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類的休息本能并不十分發(fā)達，即使是不被勞作束縛的人，也容易持續(xù)工作過長的時間。心理動機帶來的刺激，往往強烈到足以使我們無視生理上的警告，還有些常見的器具，如煙斗，可以拿來掩蓋疲勞的信號。但接近疲勞的危險區(qū)時，往往出現(xiàn)一個眾所周知的癥狀，那便是對聲音，尤其是對噪聲的過度敏感，而精力充沛、并未過勞的大腦對這些聲音幾乎無動于衷。有案例記載，疲累的人能聽到很多米外房子的門鈴響起，而當尋常的城市聲音開始成為不尋常的過敏源時，這就成了對那些有能力度假者的提示：他們該去鄉(xiāng)下了。因為毋庸置疑，鄉(xiāng)村假期的部分理由就是養(yǎng)耳。籠蓋山野的大靜寂，比睡覺更能讓人恢復精力。

據(jù)說，世界上最嘈雜的東西是太陽黑子，太陽大氣層中咆哮的氣體渦流，直徑有時可達數(shù)千公里，可是對赫胥黎在每個有機體中看到的漩袱，我們往往聽不到任何聲響。物質(zhì)和能量不斷地進進出出，那是分子的喧囂，而在我們看來，好像一切都很安靜！有燃燒和爆炸，有溶解和水合，有還原和發(fā)酵;邁克爾·福斯特爵士說過，生命體是“化學變化和分子變化的漩渦”;可我們的耳朵還是聽不到半點喧鬧。在我們周圍的樹林和草場，在所有這些正在成長的生物中，在每一個正在分裂的細胞里，都有非凡的技巧和染色體嚴謹?shù)姆至眩欢磺卸急葐∵€要安靜?；萏芈鼘戇^小麥生長的喧囂，但我們覺得，生命進程的鮮明特色是它們的沉默。在生命體的街道上，房屋多么安靜地垮塌又重新建起;這些膠體之眾的分子又是多么安靜，幽靈般從彼此身邊匆匆而過！幸運，對我們來說，真是幸運啊;我們在鄉(xiāng)村紛繁的生命中間享受著寂靜，遠處一輛噴著氣的火車頭弄出的動靜，比億萬個動物、植物的聲音加在一起都要響亮，除非是在鳥兒放歌的季節(jié)（有些高爾夫球手抱怨，球場上的云雀讓他們失去了打球的興致），或是羊羔與母親分離這樣不尋常的、頗有幾分人為的場合。那時整個夜晚都充滿了喧聲。

在溫帶國家，劇烈的變化很少，無機世界的大部分聲音都是壓低的。的確，也有雷聲滾滾，驚濤拍岸，有暴風雨的嘶吼，有雪崩和塌方不祥的巨響、森林大火的爆裂和咆哮、地震的呻吟和悲號，以及洪水的一路轟鳴，但這一切或多或少，總非尋常。我們更習慣的，我們已經(jīng)愛上了的，是更溫和、更微妙的聲響，帶著幾許音樂——大海嗚咽，林風颯颯，小溪歡歌，松脆的枯草和萎縮的牧草窸窸窣窣，干透的土地迎接大雨時連舒長氣，還有微風伴著一陣輕音，搖響路邊曬干的藍鈴草，或讓山楊葉一陣抖顫，或讓歐石南幾番丁零，或把喋喋的低語，度入湖邊蒲草的口中。

似乎總是值得回味的是，在億萬年的時間里，無機物的聲音是地球上僅有的聲音，因為一直要等到生命經(jīng)歷多個極長時期的養(yǎng)育之后，它們才找到自己的聲音。昆蟲是第一個打破沉默的，而且，眾所周知，它們發(fā)出的聲音幾乎完全是器樂。吱吱聲或嗡嗡聲主要緣于翅膀的快速振動，往往一秒鐘就能拍擊空氣一百多次，但有時在靠近翅膀基部的地方，有一種特殊的顫振樂器。鳴叫或顫振是由于某種“摩擦發(fā)音”的器官，一個堅硬的部分擦刮著另一個堅硬的部分，就像小提琴的琴弓--可能是腿刮翅膀，也可能是肢刮身體。真正的、通過氣管中的氣流引起聲帶振動而發(fā)出的聲音，是從兩棲動物開始的，但直到鳥類和哺乳動物出現(xiàn)，聲音才充分發(fā)揮出效力。

總體而言，溫帶的無機物聲音不像熱帶的那么強烈，我們的動物發(fā)出的聲音也是如此。海涅把沉默定義為跟英國人談話，這里面暗含的責備大概也把英國的動物算進去了吧。我們擁有的實在少得可憐，怎能跟溫暖國家雨蛙的小夜曲、蚱蜢和蟬的管弦樂、鸚鵡和猴子的喋喋不休相提并論！除了鳥類求偶的時候，我國當然是非常安靜的。前幾天我們參觀了一家養(yǎng)蜂場，里面有大約一百個蜂巢，蜜蜂滿天飛，沿著帶有玻璃罩、用于觀察蜂巢的寬闊甬道來來往往，就像擁擠時段的斯特蘭德大街。蜜蜂有幾十萬只，雖然嗡嗡聲比我們以前聽到過的都要強烈，但就算是在一條開花的歐洲椴樹小路上，也只是讓空氣中充滿了愉快的、震顫的低鳴。

原載《中華讀書報》2022年5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