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弦
雙休日,忽然落了雨。冬天的雨,比雪討厭,把樹上殘留的枯葉掃落在地,整個城市邋里邋遢的。本打算出去走走,于是改了主意,就待在家里,炒炒菜,看看書。炒的是青椒、山藥、蘆薈,看的是齊如山先生的《華北的農(nóng)村》。
徐州地處華東北部,算是華北的“郊區(qū)”,風俗物產(chǎn)相近,一看之下,覺得幾如在說自己的家鄉(xiāng)。又因為炒菜,對書中菜蔬一章多看了幾眼,發(fā)現(xiàn)齊先生寫到苤菈與苤藍,竟是把它們當作兩種菜分列開的。有些驚訝。在我的記憶中,苤菈與苤藍是一種菜,苤菈是方言,苤藍是學名。難道我錯了?
于是看《苤菈》一文:“此亦蔓菁之一種,不過彼是圓錐根,此系球狀根,然而也有許多地方呼它為蔓菁者,口味養(yǎng)料,亦大致相同也。吾鄉(xiāng)一帶則特呼此為苤菈,《玉篇》有此菈字,不過似系蘿卜之一種,然蘿卜之形狀,與此大同小異,故借以呼此,然口味性質完全不同?!?/p>
于是又看《苤藍》一文:“此物見于何書,或何名,都不記得了,然在華北則很普遍……形似蘿卜,蘿卜半截生在土內,此則完全在地上,又似前邊所說之苤菈,所以平常也呼為苤菈,但大得多,口味及吃法亦截然兩樣。此則皮系淡綠色,瓤亦稍綠,每顆一二斤不等?!?/p>
按照齊先生的說法,苤菈就是蔓菁,只不過是球狀根的蔓菁。苤菈屬不屬于蔓菁,對我來說并不重要,是球狀根就對了。在我的家鄉(xiāng),凡球狀根者,都叫苤菈。但《苤藍》一文中又說“但大得多……每顆一二斤不等”。我記得家鄉(xiāng)的苤菈都是一二斤左右,難道它們都是苤藍,而與齊先生文中的苤菈毫無關系?那么齊先生所說之苤菈又是什么呢?
一筆糊涂賬。農(nóng)民眼中的菜,與植物學書上的菜,分法可能會大異,像許多地方把芥菜與苤藍都呼為大頭菜一樣,連它們根的形狀也不作區(qū)別。我家鄉(xiāng)那時除呼為苤菈者,還有一種叫辣菜疙瘩的,應該屬芥菜,圓錐狀的根。根縮小,莖葉延長,還是芥菜,卻更名為雪里蕻。雪里蕻就是春不老,這是一般人的分法,又有些地方的人不同意,比如河北保定一帶,把二者分列。莖粗長者為春不老,類叢生葉多者為雪里蕻。
春不老與雪里蕻的分法,大約類似苤菈與苤藍的分法。但是否需要區(qū)分,全在一地習慣。
苤菈,我說不清它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它像貧窮鄉(xiāng)村的象征,我很難說自己真正熱愛它。但只要回憶,腦海里就有它的位置。它扁球形的根,根上的葉痕,葉子上蠟一樣的白粉,都在我腦海里清晰地保留著。
苤菈秋熟,基本與蘿卜同期,宜生食,但又不如蘿卜方便。嫩蘿卜拔出來,洗洗干凈就可以生吃,沒有水,把皮剝掉也能吃。苤菈不行,它的瓤也是嫩的,但皮硬,剝不掉,洗凈也下不了口。蘿卜甜脆,苤菈卻有股藥味。此味,俗謂“cuan哄味”,cuan,我說不準這個字的寫法,是竄,還是躥、攛、串?好像都有點,那味道怪怪的,不安分,不惹人喜,辛烈,像對生活的怨氣。苤菈生吃,一般要切成細絲,放在水里浸泡,等到泡了一段時間——半個小時或一個小時,它胸中的怨氣漸漸釋放在了水里,清甜的味道才出來,你也才會注意到它是那么白,雪白。這時以鹽、醋調之,再配上一點青、紅椒絲,好吃,比調蘿卜絲還美味。
我是感激苤菈的,鄉(xiāng)村也是要感激苤菈的。苤菈最大的用途,不是生吃,而是腌咸菜。鄉(xiāng)村的腌法,是直接用大粒的粗鹽。城鎮(zhèn)或醬菜廠較講究的腌法,是用醬油及五香粉等。這樣腌得好吃,雖然黑不溜秋,卻香氣撲鼻。只是不管怎樣的腌法,腌后都要曬干貯存。這時的苤菈都是皺巴巴的,一臉苦相,像經(jīng)歷了無數(shù)滄桑,很快地老去了。
腌后的苤菈俗稱咸苤菈疙瘩,可以四季常吃,幾乎家家必備。我在上中學的時候,許多同學每周都要帶幾個疙瘩到學校,一口饃一口咸菜,數(shù)年日月一晃而過。
咸苤菈疙瘩之所以得寵,不但因為無菜時它可以哄飯,還因為它可以提供鹽分。吃咸菜,吃的是菜也是鹽,對于體力勞動者,出力流汗,鹽分流失得快,咸菜是最好的補充。
咸苤菈疙瘩能常貯不壞,隨著貯存歲月的增長,味道會越來越美。我記得村子里有許多人家,吃的是六七年前腌下的疙瘩。
很少有咸菜能存放這么久,苤菈是個例外。在蒲苦的時光里,苤菈在甕器內悟道,黑甜漸漸浸透了它的靈魂。老疙瘩吃起來有股歷久彌新的甜香,那甜香,該是歲月的真諦。
苤菈纓子也可以腌,類腌雪里蕻。冬天,腌好后的苤菈纓子,吃起來咯吱咯吱,要用力,像老鼠啃木桌子腿。
咸苤菈疙瘩切成細絲也可以炒吃,多放辣椒。炒后用烙饃卷,香辣可口,且有筋道。
苤菈亦可以炒肉絲,燒牛肉,但更多的還是拌了生吃?,F(xiàn)在的生拌比過去更精致,比如再加入些青瓜、西紅柿、白糖、雞精,另用花椒放在油里炸出香味撈出花椒,趁油熱時將其澆在苤菈絲上,最后撒上熟芝麻,色、香、味均臻于完美。
只是現(xiàn)在苤菈很少見到,菜市場里偶有賣的,人多不識。
不但是新鮮的苤菈,超市內,黑乎乎的咸苤菈疙瘩也已難得一見。
原載《莫愁小作家》2022年第5期
責任編輯:蔣建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