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 倜
(武漢大學 法學院,武漢 430072)
原告A系從事國內(nèi)保理業(yè)務的商業(yè)銀行,2013年,被告B公司將其持有的對債務人C公司的《煤炭買賣合同》項下的應收賬款債權轉讓給A,該債權轉讓得到了C公司認可,并在《應收賬款債權轉讓通知書》上簽章確認。根據(jù)所受讓的應收賬款債權,A行與B公司分別簽訂了《綜合授信額度合同》以及《國內(nèi)保理業(yè)務合同》。同日,原告A與保證人D簽訂了《最高額保證合同》,承諾由保證人D就該保理業(yè)務承擔連帶擔保責任。當日,A行如約向B公司支付了保理融資款。后由于被告B公司未能如期償還融資款,并拖欠多家銀行貸款利息,原告A將被告B公司、C公司及擔保人D訴至法院,請求法院判令B公司償還借款及利息,并由C公司及擔保人D承擔連帶責任保證責任。本案例涉及的各方當事人法律關系如圖1所示。
圖1 案例各方當事人法律關系
被告C公司辯稱,被告B公司與其之間的《煤炭買賣合同》系偽造,不存在1880萬元的應付款義務,因此,原告A受讓的債權并非合法有效的,C公司無義務向B公司支付貨款;被告D辯稱,本案所涉基礎合同與保理合同均為合同當事人惡意串通訂立,目的在于騙取保證人提供擔保,應認定為無效。
法院最終判令被告C公司償還原告A《煤炭買賣合同》下的應收賬款及利息;被告B公司支付原告回購款及利息,且被告D對上述回購款與被告B公司承擔連帶保證責任;被告B公司在完成回購義務后,原告A行享有的與之相應的對被告C公司的應收賬款債權轉回至被告B公司,免除被告C公司就上述應收賬款債權向原告A行的償還責任①。
就保理合同關系來講,合同當事方僅有保理商與債權人,而不包括債務人[1]。而在保理所涉法律關系上,主要參與者有三方[2]34:
1.保理商,開展保理業(yè)務的金融機構及商業(yè)保理公司(本案中系A商業(yè)銀行),在保理合同中成為債權讓與后的債權人。
2.債權人,基礎合同中的債權人,一般是基礎合同的賣方(本案中系敘作保理的B公司)在簽訂保理合同后,債權進行了轉讓,成為保理合同中的債務人。
3.債務人,基礎合同項下的付款義務人,一般是買方(本案中系《煤炭買賣合同》的相對方C公司),在應收賬款轉讓后由B公司的債務人轉變?yōu)锳行的債務人。
實踐中,保理商出于規(guī)避風險的考慮,會另外引入擔保方,如本例中的擔保人D。這樣就有了四個主體:保理商A、債權人B、債務人C和擔保人D。其中涉及的合同法律關系包括債務人(基礎合同買方)與債權人(基礎合同賣方)的商品買賣關系、保理商與債權人的債權轉讓與融資服務關系、保理商與債務人的繼得債權債務關系、保理商與基礎合同賣方、第三方擔保方的擔保關系等。而根據(jù)合同相對性的理論,保理商與債務人之間事實上不存在直接的合同關系,直到債務人就保理合同關系進行了確認或追認[3], A基于受讓了B的應收賬款,對C享有了債權請求權。
由案例引發(fā)的問題是,在基礎合同當事人訂立合同的意思表示為虛假的情況下,保理合同是否繼續(xù)有效,虛假合同中的“無辜”債務人是否應當承擔責任以及《最高額保證合同》中的保證人是否要繼續(xù)承擔擔保責任……對這些問題的探討涉及對有追索權保理合同基礎法律關系的認定以及《民法典》相關條文的理解。
就一般的保理合同而言②,其性質(zhì)屬于一種有著突出商業(yè)管理特點的債權讓與[4]。
首先,根據(jù)我國《民法典》以及現(xiàn)行合同法上關于權利讓與的相關法律規(guī)定及法理來看,債權讓與一般需要:(1)標的債權合法有效;(2)標的債權不存在不得讓與之情形;(3)讓與人與受讓人須達成合意,且不得違反法律的有關規(guī)定;(4)須有讓與通知。在保理實務中,債權人將貿(mào)易合同及發(fā)票副本一并交付給保理商,一般也會同時將打印或粘貼在發(fā)票上的有關債權轉讓文據(jù)及介紹信一并寄與貿(mào)易合同中的買方,即應收賬款債務人處。同時,保理商在進行應收賬款的受讓前都要進行盡職調(diào)查,確定轉讓債權的有效性,且在向債務人寄送應收賬款轉讓通知書的同時要求債務人對標的債權進行確認,保證債權的真實有效及不存在不得轉讓之情形等。由此,從業(yè)務流程上來看,其符合債權讓與的法定條件。
其次,從融資收回的必要性上講,保理合同的標的所涉及的債權屬于產(chǎn)權中的“權利財產(chǎn)”,在這類債權中,絕大多數(shù)用作保理標的的債只是純粹的無形之債而非少數(shù)的票據(jù)或其他可預付工具,對此類債權的轉讓無法通過背書和移交來實現(xiàn)[2]63。此時,保理商為實現(xiàn)債的所有權,必須確保對債權的完全轉移。這種獨占地獲得債務人清償?shù)臋嗬?,需要通過移轉讓與來實現(xiàn)[5]。
再次,從行為效果上看,保理商在支付了約定的款項之后,成為標的債權的所有人,從而替代了原債權人的地位,在應收賬款到期之后,根據(jù)應收賬款的轉讓協(xié)議(即保理合同)及債務人對應收賬款轉讓的確認承諾,行使對債務人的應收賬款之追索。此中,因保理合同的存在,應收賬款的買賣行為在保理商與債權人中生效,而債務人經(jīng)過通知后加入到了轉讓關系中,成為特殊的第三人③。這種買賣行為在法律效果上與債權讓與無異。
最后,從國際公約和慣例上來看,應收賬款債權讓與均成為對保理明定或默示的性質(zhì)認定[6]。如在國際統(tǒng)一私法協(xié)會制定的《國際保理公約》中分別在總則、當事人各方權利義務、再轉讓等各章中將應收賬款的轉讓貫穿到底,突出了保理業(yè)務的核心為應收賬款債權的轉讓;國際保理商聯(lián)合會(FCI)制定的《國際保理通則》中,雖然是以程序性操作為主要條款,但在許多規(guī)定中也默認以應收賬款債權轉讓為前提,甚至還有“反轉讓”(reassignment)的術語及規(guī)定;在聯(lián)合國制定的《國際貿(mào)易中的應收款轉讓公約》中更是將保理業(yè)務內(nèi)容納入其中重點列舉。
綜上,保理合同的法律性質(zhì)是應收賬款的債權轉讓。從《民法典》第761條對保理的定義中也可以看到,轉讓應收賬款屬于債權人接受保理服務的一項前提行為。此外,《民法典》第769條規(guī)定,保理合同章沒有規(guī)定的內(nèi)容適用債權轉讓的有關規(guī)定,由此,保理合同作為一類有名合同,在法律定性上可視為一種特殊的債權讓與。
如何界定有追索權的保理合同的性質(zhì)?從法律定義的角度看,《民法典》雖然在第766條中對有追索權的保理商就追索權的行使作了規(guī)定,但對有追索權的保理并未明確進行定義,根據(jù)現(xiàn)行的《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管理暫行辦法》(以下簡稱《辦法》)及《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保理合同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審判委員會紀要(一)》(以下簡稱《紀要(一)》)中關于有追索權保理的定義④,筆者認為,有追索權保理主要是指在保理商為債權人提供融資服務之時,不論任何原因,在應收賬款無法從債務人處收回的情況下,保理商有權向轉讓人進行追索,要求其償還未收回應收賬款、回購應收賬款或歸還融資。本例中,保理商A與債權人B在《國內(nèi)保理業(yè)務合同》中約定:“A為B在《綜合授信額度合同》項下提供保理融資額度人民幣1500萬元,買方/債務人(應收賬款的義務人)明確表示或者以自己的行為表明拒絕支付全部或部分的應收賬款,或者出現(xiàn)危及或可能危及我行應收賬款按時、足額收回的其他事實或行為,A行均有權立即向B公司追索尚未收回的應收賬款,有權從B在A行開立的賬戶上扣收其應付的款項?!痹摷s定內(nèi)容符合《民法典》第766條中關于保理人在追索債權時可主張之對象的規(guī)定,因此A行與B公司簽訂的《國內(nèi)保理業(yè)務合同》應屬有追索權的保理合同。不同于無追索權的保理,在有追索權的保理法律關系中,債權人B并沒有因為轉讓了債權而擺脫其在融資服務中與A形成的債權債務關系,而是作為第二付款人,繼續(xù)承擔應付款的風險。
1.有追索權保理合同類型辨析
保理并非一個性質(zhì)單一的法律概念,它是以應收賬款轉讓為前提的綜合性金融服務。在《民法典》出臺之前保理合同是無名合同,被普遍認為是復合型合同[7],同樣地,作為有追索權的保理也涉及了多重法律關系,其性質(zhì)與一般類型的合同有所不同,應當加以區(qū)分。
(1) 與借貸合同的區(qū)別。在德國,主流學說上將有追索權的保理歸類為貸款合同。因為其風險分配與買賣合同的風險分配并不相適應,而是與貸款合同的風險分配相適應:債權人B在債權不能收回的時候必須償還該現(xiàn)金預支。在結果上不能最終保有該金額,而只能在特定時間段內(nèi)保有,除非保理商從債務人C處獲得相應的對等價值[8]。然而,有追索權的保理與一般借貸行為仍存在以下區(qū)別:其一,保理商提供的資金本質(zhì)上是預先支付的購買應收賬款的代價,而并非純粹的貸款;其二,保理融資是基于應收賬款轉讓為核心的保理協(xié)議,而不是借款合同;其三,保理所涉及的債權是直接基于基礎合同而產(chǎn)生,與融資行為沒有直接聯(lián)系;其四,融資資金轉移后,其并非在賣方資產(chǎn)負債表上列為負債,債權仍指向賣方;最后,若因基礎合同發(fā)生糾紛,債務人拒絕履行債務,保理商可以從剩余款項中沖抵而自行清償,而貸款合同形成獨立債務,不能自行清償⑤。最高人民法院在審理保理合同糾紛的意見中也指出:“保理法律關系的實質(zhì)是應收賬款債權轉讓,涉及到三方主體和兩個合同,這與單純的借款合同有顯著區(qū)別,故不應將保理合同簡單視為借款合同。”⑥
(2) 與債權質(zhì)押合同的區(qū)別。依據(jù)《美國統(tǒng)一商法典》的規(guī)定,擔保利益是指以一定財產(chǎn)客體擔保給付義務履行的利益,擔??腕w是指已經(jīng)設定擔保利益的財產(chǎn),包括已出售的賬款在內(nèi)。擔保賬款作為擔保客體也可以被出售。無論是應收賬款擔保還是應收賬款出售都具有融資功能。債權質(zhì)押合同的性質(zhì)可以為有追索權保理的融資功能提供解釋,但并不完全符合保理的現(xiàn)實[7]。其一,應收賬款質(zhì)押是一種融資從屬的擔保方式,在應收賬款質(zhì)押擔保的基礎上可以開展貸款、開立銀行承兌匯票、信用證、保函等。而有追索權的保理本身具有相對獨立性,其業(yè)務是以應收賬款轉讓為核心,兼具應收賬款催收、銷售分戶賬管理、信用風險擔保及保理預付款融資等功能;其二,根據(jù)《民法典》第445條有關權利質(zhì)權之規(guī)定,應收賬款出質(zhì)以登記作為成立要件,而附追索權的公開型保理只需將債權轉讓信息通知債務人即可成立,隱蔽型保理中保理雙方都不負有通知義務;其三,應收賬款的所有權在權利質(zhì)押合同中沒有發(fā)生變化,而在有追索權的保理合同中其所有權已讓與了保理商,且待債務人拒付或無力支付欠款時,原債權人還負有對應收賬款的回購義務;最后,請求權的行使對象不同。債權質(zhì)押中,第一還款人是應收賬款債權人,而在有追索權的保理中,第一還款人為應收賬款債務人,只有在回購的情況下,保理商具有請求債權人支付回購款的權利。
(3) 與讓與擔保合同的區(qū)別。德國物權法將保理制度規(guī)定在了擔保性債權讓與之下,即指在債權人為了針對其成立的債權進行擔保,而向其債權人讓與他對第三人享有的債權(或者其他權利)的情況[8]。二者的共性在于,受讓人或者債權人所獲得的所有權均是確定,是附有一定條件的,會因債權人或債務人的債務履行情況而喪失。因此,部分學者認為有追索權保理的法律性質(zhì)屬于債權讓與擔保[9]。這在強調(diào)擔保功能的同時兼顧了債權讓與的基本形式固然有一定的道理,然二者的不同亦不容忽視。首先,以主流觀點對于讓與擔保的定義來看[10],債權人在保理融資范圍內(nèi)承擔首要清償責任,而應收賬款以質(zhì)押財產(chǎn)地位存在,債務人實質(zhì)上僅是以質(zhì)押債權債務人身份被動加入保理關系,這并不符合保理的實際追索順序。其次,轉移所有權的主從地位不同。讓與擔保中以其基礎債權債務關系為主,轉移債權是其輔助手段;有追索權的保理中,權利轉讓的關系為主,附追索的擔保為輔,債權的移轉不具有擔保目的。最后,讓與擔保強調(diào)的是擔保為首要目的,強調(diào)的是物的交換價值而非使用價值[11],因此一般不轉移占有;而有追索權的保理中,其基本目的還是在于權利轉讓,因此一般是由買受人占有。
2.有追索權保理合同的法律性質(zhì)探究
本案中,B公司將其對C公司享有的應收賬款債權轉讓給保理商A行,并向其承諾在C公司拒付或無力支付應付貨款時,A行有權立即向B公司追回剩余應收賬款。從字面約定來看,雖然A行首要的債權請求權的行使對象是C公司,但只要無法完成應收賬款的全部追回,B公司對A行仍有最終的還款責任。由此可見,在保理合同中為A行賦以回購式的追索權利,實際上是將對C的應收賬款債權非永久性地讓與給A行,用以擔保A行對B公司的貸款能夠得到清償。在這里,貸款的發(fā)放及其擔保處于中心地位,因而有追索權的保理承擔著一種保留還款風險的擔保功能[3]。
作為保理合同的一種,有追索權的保理合同其基礎仍然是債權轉讓關系[7],同時,在債務人不履行或不能履行債務的情況下,賦予保理商一個向前追索的權利,這實際上可以看作一種附擔保條件的債權讓與。有追索權保理的制定來源于保理商對自己的一種保護,如果他應該對該發(fā)票進行支付,他必須能夠通過對賣方的追償而使其支付得到清償,在一般的保理合同中也會要求賣方提供一定的擔保,主要在三個方面:(1)債的有效性。即產(chǎn)生債的目的商品已被交出,該商品與賣方和債務人間的合同相符[2];(2)債的無責性。即債務額度要如發(fā)票所述,債務人將接收貨物和發(fā)票,因此不存在任何爭議、扣減、抗辯、反訴要求或抵消。以上兩種擔保分別與買賣合同中關于物的瑕疵擔保以及權利的瑕疵擔保相對應⑦。而在有追索權的保理中,保理商得到的擔保多了一層;(3)債的可收回性。此處的“債”不僅包括上兩種由基礎買賣合同而產(chǎn)生的債權,還包括保理商因融資付款行為而對原債權人(即基礎合同的賣方)產(chǎn)生的債權。在債務人因履行不能使得保理商無法按期收回債權時,保理商有權請求原債權人承擔該項債務的付款責任或者支付融資款。對于第一項請求,其法律性質(zhì)屬于一般保證,這種還款的第一來源是債務人,在其不能償還時,才得向第二還款人主張承擔還款責任。從另一個角度來看,它將債務人不償還債權的風險從受讓人保理商處轉移到了債權人自己身上;對于第二項請求即相當于一種債務的償還,保理商向債權人支付了一筆融資款,在約定期限屆滿或條件成就時⑧,保理商有權向債權人追索該融資款。也有學者提出了間接給付理論[12],討論新債與舊債之關系,筆者認為這種認識將保理合同當事人間的法律關系更多地看作借貸關系,這并非保理債權讓與的根本法律性質(zhì),對此不予認同。與一般保理合同內(nèi)容的根本性不同在于[13],有追索權的保理中,在債務人的意思表示本身沒有瑕疵的情況下,要同時擔保不因其他原因使得債權或者融資款無法收回,這是一種承擔債務人不履行債權的風險擔保,即原債權人在轉讓債權之后買方支付債權的風險沒有隨之移轉⑨。因此,綜合以上分析,筆者認為有追索權保理合同的法律性質(zhì)應為具有擔保功能的債權讓與。
本案中,B公司與C公司之間的《煤炭買賣合同》被認定為虛假交易合同。由此,作為交易基礎的應收賬款自始不存在,這就必然導致保理交易之下各法律關系出現(xiàn)不同程度的調(diào)整,進而影響各當事人間的風險分配與責任承擔?!睹穹ǖ洹返?63條中規(guī)定,在應收賬款為虛構的情況下,除非保理商在交易中知情,否則債務人不得以應收賬款不存在作為其支付款項的抗辯,該項規(guī)定具有十分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對處理虛假基礎合同下的保理合同關系有著非常清晰的理論認識,筆者將在下文就保理商與債權人、保理商與債務人、債權人與債務人以及保理商與擔保人之間的法律關系進行分析。
保理商與債權人間的保理合同法律關系,在轉讓債權無效時是否會受到影響呢?筆者認為,首先可以從保理性質(zhì)的角度來進行分析,即保理是以債權轉讓為核心的商業(yè)行為,在債權不存在時,并不一定會使保理合同無效。關于合同法上債權轉移的依據(jù),主要有兩種觀點,一種為普通債權合同說,一種為準物權合同說。前者為美國、法國、日本等國家支持,其實質(zhì)是以意思主義為基礎的物權變動模式,認為在買賣合同中,雙方當事人一旦達成意思一致,即發(fā)生所有權的移轉,只是未經(jīng)公示或登記不得對抗第三人。后者以德國、中國臺灣為代表[14],認為債權讓與協(xié)議為準物權合同,認為轉讓協(xié)議獨立于其原因行為,為無因契約,即使原因行為被認定為無效或者被撤銷,轉讓協(xié)議依然有效[15]。我國主流雖認為債權轉讓合同系債權行為,但在物權變動上采取債權形式主義[16]。也即,在基礎貨物買賣合同被認定為無效之時,作為準物權合同的保理合同不受影響,應當獨立于基礎合同來進行判斷。也有學者從合同相對性來解釋,稱虛構、偽造的基礎合同被確認無效或根本不成立,是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事,不應對保理商和債權人訂立的保理合同的效力產(chǎn)生影響[17]。此外,在上文提到,債權人負有對債權有效性的瑕疵擔保,因此,在債權無效的情況下,根據(jù)合同約定,債權人應當承擔違約責任,同時保理商有權解除保理合同。
在司法實務中,在基礎合同認定為虛假之后,有的判決認為此時的保理合同無效⑩,有的判決則認為“盡管債權人存在虛偽意思表示,但作為保理合同另一方的保理商如果無通謀意思表示,則不應以此為由認定保理合同無效”[18]。如果僅是債權人存在虛偽意思表示,虛構與債務人之間交易文件或是與債務人串通形成虛假的交易文件,抑或騙取、偽造債務人簽章形成的交易文件,將這些文件提供給保理商,保理商在不知情的情況下與債權人達成保理合意,保理商不存在與債權人之間的通謀虛偽意思表示,不應認定保理合同無效。在這樣一種共識的基礎上,有學者提出,基礎交易為虛假的情況下應區(qū)分保理商是否善意,區(qū)別對待保理合同的效力。這一觀點正是考慮到保理商與債權人之間存在通謀意思表示的可能性,基礎合同的無效能否對抗善意第三人的問題。對此,比較法上有很多立法例,如日本及我國臺灣地區(qū)“民法”都明確規(guī)定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19],這已是公認的法理。另外,在《民法典》出臺以前,最高法院有案例也是用法理認定了這個問題,結論是基礎交易的虛假不能對抗善意第三人。若保理商為善意,則有權請求撤銷該合同,并可向債權轉讓人主張返還財產(chǎn)、賠償損失等法律責任。即便保理商并非善意,亦不當然認定保理合同無效,而是以其實際成立的法律關系適用相關規(guī)則決定合同效力。保理商明知虛構基礎合同事實的情況下,債權人對此是否享有抗辯權,《民法典》對此并沒有規(guī)定。筆者認為,從利益平衡的角度,既然保理商明知基礎合同性質(zhì)存在無效、可撤銷的事由,則自然不存在保護其信賴利益的必要,法律自然不可賦予其主張撤銷合同、并要求返還財產(chǎn)、賠償損失的權利。因此,我國未來《民法典》相關司法解釋有必要借鑒上述域外法之規(guī)定,明確“基礎交易的虛假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規(guī)則。
前文案例中,當基礎貨物買賣合同為虛假時,保理商與債務人的債權債務關系當然就不存在了。但這并不意味著債務人就此不再承擔任何義務,由于債務人在債權讓與之前對保理商進行了確認,這便使得債務人產(chǎn)生了另一種法律行為。從實際交易狀況來看,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基于貨物買賣成立的債權合同之效力,保理商很難知道。其間債權是否因清償而全部或部分消滅,債務人是否已主張抵消等,對于保理商而言皆很難知情。且如果債權成立和存續(xù)中有瑕疵,保理商必須完全承繼。若不如此,則對債務人的利益會造成很大損害。也即在轉讓人與受讓人做出與債務人意思無關的債權讓與行為時,必須保證債務人的地位不因讓與而造成不利。然而,對于作為債權受讓方的保理商來講,其在我國之前的法律制度上受到的保護是有限的?!度毡久穹ǖ洹返?68條第1款規(guī)定了債務人對債權讓與作出無異議承諾時,對原債權人所主張的一切抗辯即被切斷,因而受讓人取得了無瑕疵的債權?!兜聡穹ǖ洹返?05條規(guī)定,制作關于債務證書的債務人對善意的無過失的受讓人不得主張債務負擔行為是虛假的[15]。
有學說認為債務人的承諾與讓與通知的法律性質(zhì)相同,都屬于觀念通知[17],但筆者認為,在虛假應收賬款的轉讓中,進行債務確認的債務人與收到轉讓通知的債務人所承擔的法律責任不同。原因在于債權轉讓通知屬于保理商或債權人的單方法律行為,債務人僅是被告知而不需作出任何意思表示。但是在本案的法律關系中,債務人對基礎合同關系的確認,表明其知曉標的債權轉讓的事實,對此不持異議并加以承諾,意味著債務人放棄了抗辯權及其他相關權益。這種承諾直接加強了保理商的信心并決定了其對于債權人的貸款行為,且在保理實務中,債務人對基礎合同債務的確認承諾通常屬于保理融資的必備環(huán)節(jié)。此時,該承諾實質(zhì)上具備了一種擔保功能,即對債權可收回性的擔保。有的學者認為,債務人向保理商作出了單方承諾,認為保理商基于債務人的單方承諾獲得了在應收賬款范圍內(nèi)向其主張清償?shù)臋嗬?。筆者亦同意其觀點。當然,最好的辦法是在我國合同法中借鑒德國、日本的法律規(guī)則,增加債務人就債權轉讓確認承諾時的約束條款,提高對受讓人的保護。債務人是否有還款義務,應取決于其在虛假基礎合同中是否存在過錯,若債務人自始至終對基礎貿(mào)易合同都不知情,筆者認為債務人沒有過錯,且不具有債務人身份;但即使債務人沒有訂立虛假基礎合同之惡意,即便其是在不甚知情的情況下對相關債權進行了確認,且此時保理商在保理申請審查時盡到了審慎義務,則作為善意相對人的保理商更應當受到法律的保護,其對債務人的債權請求權當然成立。這一點在《民法典》第763條中得到了體現(xiàn),對善意保理商采取了與《日本民法典》一樣的全面保護。
原本在保理合同的法律責任承擔中,第一還款義務人為債務人,在債務人未支付應收賬款債款時,債務支付義務轉移至債權人處,繼而債權人需對保理合同承擔最終清償義務[20]。從義務承擔的關系上二者可以視為一種不真正連帶責任關系,因為二者雖都對應收賬款具有還款義務,但還款義務的發(fā)生原因不同:債權人是因為有追索權的保理合同,而債務人是基于債權讓與后形成的繼得債權債務關系。兩方主體對共同目的不具有主觀關聯(lián)。當貨物買賣合同為虛假且債務人對該虛假應收賬款不知情時,兩方自始不存在債權債務關系,債務人不具有向債權人還款義務,更不具有向保理商支付債款的義務。然而在本案中,由于債務人雖不知情但其已于保理關系發(fā)生時向保理商單方確認承諾還款,即需向其支付允諾金。結果相當于代虛假債權人無條件支付了應付賬款,債務人因此利益受損,而債權人相應地逃避了債務獲得利益,債權人應當向債務人返還不當?shù)美Ec本案不同的是,《民法典》第677條所規(guī)定的虛構應收賬款是在債權人與債務人通謀虛偽意思表示的情況下,以騙取保理商信賴利益為目的而進行的共同虛假行為,作為責任后果,債務人當然不能以債權不存在為理由對抗善意保理商。
原告A(保理商)與擔保人D簽訂了《最高額保證合同》,承諾就該保理業(yè)務承擔連帶保證擔保責任。在有追索權的保理中,擔保合同的主合同為該保理合同,其有效性依據(jù)保理合同的效力而定,若保理合同無效,則擔保合同當然無效。經(jīng)過上文的分析可以看到,保理合同的效力不因基礎合同關系虛假而被認定為無效,因此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保理項下的從合同擔保合同應繼續(xù)有效。
然而,擔保合同作為獨立的合同,本身即存在無效的可能。如果債權人在請求保理商承擔擔保責任的過程中,以虛假的事實說明保理關系,從而使得擔保人相信并締結保證契約,則一般視為欺詐,構成第三人欺詐,依據(jù)《民法典》第149條之規(guī)定,若相對方保理商對于欺詐行為知情或應當知情,則擔保人有權請求人民法院或仲裁機構予以撤銷。其次,在日本民法中,將擔保人由于誤信有其他連帶債務人或有其他確定的擔保而簽訂擔保協(xié)議的行為稱為作為錯誤,認為該行為屬于認識錯誤,擔保人對債權仍應承擔保證責任[15]。筆者認為我國立法可以對其借鑒。此外,根據(jù)有追索權保理的性質(zhì),在保理法律關系中,債務人為第一還款義務人,當債務人沒有清償能力或拒絕支付款項時,債權人才承擔此項債務的清償義務,也即債權人的還款義務是劣后的。這樣一來,擔保方也就隨之獲得了一種劣后還款的順位利益[18],在其預期里,還款義務至少是在債務人之后。這種情況下,如果基礎債權為虛假,且保理商自身存在過錯而導致債務人免責,則債權人承擔了第一還款責任,擔保人的順位利益也因此消失,這時擔保人有權主張其不應當再承擔擔保責任。也即在基礎合同為虛假的情況下,因為保理商的過錯導致債務人免責,那么擔保人亦可主張免除擔保責任。
依據(jù)不同的法律關系并結合上文的分析,在本案中需要承擔責任的當事人有保理合同中的債權人B公司、基礎合同中的債務人C公司以及擔保合同中的擔保人D。各方的責任分配及法律依據(jù)如下:
首先,由于債權人B公司制作了虛假的貨物買賣合同,導致債權轉讓交易的目的無法根本實現(xiàn),因此B公司在本案中應承擔主要責任。一方面,作為準物權合同的保理合同,其中B公司未能如約保證債權質(zhì)量之時,保理商A行可以依法追究其違約責任,或者另一方面,由于有追索權保理合同為具有擔保功能的債權讓與,A行可以依照合同約定,請求B公司無條件承擔債務人付款責任。
其次,對于非真正的債務人C公司而言,由于基礎合同的虛假,且在A行遞送《應收賬款轉讓通知確認書》、《應收賬款核查通知書》時加蓋公章進行確認,則不論債務人就虛假應收賬款是否知情,在法律上已經(jīng)具有單方承諾的效力??紤]到對于善意方A行的保護,C公司因其故意或者過失的行為,應當按照確認書中承諾的金額對A行進行支付。
再次,盡管本案的擔保人D一直強調(diào)本案所涉基礎合同與保理合同均為合同當事人惡意串通訂立,目的在于騙取保證人提供擔保,不符合其本人真實意思表示。筆者在上文分析中提到,在沒有充足證據(jù)表明保證人的擔保行為系因債權人、保理商的惡意欺騙而產(chǎn)生的誤信,那么擔保人仍負有對保理合同的擔保義務。因此,作為連帶保證人,擔保人D應當承擔向保理商A行付款的責任。
綜上,在保理合同到期時,保理商A行可以同時向債權人B公司、擔保人D主張支付保理合同項下的融資款及約定的利息。對于非真正的債務人C公司,A行也可主張其支付確認書中的承諾款項。因此,筆者認為本案中的法院判決正確。在擔保人D支付了融資款項及利息后,“債權人對于主債務人之債權,于其清償之限度內(nèi),移轉于保證人。”[21]保證人D可向債權人B公司主張清償。當C公司向A行如約支付承諾款后,C公司即可向B公司主張該不當?shù)美姆颠€。以上規(guī)則在《民法典》第689條、763條、985條中進行了體現(xiàn)。但是關于在一般保理案件中當應收賬款轉讓人拒不支付款項時,《民法典》僅規(guī)定了保理商可以向債權人及債務人主張權利,但對于該主張是否具有先后順序,并未明確說明,期待相關規(guī)定在后續(xù)司法解釋中予以增補。
司法實踐中,保理商起訴的訴求往往不一,有“返還保理融資款”、“支付溢價回購款”、“支付債權回購款”、“償還融資本金”、“回購應收賬款”等,實際上涉及到應收賬款轉讓中“追索權”內(nèi)涵外延的確定問題[20]。此外,在法院判例中筆者發(fā)現(xiàn),對于同一類型的法律事實法官有時會得出相反的結論,究其根源,仍是在保理定性上認識不清。保理合同章納入《民法典》后,保理業(yè)務從無名合同到記名合同,從引用債權轉讓的一般規(guī)定到遵守具體的法律規(guī)定,取得了歷史性的突破。這是對保理業(yè)務的立法確認,為今后保理業(yè)務的發(fā)展及糾紛的有效處理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有追索權保理與一般的債權擔保略有不同,主要表現(xiàn)為在實際操作中[22],往往是保理商的債權因自應收賬款債務人處得到償付而消滅,而鮮見債權人直接支付本息,即所謂的“由應收賬款債務人承擔第一還款義務”。理論上只有在應收賬款債務人拒絕或沒有能力支付款項時,保理商才轉而向原債權人要求其承擔保理合同項下約定責任。此外,亦需站在不同角度來看相關主體的利益訴求,例如所有權是按照利益內(nèi)容而被分割的,對于保理商是擔保功能,對于債權人,資金的融通功能則處于中心地位[10]。
《民法典》中關于保理規(guī)則的制定內(nèi)容仍有不足[23],筆者希望在后續(xù)司法解釋中予以細化。將商業(yè)實踐和商業(yè)慣例中的保理制度上升為保理法律規(guī)范,明確保理各方當事人的權利義務關系,不但有利于解決前述糾紛裁判中的困惑,最終也將促進保理作為商業(yè)交易模式的進一步繁榮和發(fā)展。
注釋:
① 參見平安銀行股份有限公司濟南分行與山東鑫運達煤業(yè)有限公司等借款合同糾紛案(2014)濟商初字第69號民事判決書。
② 本文所探討的保理合同,是指以購買應收賬款為主要服務內(nèi)容的保理合同。
③ 因為債務人的身分比較特殊,日本民法將債權讓與的第三人分為債務人和債務人之外的第三人兩種。
④ 《商業(yè)銀行保理業(yè)務管理暫行辦法》第十條第二款提到:“有追索權保理是指在應收賬款到期無法從債務人處收回時,商業(yè)銀行可以向債權人反轉讓應收賬款、要求債權人回購應收賬款或歸還融資。有追索權保理又稱回購型保理?!?《天津市高級人民法院關于審理保理合同糾紛案件若干問題的審判委員會紀要(一)》中規(guī)定:“有追索權保理:指保理商不承擔為債務人核定信用額度和提供壞賬擔保的義務,僅提供包括融資在內(nèi)的其他金融服務。無論應收賬款因何種原因不能收回,保理商都有權向債權人追索已付融資款項并拒付尚未收回的差額款項,或者要求債權人回購應收賬款。”
⑤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當前商事審判工作中的若干具體問題》,其中第七點指出“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基礎合同是成立保理的前提,而債權人與保理商之間的應收賬款債權轉讓則是保理關系的核心?!?/p>
⑥ 參見《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當前商事審判工作中的若干具體問題(2015)》。
⑦ 相關法條見《合同法》第153、155條的規(guī)定關于物的瑕疵擔保的規(guī)定;第150、151、152條的規(guī)定關于權利瑕疵擔保責任的規(guī)定。
⑧ 在有追索權保理合同中,該約定條件為消極條件,即在任何情況下,保理商不能從債務人處獲得應收賬款清償時,條件即成就,此后,保理商得就應收賬款未償還部分向原債權人進行追索。
⑨ 在一般的保理中,保理商承擔債務人支付債權的風險,為此保理商獲得一筆風險酬金。在有追索權的保理中,與此相反,支付風險仍在債權人手中。
⑩ 例如江西省高級人民法院作出的(2014)贛民二中字第32號民事判決書指出,由于公安機關對相關當事人所作的詢問筆錄能夠相互印證《購銷合同》系虛假合同的客觀事實,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并不存在真實有效的買賣合同法律關系,而保理商與債權人、債務人之間成立保理合同法律關系的前提是債權人與債務人存在真實有效的債權,在上述債權并不存在的情形下保理商與債權人簽訂的保理合同也就失去了事實基礎,雙方之間未能形成合法有效的保理合同法律關系,“本案所涉保理合同系以合法形式掩蓋非法目的的合同,應當認定為無效合同”。