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俊
一般人都有被問過“老家哪里”的經(jīng)驗,回答的人大多以某省或某地應(yīng)之,在我一般都回答江蘇,或者揚中。這樣回答,當(dāng)然都是長大離鄉(xiāng)以后的事。
家鄉(xiāng)揚中是長江下游江中心的一個島,長江又叫揚子江,揚中因此而得名。長江一路東流,經(jīng)過鎮(zhèn)江,到丹徒大港,繞過五峰、圌山,側(cè)身向南,浩浩長江水,在此分成東西兩路,中間積沙成洲,這就是揚中。據(jù)說,沙洲在東晉就已經(jīng)露出江面,隋唐時候小洲漸次相連。南宋時,韓世忠駐扎圌山寨,已經(jīng)洲積成陸。明清以后,以新洲、太平洲相稱,四府六縣分治,分屬于江對面的丹徒、丹陽、武進、江都、甘泉、泰興。光緒三十年(1904年),兩江總督端方奏準(zhǔn)設(shè)太平廳,隸屬鎮(zhèn)江府。191 1年改太平縣,后來為避免與安徽太平縣同名,才改名揚中。因為是個移民縣,我小時候,上洲下洲,東西江邊,還有明顯的方言差異,有的人n、l不分,有的人念“人”作“銀”,都緣于此。
這些都是后來才慢慢知道的。我們小時候去過的地方,除了上海的外公家和松江的伯伯家,基本不出老家及鄉(xiāng)間親眷的范圍。我家與外婆家鄰村,叫朝霞大隊,外婆家在向陽大隊,更早一點,分別叫德云村、和合村。鄉(xiāng)村區(qū)劃名稱經(jīng)過幾次變化,十幾年前.恢復(fù)過舊名,但不久又與鄰村合并,現(xiàn)在朝霞、向陽、燎原合并成一個村,用了“德云”這個舊名。
村里人常說的還有另一套自然村落的地名,反映出積沙成陸的過程。我很小就知道自己家在蘆灘圩埭(小時候一直念作蘆大圩埭),外婆家在大圩埭。大姑家最遠,在夷沙(或作移沙,可知與陸地接壤之晚),后來叫輪船港,在主島的最南。另外兩個姑媽家在油坊橋、頭橋。揚中人出遠門,必經(jīng)東新港、西新橋、欄桿橋這幾個大小碼頭。還有我不曾到過,也不知所在,但清楚記得的名字,比如鐵匠港、沙家港等,這些地名,已經(jīng)從行政地圖上消失,名字所含的地理地貌也多已改易不存。
埭大概是長一點的村落,蘆灘圩埭是東西走向,各家祖場(祖?zhèn)髡兀┳笥也⑴?,前面是園田(菜園),后面是竹窠(竹林),前后各有一條河,貫通全埭,每家有壩頭通向前后開闊的水田。也有南北走向的埭,比如外婆家的大圩埭,各家祖場則是前后相次,左右各是一條河,園田竹窠,雜錯在各家祖場之間。
蘆灘圩埭在兩個鄉(xiāng)的交界,南北和東頭都連著永勝鄉(xiāng),我們屬于興隆鎮(zhèn)(祖輩念青龍鎮(zhèn))。永勝鄉(xiāng)的所在地叫玉皇廟,比興隆鎮(zhèn)小,但因為路近,逢集村里人一般都是去玉皇廟,不去興隆鎮(zhèn)。蘆灘圩埭北邊不遠,還有幾個地方,也帶“廟”字,如德云廟、道士廟,在我小時候,這些廟已經(jīng)只空有一個名稱了。除了埭,還有叫墩子的,大概是不成埭的村落。蘆灘圩埭東邊,一河之隔就是李家墩子,東南是王家墩子。李家墩子和王家墩子與我們雖是不同鄉(xiāng)鎮(zhèn),但因為地近,鄰里過往最多,互相大多熟悉。現(xiàn)在跟我同在北京的明福老弟就是李家墩子的,至少三代世交。有一個老表(表兄弟)家在王家墩子,老表比我父親還年長五歲,他奶奶是父親的姑媽。
我們徐家在蘆灘圩埭的東頭,再東邊只有方姓一大家。與我祖父同輩,方家分為兄弟兩戶,一個叫學(xué)文,一個叫學(xué)武。徐家是兄弟三戶:恒德、恒誠、恒安,恒安是我的祖父。徐家落戶蘆灘圩埭,到我父輩,只有三代。曾祖諱品南,我第一次知道曾祖名諱,是小時候從家里翻出來的毛章紙地契上看到的,祖父母那時也會念叨,哪塊田、哪塊地,是哪一年買的誰家的。
據(jù)老輩說,我們徐姓來自江對岸丹徒的小大港,老輩念作xiaodai-jiang,是大小港的方音。小大港位于圌山南麓,橫山之東,但在父親的印象里,他小時候從沒有去過對岸,不能說清楚具體地方。曾祖是個醫(yī)生,大概在清末民初,帶著曾祖母一起到揚中行醫(yī),落戶于此。村頭的方家,曾祖輩叫方裕林,開了個茶館,是新四軍的據(jù)點。我祖父兄弟三人,大姥姥(大爺爺)有文化,常去方家茶館,因此跟著鬧了革命。我還依稀記得,跟大姥姥一起坐在祖場上曬太陽,聽他嘚老經(jīng)(講故事)的場景,那是我最幼年的記憶。祖父則學(xué)醫(yī)不成,開作坊,做生意,往返于江對岸的小河、埤城、姚橋,甚至丹陽,對我來說,這些都是耳熟能詳,但感覺很遠的地方。
我的祖母姓王,鄰居稱安奶奶,老家在老郎街西頭港南。老郎街從前是丹徒、丹陽、泰興三縣交界,是揚中最早的集鎮(zhèn)之一,離外婆家不遠,我小時候常去。沿港一溜老街,石板路,兩邊是商店,鋪板門面,跟江南的古鎮(zhèn)相似,只是規(guī)模略小。后來因為遠離公路,集市移到鄉(xiāng)鎮(zhèn)政府所在地,老郎街逐漸衰落,只留下不遠處的車站還叫老郎。另外,我讀書的興隆中學(xué),以前也叫老郎中學(xué)。
我的外公十三歲到上海學(xué)徒做裁縫,在上海灘為大戶人家做旗袍褲褂。1949年以后,沒有參加公私合營,一直自己開裁縫鋪,為老客戶手工定制。我小時候每年跟外婆去上海暫住,吳淞路407弄(又叫猛將弄)81號,包括周邊的街區(qū),海寧路、乍浦路、四川北路,還有外白渡橋、黃浦公園,舊時的模樣,至今大多還依稀仿佛,如在眼前。十幾年前我去過一趟吳淞路,弄堂僅剩半截,無復(fù)舊觀。
外公姓王名鐘明,外婆姓陳。外婆的娘家在另一個小島上,現(xiàn)在叫西來橋鎮(zhèn),以前叫幸福公社,但通常大家都稱中心沙。中心沙,在主島最南端的江中,與主島隔著一條夾江,與武進也隔著一條夾江,曾經(jīng)隸屬武進縣,抗戰(zhàn)期間劃歸揚中。往來揚中,要靠渡船,我小時候沒有去過中心沙,后來有了躉船,再后來造了揚中二橋,才經(jīng)常路過那里。揚中大橋通車,揚中人結(jié)束出門靠船渡江的歷史,不過短短二十年。
外婆家的大圩埭,是我們兄弟和伯伯家的美姐小時候生活的地方,比蘆灘圩埭還親切。外公有一個兄長,也一直在上海,已經(jīng)搬出大圩埭,到老郎車站附近,有特別大的竹園。與外婆家來往最多的是后面的大個姥姥(爺爺)、大個奶奶,大個姥姥姓張名恒松,年輕時跟外公一起在上海,親如兄弟。當(dāng)時已經(jīng)回到鄉(xiāng)下,傳說揚中的日本鬼子是他帶進來的(當(dāng)然不是),是四類分子,開大會常被叫去搭臺。外公晚年在上海,還一直得到大個姥姥的兒子(我們叫他高舅舅)的照顧。高舅舅的孩子,小時候在鄉(xiāng)下與我們一起長大,現(xiàn)在還兄妹相稱。隔壁張家有一個瞎姥姥(爺爺),很會講經(jīng)(講故事),夏天在竹窠乘涼,圍著瞎姥姥聽他講經(jīng),印象至深。
大圩埭與蘆灘圩埭隔著五六個埭,埭頭由一條大港相連,一直通到我上學(xué)的興隆中學(xué),港岸是我們每天上學(xué)走的路。蘆灘圩埭的西頭,是陸家墩子,陸家墩子緊挨著港邊。在陸家墩子和戴家埭埭頭的港上,有一座石橋通向施家長岸,叫太平橋。太平橋沒有欄桿,遠遠高于水面,只是兩塊巨大石板架起的石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卻是至今沒有移易的蘆灘圩埭周邊唯一一件舊物。我出生的時候,老人相信迷信,要過繼一座橋,以保佑平安,讓我過繼的就是蘆灘圩埭港頭的這座太平橋,因此我們兄弟都有一個帶“喬”字的小名。從小時候上學(xué),到現(xiàn)在回鄉(xiāng),每次都會路過太平橋,只是港比早先窄小了很多,曾經(jīng)潮漲潮落的水也幾近干涸了。
離開揚中36年.父母搬到城里也二十多年,盡管年年回鄉(xiāng),但住到蘆灘圩埭卻很少。今年臘八,母親離開了我們,兄弟一起在鄉(xiāng)下住了一周。臨回京的前一天,在城里的酒店,站在朝北的窗前,父親辨認(rèn)著遠處的路,他說:“一直往北到江邊,二墩港,就是你媽最早上班的地方,那時候你剛出生?!蔽抑揽h城往東才是父親所說的地方,但我沒有糾正他,父親中風(fēng)后,一直有語言障礙,指東說西是常有的事。
母子重歡,此生已畢。十幾天來,幼時鄉(xiāng)間的種種場景,時時盤旋腦際,雜亂如麻。故鄉(xiāng)思千里,霜鬢又一年。勉力記下這些漸行漸遠的過往,聊解思親思鄉(xiāng)之痛。
原載《中華讀書報》2022年3月23日
責(zé)任編輯:蔣建偉
美術(shù)插圖:高爾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