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先軍
清晨,還沒睡醒就聽到村口碾子跛枷“吱兒”“吱兒”地扭動著,聲音是伴隨著碌碡滾動的節(jié)奏,一忽兒高一忽兒低,回旋在冷村清凈的空間。場邊,斗娃爺吃力地推著碾桿,上面卻有著霜的印跡。
進入深秋,冷村的三十多戶人家,就一臺碾子,爭先恐后地搶著占,一家剛結束,另一家就抽了碾桿,卸了簸枷,單等著第二天早上趕早兒碾藥籽兒,上凍前,得靠油榨把一年的油榨出來。就聽人說,等了一天,剛尿了泡尿,斗娃爺就把碾子占了,明個無論如何該輪到我家了,我家今年滿滿五斗藥籽呢,還指望打了油給娃結婚待客呢。
就在前幾天,兩家為著占碾子,一家抽了碾桿,一家卸了簸枷,還要隊長評理,隊長卻黑著臉說,都嫑上,有本事把碌粗架到樹上去。
兩家人就像碾臺上的石磙子一樣,憨憨地呆在一邊,看了看隊長黑著的臉,各自放下了手里的東西。
這年年景好,三伏天,三天晴兩天雨,莊稼瘋了似的拔節(jié),草木也超常的茂盛,牛羊的皮毛用手捋上去油光一樣滋潤。秋后幾場風,莊稼在一夜之間就泛黃了。
家家場院早就用石磙子碾平了,單等著一擔一擔從地里擔回的收成。
堂屋被小山一樣的玉米垛占滿了,連上炕睡覺都要翻來翻去。場院邊上堆起一人多高的豆捆,連著打了幾場,地里還在往回擔,男人肩膀被沉重的擔子壓得快要浸血了,撂下擔子,捋一把汗,卻是滿臉的幸福。女人被簸萁簸得胳膊已經抬不起來了,便借了鄰家的風車,一邊搖一邊說,明年脫褲子當襖也要請匠人做一個,省時省力。
過去四間房檐下最多也就雙排椽架了金黃的玉米,今年非得在場邊立個丈五高二丈長上下五排的玉米架子。女人說,顯擺啊。男人說,老鼠窟窿都放滿了,你說架在哪里。
又一場風,柿樹的葉子就落了,鮮紅的柿子壓彎了枝頭,男人在樹梢隨風忽悠忽悠地折,遠點的,用竹夾桿夾了放在籠子,滿了就一晃一晃地緊著繩子往下放,女人接住籠,上面卻放了幾個蛋柿,擇了,用手摸著卻似女娃的腰軟綿綿地,吸到嘴里有蜜一樣甜。
藥樹的葉子也如柳葉般,隨著秋的引申,由黃變紅,地上便鋪了一層黃紅夾雜的彩氈。
藥籽如綠豆眼兒,繁密厚實,秋后雨少,全是藍色顆粒,籽粒含油高。在陜南,藥籽、漆籽打下的油,過去一直就是一家人的食用油。收獲藥籽在冷村被叫做“扳藥籽”,凡上樹扳藥籽,一個木勾搭是少不了的,勾回枝稍,用胳膊窩夾緊勾柄,兩只手一爪一爪地選擇了放回密籠里,一籠一籠吊下,一背簍一背簍背回,曬干了,箥去浮籽,留下的便用碾子碾碎了,打餅榨油。
河川北山的笑南山人吃的漆籽油,待客炸了面果子、熬的燴菜,出鍋熱乎,吃過了風一吹,嘴上就木木的一層,有過敏體質者,吃過后就全身出漆,奇癢難當。女人行了人情,回到家便不住地在腿上撓,男人不理解,打鬧了幾回,被斗娃爺知道了,就用煙鍋子點著男人的頭說,虧先人里,吃了漆油出漆,連這都不知道,還有本事打老婆。
斗娃爺一走,便消停了。
北山的藥籽油,黏膩,菜綠色,燒湯菜油浮子也是綠色,潑了油潑面也是綠色,吃多了也有點喉。后來慢慢的人就不多吃了,藥籽就一爪一爪地風干在樹上,幾年不扳,就全成了紅顆粒,倒成了山里的一道風景。
女人閑了坐在碾盤上做針線,小孩子圍著碾盤玩“抓小雞”,晚上小伙姑娘坐在碾盤上看天上牛郎織女相會。
不碾藥籽了,人們也不上碾磨了,碾子便閑置在村頭,后生們幾乎每年才會回一次家。一年是那個碾盤、兩年還是那個碾盤,有斗娃爺天天守著,熱天坐上碾盤,靠在冰涼的碾磙子上,借著藥樹的遮陰乘涼,冬天,天放晴的日子,便一個人穿著棉褲襖,一鍋一鍋地抽旱煙,消磨著正午的時光。幾年不回家了,斗娃爺也不在了,碾盤上的簸枷就慢慢孽散了。碾盤邊上幾摟粗的大藥樹也在慢慢地回梢,枯枝伸向天空,在回望著過去的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