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嵐
秋天深了,神的家中鷹在集合
神的故鄉(xiāng)鷹在言語
秋天深了,王在寫詩
在這個世界上秋天深了
得到的尚未得到
該喪失的早已喪失
周淵念著這首海子的短詩,一遍又一遍。
“周老師,您地里茄子個兒大得成了精!”白胡子爺爺站在他的小菜園子邊沖他喊。
“胡子爺爺,您摘幾根去做個燒椒茄子,吃了長精神。”周淵站在宿舍門口,像古畫里走出來的書生,斯文而謙恭。
“不必不必,當了一輩子的農(nóng)民,薅文化人的茄子,丟老臉!”白胡子爺爺直擺手,爽朗笑開了,村子里的人都習慣稱周淵文化人,因為他來自省城,是大學生。胡子爺爺又說:“真是奇怪,你斯斯文文白白凈凈,咋就能種出這么好的蔬菜?老漢我頭發(fā)縫里填著泥土,衣服兜還裝著污垢,種出的山芋長成小疙瘩,慚愧!”
周淵溫和地笑著,靜靜地看著胡子爺爺挑著擔子轉(zhuǎn)過田灣。若有所思地放下手中的小本兒,換上衣服和套鞋,走向自己的菜園子。
茄子長在整個園子最搶眼的位置,橫豎都是六株。葉片間淡紫色的小花朵挨挨擠擠,誰也不好招惹的架勢。周淵不愛吃這種軟塌塌的東西,僅僅為了豐富一下種植品類。他最喜歡種在邊緣一壟的那些菜豆,嫩豆角色澤鮮艷,入口爽脆;入秋,豆米飽滿,加豬油和土豆混一鍋慢慢燜,又是另一樣的風味。放眼整個生機勃勃的菜園,菜豆數(shù)量最少,還有辣椒、絲瓜、苦瓜、南瓜、莧菜、空心菜、西紅柿等。葉類蔬菜都長出了它們最好的姿態(tài),幾種瓜的花掛在瓜架上黃成一整片,像是被晾曬的還魂湯。隨著地面的熱氣升起,聞見了西紅柿植株特有的氣味,用女友胡花的說法“臭得上頭”。
周淵擼起袖子,將耷拉在地上的苦瓜藤扶上架,小心固定。又彎下腰細致地扒拉掉辣椒主干上的葉子,幾顆圓嘟嘟的菜椒紅得耀眼,他覺得像胡花的臉,忍不住笑了。
“淵,你回來?!焙ㄔ谒奚衢T口喊,站在他先前站的位置。
“我在整理瓜架?!彼卮稹?/p>
“不行,你必須回來,就現(xiàn)在。”
“看樣子又要下雨了,我好好拾掇拾掇,下雨濕透了不方便?!?/p>
“那你別回來了?!焙夂艉舻剞D(zhuǎn)頭進屋。周淵摘下那幾顆紅菜椒,嘴角帶笑。他知道胡花生氣了。女人的氣性就跟男人的胡子一樣,一茬又一茬,無傷大雅的小麻煩。其實這里的七八個老師都有自己的菜園子,但只有周淵專門有一身下地干活兒的裝備,他給遠方的裴靈寫信時這樣解釋過:
“這個村子里到處是坑坑洼洼的泥巴路,岌岌可危的泥巴墻,田溝里黑豬白豬亂拱,竹林間雞飛狗跳,曬場上罵聲不絕于耳。這里的一切,看上去豪橫自大,不可一世。只有走進來,你才能體會到這片土地上這些單純到可惡的愚昧。我時刻穿光鮮的衣服,說得體的語言,希望自己的美好可以被看見,并被向往、被模仿?!?/p>
他活在詩文中,山花浪漫,阡陌交通,民風質(zhì)樸,白衣飄飄行走其間,纖塵不染又怡然自得。周淵說不清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自己對這里世外桃源般的美好想象破滅了,如今說是畏懼更加準確。胡花更將他的失落和畏懼無限放大,一進門,她“啪”一聲將他的日記本拍在桌上,一頁粉色的信紙肆無忌憚漏出大半。
“周淵,人家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你倒好,碗里吃著,鍋里看著,還兜兒里揣著!真不愧是文化人!人模狗樣!”
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
到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我等待著,長夜漫漫,
你卻臥聽著海濤閑話。
這是粉色紙箋上的文字,娟秀流暢的鋼筆字,美。
“哦喲,這有什么值得生氣的?一首謄抄的小詩,叫《蕭紅墓畔口占》,戴望舒寫的。他寫什么都很美,從來都那么超凡脫俗,不急不躁。縱然是紀念亡者,情感依然這般不藏不露……”
“打住打住!仗著自己識字兒多些,盡是瞎說。等著,明兒就去大街上現(xiàn)行,你顯擺個夠好了!那女娃子挺著那么大肚子,可不見得能輕易饒了你!這村上,誰個不吃人?”
周淵驚愕地望著眼前人兒,一如從不曾相識,半晌才喃喃道:
“為什么連你也不相信我?”
“周淵,都這個時候了,你還在責備我不相信你?這是天塌下來的大事兒,我信你就能蒙混過去?”胡花雙手插進衣兜,塌腰坐在條凳上,別過臉看向窗外。
榆樹上山雀的巢已經(jīng)空了,前些日嫌它們嘰嘰喳喳吵得人不得安寧,這小雀兒長大真的飛走了,偏偏又清凈得讓人心慌。她其實并沒有見過那個大著肚子的女孩,是吳老師的家屬告訴她的。
最先來找周淵的是六十歲出頭的老村主任,他戴著木紋寬邊老花眼鏡,一排鑲金的上牙閃閃發(fā)光,兜里隨時揣著炒香的豆子,說正事前習慣性地要嘎嘣嘎嘣嚼幾顆。他一把豆子沒嚼完,胡花就已經(jīng)躲到小陽臺上嚶嚶哭泣,僅留周淵窘迫地站在老村長面前。
“周老師,你坐,別站著。在你家里還跟我拿這么大禮節(jié),不合規(guī)矩,不合規(guī)矩??!”老村長將剩下的豆子裝回兜里,擺出一副格外和藹可親又不失威嚴的姿態(tài)。
“村主任,您是聽了謠言來的吧?我真沒有,我指天發(fā)誓,那事兒我真沒做過,真的沒有——”周淵端端坐下,急切地說。
“哎呀,周老師,人有失足馬有失蹄,出了問題得解決不是?你放心,我生在村里長在村里,周老師你來這里的年份還不算久,那你也可打聽打聽,我從年輕時就當著村主任,就沒有我周全不了的事情。所以,周老師你別擔心,事兒嘛,好解決,你給個態(tài)度就行?!崩洗彘L慈祥如舊。
“我的態(tài)度很明確,我不認識那個女子!她姓啥名誰年方幾何,多高多胖我一概不知,素昧平生,怎能就怪我沾染了她?村主任,我為人師表,行事正當,不背這天大的黑鍋。”周淵憋紅了臉,聲調(diào)明顯高了。
“年輕人,不要激動,不要犟。人家老爹說得明明白白,就是你追到春陽家的百貨鋪子,欺負了幫忙看娃的小保姆。對,那個小保姆叫竇果兒。誰都知道這丫頭人小鬼大,逮誰招惹誰。有可能啊,我是說有可能,她肚子里的貨真就不是你的,可人家現(xiàn)在就一口咬定是你,咱總得給一個齊全的法子不是?就她家那條件,娃生下來就得活活餓死,你說是不是作孽啊!”老村長苦口婆心,風度不變。
“村主任,我時常去買點簡單農(nóng)具,回回都是和春陽盤道,真真兒是連那丫頭的面兒都見得少,不信你問問春陽,我可曾接觸過那個女孩兒。這怎么能賴上我呢?”周淵急得額頭微微冒汗,用力解釋。
“行了罷!周老師,胡花不能生養(yǎng),在村里也不是什么秘密,我老母親都給過她偏方兒。要沒這事兒,你跟胡花也早就該領(lǐng)結(jié)婚證了不是?人啊,子孫得失都是緣分,是命數(shù),你說這丫頭現(xiàn)在既然懷上,就做做胡花的工作,你們倆領(lǐng)結(jié)婚證,辦個準生手續(xù),娃娃抱回來養(yǎng),一套流程下來,他就是親生的。那家人也要求不高,孩兒你抱來養(yǎng)著,給三千塊錢,再添置一套家具,姑娘哥哥娶親用。你再交個萬把塊錢的罰款,我這邊幫你把孩子戶口上了,這事兒就是個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崩洗彘L走過去攀著周淵的肩膀說:
“男人為了續(xù)個香火做下這樣的事,不丟人,和和氣氣了結(jié)就是。”
“胡花沒有毛病,我們只是有計劃,暫時不準備生育?!敝軠Y說。
“計劃?新鮮得很!同于天打雷地長草這么自然的事兒,由得你計劃?快別仗著自己讀書多盡瞎扯!得了便宜見好就收,事兒鬧大了,別說養(yǎng)娃、教書,你恐怕連在附近十里八鄉(xiāng)待下去的可能性都沒有。好好的鐵飯碗,丟它干啥?”村主任傾著身子辯駁,嚴肅增了幾分。
周淵抱著頭沉默良久,一字一頓:
“鬼地方!秀才遇到兵??!”
“嗯?那個,啊?周老師啊,你這么說可就有些不通情理啦,你看看,我深入淺出,個中厲害,給你說得清清楚楚,你怎么能說這是不讓你說理呢?做人要厚道!”老村長面部肌肉輕微抖動,沒人能明顯看出他的不悅,他再次輕拍周淵肩膀,背著手離開了。
眼瞅著天空在不斷變黑、不斷變低,教學樓上的旗桿也擎不住這一派要塌下來的架勢。胡花抑制不住地不??奁?。挺好,至少她沒完全失去理智撲上來抓破我的臉,周淵這樣想著,然后扎緊褲腿換上套鞋,拿著長柄黑傘朝著校外走去。
風很大,還沒開始下雨,梧桐樹的葉子撲簌撲簌往下掉,附近的幾個大院落喧囂聲此起彼伏。鏟曬場上的糧食、搬垛子干柴、收衣服、趕小鴨、呼喚瘋跑的娃們回家,他們在做大雨來臨前的預(yù)警。周淵沒空感受這嘈雜鮮活的鄉(xiāng)村氣息。沿著彎彎曲曲的小路緩緩上行幾百米,便是水云村有名的“大面埂”,一條長長的山脊高高隆起,水渠和村道沿著山脊貫穿全村。山脊兩邊的大地上大院小屋遍布,松竹翠柏稀稀落落散漫地生長,田溝地壟縱橫有序?;旌蠚馕对谏郊股辖粎R,又瞬間飄散,偶有老狗粗狂而沉重的叫聲忽遠忽近。周淵想到了某一位夜行的刀客,烈風、沙塵和蒼狗,內(nèi)心憤懣,行色匆忙。
“姑娘,你去給大伙兒說清楚。”“丫頭,你怎么能平白瞎造?”“好端端的,你栽贓陷害是為哪般?”他一邊走,一邊想著見到了那個叫竇果兒的女孩子該咋說話,想出千萬句,偏偏句句都如同馬尾搓繩——使不上勁。雖然整個事件已經(jīng)在村子里傳得沸沸揚揚,可是周淵和那個姑娘從來沒有當面對質(zhì)過。
步子沒有停留,腦子也閑不住,畫面一幀一幀浮現(xiàn),像黑白電影,忽明忽暗,閃閃爍爍。他的世界一直很白,屋子、被褥、衣物和家具,都是一塵不染,母親知書達理,從小灌輸圣人訓諸子言,世間事,事實對錯,都應(yīng)有跡可循。
“我不是非要證明自己的清白,必須同她講清楚,誣陷別人,捏造是非,不道德?!敝軠Y一邊撐開傘,一邊這么嘀咕著。雨已經(jīng)很大了,天羅地網(wǎng)一般籠罩著山脊。
從山腳小學到竇果兒家得有兩個小時的腳程,山路崎嶇,大雨中更是難行,周淵反而越走越高興,他感覺自己就像西方傳說中的圣者,正趕著去救贖心里充滿罪惡的人。
雨落在大地上的時候,天色漸漸變得澄明,有搶修地溝防止滑坡的老者,也有筑田壟的壯年,還有趁雨割青蒿的婦人,調(diào)皮的孩子同屋檐水嬉鬧,一會兒沖出來一會兒躲進去……一頭被主人家遺忘的小牛犢孤零零地站在路邊,它渾身濕透了,水滴順著它的絨毛滴答滴答掉落??匆娭軠Y經(jīng)過,它跑過來用頭蹭蹭他的腰,再偏著頭看看那把漆黑的雨傘,使勁甩尾巴,濺了周淵滿臉水珠。周淵不惱,從兜里掏出手絹擦干凈臉,抬頭時小牛犢已經(jīng)跑出好遠。“嘿,小家伙,我不會傷害你!”他笑著招呼。
長長的山脊石板路走完,是穿過茶山和松林的泥濘小徑,一腳踩下去,得費很大勁兒才能拔出腳,村舍大多建在路旁,越是向山頂,住家越是稀疏。磨坊中篩大豆的劉瘸子眼尖,隔著兩里地就開始咋呼:
“周老師!周老師!周老師你咋到這山上來了?老三,快點,去接周老師,請他到屋里喝口茶!”
周淵的左腳陷在淤泥中,就差一點兒要提腳出來了,被他這么一招呼,慌忙之下,套鞋落在泥里,人沖出去好幾米,幸好情急之下用傘撐地,才不至于倒下??上前褌悖羌軌牡艉脦赘鶅?,癟了。
劉瘸子的長子劉豆豆是周淵上一屆的學生,品學兼優(yōu),被保送縣城重點中學,當時鎮(zhèn)上很是轟動。村里人都說是劉瘸子祖墳冒青煙,生出這么優(yōu)秀的兒子,劉瘸子梗著脖子喊:
“冒什么青煙,詐尸不成?那是人家周老師教得好,吳家閨女、賀家老二、葉青青、黃小女、毛輝還有那幾個三隊的娃,個個順利考上了鎮(zhèn)中,都是祖墳里著了火不成?往年可有一個娃上過鎮(zhèn)中?沒有!周老師來之前,一個都沒有!”
周淵極不喜歡村子里的人那套用鬼神之說來解釋萬事萬物的經(jīng)驗。他到村小的第一堂課給孩子們講《西門豹》,他說,愚昧無知終成禍害。劉瘸子為他辯護的話傳開時,周淵充滿感激,也很驚喜,幸好糊涂地界還有明白人。瘸子家的豆豆是一個唯一一個全年保持遲到的孩子,他幾年如一日將一個沒有肩帶的帆布包夾在腋下上學放學,鞋子永遠踩得沒有后跟,衣袖撕裂到腋窩處,跟著他的小胳膊飄飄蕩蕩,遠遠看上去像個喇嘛。
“劉豆兒,你為什么要遲到?”
“因為我沒法早到?!?/p>
“劉豆兒,你為什么不用一個更好的書包?”
“不需要?!?/p>
“劉豆兒,你的袖子為什么總是破的?”
“你問袖子。”
周淵問他:
“劉豆兒,你為什么要把鞋跟踩下去?!?/p>
“我爸是瘸子木匠,他這么穿鞋子可以隨時把腳伸出來摁在木材上?!?/p>
“你又不是瘸子?!?/p>
“我是瘸子的兒子。”
劉豆豆跟誰都不親近,始終保持自己的所有瑕疵,考試也始終保持一騎絕塵的優(yōu)秀姿態(tài)。他的弟弟叫劉三,已經(jīng)十歲出頭,只有四五歲小孩的智力,生得極為俊俏。三兒腦子不好,但很勤快,不調(diào)皮搗蛋不犟嘴。劉瘸子自嘲說,豆豆只長了腦子,三兒只長了四肢。
劉三右腳在前左腳在后一跳一跳地奔向周淵,嘴里“駕—駕—”吆喝著,不停地拍著自己的屁股,他腦海里的小馬駒正在自由馳騁。
“周老師,你那么厲害,能教我變聰明嗎?和哥哥一樣,我的哥哥豆豆,和劉豆豆一樣。也可以不和他一樣,他是哥哥,我是弟弟,我可以比他不聰明一點點。我爹說我比哥哥蠢太多了,哥哥比我聰明太多了?!边€隔著好幾百米,他就扯著嗓子說個不停?!拔业母绺缡莿⒍苟梗瑒⒍苟故俏腋绺?,他是聰明的男孩,他的老師是城里來的知識分子,大的知識分子。你是周老師,你沒在城市里,你是劉豆豆的周老師。劉豆豆的周老師很厲害。”
他傻里傻氣,廢話連篇,但卻口齒清晰,聲音清亮。待他跑到跟前,周淵笑著說:
“你不需要變得像誰,你本來就是一個聰明的孩子?!?/p>
他不懂得順著別人的話說,自顧自地講著哥哥劉豆豆的事。趁著興奮勁兒故意踩踏水坑,用腳尖踢污泥,周淵不得不跟他保持一定的行進距離。
劉瘸子也從半路迎了上來:“這季節(jié)晴雨無常,周老師跟著天氣受罪了。話說,您上哪兒去?”
“我去山頂竇家?!?/p>
“哦,竇家——”劉瘸子音調(diào)拉得老高,語氣曖昧。
“三兒,給周老師倒茶去!”沒幾步,他們已經(jīng)走到了劉瘸子家曬場。
“劉師傅您客氣了,不必麻煩,我還得趕路。”
劉瘸子的木工活兒做得不錯,村里村外很多人家嫁姑娘娶媳婦兒都要請他上門做些新家具。周淵敬佩他這樣的匠人,人有手藝,見識也跟著大不少。
“您說您這儀表堂堂知書達理的,何必去沾染竇家?窮在咱這方圓幾十里地都不稀奇,窮得不識人倫道德,很是不該??!”劉瘸子說。
“我沒有接近過竇家姑娘,今天就是為這事兒去跟他們當面交涉一下?!敝軠Y語氣平靜,他覺得這是一場誤會。
“唔,您這情況啊,估計交涉不了?!眲⒛窘痴f。
“為什么?子虛烏有胡編亂造的事兒,怎么還能說不清楚?”周淵提高了音量。
“誰都有誰的算盤在扒拉珠子,事兒已經(jīng)傳開了,怎么能說得清楚?”劉木匠漫不經(jīng)心地肯定了這個事情難以逆轉(zhuǎn)的結(jié)局。
“沒有發(fā)生的就是沒有發(fā)生,再說,我體體面面的教師,怎么會做那些見不得人的齷齪事?”
“周老師,體面人也是人不是?”劉木匠直視著周淵說。
“暫且不論體面不體面,事實就是我與竇家姑娘根本不熟,如何憑空讓她懷了孩子?隔山打牛也不是這么個打法不是?”周淵感到焦慮,千萬句辯白,沒法兒說。他想好好整理思緒,有條不紊地給木匠說道說道,順便聊聊豆豆的情況,還想著把劉三帶去學校,教他識些字。周淵自修過特殊教育教學課本,有信心讓三兒掌握一些基本知識。但還沒來得及平靜就聽見有人在喊:
“周老師,您這個腳力真好,這么快就走出十幾里地了?!?/p>
是老村主任和幾個壯年正趕過來。老村長戴著斗笠拿著手電筒,從風里雨里到夜里干一番事情的架勢,他一邊走向周淵一邊對身邊的一個漢子說:“你去找竇上仁帶著他女兒過來?!?/p>
隨即在離周淵幾步遠的地方站定,笑容可掬地對劉瘸子說:
“劉木匠,今日要借用一下你的曬場,村子里出了這種事兒真是難為人,我這代表這村子的老臉真是沒地兒擱。啊呀,我這村主任也跟你這木匠一樣,是技術(shù)活兒,面子里子都得光面,老先人們看著,后輩們學著,隔壁幾個村子還巴巴兒等著看笑話吶!劉木匠你知道我,幾十年來大事小情樣樣件件可都是利利落落為咱們社員辦好了的,別都一把老骨頭了,還讓人笑話去,說咱治理無方?!?/p>
“哎,好,是是是,曬場您隨便用,周老師是貴人,好好聊,你們好好聊,我這就從屋里搬桌子凳子來。”劉瘸子臉上肌肉微顫,似乎有點不悅情緒。
方桌,木椅,長凳,不愧是木匠,家具齊全,他領(lǐng)著劉三沒多大工夫就擺了好些出來。住在周邊的人家聽著響動陸陸續(xù)續(xù)往曬場趕來,臉上帶著大驚小怪、幸災(zāi)樂禍的表情。
村主任在方桌邊踱步,時不時扶一扶眼鏡,背著手,挺直腰桿,面帶微笑地維護著自己的威嚴。直到一個隨行的漢子將主位上那把椅子擦拭一遍,細細擺正,他才慢悠悠地過去坐定??粗慌猿聊悦5闹軠Y,他的表情更加柔和慈祥,往前傾了傾身子,雙手手指交叉相握放在桌上,說:
“周老師您也坐下,坐下好說話,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您別見外?!?/p>
周淵機械地走過去,看著村主任閃光的牙齒和刻意練習過的表情以及那一支別在中山裝上的鋼筆帽子,有一股讓人極為不適的血液經(jīng)過心臟,然后流向全身各處。撇開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村主任的態(tài)度和眾人的目光,像叢林出山洪,渾濁泄?jié)M地,恣意穿梭。
有孩子看見自己的老師垂頭坐在那里,怯懦地往母親身后躲藏。在大人們的竊竊私語中得知了老師的不堪,便開始試探性地往桌子跟前擠,甚至假裝不小心撞到了長凳,老師身體隨之一歪,依然垂著眼簾,很快又坐正,全然沒了他們熟悉的威風和嚴厲。調(diào)皮的半大孩子金四興致頗高地跟小伙伴說:
“周老師是強奸犯,搞大竇果兒肚子。他現(xiàn)在要么拿錢供養(yǎng)村子,要么鐵飯碗不要,滾出村子,沒有別的法子。這是老村主任的意思,大人都知道了?!?/p>
一群小破孩兒聽見這樣的話,不由自主地緊張到痙攣,尖叫著一哄而散,很快又三三兩兩聚攏來手舞足蹈。此刻,劉瘸子家的曬場上堆著整個村子的男女老少。他們聞風而動的速度,超過螞蟻奔向肉糜。大家探頭探腦,一會兒望向那張桌子,一會兒看看竇家過來那個方向,然后相互說說播種、灌溉和收成,以及一些零零碎碎的遠方信息。趕在竇家和周淵對峙之前到來,每個人都心滿意足,沒空管教孩子。
不一會兒,曬場上開始喧鬧,是竇上仁和大肚子竇果兒到了。孩子們起身蜂擁過去,老村長慢吞吞地嘣完幾顆豆子,咳咳兩聲,清清嗓子:
“竇上仁,你坐旁邊,別多嘴,我在,公道便在。水云村的事情,我水云一村之長,自有擔當。在場的婦人娃娃多著喃,我不想場面太雜亂,也不想難看的口子撕太開,把這見不得人的笑話,咱一把捂住。竇果兒,你先說說,你怎么想的?”
果兒低著頭,捧著自己的肚子不吱聲。她顏色憔悴,面容枯槁,整個人黃得像個秋天的老南瓜。人群里有人喊:
“村主任,她還是少不更事的姑娘家,能有什么主意,您給拿定就行了唄!”
其他人附和。村主任滿意地笑了,環(huán)顧一周,大家的目光在那盞臨時掛上的曬場燈下,和貓眼一樣,在夜色中放光。村主任說不能他個人決斷,讓大伙兒討論一番再作出決定。
周淵和竇果兒如何相遇,如何接上暗號幽會,村里已經(jīng)有過很多個傳神的版本。有心人也發(fā)現(xiàn)了當晚英兒的親哥哥竇祿并沒有一起來,果兒懷孕的另一個說法是她和她親哥哥茍且。任何人都不提及解決方案,僅是津津樂道果兒的肚子。當晚擁擠的曬場上,他們又憑自己的想象知道了更多細節(jié)。還有人說,周淵連孩子的名字都已經(jīng)取好了,叫——周瑜。
貓頭鷹飛過農(nóng)田上空,濕漉漉的林子里幾只不知名的鳥兒跟著撲騰撲騰飛走,小一點的孩子在媽媽懷里酣睡,大些的孩子在人群外圍興致勃勃嬉鬧,周老師被審問,他們已經(jīng)決定再也不寫這個狗屁城里人布置的作業(yè)。幾個領(lǐng)頭的村民非常誠懇地請求村長公布決定:
竇果兒生下孩子后抱給周淵養(yǎng)著;
周淵給竇家三千塊錢,再添置一套新樣式組合家具;
周淵交罰款一萬塊;
周淵給村里每戶20塊錢的名譽受損補償。
周淵每月薪水175塊,按照條款,他需要十年不吃不喝積攢出這筆錢??粗藗儨羡挚v橫的臉和這溝壑縱橫的群山,他好像明白了生長在這里的人心中是另一個溝壑。他站起身來整理衣襟,拍拍褲腿上干枯的泥土,走了。自始至終沒有說一句話,也沒有看竇果兒一眼。
他當晚簡裝離開水云村,臨走前給胡花留了一張紙條:
對不起!我終究還是辜負了你!這是你的家鄉(xiāng),生你養(yǎng)你的村莊,我沒有帶走你的勇氣,余生,請你好好生活。愿你一直被善待!戴望舒的詩句是裴靈支邊前摘抄了送我的。我現(xiàn)在要去往她支教的那個村子找她,也許她一個人應(yīng)付不了水云村一樣的“本土”文化。我成了你們的敵人,要去當別人的戰(zhàn)友了。
就這樣,周淵走了,村子里的人都知道。村主任也知道,他說,其實罰款只交五千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