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文峰
(淮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安徽 淮北 235000)
1963年,《文學評論》刊登了《魯迅最早的兩篇譯文——〈哀塵〉、〈造人術〉》一文,將沉寂近60年的兩篇魯迅譯文再次公之于世。同時,該刊先后刊文,肯定了《造人術》折射出的魯迅科幻小說觀念及現(xiàn)實啟迪民智的意義,并否定了《造人術》系偽譯的質疑,指出“魯迅一向重視翻譯,決不至以創(chuàng)作代翻譯”(1)熊融:《關于〈哀塵〉、〈造人術〉的說明》,《文學評論》,1963年第3期。,況且譯文明確標注了原文作者(2)戈寶權:《關于魯迅最早的兩篇譯文——〈哀塵〉、〈造人術〉》,《文學評論》,1963第4期。。從此,作為魯迅“最早的譯文”之一,《造人術》方為當代讀者所知。
魯迅研究學界曾發(fā)出呼聲:“對《造人術》的研究還十分不足,應當予以重視”(3)宋聲泉:《魯迅譯〈造人術〉刊載時間新探——兼及新版〈魯迅全集〉的相關訛誤》,《魯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5期。,也有學者感嘆:“在魯迅研究中,對魯迅譯作的研究還相對薄弱,尤其對魯迅早期譯作的研究更是乏善可陳。其中涉及《造人術》的論著與論文并不多見”(4)馬勤勤:《〈造人術〉的??眴栴}》,《魯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5期。。《造人術》的價值亟待學界引起重視并進行深入研究。直到21世紀,關于魯迅《造人術》的專題研究方才逐漸增多。圍繞“魯迅與《造人術》”主題,海內外學者從不同視角,展開了多樣化的研究。日本學者神田一三考證了魯迅《造人術》的漢譯原文原抱一庵日文譯文與路易斯·托侖的小說原作(Louise J. Strong)《一個非科學故事》(AnUnscientificStory)的文獻史料(5)神田一三,許昌福:《魯迅〈造人術〉的原作》,《魯迅研究月刊》,2001年第9期。。美國華裔學者劉禾認為,《造人術》是魯迅生命科學思想的源頭,在其文學與精神發(fā)展中具有重要意義(6)劉禾,孟慶澍:《魯迅生命觀中的科學與宗教(下)——從〈造人術〉到〈祝?!档乃枷胲壽E》,《魯迅研究月刊》,2011年第4期。。國內學人宋聲泉基于史料,推斷《造人術》的刊載時間應為“1906年春(4月)”,而不是1905年(7)宋聲泉:《魯迅譯〈造人術〉刊載時間新探——兼及新版〈魯迅全集〉的相關訛誤》,《魯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5期。;馬勤勤以《女子世界》刊登的《造人術》原文為基礎,校勘了后世轉錄文獻中的謬誤(8)馬勤勤:《〈造人術〉的??眴栴}》,《魯迅研究月刊》,2010年第5期。;王家平通過原文與魯迅譯文的文本細讀,發(fā)現(xiàn)《造人術》的翻譯方法和譯語風格是“舊語言”與“新內容”綜合張力的體現(xiàn),亦是《域外小說集》的先鋒(9)王家平:《魯迅譯作〈造人術〉的英語原著、翻譯情況及文本解讀》,《魯迅研究月刊》,2015年第12期。;國蕊厘清了《造人術》的漢譯淵藪與傳播路徑,發(fā)現(xiàn)魯迅《造人術》與包天笑《造人術》之間存在因襲繼承的關系(10)國蕊:《從“世界奇談”到“女子世界”——再議〈造人術〉的譯介》,《魯迅研究月刊》,2019年第12期。。這反映出學界關于《造人術》的研究已較為豐富且深入,也具有重要的啟示意義。
時至今日,學界對魯迅《造人術》的關注與探究方興未艾,需要更深入廣泛的考察。2012年,原本屬于“翻譯作品”的魯迅《造人術》又被翻譯推介給英語世界。值得深思的是,魯迅《造人術》緣何成為“走向世界”的中國文學的代表之作?“翻譯之翻譯”,輪回到英語世界的《造人術》譯介策略如何,又有何意義?筆者擬以此為探索思路,還原《造人術》英語譯介的始末,洞察魯迅小說外譯中的一個特殊個案,充實、豐富魯迅學文獻類型研究的內容。
魯迅《造人術》的譯文刊登于香港《譯叢》雜志(Renditions)第77、78期合刊專號。創(chuàng)刊于1973年的《譯叢》倡導中國文化自信,又具備開闊的國際視野。40余年對外翻譯傳播中國文學的歷程證明,《譯叢》是中國文學“走出去”的中堅力量。截至到對《造人術》譯介的2012年,《譯叢》與魯迅作品結緣,且數(shù)十年持之以恒,“不曾間斷對魯迅及其作品的對外譯介。……產(chǎn)生了良好的國際傳播效果”(11)葛文峰:《香港〈譯叢〉與魯迅的譯介傳播》,《魯迅研究月刊》,2016年第9期。。以主題內容進行集中譯介選材,凸顯特定的文學題材,通過專輯、專號的方式為英語讀者進行計劃性、集約性地編譯中國文學作品,是《譯叢》的一大特色。第77、78期合刊號也是一個特大專號(Special Issue),主題為“中國科幻小說:晚清與當代”(Chinese Science Fiction: Late Qing and the Contemporary)?!蹲g叢》時任主編、漢學家胡志德(Theodore Huters)在“主編的話”(Editor’sPage)中如是寫道:
感謝此次專號的客座主編(Guest Editor)——威斯理學院(Wellesley College)的宋明煒。他促成了本專號的問世,并進行翻譯材料的篩選,更付出艱辛,聯(lián)絡出色的翻譯家,譯出上乘的譯文。他選定的專號,起源于百年前的主題,突出強調20、21兩個世紀最初十年間富有想象力的文學題材(12)Theodore Huters: Editor’s Page, Renditions, 2012 (77&78).。
《譯叢》的選材由主編總體負責,而此次專號的選材任務,交由宋明煒全權負責?!蹲g叢》專號素來有延請海外漢學家擔任客座主編的傳統(tǒng),并由客座主編“負責特定主題文學文本的遴選,以便發(fā)揮他們的專業(yè)特長,使得選材精益求精”(13)葛文峰:《〈譯叢〉的中國文學翻譯傳播研究》,北京外國語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8年,第56頁。。譬如“當代臺灣文學”(Contemporary Taiwan Literature)專號(1991)的客座主編是精通臺灣文學翻譯與研究的美國漢學家葛浩文(Howard Goldblatt),“明清文學中的暴力”(Violence in Ming and Qing Literature)專號(2008)的客座主編是致力于中國古代文學研究的加拿大漢學家貝麗(Alison Bailey)。宋明煒博士畢業(yè)于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系,現(xiàn)執(zhí)教于威斯理學院東亞語言文化系。他的研究領域主要集中在中國現(xiàn)當代科幻小說,近年的主要著作有《少年中國:國民覺醒與教育小說》(YoungChina:NationalRejuvenationandtheBildungsroman, 1900-1959,2015)以及與胡志德合著的《轉生的巨人:21世紀中國科幻小說》(TheReincarnatedGiant:AnAnthologyofTwenty-first-centuryChineseScienceFiction,2018)。
圖1 《譯叢》雜志2012年第77&78期合刊封面與魯迅《造人術》英譯首頁
“中國科幻小說”專號從構思到選材,再到翻譯、編輯出版,先后耗時兩年方才完成。專號共選譯了13種小說作品,其中晚清科幻小說4種,依次為徐念慈《新法螺先生譚》(NewTalesofMr.Braggadocio)、吳趼人《新石頭記》(節(jié)譯)(NewStoryoftheStone:excerpts)、魯迅《造人術》(TheArtofCreatingHumanity)和徐卓呆《秘密室》(TheSecretRoom)。當代科幻小說9種,分別為劉慈欣《詩云》(ThePoetryCloud)、《鄉(xiāng)村教師》(TheVillageSchoolteacher)、韓松《乘客與創(chuàng)造者》(ThePassengersandtheCreator)、王晉康《轉生的巨人》(TheReincarnatedGiant)、拉拉《永不消逝的電波》(TheRadioWavesThatNeverDie)、趙海虹《一九二三年科幻故事》(1923——AFantasy)、遲卉《雨林》(TheRainforest)、飛氘《魔鬼的頭顱》(TheDemon’sHead)和夏笳《關妖精的瓶子》(TheDemon-EnslavingFlask)。如何對中國科幻小說發(fā)展史進行劃分?如何在不同歷史階段挑選代表性的小說?這都依賴于宋明煒對中國科幻小說的研究與認知。他認為,中國科幻小說肇始于晚清,百余年來,共有三個勃興時期,即晚清十年(1902-1911)、新時期(1978-1982)和21世紀之初?!蹲g叢》的“中國科幻小說”專號以晚清與21世紀之初的各自十年為作品篩選區(qū)間,這兩個階段均經(jīng)歷著社會巨變,折射出類似的文學主題。宋明煒期望籍此專號,以便中國、海外晚清與當代中國的研究者之間進行富有成效的對話(14)Song Ming Wei: Preface, Renditions, 2012 (77&78).。宋氏所選小說均為首次英譯,如果將此專號視為一部譯文集,那么,這是繼1989年吳定柏與派屈克·墨菲(Patrick D. Murphy)合作編譯的《中國科幻小說選》(ScienceFictionfromChina)之后,英語世界第二次大規(guī)模的英譯中國科幻小說之舉。
魯迅《造人術》在專號入選的13種小說中極為矚目,是唯一一篇非漢語原創(chuàng)小說,是翻譯小說。在當期《譯叢》目錄中,標注的是“Louise Strong: The Art of Creating Humanity”,譯文中文標題為“路易斯托侖:造人術”,并特別注明“譯者索子,轉譯者羅鵬”(Translated by Suozi(Lu Xun),Re-translated by Carlos Rojas)。這既客觀地陳述了漢譯《造人術》的原文作者為Louise Strong,又將譯者魯迅(索子)據(jù)實告知讀者,也指明此次英譯的原文是魯迅的《造人術》漢語譯文。宋明煒指出,魯迅《造人術》進入《譯叢》的選材范圍并最終中選,主要原因有二:其一,留學日本期間,魯迅翻譯了數(shù)篇科幻小說(包括《造人術》),是為科幻小說的重要探索。其二,在晚清諸如“非忠實”翻譯——多由日本轉譯——西方科幻小說的風潮中,魯迅的翻譯亦是創(chuàng)造性的改寫,屬于創(chuàng)作性的翻譯?!对烊诵g》中創(chuàng)造性的書寫帶有“食人”(Cannibalism)主題與“孩子”(Children)意象,日后也出現(xiàn)在了《狂人日記》之中(15)Song Ming Wei: Preface, Renditions, 2012 (77&78).。換而言之,宋明煒以魯迅《造人術》入選《譯叢》,一是彰顯魯迅早年漢譯西方科幻文學的啟蒙意義。因為魯迅翻譯的儒勒·凡爾納(Jules Gabriel Verne)科幻小說《月界旅行》《地底旅行》,其翻譯文學史價值已得到深入發(fā)掘,而同樣具有重要意義的《造人術》卻淹沒于史料。二是魯迅《造人術》對中國現(xiàn)代文學,特別是科幻小說的影響巨大,不僅限于魯迅個人,更延續(xù)至今。按照宋明煒劃分中國科幻小說發(fā)展脈絡的節(jié)點,民國初年即宣告了中國科幻小說第一次高潮的結束。然而,中國現(xiàn)代文學里程碑式的《狂人日記》,依然明顯地深受《造人術》的影響,尤其是其中“吃人”與“孩子”的敘事“都曾出現(xiàn)在魯迅早年翻譯的科學小說《造人術》”(16)宋明煒:《新世紀科幻小說:中國科幻的新高潮》,《文學》,2013年春夏卷。。因為在宋明煒的學術視域中,《狂人日記》是《造人術》科幻特質的延續(xù):
如果我們把曾經(jīng)熱衷于譯介科學小說的魯迅的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當作科幻小說來讀,就可以看到《狂人日記》的文本性恰恰凸顯了科幻的詩學特征——它建構的是顛覆所謂正?,F(xiàn)實感受、讓人從生理到思維都感到異常的一種真實性,即當時中國的真相是“吃人”(17)宋明煒:《科幻文學的真實性原則與詩學特征》,《中國社會科學報》,2019年4月15日,第4版。。
確切地說,魯迅《造人術》中并無“吃人”。構建“吃人”主題的是路易斯·托侖,他在原作中培育的“人芽”最終成長為一種具有“吃人”傾向的人狀生物。但是魯迅與原抱一庵的譯文均為原作的開篇“造人”部分,尚未涉及到“吃人”情節(jié)。亦即魯迅閱讀、轉譯原抱一庵日譯《造人術》時,也并未接觸到路易斯·托侖筆下的“吃人”部分。魯迅《造人術》與路易斯·托侖《一個非科學的故事》的“交集”在于“造人”。路易斯·托侖英文原作后半部分的生理“吃人”欲望與魯迅《狂人日記》中的禮教“吃人”罪惡,是兩位作家在20世紀初期美國、中國兩個不同地域空間中獨立的“吃人”書寫。然而,如果依宋明煒所言,將《狂人日記》視為科幻小說,那么其“吃人”主題的確與路易斯·托侖《一個非科學的故事》不謀而合。廣義而言,這是彼時“世界文學”視域中小說創(chuàng)作詩學特征的體現(xiàn)。譯者羅鵬指出,魯迅漢譯過程中也經(jīng)過了一種類似“吃人”的方式破解并吸取原作,創(chuàng)造了一篇新的小說作品《造人術》(18)羅鵬:《原人與后人類》,轉引自李森:《學問:中華文藝復興論》,廣州: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119-123頁。。這肯定了魯迅在翻譯過程中的創(chuàng)作成分,也肯定了《造人術》獨立于英文原作、日文譯文之外的全新文學價值與文化貢獻。
雖然宋明煒截取了20、21世紀初葉兩個十年時間段中代表性的科幻小說,但是他的目的在于既要體現(xiàn)不同的時代特征,又勾連兩個階段之間的創(chuàng)作傳承,以便顯現(xiàn)出百年中國科幻小說歷史的內在因襲與延續(xù)。這也正是《譯叢》“中國科幻小說”專號創(chuàng)辦的真正價值和意義所在。當期《譯叢》在“作者簡介”(Notes on Authors)中如是介紹魯迅及其漢譯的科幻小說:
魯迅(周樹人之筆名,1881-1936):作家、評論家、翻譯家、文學理論家。以針砭時弊、反思人性而成為“五四”運動之后影響力最大的作家。代表作有《阿Q正傳》(TheTrueStoryofAhQ)、《狂人日記》(AMadman’sDiary)。他翻譯過一系列科幻小說,諸如《月界旅行》(FromtheEarthtotheMoon)《地底旅行》(AJourneytotheCenteroftheEarth)和《造人術》(TheArtofCreatingHumanity)。魯迅日后認為這些科幻小說的翻譯“更像是再創(chuàng)作”(“more like re-creations”)(19)Editor: Notes on Authors, Renditions, 2012 (77&78).。
《譯叢》不僅是一份翻譯中國文學的期刊,更具有濃厚的學術底蘊,也是一份在英語漢學界享有盛譽的刊物。在具備中外文學研究背景與國際傳播視野的編者、譯者的共同努力下,《譯叢》的中國文學譯文嚴謹、流暢,在傳譯原文文學審美的同時,兼顧英語讀者的理解與接受,“以其上乘之作,確立了在國際學術界的影響,被譽為‘了解中國文學的窗口’”(20)林煌天:《中國翻譯詞典》,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版,第838頁。。魯迅《造人術》的譯介由宋明煒選材、美國漢學家羅鵬具體翻譯、《譯叢》編輯群體綜合協(xié)作而成,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滲透著他們縝密的學術性付出,這是一種“深度譯介”(Thick Translation)的文學傳譯策略。深度譯介“將翻譯同嚴謹?shù)膶W術研究結合起來,實際上屬于學術翻譯的范疇,……其接受對象也是對原文及其背后的文化感興趣的異域讀者和研究人員”(21)王雪明,楊子:《典籍英譯中深度翻譯的類型與功能》,《中國翻譯》,2012年第3期。。多數(shù)情況下,深度譯介為譯文讀者創(chuàng)建一個以譯文為中心、副文本豐富的閱讀場域。在譯文深度翻譯原作意義與文學特征的同時,再通過注解、導言、評介等“周邊文字”,輔助讀者對譯文進行全面、深刻地理解。深度譯介包括文本內部的深度翻譯與文本之外的深度介紹兩個部分。
首先,魯迅《造人術》英語譯文總體是忠實的翻譯,兼有靈活的意譯之處,是綜合運用深度翻譯策略的結果。保加利亞翻譯理論家弗拉科夫(Sergeǐ Vlakhov)與弗羅林(Sider Florin)提出,文學文本翻譯中的深度翻譯方法包括音譯、仿造、歸化、近似翻譯等具體措施(22)Mark Shuttleworth & Moira Cowie: Dictionary of Translation Studies, Shanghai: 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 2004,pp.139-140.。在將魯迅短短1400余字的《造人術》進行英譯時,羅鵬具體實踐了上述深度翻譯策略。
圖2 《女子世界》刊登的索子譯《造人術》(部分)
譬如《造人術》末尾,主人公伊尼他成功觀測到“人芽”時的興奮狀態(tài),羅鵬如是翻譯道:
Lookatit!Look!Look!
Twolinessuddenlyappearontheprotrusionandaregrowinglarger.Oh!Theyaredevelopingrifts,eachopeningacrack.Aha,arethesenotapairofeyes?
Thebead’speppercorn-likeeyesaretwitchingandblinking.
At that point, Mr. Yinita, overjoyed, begins leaping about the room in a frenzy of excitement, shouting,
Hooray!HaveInotsucceededinunlockingtheworld’ssecrets?HaveInotsucceededinexplaininghumanity’smysteries?Iftheworldhasaprimalcreator,thenamInotthesecond?Icancreatelife!Icancreateworlds!IfIamnotthecreatorofeverythingunderthesun,thenwhois?Ibegetall,peoplingthepeopledpeople.Iruleoverall,asthekingofthekingofkings.Whatawondrousthingitisforamortaltobecomeacreator!(23)Lu Xun (Suo Zi): The Art of Creating Humanity, Renditions, 2012 (77&78).
視之!視之!視之!
其隆然者。倏生二紋。紋彌大。咄咄!裂矣。生罅隙矣。噫嘻!此非雙眸子耶?
怪珠之目。瞤而睫。如椒目。
于是伊尼他氏大歡喜。雀躍繞室疾走。噫吁唏。世界之秘。非爰發(fā)耶?人間之怪。非爰釋耶?假世界(果)有第一造物主。則吾非其亞耶?生命!吾能創(chuàng)作。世界!吾能創(chuàng)作。天上天下。造化之主。舍我其誰!吾人之人之人也。吾王之王之王也!人生而為造物主??煸?(24)路易斯托侖著、魯迅(索子)譯:《造人術》,轉引自北京魯迅博物館編:《魯迅譯文全集》(第8卷),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5-6頁。根據(jù)馬勤勤《〈造人術〉的??眴栴}》可知,《魯迅譯文全集》(第8卷)中的《造人術》轉錄出版時,存在若干脫字、標點錯用等問題。根據(jù)《婦女雜志》所載《造人術》原文與馬文的校勘,筆者在引用原文時已加以修訂。
英文小說原著中的主人公為“ProfessorLevison”,原抱一庵將其日譯為“以仁透氏”,魯迅筆下的“伊尼他”正是“以仁透氏”的音譯。在此,羅鵬將“伊尼他”直接音譯為“Mr.Yinita”,而沒有回譯還原為“ProfessorLevison”,是因為羅鵬在更大程度上將魯迅《造人術》看作小說創(chuàng)作,而非簡單的翻譯小說。也正因如此,以文言為語體特征的魯迅《造人術》,其句法、詞匯的特色引起譯者注意,嚴格按照《造人術》的中文語體特征進行英譯,這便是深度翻譯策略中的仿造。原文中的“視之!視之!視之!”,反復感嘆三次,以示伊尼他的驚訝。羅鵬同樣以重復的結構,仿擬原文,譯為“Lookatit!Look!Look! ”,既簡單易懂,又傳遞了原文結構?!笆澜缰?,非爰發(fā)耶?人間之怪,非爰釋耶?”不僅使用了四字格,又系反問句,朗朗上口,語勢強烈。譯者同樣使用兩個結構相同的反問句“HaveInotsucceededindoing?”進行對譯,并于細節(jié)處著眼,將“非”字表達的否定含義以“not”譯出,是對原文語勢的忠實還原。又如伊尼他抒發(fā)心中快意,呼出“吾人之人之人也,吾王之王之王也”的話語。其中的“人”與“王”均重復出現(xiàn)三次。羅鵬既要還原原文結構,又要顧及意義的傳達,便于讀者理解。于是,他采用直譯加意譯的策略進行傳譯。以前半句為例,先意譯句意為“我創(chuàng)造所有(人)”(Ibegetall),繼而巧妙地使用了“people”的不同詞匯形式:動詞“peopling”、形容詞“peopled”與名詞“people”,譯出了原句詞匯使用的精巧之處。為了深度翻譯原文,羅鵬也使用了造詞的譯法,創(chuàng)造新詞匯,以傳達原文的意義與意象?;ń返暮谏N子因其色澤烏黑圓潤而常喻作眼睛,所以有“椒目”一說,魯迅以“椒目”比喻“怪珠(人芽)之目”。譯者創(chuàng)造出一個全新的形容詞“peppercorn-like”(椒目般的),具體又不失形象生動。魯迅常用文言中的語氣助詞、感嘆詞,惟妙惟肖地描寫伊尼他的興奮之狀,例如“咄咄”“噫嘻”“噫吁唏”等。羅鵬又以英語中常見的“Oh”“Aha”“Hooray”對譯,而沒有采用音譯的方法,是典型的歸化翻譯策略。
由此可見,羅鵬綜合運用了音譯、仿造,乃至近似翻譯等方法,在譯文中傳達了魯迅《造人術》原文的語體風格,有助于英語讀者領略中國晚清時期科幻小說的語言和內容風貌。
其次,《譯叢》為羅鵬英譯的魯迅《造人術》添加了豐富的副文本內容,展現(xiàn)了文本之外的深度介紹策略。在譯文文本之內的深度翻譯之外,副文本則是深度介紹譯文最為有效的形式。在文學翻譯中,副文本發(fā)揮著至關重要的作用。廣義而言,副文本是文學對外翻譯傳播不可或缺的有機組成部分,更是跨文化闡釋的載體和渠道?!白g本中的前言、后記、序跋、注釋等副文本元素更與譯本不可分割”(25)耿強:《翻譯中的副文本及研究:理論、方法、議題與批評》,《外國語》(上海外國語大學學報),2016年第5期。。《譯叢》中的魯迅《造人術》譯文配有相應的譯者導言、插圖、原文評語以及路易斯·托侖英文小說的部分原文,以便英語讀者全方位了解小說家魯迅與《造人術》。
譯者羅鵬撰寫了長文“譯者導言”(Translator’sIntroduction),篇幅長于《造人術》譯文。在導言中,羅鵬介紹了魯迅《造人術》發(fā)表與體例等基本情況,從歷時的角度,梳理了《造人術》從路易斯·托侖的《一個非科學的故事》,到原抱一庵的日譯,再到魯迅轉譯《造人術》的歷程,并說明稍晚于魯迅的包天笑也翻譯了同名(白話)小說《造人術》,與原抱一庵、魯迅一樣,也僅為英文小說原作開篇約1/7的內容。因此,羅鵬在導言中交代了《一個非科學的故事》的完整故事情節(jié),以便剖析魯迅《造人術》與英文原作在小說敘述上的差異:原作探索的是“人芽”如何成長為具有“吃人”傾向的人樣生物,譯作則側重強調主人公創(chuàng)造新生命的不懈努力,以及他自視為“造人者”(Creator)的自豪感。羅鵬指出,《一個非科學的故事》反映的“吃人”與“孩子”主題,因原抱一庵“裁剪式”的日譯,從而在魯迅《造人術》中難覓蹤跡。《造人術》譯畢多年之后,這類主題又是魯迅文學創(chuàng)作的重點之一。盡管如此,《造人術》被埋沒,以致在魯迅逝世數(shù)十年后方被發(fā)現(xiàn)(26)Carlos Rojas: Translator’s Introduction, Renditions, 2012 (77&78).。羅鵬的譯者導言一是追本溯源,簡介魯迅《造人術》的歷史概況;二是發(fā)掘深意,闡釋其文學意義與價值。對于英語讀者而言,這除了導讀《造人術》譯文的作用之外,對于魯迅的文學生涯——尤其是對初涉文壇的青年魯迅亦可有更多的認識。
《造人術》譯文之前配有一副插圖,題為《將來怕要添出“類猿人”這一個名詞》(InFutureWeProbablyWillHaveaNewTerm“Sub-monkeyMan”),系當代著名畫家裘沙、王偉君夫婦所繪。裘氏伉儷是魯迅文學作品插圖的權威畫家,先后繪制完成2000余幅“魯迅”主題畫作,結集為《魯迅的世界》,以線條和色彩“翻譯”、詮釋文豪魯迅及其文學作品。魯迅在《隨感錄四十一》(1919)中寫道:
尼采式的超人,雖然太覺渺茫,但就世界現(xiàn)有人種的事實看來,卻可以確信將來總有尤為高尚尤近圓滿的人類出現(xiàn)。到那時候,類人猿上面,怕要添出“類猿人”這一個名詞(27)魯迅:《隨感錄四十一》,魯迅:《魯迅全集》第1卷,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40-342頁。。
在陳述進化論觀點時,魯迅指出進化由低級向高級發(fā)展具有漸進性和階段性,其中又關聯(lián)到他提出的天賦本善的人性論。裘沙、王偉君由此受到啟發(fā),進行繪畫創(chuàng)作。圖中的“類猿人”頭像為繪畫者原有的阿Q人物繪像草圖,另外的頭骨進化圖則代表了從低等到高等進化的“猿”與“人”?!对烊诵g》講述的是“人造人”,該插圖描繪的是“進化人”,都關注了“人”如何產(chǎn)生的思想主題。
法國著名漢學家、魯迅作品翻譯家米歇爾·露阿(Michelle Loi)贊揚裘沙與王偉君的魯迅主題繪畫“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翻譯,它并不比我們的翻譯容易,卻使我們的翻譯更加易于接受”(28)裘沙,王偉君:《魯迅之世界全集》,廣州:廣東教育出版社;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11-15頁。。同樣,作為魯迅《造人術》譯文的插圖,《將來怕要添出“類猿人”這一個名詞》更為直觀地向讀者展示了魯迅關于人類/人性進化的“造人術”。
圖3 《譯叢》魯迅《造人術》英文譯文的插圖《將來怕要添出“類猿人”這一個名詞》(裘沙、王偉君,1994)
魯迅《造人術》在《女子世界》刊發(fā)的同時,附有萍云(周作人)與雜志編者初我(丁祖蔭)的兩則短評按語。羅鵬將其一并英譯,附于《造人術》英文譯文之后。這兩則評語不僅說明了魯迅翻譯《造人術》的初衷,更代表了讀者對《造人術》的最早評價及其社會意義。羅鵬與《譯叢》編者的編排初衷,意在將《造人術》與按語視為一體,讓西方讀者在閱讀《造人術》譯文時,及時了解晚清人士對科幻小說《造人術》的接受與態(tài)度,從中管窺中國國民對科幻小說改良人性、改造國民的“救國救民”意識的反思。
除了按語,《造人術》的源頭之作英文小說《一個非科學的故事》作為附錄文獻,供讀者參閱。編者指出,所附英文原作,僅為開篇部分,即原抱一庵日譯、魯迅轉譯《造人術》的原文。事實上,此處原文的編入,方便了英語讀者據(jù)此對照閱讀羅鵬英譯的《造人術》,發(fā)現(xiàn)魯迅筆下的“造人”細節(jié)如何不同于《一個非科學的故事》的描述,從而窺見魯迅《造人術》作為科幻小說的獨立價值。比如魯迅《造人術》中的“人芽”,譯自日譯本中的“人間の芽”,對應英文原作中的“l(fā)ife-germ”,實為所造之人的初始狀態(tài)“胚芽”。羅鵬英譯的“人芽”為“sprout of humanity”,英語讀者可以從中發(fā)現(xiàn),魯迅譯筆之下的“造人術”不僅僅是創(chuàng)造的生物學意義上的生命“l(fā)ife”,也兼顧了社會道德意義層面的人性與人道(humanity),賦予了比路易斯·托侖作品中“l(fā)ife-germ”更多的文學思想意蘊。
“1926年梁社乾英譯的《阿Q正傳》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揭開了魯迅小說英譯的序幕”(29)顧鈞:《魯迅小說有哪些早期英譯本?》,《中華讀書報》,2016年10月26日,第14版。。迄今為止,魯迅小說在90余年的英語譯介歷程中進行廣泛的國際傳播。質而言之,“魯迅小說”包括魯迅創(chuàng)作的漢語小說,也包括漢譯的域外小說。在諸多英語譯介的魯迅小說中,香港《譯叢》刊登英譯《造人術》,是迄今唯一一篇魯迅漢譯小說。
“清末時期魯迅翻譯科學小說,書寫了科技強國的民族寓言”(30)李建梅:《翻譯·寓言·想象——清末時期魯迅翻譯文學研究》,《外語研究》,2014年第5期。。事實上,晚清的魯迅初涉文學,漢譯域外科幻小說以期“科技強國”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啟迪民智、啟蒙思想,構建中國現(xiàn)代文學中的“民族寓言”。魯迅對《造人術》的翻譯,同樣賦予了譯文開拓國民視野、激發(fā)科技探索的時代含義?!杜邮澜纭房d索子《造人術》的獨立文學價值也是魯迅文學體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這是一個從“文學翻譯”到“翻譯文學”,再到“翻譯文學經(jīng)典化”構建的過程。《譯叢》對魯迅《造人術》的英語譯介,讓海外讀者于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魯迅之外,接觸到了早年魯迅文學中的“科幻”主題,也有助于海外學界的魯迅研究趨于完善、全面。
魯迅《造人術》因為轉譯而與英文原作“相隔”,并由此具備了早期“中國科幻小說”的天然屬性。從路易斯·托侖的《一個非科學的故事》在美國誕生,到隨著原抱一庵的翻譯小說《造人術》而抵達日本,再由魯迅轉譯的《造人術》來到中國,最后由羅鵬與《譯叢》英語譯介的“TheArtofCreatingHumanity”而返回美國乃至整個英語世界,一篇科幻小說經(jīng)由翻譯實現(xiàn)了“還鄉(xiāng)”的輪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