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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們回家過年

      2022-07-24 23:47:10古年
      延河 2022年7期
      關(guān)鍵詞:年飯冬瓜姐姐

      古年

      我是不作不死,偏偏要在家族微信群里率先祭出大旗:今年除夕由我親自掌勺,不去酒店預(yù)約年飯。

      這條消息發(fā)出之后,群里瞬間安靜下來,連個表情符號的跟帖都沒有。不甘心,我開始轉(zhuǎn)換戰(zhàn)術(shù),各個擊破,按難易度依次攻關(guān)。

      先是弟弟。這次千里迢迢回老家,我倆同住在父母留下的老屋。我點(diǎn)了一桌對標(biāo)宮廷大餐規(guī)格的外賣,還讓他的座位正對客廳懸掛父母遺照的那面墻壁。他花了三個小時享用完我從日本機(jī)場免稅店買來的一瓶白鶴牌淡麗純米清酒,最后只回報了我三個字:你決定。

      我隨即在飯桌上給遠(yuǎn)在北京的妹妹視頻電話。對方當(dāng)即把視頻切換成音頻,說:哥,你這叫作理想無上限啊。那就祝你心想事成。只是別管我,我還不知道過年能否回家。

      她在一家國際知名的難民援助組織工作,跟誰說話都帶著一股子悲天憫人的語氣。長年把難民當(dāng)親人,把弱勢群體當(dāng)庇護(hù)對象,我也就自然地進(jìn)入了她關(guān)懷的射程之內(nèi)。因為生活上我很弱智,關(guān)照老兄讓她有保護(hù)弱勢群體的成就感。

      最后是姐姐。她就住在離父母不到半站路的地方,卻像另一個半球上的原住民一樣見回面不容易。這次我回家已近半月,只打過一次照面。那天清早五點(diǎn)鐘,我被一陣窒息給弄醒了,睜眼看見有人掐住我鼻子,還有一個金黃色的物體在鼻孔前晃動。“我給你送油條來啰,吃不吃?”

      朦朧中我感動得差點(diǎn)又睡過去了。磨蹭了五分鐘后掙扎著起床,發(fā)現(xiàn)油條還在散發(fā)余熱,姐姐早已飄然而去。這就是她,總是在錯位的時間用錯位的方式送給你一個哭笑不得的溫馨。從我記事起,跟她同睡一床始,她的關(guān)愛方法從未改變。我說頭痛,她就撓我腳板癢癢為我止痛;我說腳癢,她就折斷一根掃帚條給我掏耳朵。頭痛醫(yī)腳是她治愈弟弟百病的一條不變的原則。

      當(dāng)我躬身上門拜訪她,提出這一無上限的理想時,她正把一摞點(diǎn)外賣累積的飯盒扔進(jìn)廚房的垃圾桶,順便用手在炒菜鍋的鍋底摸了一把,再捏了一下我的臉頰,說:“你照照鏡子看有沒有鍋灰印。我都半年沒開火了,你休想讓姐陪太子下廚房?!?/p>

      從她家里走出來,穿過一條農(nóng)貿(mào)集市,我順便買了一大塊油油膩膩的豬皮,還有上等的糯米、核桃和紅棗,步伐變得更加堅定有力。沒錯,三位給我的反饋強(qiáng)化了我的野心。如果說半年前送走父親的第二天我就感覺到這個家像棟搖搖欲墜的老屋的話,那今天我已經(jīng)聽到了屋頂?shù)臋M梁吱呀作響,行將轟然倒塌的聲音了。這次回國我的唯一目的就是要用一頓親手做的年飯宣誓開始舊房改造,把四兄弟姊妹的心拴住,填補(bǔ)父母走后留下的黑洞。

      我是家中最早離開這棟老屋的長子。二十多年前東渡日本留學(xué),家便成為一封封家書,父親會取代病床上的母親,在每封家信中嘮嘮叨叨地敘說一些離我愈來愈遠(yuǎn)的家庭瑣事。末了,總不會忘記添上一句:兒子,若是在外面待不下去了就回來吧,家里總會有張床給你睡,有三餐飯供你吃的。

      每每讀到這行字,都會更加堅定我要在異國站穩(wěn)腳跟的信心。父親不知道,從溫暖的家庭出來的孩子只會走得更遠(yuǎn),因為永遠(yuǎn)不用擔(dān)心掉頭找不到回家的路。

      可是沒想到,等我今年真正回家了,人生已經(jīng)失去了來路。高齡的父親是在公園里下棋時突然倒下的。一個紅方棋子的馬留著他手上微熱的體溫,正待出征殺入敵陣,父親的心臟就停止了跳動。我都沒有趕上送他入土,只能在廣州被隔離的酒店里回憶他多年前為迎接我回家,親自下廚做過的那頓最后的晚餐——五味雜陳的火鍋雜燴。

      此刻,時針剛剛指向早晨八點(diǎn),我已整裝待發(fā),系好新買的廚兜,袖角卷到露出干蘚的肘部,準(zhǔn)備開始年飯的第一項浩大工程:把肉皮油炸成金黃色,為雜燴火鍋備好畫龍點(diǎn)睛的素材。

      無奈的是,弟弟比我捷足先登,占據(jù)廚房已達(dá)一小時零三分鐘,且全無讓賢之意。

      說起老弟,我只有一聲嘆息。從小他就占盡了家里所有的優(yōu)勢資源,把父母的疼愛勒索得只剩一把骨頭,卻是兒女中量產(chǎn)驚悚劇最多的作家:結(jié)過四次婚,搞大過五個女孩的肚子,至今仍孑然一身。三十五歲那年,母親去世,他宣布要創(chuàng)業(yè)辦一家國際旅行社,父親大喜過望,用一輩子的積累把自己硬生生整成了公司唯一的股東,暗幸終于放飛兒子去了偌大的世界。弟也果然爭氣,隔日就親自率領(lǐng)游客去周游列國。從此世界各處都留下他軟包裝中華牌煙頭。直到游玩了大半個地球,股東父親才發(fā)現(xiàn)有些不對勁——

      他率領(lǐng)的國際旅游團(tuán)多是只有他一人報名成行。

      恰逢疫情爆發(fā),弟弟終于把世界打包放回了他的臥室。父親也沒等到兒子召集參加一次股東大會就走了。于是弟弟把那個貼滿花花綠綠世界各地標(biāo)簽的旅行箱扔進(jìn)了地下車庫,開始過歲月靜好的日子。

      弟弟占著廚房是在烹飪狗食。他養(yǎng)了一只貌似苦大仇深的巴哥。據(jù)說三個月前從小區(qū)垃圾桶里面翻出這只活物之后,他就決定改變自己的職業(yè)發(fā)展方向,系上爸爸生前使用了一輩子的那條廚兜,開始每天在廚房鉆研狗食最佳營養(yǎng)配方??茨羌軇菥褪呛V定要當(dāng)這流浪狗的專任大廚。此刻,巴哥正攤開俄羅斯大媽似的身子把自己放倒在客廳沙發(fā)的正中央,欣賞一檔中央四臺首播的澳門美食專題片。還時不時狗視眈眈地瞪我一眼。我立在沙發(fā)角邊,望著廚房里弟弟虔誠的背影干著急。

      兩年前,我回來探親時見到過弟弟第三任妻子。據(jù)說她是我家所屬片區(qū)一位公認(rèn)的富貴千金??墒悄翘煳乙姷降那Ы饏s大著個肚子,除了夸張的腰圍和臃腫的腳踝以外,身子干瘦如柴,像個難民。

      我知道弟弟跟老兄長得南轅北轍,天生是個美女的殺手,但還是好奇他怎么能夠把一個女人和一只狗都按同樣的模式給改造了——讓對方徹底告別自己出生的家世。

      弟弟終于讓位了。我按對父親的記憶輔以抖音教程開始料理肉皮。這是從童年記事開始就保留下來的家傳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熱騰騰的砂鍋里面除了麥粉肉丸之外,它是唯一帶肉字的美味。用牙齒小心去咀嚼它,嘴里瞬間便泛濫出一汪帶著肉香的鮮汁,足以融化牙根。那個年代,要養(yǎng)活四張嗷嗷待哺的嘴不是件容易的事。飯桌上想要聞到肉香只能耐心等到逢年過節(jié),而豬皮是在艱難生活的夾縫中生長出的唯一可以放肆享用的肉制品。記憶中,我們四個孩子為了比賽誰能延伸幸福的長度,會把肉皮夾在前齒上,擠出上面一個個油淋淋的氣泡,就像用指頭捏壓包裝膠膜的氣泡似的。

      如果世上有一種美味既能品味又能細(xì)細(xì)地把玩,那就是它了。

      我家是“母系社會”,母親負(fù)責(zé)指點(diǎn)江山,父親主管吃喝拉撒睡。記憶中每天下班后的父親總是提著公文包徑直奔向廚房。公文包里沒見過公文,總是散發(fā)著一股子小蔥大蒜的味道。如今,從小遠(yuǎn)離庖廚的我竟然繼承了父親的天賦,一塊塊帶著金黃色的肉皮在我的倒騰下居然有模有樣地誕生了。聞著滿屋的肉香,再看一眼墻上父親的遺容,我差點(diǎn)用沾滿油脂的手去抹眼睛了。

      端著金燦燦的肉皮走進(jìn)客廳,見弟弟正跪在沙發(fā)旁邊給巴哥喂食。每塞進(jìn)一塊,他的嘴都會不由自主地嘟嚕一下,跟小時候父親喂弟弟吃奶糕一模一樣。我拿出一塊肉皮送到弟弟嘴邊,他卻下意識地躲閃開,接過來仔細(xì)檢查過后,順手就遞到了巴哥嘴里。

      這次回家我感受到的最大變化就是家里迎來了這位新主人。父母被請上了客廳的墻壁,生前常坐的真皮沙發(fā)便讓位給了它。屋子里的氣味也變了,屬于年邁父親的那股淡淡的艾葉味換成了巴哥的體臭,混合著弟弟不斷噴灑的刺鼻香水味。如果父親還在,這種氣味是絕對入不了家門的。因為他從小怕狗,去鄉(xiāng)下十里外讀書時,被狗追咬過兩次。沒想到時過境遷,那只追殺過他的狗族后裔,如今登堂入室,坐上了我家頭把交椅。

      昨天跟弟弟散步,我們并排走在小區(qū)的路上,中間夾著一只巴哥。這條路也是父親去世前以棋會友常走的路。我們走走停停,為的是等待巴哥在每一棵樹、每一個消防栓、每一個垃圾箱下拉一泡騷尿宣示它的存在。中途會遇到不少父親熟悉的街坊鄰居,他們完全無視我的存在,總是把眼光停留在巴哥和弟弟身上。有兩人迎面走來,看一眼巴哥,再看一眼弟弟,生發(fā)了感嘆:

      “瞧這神態(tài),他倆真有些掛像呢。”

      “連體型、走路的模樣都像對父子?!?/p>

      我退后幾步,不恥為伍。我和弟弟自小走在一起,從未有人說過我們長得像兄弟。我的長相被人說成是父親的盜版;而弟弟呢,跟四個子女誰也不掛像,占盡了父母的愛,卻只繼承了母親的雙眼皮順帶所有的壞脾氣。有一天,他說:我要做次DNA檢查,看我到底是不是爸的兒子。我們?nèi)优冀吡袼麆e冒傻,會傷透父親心的。從此弟弟再未提過次事,我們也小心回避了這一話題。一起去足浴,還時不時證明一下他的某個腳趾甲長得跟爸賊像。直到這次父親走了,姐姐和妹妹看他趴在父親的墓碑上哭得死去活來,才隱隱約約感到有些不妙。

      昨天遛狗回家,我就迫不及待地在手機(jī)上尋遍了八寶飯的做法。那是父親廚藝中弟弟的最愛,尤其是這道菜里放入的冬瓜糖,每到年飯上桌,父親就會從里面挑出許多來,攬入弟弟碗里,一旁的母親會舉起筷子指點(diǎn)著我和姐妹,說:小孩子有吃在后,你們要讓弟弟先吃。

      至今我也沒弄懂母親的邏輯,憑什么小孩子有吃在后這句話專門用來教導(dǎo)我們這些兄長呢?

      姐姐仍然不見蹤影。微信、電話也不回。等不到她,我已經(jīng)做好的八寶飯就無法上蒸柜。盡管今天一大早她就為我送來了正宗純磨坊品牌的無鉛油條,卻把八寶飯的點(diǎn)睛配料冬瓜糖忘記帶來了。

      為了讓她記得買這寶貝,一個月前,我從白云國際機(jī)場下飛機(jī)去酒店隔離十四天的頭日就叮囑過她。我知道重要的事情講三遍這條真理不適合她,所以一周之前又通過電話、微信加音頻視頻反復(fù)提醒她這是爸爸生前年飯八寶飯的點(diǎn)睛之處。她家小區(qū)出門左拐那家小店的冬瓜糖特別正宗。她說記得,記得,記得,你什么時候變得比爸爸還愛嘮叨了呢。

      終于等來了開門聲。是在巴哥癱坐于沙發(fā)中央開始觀賞央視春晚隆重開幕后的那一刻,姐姐才閃亮登場。一看她兩手空空,張開雙臂要擁抱她心愛的兩個弟弟的那個姿勢時我就絕望了。她又在錯位的時間用錯位的方法給我們送來了一個哭笑不得的親昵。更可悲的是,她不是忘記帶來了,而是根本就忘記去買了!

      她朝我做個鬼臉?biāo)闶窍喾暌恍︺鞒?。她說,自從爸爸走了后記憶就差多了,因為需要惦記的事情少了許多。她拿父親這面大旗來抵御憤懣,我的怒氣瞬間就流失了一半。說好,好,好,那就算了吧,也不怪你。這半年,疫情來了不走,父親走了不來,我們每個兒女都老了一輪,脾氣也癟了不少。過去遇到的那些磕磕碰碰,那些總想較真的事情都一一變得無足輕重了。

      因為父母走了,還有什么是值得較真的世事嗎?

      年飯比往常推遲了足足兩小時,終于上桌了。按慣例,弟弟在家門口放了一串電光爆竹,然后打開一瓶他最后一次去歐洲帶回來的法國歐頌古堡紅酒(不知真假),舉起高腳杯給哥姐敬酒。

      “哥,你太不地道,怎么頭杯酒就不一口干掉呢?!?/p>

      我說,你知道老兄從來滴酒不沾。

      弟弟看著我的眼睛,停頓了半天才說:“往年的三十不是破例了嗎?連爸都會賠上老命喝下這杯去廁所吐上一晚的?!苯憬阋苍谝贿厧颓唬骸笆堑?,爸要在,弟弟敬的這杯酒你是推脫不了的?!?/p>

      我真想說:如果他在,我也可以放心爛醉呀??山裢?,待會兒由誰代替老爸端雜燴火鍋上桌?有誰知道放進(jìn)豬皮的最佳時間?吃完的青菜又由誰來續(xù)鍋呢?

      但是我看到弟弟的表情越來越不對勁,趕緊舉起杯子說:好吧,好吧,這杯我干了。弟弟仍然盯住我,不說話。突然從我手上奪過杯子,彎腰俯下身子遞到了桌下。聽到一陣咕咕的下水道聲響,接著就是巴哥汪汪的怪叫。

      “親愛的就你暖心。如果一杯酒都沒人陪我喝,這年還要過嗎?”弟弟對著桌下幽幽地感嘆。

      客廳一下變得沉默起來,只有電視里的春晚傳來沒心沒肺的歡笑聲。往年,此時就該漸入佳境了。我總是第一個跳出來,表演保留節(jié)目“天鵝湖”,用推土機(jī)似的舞步模仿天鵝優(yōu)雅的死去;弟弟和女友表演初戀約會的段子,高潮自然是咸濕的熱吻——內(nèi)容老套但十分耐看,因為被吻的對象又換了新人;媽媽在一旁咯咯大笑。其實一年到頭她只需負(fù)責(zé)笑,剩下的事情都有爸爸在。爸爸下葬好幾天后,我把姐姐所有錄下的年飯錄像回放了一遍,才發(fā)現(xiàn)每年除夕這段記錄高潮的視頻里面都找不到爸爸。他去哪了?屬于他的那個緊靠廚房的座位總是空著,只有一頂深色的帽子斜掛在椅背上。帽檐耷拉,顏色不辨,但聞得出油煙的氣味??粗浵竦奈乙幌伦タ窳?,問爸爸去哪了,姐弟也是一臉茫然,直等我的電話打到難民援助組織去,才有了答案。

      “你仔細(xì)辨別視頻里面的聲音呀。吵鬧聲中是不是有炭火爐上的水壺?zé)_的滋滋聲?我們表演完節(jié)目都習(xí)慣圍爐就座,如果爸不在那煽風(fēng)點(diǎn)火,水壺會自個兒開始吹口哨嗎?”

      父親平日像塊沉在河床下的石頭,無聲無息,所以多年以來,我記憶中的只是一個安靜的影子。自那天聽過妹妹的解釋后,他的影子便有了些微的聲響——是水壺滋滋的哨音。

      今天的年飯卻像按下了快進(jìn)鍵,這些畫面都沒了。好在姐姐出來打破了沉默,說:“讓我發(fā)個視頻給丹丹吧?!钡さな撬诿绹莫?dú)女,姐夫兩年前去世之后,丹丹也遠(yuǎn)走美國留學(xué)了。

      鈴聲持續(xù)了半個世紀(jì)那么長,終于等來了一聲憤怒的呵斥。

      “媽!你有沒有搞錯?現(xiàn)在是晚上三點(diǎn)半啊。”

      姐姐笑了笑,比忘買冬瓜糖笑得尷尬許多。說,今天是個例外,我想給你看看跟舅舅們吃年飯的樣子呢。

      手機(jī)里沒有回音。姐姐又說:你們美國難道不過年嗎?

      “都不知道跟你說過多少遍了,你以為世界人民今天都在吃年飯,嗑著瓜子看春晚嗎?”

      “咔嚓”一聲電話就掛斷了。姐姐卻渾然不知,沖著手機(jī)又說了好多好多話,她的臉比紅酒顏色還深,燈光下每一條皺紋都在漣漪里蕩漾,直到巴哥的叫聲喚醒了她的恍惚。

      這巴哥,正在春晚屏幕前邊轉(zhuǎn)圈邊狂叫,好像過年的興奮獨(dú)屬于它。

      姐姐愣著,看住黑屏的手機(jī)開始發(fā)呆。我情不自禁也拿出手機(jī)想問候遠(yuǎn)在東京的妻子,卻取消了念頭。今晚沒有了燒到沸點(diǎn)的水壺,任何一句親昵的問候都會讓室溫驟降。

      “丹丹發(fā)微信了!”姐姐突然叫了起來。“看她說什么……‘拍張年飯來吧。有沒有放了冬瓜糖的八寶飯?只有外公做的這道美味可以饞出我的口水’?!?/p>

      “冬瓜糖!天啊冬瓜糖!”姐姐起身,跟巴哥一樣開始在桌子前原地轉(zhuǎn)圈?!霸趺崔k?到哪去弄冬瓜糖八寶飯?”

      我們都被姐姐的抓狂給嚇住了,還好我沒失去冷靜,說:如果能弄到該死的冬瓜糖,我們馬上P到這碗八寶飯上去,拍照上傳就好。

      姐姐一聽大腦洞開,立即撥通了電話。不幸被對方掐斷了。姐姐罵了句粗話,又撥另一個電話,也沒人接。姐絕不放棄。終于通了,先是傳來沖馬桶的水聲,接著是壓低的煙嗓。

      “聽著,我要你馬上去弄點(diǎn)冬瓜糖來,馬上!”

      對方好半天才聽明白,央求說,這大年三十晚上,到哪去弄啊。何況我總得陪女兒和那位過個除夕吧。

      “別跟我裝蒜了。你老婆今晚肯定還守在理發(fā)店沒回家!”

      弟弟朝我丟了個調(diào)皮的眼神,我倆都啞笑了。聽弟弟說過,自從姐夫走后,姐姐跟數(shù)不清的男人談過數(shù)不清的戀愛。

      她還在沖著手機(jī)發(fā)飆:“就你家女兒要陪嗎?我要你也為我女兒付出一次!”

      “好吧好吧,我想想辦法?!彼欢ê蠡诎雅畠寒?dāng)作了擋箭牌。

      姐姐掐斷了電話,用驕傲無比的眼神掃射了一下她的兩個弟弟。那一瞬間,我們都躲開了她的目光,知道她要掃射的是天下所有男人。

      我覺得姐姐越來越像早逝的母親了,那個威風(fēng)凜凜,曾經(jīng)用專橫傷害過她童年的母親。

      姐姐開始穿衣戴帽。問她去哪,她說不知道,“反正我要去找冬瓜糖!”

      我慌忙說等等,至少你要吃一口我做的雜燴和炸豬皮才能走。于是趕緊起身去廚房端火鍋和配菜。

      我一進(jìn)去,就愣住了。沖出廚房我大叫:“我的豬皮呢?豬皮怎么不見了?!”

      弟弟一下也慌了,他把我的視線引向了巴哥。

      巴哥一看四眼對準(zhǔn)了它,跟賊一樣弓起身子往后退,前腿趴到了地板上。

      它的嘴角油油地發(fā)亮,有一塊金黃色的豬皮還掛在嘴角。

      那一刻,我真恨不得把雜燴火鍋變成狗肉火鍋。

      火鍋開始熱騰騰地冒氣,蒸汽把頭頂上的吊燈變成了一圈霧狀的暈光。姐姐剛走,小區(qū)快遞哥就來了,遞上一個包裹,轉(zhuǎn)背便走。瞥一眼送貨日期就知道了,包裹定是躺在菜鳥驛站冷落了幾天才送來的。再打開一看,想哭。是妹妹網(wǎng)購來的年貨,烤鴨和北京醬菜就不說了,里面竟然還有一包金黃色的肉皮和冬瓜糖!

      趕緊跟姐姐電話報喜,無奈沒人接聽。弟弟在一旁幸災(zāi)樂禍地笑:“別浪費(fèi)精力了,人家去尋的不是冬瓜糖而是安慰。估計不是去跟那男人吵架就是準(zhǔn)備上床,反正壯士一去不復(fù)返了。”

      我放下手機(jī),看著一桌的菜發(fā)愣。

      “也犯不著跟姐生氣,她走得沒毛病?!钡艿苓@話也算安慰我嗎?

      “沒毛病?父母一走,連頓團(tuán)圓飯都吃成了殘局?!?/p>

      “你別光拿年飯說事,”弟弟怪怪地看著我,一副巴哥才有的表情,“過去哪次回家過年,你不是在外忙生意忙應(yīng)酬?每次爸要細(xì)著嗓子打電話,說兒子呀回來陪我下盤棋吧。你這才姍姍來遲,爸歡天喜地在廚房折騰個大半天,吃完你抹嘴就走,到此一游呢?哪次真陪他下過棋?”

      我一時語塞。跟父親下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盤棋都是未完的殘局,老人在世時,哪想過沒下完的棋就永遠(yuǎn)下不完了呢?

      “所以說吧,吃了你一頓年飯又怎樣?我們的明天后天怎么辦?這個家真能靠你遮風(fēng)擋雨嗎?”

      弟弟見我接不上話,也不再追究,放下酒杯,用一只手撫摸他腳下蹭著的巴哥。

      “我們歇會兒怎樣?去外面散散步消化一下?!钡艿艿氖置透绻钠鸬亩亲樱桓毙奶鄄灰训臉幼?。

      我只能說好。出了門,有意讓他們父子走在前面??粗透邕~著孕婦步,滿肚子都是沒消化的豬皮,我恨得牙根都冒酸水了??墒俏沂裁匆矝]說,這世上我只有一個弟弟,我害怕失去了父親再失去他。

      沿著社區(qū)外的小街走了一段長長的路,沒有遇到一個人。誰還會在除夕夜和我倆一樣冒著風(fēng)雪,像條流浪狗似的在外面溜達(dá)呢?

      弟弟在前面一個路口停了下來,等我。他手指著路邊一個亮燈的小屋,說:你猜她是誰?

      門口有一個理發(fā)店的轉(zhuǎn)燈還在悠悠地一閃一滅,細(xì)碎的雪片在它四周慢慢地聚集,飄落下去。透過玻璃門,看見里面坐著一個女人,四十剛出頭吧,穿著一身工作服,頭發(fā)微微卷成波浪,好像在等待什么似的。她也注意到了我們,抬頭往這邊看。

      我說猜不出她是誰。

      弟弟笑了笑,說:“她就是姐姐剛才電話里那個男人的妻子?!?/p>

      “姐姐就是在這家理發(fā)店認(rèn)識了她,才結(jié)識她男人的?!?/p>

      弟弟轉(zhuǎn)身背對著那扇理發(fā)店的門,繼續(xù)往下說?!熬褪侨ツ甑某ν恚憬懵愤^這里,好奇還會有一家理發(fā)店開著,就走進(jìn)去了。”

      我打了個冷戰(zhàn),說,你別說下去了。

      “不過,姐姐那時和她男人只是球友,一起打乒乓球,相安無事。”

      “你別說了!”我說。

      “爸爸走了沒多久,姐姐就買了一張球桌放客廳里,宣布成立了一個家庭乒乓球俱樂部?!?/p>

      “再別說了好不好?”我央求弟弟。

      “我的國際旅行社好歹只我一個人,姐姐的乒乓球俱樂部卻有了一對日夜操練的球手?!?/p>

      我憤怒地看著弟弟:“你再說下去,我會滅了巴哥一家?!?/p>

      弟弟輕蔑地望我一眼,牽住他兒子走遠(yuǎn)了。這時,我的手機(jī)響了??雌聊?,才記起還有一個妹妹,今夜沒有回家。

      “你現(xiàn)在哪里?”我問。

      “一個很遠(yuǎn)的國家,說了你也不知道。”

      “為什么大過年的不回家,要去國外當(dāng)難民?”

      好久沒有反響,聽到妹妹的聲音時已經(jīng)轉(zhuǎn)移了話題。

      “你和姐弟的年飯吃得怎樣?”

      “不怎么樣?!蔽艺f。

      又是一陣沉默,我握住手機(jī)的五個手指尖失去了知覺。

      “哥,我就知道結(jié)果會是怎樣,不說也知道。”

      “為什么?”我問。

      “因為……哥哥你別生氣,因為我從不相信你能把這個家重新拼湊起來。你做不到?!?/p>

      我吸了一口氣,一股夾著細(xì)雪的冷氣侵襲了我的肺。

      “你想過沒有,為什么我說你做不到?”

      “不知道?!?/p>

      “因為你不知道,父母走時帶去的東西太多,留下的東西也太多……你明白我想說什么嗎?”

      “不明白。不想明白?!?/p>

      電話突然中斷了。我一次次撥打都是忙音。弟弟牽著巴哥早已消失在夜色中。我挪不動腳步,除非再聽到妹妹的聲音。

      不知過去多久,終于鈴聲又響了,我用雙手捧住手機(jī),好像只能用體溫才能保證我們之間對話暢通。

      “我這里信號不好,隨時可能中斷。”妹妹的聲音有些急促。

      “你這是在哪里呀?”我問。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后,她說:“我在一個中東國家的難民營。這里發(fā)生了緊急人道危機(jī),我就報名來了?!?/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又一次重復(fù)地問:“為什么寧愿去陪難民也不回家呢?”

      妹妹沒直接回答我。“這里的人誰也沒家,只有帳篷。現(xiàn)實很殘酷,誰都不用再想回家了?!蓖nD了一下,她繼續(xù)說,“我也跟父親一樣,在無法面對一些事時會選擇逃避……”

      妹妹的聲音被一陣忽起的噪音打斷了,像是送舊迎新的爆竹聲。我問她在的地方是不是也過中國年,妹妹咯咯地笑了,說你想多了吧,這里只會有真槍實彈好不好。

      我打了一個顫,說妹妹你沒事吧,這么亂的地方你也待得下去嗎?

      妹妹說沒事,那里很安全,誰會為一無所有的難民浪費(fèi)子彈呢?

      她停頓了一會兒,接著說:“其實吧我也說不清,比起一個沒有父母的除夕,面對各懷心思的姊妹,哪個地方更安全呢?!?/p>

      弟弟在前面的十字路口已經(jīng)等我好久了,他的頭發(fā)和衣服都白了,染成了雪人。我伸手要去拍打,被他閃開身子躲避開了。

      “不用,我喜歡這樣的感覺?!?/p>

      他邊說,邊把一只手伸進(jìn)了我的褲子口袋里。我也伸進(jìn)去,手指尖有了一絲微熱的體溫。

      這時,四周忽然炸起一片響聲,整個天空頓時點(diǎn)亮了,染成一片暗紅。我伸手捂住耳朵,手機(jī)掉到了地上。

      是迎接新年如約而至的爆竹聲。

      責(zé)任編輯:井 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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