背從后頭推我,忽然不想進去了。廁所里出來,很臭,算了吧。
散場后的那個晚上,興文過來找我,極其詳細地描述跟那女孩在一起的細節(jié)。突然就沒了話。貓湊近它的水碗舔水喝,舌頭帶起水面的嘩啦聲,很響。
接下來,電影票,就買一張了。往窗口里塞錢的那一刻,會有一些猶豫,想著多買一張給興文送,他也未準不來。散場以后,有一搭無一搭往家走,瞧見有人買啤酒,跟著買了一瓶,坐臺階上喝。啤酒很涼,瓶子里嗓子里冒著小苦泡兒。臺階燙屁股?;睒涫a一下一下?lián)洗鲂哪_。街聲忽然很大,忽然又小下去,蟬嚶嚶地叫著,一直沒啥變化。
電影院里的黑暗把我從亮天中吸進去吐出來。我跟亮天隔了一部電影的長度。情書把興文吸走了,跟那個女孩在一起,我跟興文之間隔了一個女孩和那些情書的距離。又想起那件只穿了一次死活不樂意再穿的花棉襖。還有,還有小時候的一件斗篷,它們都被奶奶疊放在箱子里,一年總會被搭上鐵絲曬兩次。有個開春下黃土,天黃得讓人想哭。花棉襖掉到地上,撿起往袖子里插,捅到臂彎,袖口就見了手,挓挲倆手嚇唬我妹,挨了奶奶一巴掌,“小點兒,還發(fā)匪!”
花棉襖的領子蹭著下巴,不硬,很重的樟腦味。
這樣回憶一件花棉襖。
花棉襖似乎一直在等,等著以某種獨特的形式把溫暖傳遞給我。那種溫暖里,有姥姥,有奶奶,有我妹。這樣回憶電影院,電影院也給了我一種對冷涼的體認。假若我知道一些人世,知道一些人世的暖與冷,我想我掘到了她們的小時候——暖冷作用于一個卑微個體的初始狀態(tài)。
我有一條狗,叫嘟嘟,它有個仇人。凌晨遛它,差不多相同的時候,總在某個路段碰面。是個高大漢子,我和嘟嘟?jīng)]拐上那條街的時候,那漢子掃街的聲音傳得很遠。有霧,顯得孤獨。漢子樂意跟嘟嘟開玩笑,抖動掃帚做要打它的樣子。嘟嘟叫,圍著那漢子跳鍋莊一樣的舞。漢子與嘟嘟,隔著一把掃帚。
偶爾出來早一些,漢子在掃街的另一側,拴或不拴,嘟嘟都要跳起來,向那漢子吼,漢子抖動掃帚算作回應。漢子眼里,綠植上頭一冒一冒的狗頭,嘟嘟眼里,綠植縫隙處要打來的一把紛披的掃帚。
雪日天亮得好似晚半個時辰。嘟嘟在前,叫過之后,跑不遠處蹲著。雪正緊,掃過的街又被雪覆滿。“沒掃一樣,您還掃?”“要檢查。”漢子墩下半袋融雪劑,掏著攘。
請漢子喝過一次早酒。那天回家,天還沒亮,漢子已經(jīng)掃完半條街。降下車窗打招呼,漢子一愣。沒有狗,他認我有點遲疑。地庫停好車,鉆出來找他?!按罄涮?,走,喝一口兒?!?/p>
進了個才開門的早點鋪,燒餅醬肉發(fā)腥的免費咸菜,二鍋頭。舉杯,“來,哥哥,都不易?!睗h子也舉起杯子:“可不,可不?!?/p>
沒有再說一句話。不知道對方哪里人士,姓甚名誰。倆大男人,二十分鐘喝完一瓶二鍋頭。出門,接著掃他的街。逮了兩次,才攥住他的掃把。
過了不到一百天,掃街的換成了個矮個子??戳艘谎?,嘟嘟想跳的欲望被什么按了一把,沒跳起來,要沖出嘴的叫,變了調,成了狺狺。跑出一小段路,坐在甬路上等我。沒了挑釁的掃帚,令嘟嘟覺著缺點什么,悵然若失。嘟嘟快兩歲了。掃帚與快兩歲的嘟嘟。我,花棉襖,姥姥,奶奶,妹妹。電影院和我,興文,姑娘,那些情書,苦啤酒。
少了笤帚的清晨,少了兩聲狗叫。街,忽然寬敞了很多。圍墻里爬山虎長勢好極了,一大部分已經(jīng)翻到了墻這邊,搭上墻曬的綠被子一樣,被子縫隙里,挑著朵牽?;?,龍膽紫,虛空里青青顫顫。
遛早的路,自此只剩下一個有趣處。
一個老小區(qū)門口,停滿了車。車檔子里有兩只無鏈狗長期趴臥。行近那里,逐漸,逐漸,我就走成了一個爬犁,而嘟嘟,成了拉爬犁的狗。速度加快,狗鏈繃得筆直,且向遠離小區(qū)門口的那一側偏。
那兩條狗注定在一個車縫兒里齜牙等著。等我和嘟嘟完全進入視野,坐著屁股開始叫。嘟嘟往上沖,狗鏈子將它帶回兜一個圈。我則貓腰做拾物狀,起身,無鏈狗跑遠幾步,繼續(xù)齜牙。再貓腰,又跑遠幾步。
沒人教給我那樣防狗。大概也沒人教給狗,人哈腰是撿石頭預謀攻擊它。可,我們,我和狗,天生都知道。懼怕深藏在我們彼此的基因里。
是誰說過,疼痛是最好的保護。不知疼,是一件非??膳碌氖虑?。這半生我走進無數(shù)的門,也被無數(shù)的門吐出。進的時候,本來高大的門往往只留很小的縫隙容我側身擠入,被吐出的那一刻,門卻大方得令我有些傷心,至少,我的依依不舍無處懸掛,門還要吐更多的人,必要保持應有的光滑。
對著雨后的冥天,一個詞匯蹦出來,緩沖帶。沒錯兒,我好像忽然長了點肉?!芭种c兒好,摔跟頭不疼。”奶奶笑著說過。
見過鋸末板沒有?
鋸末板里頭都是鋸末,緊緊實實地被壓在兩張貼合的外皮之間。那外皮光滑,還,還有點漂亮。
作者簡介: 草長鷹飛 ,原名趙國棟。作品散見于《散文》《北京文學》《北京紀事》等報刊。
(責任編輯 劉月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